收藏
二手徵求有驚喜
1
水裡冒出滾滾氣泡，這音量很適合深夜，沒有太多打擾。四周一片漆黑，月亮在水面上猛烈彈跳，水中的氣泡忽然變得又大又多，他知道接著會變小變少，為了掌握這個節奏與頻率，他自己曾經親自下水演練過好幾回。這老人比他年長將近五十歲，時間要再短一些，才會剛剛好。
最深的恐懼，是接近死亡邊緣，然後折返。
水面上的月亮，以優雅的姿態晃動著，輪廓漸漸清晰，右手所感受的扭動也愈來愈和緩，這一回合時間應該到了。他把手一鬆，手指揪住老人的頭髮順勢往上提出水面，在吸取救命氧氣的喘息聲發出之前，一把毛巾罩住了張大的嘴巴，留你命，不留你聲。
他使出兩手的力道控制九旬老人出水後的掙扎，不知道第幾次了，他把嘴巴湊到老人的耳邊。
「都怪你聯絡了蘇富比，七十年了，你還不滿足？」
事實上，老人也演練了七十年，他只是不知道最終的死法是現在這一種而已，今天晚上所有的抵抗，都為了把祕密包裝得更逼真。以生命取信所有人，就必須做到徹底。時候到了，老人把頭微微後仰，讓被拉扯的頭髮支撐頸部以上的重量。
老人被推到池畔，在岸邊留下最後的遺言，他的動作遲緩，小心翼翼的確認每一個數字都精確，即使呼吸困難，池水冰冷，他把心中牢牢記住的數字，傳達到力氣逐漸放盡的指尖。
後來發生的事，他不容易記住，他只知道當手一離開池畔，池中激起如海浪的水花，他被拋到空中，車庫上方黑板樹的枝椏伸向天際，宛如鬼魅，皎潔的月亮離他好近，然後下墜，消失在黑暗裡……
2
「4:44」
岩川看著鬧鐘顯示的時間，他不去想剛好看見這數字的或然率有多少，死亡的隱喻，別再相信那些迷信的事了。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讀經，不過現在似乎也太早了些，床鋪的大半邊是空的，尤美去哪了？通往一樓的樓梯間夜燈昏暗，他刻意躡腳下樓，卻仍在轉彎處一腳踩空，和雕花木欄杆撞個正著，左膝蓋的陳年傷疤不偏不倚的挨了這一撞，小學三年級大隊接力比賽，衝向終點時跌了四腳朝天的記憶，經常在兩腳不協調時閃過腦海。岩川蹲在樓梯間等痛感消去，起身走向父親同浩的房間，房門竟然沒鎖，從半掩的門望進去，房內只看見一張空床。
或許在一樓的廚房吧，岩川心想。今晚的廚房格外明亮，與戶外庭院相隔的門板不見了，岩川看著門柱上脫落的金屬鉸鏈，破碎的木條有被撕扯過的痕跡，鬧鐘上那組數字滲出血來，直衝他的腦門。走到戶外庭院，游泳池裏駭人的景象，讓岩川的背脊發涼，身體強烈顫抖。
父親，死了，紅色的池水，漂浮著一塊門板，同浩的胸、腹、下腹各插著一把刀，整個人被釘在門板上，三刀六眼，中國民間幫會處決叛徒的手法。三把刀的刀刃露出在門板外面，筆直的指向天空，屍體兩側、門板邊緣用利刃所刻的字模糊難辨。
岩川無心辨識，看著門板沉甸甸的吃水，他在池畔伸長了手卻搆不著，最後身體失去平衡，狼狽的掉進池中，雙腳在水裡踩空，嘴裡吃進一口帶著濃濃血腥味的池水，他抹去厚重鏡片上的水滴，把手伸出水面，摸著了門板，經常不聽使喚的雙腳，在水中移動更顯吃力，他把門板先推向池邊的入水鋁扶梯卡住固定，接著兩手奮力橫移門板，試圖借力翻轉推上岸邊。試了好幾次，池水和著血水濺得滿臉，最後才精疲力盡的把門板推移上岸。
他爬出水面，眼前的景象模糊難辨，他看著父親的屍體，眼睛微睜，但表情沒有太多痛苦，洛杉磯聖馬利諾社區高聳的黑板樹，在微亮陰暗的清晨，像張牙舞爪的惡魔，吞沒了岩川的痛哭吶喊。尤美呢，一閃而過的念頭，止住了岩川的淚，他站起來，發狂似的四下張望，距離他大約十五公尺處的庭院灌木叢裡，伸出一截蒼白的手腕。
「尤美！」
灰黑的天空裏，枝葉飄動如鬼影，癱軟的岩川奮力朝著庭院角落衝去，他以彆扭的姿勢爬進矮叢，看見尤美的手腕壓彎了長草，從漆黑的樹枝間伸出，他一寸一寸的緩慢挪移，忽然間，他的膝蓋掃到了一只硬物，是尤美的手機，與尤美的手掌僅有一寸左右的距離，她曾試著打電話求救？岩川拾起手機，放入自己的上衣口袋，順著尤美的上臂，將上半身探進樹叢，發現了臉上有數道血痕的尤美。
半跪半蹲的岩川，大腦不知如何指揮手腳使力來移動尤美，以彆扭的姿勢拖拉，費盡折騰才將尤美移出灌木叢。顫抖的手，輕拍尤美的臉，低聲輕喚。
「Amy……Amy……」
半晌，尤美聞聲蹙眉，沉咳不止，露出脖子上一道紅腫的痕跡。
岩川伸手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按下第一個撥號鍵時，突然被一道力量制止，尤美的手抓住岩川的手腕，眼睛半開半闔，喉嚨很吃力的試圖擠出幾個音節……
「No……9……1……1……」尤美舉起食指，在岩川面前吃力的左右擺動，奮力的擠出唇形，阻止他報警。
非法移民！這四個字閃過岩川的腦海，結婚多年以來，每當與政府單位有關的事務，他們倆都一直保持高度戒慎的態度，尤美和他結婚，竟然仍是非法移民的身分，岩川一直把這段往事，當成他與尤美情史所留下的瘡疤。看著受傷的尤美，往事又激起心裡的懊悔。然而，父親被虐殺，原因不明，太太尤美看來傷勢嚴重，岩川握住手機的手顫抖著。
「我……怎麼……能不報警……」
「G……G……」尤美奮力地發出喉音。
「Jennifer？」岩川看著吃力發聲的尤美，「好，好，我知道了，我們先去醫院……」，夫妻共同生活二十年的相知與默契，岩川湊進尤美耳朵旁回應。
Jennifer是尤美的姐妹淘，多年前尤美子宮外孕，情況危急，在醫院服務的Jennifer出面相助，從此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至於非法移民的身分，如何就醫，就交給已經位居護理長要職的Jennifer了。
岩川打開尤美手機的通訊名單，激烈運動後的熱氣，罩上了深度近視的鏡片，他以左手間歇塗抹出短暫的透明，吃力地尋找，撥號之後，幾秒鐘後迎來一連串巨變中唯一的幸運。電話瞬間接通，Jennifer剛好值大夜班。
「尤美出事了……」
「什麼？」Jennifer口氣吃驚。
絕望中聽見熟悉的聲音，彷彿找到宣洩的出口，岩川在死狀甚慘的父親旁邊嘶吼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說。半意識的尤美拍拍他的手，搖搖頭，示意他止住情緒，岩川知道，尤美不想讓外人看到池畔的慘狀。
「拜託你……拜託你……你快派救護車來，快！」
他吃力的抱起尤美，身體劇烈顫抖，完全沒有把握能否走到車庫外面。
3
洛杉磯蒙特利公園市South Atlantic Blouvard的Yoshinoya，走出一名男子，壓低棒球帽簷，走進停車場一輛老舊的TOYOTA Tercel，黑頭髮的東方人，理所當然的會出現在亞洲餐廳，整個晚上的折騰，讓他飢腸轆轆，即使在美國生活了數十年，東方口味仍是他的最愛，至於開這輛破車的原因則非他所願，低調是合約的一部分。發動車子時，他思緒想念著自家車庫裡，發動車輛時那股渾厚的引擎聲。
軟弱僅得塵土，而非地底礦藏（The meek shall inherit the earth, but not the mineral rights.）。
男子在心裡覆誦著金句，車子搖搖晃晃的起步。這智慧格言的原創者J. Paul Getty，曾被財星雜誌（Fortune）與金氏世界紀錄（Guinness Book of Records）列為全世界最有錢的男人，儘管他已離世多年，但財富所創造的影響力，仍在加州馬里布美麗的太平洋海岸線上發光，收藏了44,000件古希臘羅馬藝術品的Getty Villa，被男子視為人生的座標，看到這座知名藝術博物館的指引路牌，代表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就會到家。
從Pacific Coast Highway下交流道，接South Surfview Drive，再右轉進入Sea Breeze Drive，爬到緩坡盡頭，再來個大右轉直駛進巷底的車庫，車庫門開啓時，一輛PORSCHE CAYENNE露出了流線的車尾。
他對PORSCHE車頭閃亮的盾牌微笑，從車庫上樓，進入開闊客廳前的挑高氣派玄關，有一只三公尺高、內嵌在牆壁裡的透明櫃，裡面只擺放一件藝術品──一只由紅銅鑄造、色澤深沉的龍首鑄像，一百五十多年前，它在圓明園海晏堂前噴水，我曾經如此接近人生的終極夢想，不料，二○○九年一場無疾而終的巴黎佳士得拍賣，激起中國曾受外侮的民族情感，讓這只最受矚目的收藏，只能棲身於此。
走進客廳，用力拉開落地窗簾，眺望Getty Villa壯觀狹長的中庭，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規律到如同晨起的禱告讀經。我要成為中國的J. Paul Getty。日日夜夜，男子經常站在這裡，遙想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四十萬餘處無人看管的歷史遺跡，只要擁有一件稀世珍品，就足以讓他翻身。他還不滿足於現狀、他要無所不用其極，寸寸接近命定的人生目標。更好的機會已經靠近。
每天早上，他都會固定沉浸在這莊嚴儀式裡，強化與鞭策自己持續向前。從離開聖馬利諾開始，手機一直悶悶作響，他完全不予理會，他堅持先回到家。更何況，當山雨欲來，電話是接聽還是回撥，是一門藝術。今天凌晨，他擅自做了一個決定，這究竟會不會是一場風暴，他盤算過，他只做有勝算的事情。
客廳牆壁上有一排掛鐘，其中一個標示著「上海，22:38」。時候到了，他拿起手機，決定回撥那數不清的未接來電，發話人是同一個。
對方永遠不曾寒暄、搶著說話、語氣又冷淡得出奇。
「尚里先生，你破壞了天命，我需要一個解釋！」
對方直呼其名，再加上先生的稱謂，禮貌中隱含著憤怒。
「我在洛杉磯掌握最新的資訊，必須立刻展開行動。」尚里回應。
「你也是神的子民，一定知道七十年在聖經中是完整的回歸週期，我們只要做好服侍與懺悔，何須魯莽行動？況且，我們都等那麼久了，你違逆的不只是我的老闆，還有偉大的神！」
「我想和你的老闆說話！」
「我的老闆也正在聽。」
「那好，請理解我如果不行動，所謂的天命，可能就是你要去蘇富比參與競標。」
對方再度拉高了音量，「你完全踐踏作為子民該有的謙卑，神聖的話語天天提醒著我們，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是神的旨意，只有神才能預言！」
尚里有信仰，但不想被信仰束縛，馬上提出反駁，「我一直盯緊這個老傢伙，這個老人沒有社交圈，但最近忽然很反常，有兩個人開車到家裡拜訪他，我查了車牌，發現登記在蘇富比名下。我忠於您委託的任務，透過所有可信賴的管道清查，發現這個老傢伙的某些東西，正進入蘇富比的拍賣程序。」
尚里繼續解釋凌晨不經預告、展開行動的原因，「拍賣落槌三十五天之後，賣家就會收到蘇富比寄來的付款支票，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情勢很明顯，我忠於您委託的任務！」
電話那頭，停頓良久，尚里一度以為斷線，再度聽見聲音時，口音變了，「真是一件藝術品啊，尚里先生……」
尚里當然認得這個聲音，整起計畫的幕後金主，他們過去幾年，透過視訊反覆的沙盤推演。
「可不是嘛，尊敬的代也先生」尚里回道。
血腥的藝術！今早天未亮，尚里創造了一件傑作。三把利刃，穿透門板朝天直立，各自相距十八公分，活體被舉起後，要精準向下拋擲，才能讓利刃穿過軀體，分毫不差的在正確位置露出來。手勁要能自由駕馭的負重，至少須是活體的三倍，而整個過程，洛杉磯與上海全程直播。無預警的提前啟動計劃，仍然公開直播，幕後老闆代也親眼目睹了一切，從錯愕與轉折，終於在這通電話回應尚里。
「……我一直相信神命定的週期，七十年一到，所有中國失去的終將回歸，距離那一天，還有四年……」代也說。
尚里與代也有相同的信仰，他當然知道聖經中七十年所代表的宗教意義，但接下來他所聽到的，讓他不得不高聲讚美主。
「四年之後，已經是二○一九年，所以我一直認為，七十年週期的起始是一九四九年，這一年從中國到台灣，發生了人類文化史上最大規模的國寶大遷徙，可是，仔細思考整件事的源頭，起始年應該是一九四五年……」
二○一五年！尚里看著牆上電子鐘斗大的顯示，今年剛好滿七十年。他先斬後奏的行動，竟然也是天意。他想起代也曾經說過那段一九四五年發生在上海的遠因。
「從現在開始，擬妥的計畫不再是紙上的劇本了，否則殺了那老頭，只是發洩而已，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
尚里對代也轉入正題，興致相當高昂，「他在斷氣前，用手指在池畔寫下一串血密碼，我很樂意和您談下一階段的交易。」
電話那頭冷笑了幾聲，「那當然，否則在現場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尚里想到門板上的血腥文藝，哪首詩的字句，也在事前演練過無數次。
「在既定的目標下，我們心靈相通，按照約定，另外百分之五十在一分鐘後，將匯入Wells Fargo PACIFIC PALISADES的大水窯。」
「用財富來迎接一天的開始，這樣的人生真美好。」尚里看著溫潤的朝陽，恰好掛在Getty Villa的上空。
我要的，不只於此，尚里心裡迴盪著，此番周折證明，天命與我站在同一邊。
「不過，你覺得血密碼的意義是？」尚里盡量讓這試探，埋在你來我往的對話裡。
在一連串打鬥之後，入池處決之前，同浩滿嘴鮮血垂死掙扎時，在池畔留下詭異的血密碼，是整個過程最令人起疑之處。
對話凝結，尚里看著牆上時鐘的秒針在空轉，後來，他感覺對方沉沉的吐了一口氣。
「你知道Metadata嗎？」
又來了！尚里已經很習慣、但還是很嫌惡這有意無意的賣弄，每次觸及關鍵環節，對話主題都會突然狀似天馬行空。
「中文叫做元資料，你進圖書館要要找一本書，這本書的相關資訊，包括作者、摘要、標題、章節、出版時間……一點一點的形成這本書的背景，元資料是有人刻意為之，來方便大家找到書，反過來說，如果有人不想讓我們找到書，但他還是編了一串元資料，那麼……你覺得那組數字的意義是什麼呢？」
牆上的秒針繼續空轉，這回換尚里沉默。
「我只能說有些寶物並不在台北故宮，」代也帶著掌握全局的自信，「今年是第七十年，神的意旨，現在，這一池死水已經攪動，我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要找出所有祕密，接下來的行動，就是針對他。」
尚里答道，「是的，我們送出的訊息已經夠清楚了，就如同先前的盤算，他們會聚在一起的，我們鎖定的下一個目標，將面臨雙倍的恐懼，一場臨終的電擊……」
「我很珍惜你非凡的身手，當真是進門檻的！」
「你有眼光，才會找到相家。」
「明天凌晨飛往台灣的單程機票，已經放在樓下的信箱。」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