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區畫記

得獎紀錄：身兼詩人與畫家的蔣先生，以他自己的方式，膽大無畏地踏入我國的藝術聖殿，以一己的毛筆畫具，創作一系列的山水詩畫，挑戰我們的驕傲自大。－赫伯特．里德（HerbertRead，著名英國詩人、藝評家。）數十年來，蔣彝這位才華洋溢又迷人的中國作家及畫家，以啞行者的沉思紀錄受讀者喜愛……蔣彝先生顯然樂於用中國風格描寫新事物，這次他要我們「透過中國之眼」來觀看英國風光。－宮布利希（E.H.Gombrich，藝術史大師，《藝術的故事》作者）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本書不僅只是記述異國風光的旅行遊記。作者一方面具有深厚的中國藝術...

八德連湖與昆默刻湖　Buttermere and Crummockwater
◎（09：八德連湖畔的馬）
八月九日。我到達車站時友人也正巧趕來，往思托勒的巴士沒那麼早到，我們在附近散步打發時間。我朋友看到許多土地被圍起並標明「私人用地」時有些震驚，他抗議道，在中國，我們不會如此剝奪大家欣賞風景的自由。我無言以對，承認金錢似乎連大自然都能買下！

如此這番之後，我們搭上了車子，直奔目的地。在路上朋友給我看一篇《時代》雜誌的剪報，內容是遠東的局勢。我無意閱讀，可以想見這些無關痛癢的報導總是輕易地簡化「亞洲和平」的問題，充斥了欺騙大眾的謊言。即使此刻我的心靈和周遭環境都是如此平靜，但這年頭，我不相信世上還有哪個地方仍能有普遍的和平。

半小時內我們抵達思托勒，開始沿著霍尼斯特山徑（Honister Pass）步行，雖然下方的這一段極為陡峭，我們卻因忙著談天而未加留意。在左手側的上頭有一道縱谷，蜿蜒的小溪奔流而下，彷如白蛇或鰻魚競相追逐，兩旁不同的林木聳立護衛著。我們走到較高處，地勢已沒有那麼險峻，前方是一處廣闊而蕭瑟的草地 ，上頭沒有樹木，也沒有出色的景物可賞，只有山峰連綿起伏。後來我們來到一座面朝霍尼斯特山崖的險峰，我正想拍張照片的時候，卻驚慌地發現最珍愛的筆記本竟然弄丟了，裡頭幾乎記錄了湖區之行的所有行程。我萬分沮喪，開始沿著來時路往回找，最後在羊兒稀稀落落的濕草地上找回了本子，不禁喜出望外，便重拾精神，再度上路。

我聽說霍尼斯特山以石板瓦聞名，路旁就鋪有鐵軌，並蓋了座工廠。沿著山徑往下走，坡度開始驟降，但景致卻比上山時更出色。路面崎嶇不平，小溪奔流不息，兩側山壁如此高聳，人行走其間，頓時矮小如侏儒。

約下午兩時我們到達八德連湖，湖不算大，但四周風景明媚，看來就不只是一面平靜開展的水域。遠方有座山峰，我的目光受其崢嶸的山形所吸引，事實上這山峰坐落在昆默刻湖岸邊，但因天氣晴朗，從這方向望去顯得格外突出。我頻頻回望我曾造訪的「羅賓遜山岬」（Robinson Head），目光落在崖邊成排的高瘦松樹上。左側與右邊較遠處的山峰形成一對新月，看似環抱整座湖。我回到長著三棵樹的地方，站在那兒，湖景一覽無遺。右方遠處有片樹林，聳立著一群松樹及其他樹木，下方岩石累累，看來有如延伸至湖面的堤防，所幸一旁並無貨船。在另一面，我看到一條山澗沿著山坡往下流，陽光下，彷彿綠色地毯上的一絲銀線或細繩。即使有三三兩兩的水鳥飛掠水面，又迅速潛入湖中抓魚，水面仍顯得極為平靜。空山寂寂，甚至沒有一絲微風吹舞樹葉。我注意到山腳下有兩頂帳篷，同樣悄無聲息。

今天的確是美好的一天，陽光明亮，我和朋友懶洋洋地，吃完中餐的三明治便在湖邊躺下休息。天空清朗蔚藍，天地間彷彿不存一絲憂煩，我安詳地閉上眼睛。此刻心境如詩所述：
青山為枕沙為茵，小坐湖灘亦可人。
我心已在自然外，任汝白鷗來往頻。

我的朋友很快便入睡，我倚著石頭蹲下，與魚兒分享吃剩的午餐。看魚兒細細嚼下碎屑，不覺陷入忘我之境，直到我朋友醒來後突然喊道：「瞧，有人在拍你！」我抬起頭，看到一位老先生拿著照相機站在圍籬另一方，便向他微笑致謝。轉身朝向朋友，我想他可能也同樣被拍入了鏡頭，睡姿在照片中看來想必相當有趣！望著水中游魚的那段時光令我相當難忘，特以此景作詩一首：
山光淺映夕陽紅，小立湖邊與轉濃。
羨汝游魚大自在，獨來獨往碧波中。

◎（poem55-56）
約六時，我們來到八德連湖與昆默刻湖間。我在這塊小土地上望著昆默刻湖，就眼前所見，該湖充滿野性之美，非常動人，與我在八德連湖所見的險峰相比，氣韻截然不同。這座山不論形勢、顏色或岩石的表面，都生動鮮明，極富變化。一抹雲霓飄至上方，像一把傘張開為山峰遮雨，但這其實代表山雨欲來。不久我看見水上出現一些細點，似漂流的珍珠，接著數量驟增，朋友催促我快些離開。事實上，眼前景致美不勝收，我絲毫不介意站在雨中。隨即我們回到出發的山腰，我站在一棵俊逸的松樹旁，再次望向碧湖，雖然不能將湖景盡收眼底，但已留下大致的印象，並心生嚮往。我以此景作畫一幅。

◎（10：昆默刻湖畔的松樹）
大致說來，八德連湖與昆默刻湖的外觀非常相似，同樣嬌小玲瓏，四周也被類似的秀峰所圍繞，然而對我而言，前者更為別致，散發美麗的野性，但仍比不上瓦斯特湖。可惜向晚薄霧遮蔽部分景致，我無法一覽全景。
在湖區安靜獨行的日子久了，有人相伴真令人快慰。我也很感謝友人，路上風景平淡無奇時，他講了許多在英國發生的趣事，我聽得津津有味。記得《笨趣》（Punch）雜誌上有一幅畫，一位女士與一名紳士同行，對話如下：
她說：「多麼光輝燦爛的夕陽！讓人的思想超脫凡俗！」
他說：「啊！這提醒了我，妳一定得跟房東太太說，早餐的培根肉我喜歡五花的。」
我們再次相視而笑。

溫得米爾湖　Windermere
◎（11：溫得米爾湖）
八月十日。昨晚我們道別時，朋友問我明天能否與他一同遊訪溫得米爾湖。我們都已不宜再作長途旅行，而且我聽說溫得米爾湖相當大，倉促造訪，應當無法領略該湖的全貌和風采。然而，我們仍作好妥當的安排，約好明晨見面。

我起得相當早，因有所期望而雀躍不已。我與朋友相約九時於車站碰面，但我們都到得太早。我朋友還未見過朗都瀑布，我贊成先利用這一兩小時的空檔前往一訪。路上他給我看很多照片，都是華南廣西省桂林的山水，那兒的景色堪稱一絕，未至桂林一遊，就不能稱自己已到過中國。抵達瀑布時，我再次坐在那把老舊的木椅上，天色仍早，細雨霏霏，我得以完全不受干擾地享受這分非凡的寧靜。流水飛濺在石頭上的聲音歷歷在耳，與細雨落在葉子上的輕柔聲響相互應和。一會兒，我們搭車回鎮上，往溫得米爾湖出發。

我以為對遊客而言，溫得米爾是湖區最重要的名勝之一，但遊人卻少得令人驚訝。一路上，雨勢越發滂沱，頃刻間，車窗布滿霧氣，窗外也一片白茫茫，所有景物全不見蹤影。我覺得天氣寒冷有如隆冬，每年到了此時，故鄉天氣都已轉熱，白天至少也有華氏八十度，在那些時日，我們總期望來場傾盆大雨，而天公卻不作美。我的朋友將窗子拭淨，並說瑟米爾湖（Lake Thirlmere）就在前方。我引頸張望，希望多少能瞧見一些，卻只見石牆旁一彎藍色的湖水，以及湖岸對面山腳的部分景致。看來，瑟米爾湖是一片狹長的水澤，平靜無浪，並無瀟灑或特出的特點，但我們只從疾馳的車子匆匆一瞥，很難看得分明。

車子繼續前進，雨再度落下，我見到了另兩座湖泊，從地圖得知是格遇斯迷湖和萊得湖（Rydalwater），湖面很小，很快就與我們擦身而過。我向朋友宣稱，既然格遇斯迷湖距離溫得米爾湖如此之近，我一定得細細遊覽，因為那是詩人華茲華斯的故居，因著他，我才起了遊歷湖區的念頭。

抵溫得米爾湖時已是午餐時間，我們在一間小餐館用飯。「唉！」我向朋友喊道，「我們又回到倫敦了！」街道上滿是閒晃的人，有如置身牛津街或皮卡地里圓環，唯一的不同是，他們都朝同一方向走。我們來到湖畔，我無法形容當時感受，成群結隊的群眾看著風景，令我想起一部大學划艇賽的新聞影片；湖邊停滿一列列車子，盛況有如賽馬日。我們往左走，通過一道小門，那兒人潮較少，站在湖岸，我油然興起置身揚子江岸邊之感。由此角度望去，這座湖像極了一條河，左右如此狹長，我窮極目力也望不到盡處。對岸的山巒雖有部分被霧嵐遮掩，也並不令人覺得相當高，倒是樹木極為繁茂，平添一份華美。霧靄聚散無蹤，色彩也隨之轉變，極盡神妙。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道紅霞，為所有山峰披上層層紫紗，令人嘖嘖稱奇。最左邊之處，我可隱隱約約望見遠山，山勢看來較低，呈現制服般的暗灰色，在上方一抹晴空的照耀下才稍微明亮了些。湖對岸一角，我看到兩三點暗紅或鮮黃色，忽隱忽現，我想那應是女士們在湖上划船。這般景色很像鎮江與南京間的揚子江，但氣氛卻更為陰鬱，揚子江即使是在雨季，也不致如此蕭索。兩地的船與建築造型也相當殊異，除此之外，水色也有顯著的差別，這裡的湖水湛藍，揚子江則是黃色。

我們繼續走，來到一處更為安靜的所在，天邊的盡處預示著下午天氣將不錯，儘管我們所站的這個地方天色仍極為陰霾。濕氣太重，我覺得難以忍受！便試著定神瞭望最遠處山陵的亮光，在遭遇艱難險阻之時，在那兒仍能找到明亮的希望之光。

接著我們走到更原始天然的地方，湖邊的水草令我心曠神怡，和風輕推細浪拍岸，水草彷彿低頭致謝，待浪退下後，又再次得意地昂首。我拿出筆記本來，勾勒山陵輪廓，供日後作畫之用。最後，我的朋友提議我們應當搭船遊湖。

我們來到鮑奈斯（Bowness）的渡口，卻發現長長的人龍排隊等著上船，我們至少得再等十五分鐘。此時我興致盎然地觀察這些度假的旅客，匆匆忙忙，急來急往，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催促著。我想，這樣的情景並不會出現在中國，忙碌的西方社會連尋歡作樂都如此急切！船終於啟航，載滿了言笑不斷的乘客。然而，在我看來，這趟航程還遠比上次在德韻特湖更令人愉快，汽船的引擎較為安靜，在水面上緩慢穩重地航行。湖面比我想像的要寬廣許多，點點小島散布其間。我無意中聽到其中最大的一座名為「貝爾島」（Belle Isle），島形狹長，頗富林木之美。雖然此時已是向晚時分，天色昏暗，但仍可見一些划艇倏而出現，又忽地消失無蹤，對湖泊而言，那是最美麗的妝點。兩旁山嶺一座接一座從我們眼前掠過，動作和諧又富有節奏，此情此景，加上尾隨船尾浪花的幾隻海鷗，讓我渾然忘卻船上其他乘客的笑鬧與喧嘩。未幾，船駛過一座險峻的山崖，山崖酷似大海翻捲而起的陣陣狂濤，占滿了眼前，陽光照在其中一側山腰上，光芒閃爍，有如白雪，我忍不住大聲喊道：「如此美景，我真想永遠留在這兒！」

我們約於五點過後在沃特岬（Waterhead）下船，我赫然發現岸上立著一株垂柳。這樹是中國山水畫裡最常見的景物之一，在湖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然而，中國的柳樹相當低矮，枝幹粗糙彎曲，這兒的垂柳則又瘦又高，枝條向下低垂。兩者都優雅別致，與柔和的青山背景十分相襯。同為垂柳，此處所長與故鄉仍有些差別，足以提醒我，自己正身處異鄉。當我朋友前往尋找回程巴士時，我獨自朝隆尼飯店（Romney Hotel）的大門走去，低頭俯看湖面，其樂無窮。在夜幕低垂之前，望著暮靄自丘陵間升起，那真是大自然最動人的景致之一。此時，山與樹的色彩變化，遠方山嶺上方雲朵的流動，晚歸小鳥的啁啾，所有盡在不言中的感受盈滿我的胸懷。

我下定決心，務必一訪格遇斯迷湖，所以就在安布塞德（Ambleside）投宿一晚，而我朋友則返回凱瑟克。晚上散步時，我前往參觀湖區的水彩畫展，可惜時間太晚，無法入內。我在一間非常小巧的咖啡館用過晚餐，回去後倒頭便睡。入睡之前，華茲華斯的詩不斷縈迴腦際：

俯瞰溫得米爾湖，長河奔流朝嬌陽。
狂喜急見山下湖，島繞山岬海彎明。
自然絕景顯輝煌，傲現群倫生蒼勁，
笑看世事樂自然。
啊，溫得米爾湖，溫得米爾湖，我必很快就重回妳的懷抱！

八德連湖與昆默刻湖　Buttermere and Crummockwater◎（09：八德連湖畔的馬）八月九日。我到達車站時友人也正巧趕來，往思托勒的巴士沒那麼早到，我們在附近散步打發時間。我朋友看到許多土地被圍起並標明「私人用地」時有些震驚，他抗議道，在中國，我們不會如此剝奪大家欣賞風景的自由。我無言以對，承認金錢似乎連大自然都能買下！如此這番之後，我們搭上了車子，直奔目的地。在路上朋友給我看一篇《時代》雜誌的剪報，內容是遠東的局勢。我無意閱讀，可以想見這些無關痛癢的報導總是輕易地簡化「亞洲和平」的問題，充斥了欺騙大眾的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