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蹟
「S．R．T並不是信仰，也沒有教義，這裡是意識的實驗室，目標是讓每個人的靈魂獲得重生。」
如幻上人一聲令下，一群鼓手快速地打鼓奏樂。咚咚咚的快節奏鼓聲，像極了印尼甘美朗的鼓樂。現場所有人都像瘋子一樣大聲尖叫，搖頭晃腦、手足舞蹈，這就是上人獨創的「S．R．T冥想法」。
「用力呼吸、用力發洩。把你們內心的憤怒、恨意、忌妒，把你們壓抑在心中的一切負能量通通宣洩出來。」
如幻上人的命令強而有力，他張開的雙手隨著鼓聲快速抖動著，節奏幾乎精準地與鼓聲同步。
偉華加入S．R．T已經兩個月了，他每個週六下午或晚上，都固定來到北投車站附近的老公寓三樓「S．R．T總部」，聆聽上人一個小時左右的即席演講。演講結束後，所有聽眾會在上人的指導下進行「S．R．T冥想法」。
當偉華第一次參與冥想時，幾乎被現場所有男男女女瘋狂亂舞的舉動嚇到了，他感到噁心想吐。
「如果上人能夠讓門徒們輕易地體驗到夏克緹的境界，那為什麼還需要這種詭異的冥想？」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偉華充滿質疑。蔓詩突然抓起偉華的手邀他一起邊跳邊吼……偉華在蔓詩的帶領下，終於鼓起勇氣「做做樣子」大吼大叫……在發洩的過程中，偉華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與心理，積累了多年的憤怒、焦慮與挫折。
這兩個月以來，隨著每一次的發洩，偉華將積累多年的「負能量」一點一滴地釋放，強而有力的深呼吸，讓偉華的身心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大換血，但他做得越多，就感到越不夠，他朦朧地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還隱藏著某種未知的「魔鬼」。
今天，偉華比平時更加瘋狂地嘶吼尖叫，他決定要澈底趕走心中的魔鬼。偉華喊得蓬頭亂髮，渾身是汗，卻依舊感覺到那股詭譎多變的能量在心中竄來竄去……
就在偉華用盡力氣、嘶聲力竭，幾乎快要喊不出聲音的時候，壓抑在內心深處的「魔鬼」終於浮現了，他的腦海裡閃過各種回憶畫面，彷彿經歷了一場生動的時光倒流。
那是偉華念高二的時候。
某天傍晚，偉華父親用力捶打餐桌，對正在吃飯的偉華憤怒咆哮。
「不行。學表演？你要去當乞丐嗎？只准填醫學系，不然就去學理工。這些年栽培你花了多少錢，你跟我說要去當演員？我的面子都被你給丟光了。」
偉華一聲不吭，默默隱忍著，偉華母親則在一旁緩頰，但與其說是緩頰，還不如說是幫腔。
「偉華，你爸是老師，他這樣做都是為你好。」
只要是偉華父親的決定，偉華母親一貫支持，因為父親是所謂的「名師」，聽名師的話就對了。
偉華的父親畢業於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之後在師大附中擔任英語教師與班導師。為了給偉華最完美的「教育」，偉華從國中到高中都在父親任教的學校就讀。只要偉華上課時一有「不軌」的舉動，偉華父親總是能夠得到第一手消息，整個中學時期，偉華的生活都活在被監視的陰影當中。
某天偉華偷偷帶了一本漫畫書回家，被父親發現後撕得粉碎，理由是偉華的成績達不到全校前三十名，沒有資格擁有任何娛樂，甚至不准擅自跟朋友外出。每晚餐桌上，偉華的父親不斷用盡各種羞辱的字眼譴責偉華，表示偉華的成績讓他在教師之間很沒面子，還不時威脅要將他趕出家門……然而不擅長理工科目的偉華，成績最多徘迴在全校的前三分之一……
這樣壓抑的生活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第一次聯考時，偉華的六科總分加起來只考了四百一十四分，完全達不到進醫學院的門檻。這個分數彷彿切斷了他與父親的一切關係，從此兩人幾乎不再說話。
偉華曾經獨自來到淡水河，將聯考成績單撕碎扔到河裡，對著河邊大吼發洩。
憎恨、羞辱與不被理解的孤獨，種種不愉快的回憶在偉華的心中一次性爆發。偉華不斷用力呼吸、大聲嘶吼，將所有悲傷的回憶扔出身體……他的意識淹沒在尖叫與嘶吼聲中，逐漸感受到一股極大地精神釋放。沒多久偉華情緒漸趨穩定，整個人疲憊倒下，這是他第一次體悟到S．R．T冥想的效果。
「嗡、阿、吽、班、札……」
所有人齊聲唱誦咒語之後，如幻上人端坐在坐墊上，雙手交疊，眼神半閉緩緩說著：
「放鬆。就只是坐著，讓意識向內觀照，放下你的自我，冥想我，我的神性能量將會融入你，消解你的業力。」
在上人的指示下，所有門徒都如如不動，靜靜地打坐著。這是S．R．T冥想的第二階段，門徒們必須打坐二十分鐘，冥想上人的法相。
之前偉華打坐時，只感覺到雙腳發麻，內心深處有無數的雜念紛飛著。他無法專注冥想上人的法相，有時渾身發癢，好像有螞蟻在身上爬。有時渾身發冷，心中甚至浮現發著慘綠光芒的，一種難以形容、頭大身小的怪物，一直找機會揪著他的頭髮。儘管上人表示，打坐時所看見的一切神鬼形象，都只是業力引發的幻覺，無須驚慌，只要一心一意冥想上人的法相，幻覺遲早會消失，但是打坐時還得跟詭異的幻覺纏鬥，時常讓偉華感到筋疲力盡。
然而今天打坐時，偉華感覺到自己的心情平靜得猶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湖，他回憶起小時候純真無瑕，沒有煩惱，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心的自己。偉華專注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上人的輪廓，漸漸地……上人的輪廓越來越鮮明，全身發出白金色的光芒。
沒多久，偉華看到一股白金色的能量光束從上人的手發出，灌入自己的頭頂，通過整條脊椎骨，擴散到全身毛細孔，轉瞬間爆發成一股通體舒暢的喜悅，那份感受是如此強烈而熟悉，就是他初次體驗夏克緹時的感受。
偉華的表情洋溢著幸福，所有對上人的質疑瞬間一掃而空。蔓詩也滿臉笑意地打坐著，整個S．R．T總部寂靜無聲，所有的門徒都沉靜在無比的喜悅與至福之中。
牆上新掛了一幅大張的如幻上人法相，上人湛藍色的眼珠，顯得特別醒目。
「我們的社會，是病態的。」
上人的語氣和煦，卻又無比堅定。
「父母們從未教導你成為你自己，相反地，他們譴責真實的你，將自己無法達成的期望與夢想施加在孩子身上。每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承受著罪惡感，無形中加重了靈魂的業力。」
上人這番直言不諱的評論，讓偉華再次回憶起與父親相處的種種不快，他難過地緊咬著嘴唇，當場下定決心，絕不錯過上人任何一場演講。
上人每次的演講主題都不同，從如何擺脫現代生活的焦慮、男女情感問題，到嚴肅的生死議題，如幻上人旁徵博引，將龐大的知識信息量信手捻來，捏塑成句句飽含詩意的簡單陳述，讓所有聽眾讚嘆不已。
「想像一個人類不存在的世界吧，世界會剩下什麼？皚皚雪峰、湛藍的海，綿延萬里的叢林，傾瀉而下的巨大瀑布，與穿過石洞的呼嘯風聲交織在一起，轉瞬間天空烏雲密布，數道響雷打下來，暴風雨襲捲了大地，激起海上的千層浪花，整個世界將回歸自然而然、不假修飾的美麗與純淨……」
偉華閉上眼睛聆聽著，他幾乎可以感受到沁涼的瀑布濕氣迎面而來，伴隨著馥郁的花草香。
「是誰破壞了這一切？是人類，是我們自己！人類破壞了自然，創造了虛假的道德，束縛了真實的自我，更造就了種種惡業，這是極度荒謬的，各位！閉上眼睛，感受被人類破壞以前的世界吧，那是無比殊勝的天堂淨土。」
上人用字遣詞既簡單又充滿了煽動性，每一個字彙彷彿攜帶著翅膀，伴隨著上人的聲音，那飽含詩意的手勢，深不可測、汪洋般的湛藍色眼睛，偉華、蔓詩與現場所有的門徒，一起手牽著手，飛入廣袤無垠的宇宙。
「蔓詩說的沒錯，如幻上人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活的神。」
當偉華這樣想時，如幻上人起身，用優雅的手勢大聲疾呼，為這場即席演講劃下結語。
「即身成佛，現在的你就是完美的佛陀。」
來聽演講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輕、充滿理想與熱忱的知識分子。有一次偉華甚至看見帶頭宣揚全民基本收入的天才駭客艾普，也加入了S．R．T。加入S．R．T只需要付供養金台幣兩百塊，之後都是隨喜供養，從來沒有人覺得自己被剝削。
上人有一次在演講中還特別強調：
「靈性是屬於全人類的財產，因此冥想絕對不能當作商品。S．R．T也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聚攏財富的宗教組織。」
如幻上人這番崇高的宣言感動了現場的所有聽眾，反而為S．R．T挹注了更多供養金。
這段期間偉華試鏡的次數越來越少，卻發現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歸屬感。每一次上人演講前，偉華與幾位門徒就會先相約聚餐，聚餐時的氣氛熱絡得就像老朋友的聚會。可惜的是，演講結束後每個人基本上都各走各的，即使互相留下聯絡方式，除了來聽上人演講，私底下卻都很少聯繫。或許大多數的「知識分子」都有脆弱又過度自信的一面，他們希望保有自己的驕傲與尊嚴，不願輕易袒露內心的瘡疤，卻又渴望獲得精神的救贖，讓他們的生活被迫切割為明暗兩面。偉華希望與這些知識分子深交，但總覺得自己與他們之間，鍍了一層難以穿透的金屬隔膜。
蔓詩也一樣，偉華似乎感到蔓詩對自己的態度，跟剛開始想要他拉入教的主動積極判若兩人。每次偉華想約蔓詩出來時，除非是跟S．R．T有關的事，否則蔓詩幾乎都在「忙著練舞」，種種因素都讓偉華對上人的演講越陷越深，陷入一股難以言喻的渴望與依賴當中。
這段期間，上人也鼓勵門徒「接引」更多的朋友來聽演講。
「菩薩們，將更多的人帶來。接引渡人是消解業力，累積善業的不二法門。當你們積累了足夠的善業，宇宙就會傾聽你們的心，你們的願望將會實現。」
聽到上人「願望將會實現」的承諾時，所有門徒全都睜大眼睛，充滿期盼。
儘管上人的這番承諾相當吸引偉華，他卻尚未做好心理準備，他的潛意識裡總認為曝光自己的信仰，就好像打臉了他身為「存在主義表演藝術家」的人設。然而眼見每次上人演講時，身邊門徒都帶來了越來越多的家人或朋友，甚至有的門徒都開始分享自己願望實現的「見證」了，偉華內心開始浮現種種莫名的壓力與焦慮感，終於，他暗暗下了決定。
偉華回家後，半夜拖著一張椅子，將大幅如幻上人相框，掛在客廳最顯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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