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他站在醫院門口，全身冒汗，卻不是因為天氣炎熱。
正確來說這不是一間醫院，而是婦產科兼生育中心。葉亦棋仰望眼前這棟暗紅色的高樓，陰影籠罩全身，令他難以呼吸。
「沒有其他選擇了」，他心想，不斷說服自己踏進這棟建築物，然而腳步卻像釘在地面一樣沉重。葉亦棋腦中浮現母親蒼白的臉，閉了閉眼，終於深吸口氣抬起腳步。一通過自動門，撲面而來的冷氣讓他不由得一顫，心中寒意更盛。生育中心的牆壁漆成粉紅色，播放著輕柔的音樂，企圖營造出溫馨的氣氛，然而葉亦棋卻絲毫無法放鬆，他驅使僵硬的手腳走向圓弧形的大理石櫃檯。
站在後方的櫃檯小姐對他微笑。「您好，請問有預約掛號嗎？」
「有……」
「第一次來嗎？」
「對。」
光是這樣的對話就讓他尷尬不已，葉亦棋努力維持若無其事的表情填寫初次看診的病歷表。櫃檯小姐在看到他預約的科別時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但仍掛著職業微笑告訴他看診室的位置。葉亦棋轉向左側狹長的走廊，來到第三扇門前，敲了敲門。
前來開門的護士一見到他，下意識往旁邊看了看，微微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是……？」
「我有預約，我叫葉亦棋。」
高瘦的青年從喉中擠出乾澀的聲音，發現自己雙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著，連忙藏到身後緊緊相握。
「葉亦棋……先生？」
護士讓他進入，門「喀搭」一聲關上的聲音像在宣判死刑，葉亦棋下意識轉頭，壓抑著想奪門而出的衝動……但他終究在醫生對面坐下來，雙手交握，表情侷促。和他有一桌之隔的中年男醫生表情有些錯愕，看著電腦螢幕上「捐卵申請」的預約資料。
「你預約『捐卵申請』的健康評估……葉先生？」
疑惑的視線聚集在他身上，葉亦棋低下頭，羞愧難忍。


剛滿二十歲不久的葉亦棋就讀企管系大三，他的外型和大多數男生相比較為陰柔，身材高瘦，個性安靜，給人斯文秀氣的印象。身為外地人的他和系上同學一起住在宿舍，三年都沒換過室友，但因為葉亦棋一直忙於打工所以跟大家也不算太熟。他的朋友不多，唯一堪稱親友的是和他同高中、又念了同一間大學的黃子睿，他也住在同一棟宿舍，兩人常常相約一起吃飯。
葉亦棋算是單親家庭，從高中就開始打工貼補家用；幾個星期前他母親輪班工作時忽然昏倒，他連忙搭上客運前往高雄……之後就是一連串的檢查，最後得到一張「胃癌初期」的診斷單。
問清楚開刀和住院費後，他母親笑了笑。
「沒這麼嚴重啦，大概是天氣熱吃到壞掉的東西而已，休息幾天就好了。」
說完，他媽媽就趕他回臺北，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但葉亦棋心裡很清楚必須盡快安排手術。他知道母親因為長期輪班工作身體一直不太好，不到四十歲看起來卻十分清瘦憔悴；一想到母親為了家計，默默忍受身體不適強撐著去上班，葉亦棋就非常難過，又痛恨自己的無力。
他母親未婚懷孕，生下他之後一直在自家開的檳榔攤幫忙，在葉亦棋國小六年級時，她嫁給了一個晚上常來買檳榔的計程車司機，兩年後卻又趁丈夫出門工作帶著葉亦棋連夜離開，輾轉走過了好幾個城市，從臺中來到高雄展開新生活。沒有人脈、也沒有學歷的葉母找了份作業員的工作，獨自養育葉亦棋長大。
也因為這樣，葉亦棋從小就十分懂事，總是想著辦法省吃儉用，還不到打工年紀就開始在餐廳洗碗賺錢。他回到臺北後就開始拚命籌錢，想盡快湊到母親的醫藥費，然而原本打工的薪水就只夠應付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他已經增加排班，甚至還厚著臉皮向朋友借錢。
黃子睿身上當然也沒有太多錢。他掏出所有家當湊了快兩萬塊，還跟他爸爸借錢，結果被臭罵了一頓。
「幫不上什麼……真是不好意思。」
把錢交到葉亦棋手中時，一向開朗的青年露出歉疚的表情。黃子睿看得出來，平時堅毅又刻苦耐勞的葉亦棋，家人生病是大事，加上葉亦棋家裡又只有母親，他所承受的壓力和心情可想而知。黃子睿也很想幫他，甚至異想天開買了幾張彩卷，結果當然是無功而返。
「你要不要先跟親戚借借看？」
聞言，葉亦棋馬上搖頭。搬到高雄後，他母親斷了和所有親朋好友的聯繫，他也沒有任何親戚的聯絡方式。
葉亦棋徹底體會到求助無門的滋味。他鼓起勇氣向打工的咖啡店店長開口說明家裡狀況，想要預支薪水，但店長卻不同意。他還接了一份早晨送報的工讀，甚至黃子睿也加入打工的行列，然而終究是杯水車薪。而越晚開刀，癌細胞就會擴散得越嚴重。如果不盡快處理，也許他就會失去唯一的親人。
當葉亦棋已經開始思考先休學去找些高危險性的工作，或是借高利貸的時候，某天晚上，他在客人口中聽到「捐精」、「營養費」這樣的話題。葉亦棋心中一動，腦中浮現了一個念頭。



「欸……！」
俯視他兩腿間，有多年經驗的醫生也忍不住低聲驚歎。
葉亦棋躺在診療椅上，雙腿大開，這動作令他十分羞恥難堪。既因為自己的動作羞恥、也因為自己異於常人的身體羞恥。他是一名陰陽人，他的陰莖偏小，陰囊形似女性的大陰唇，翻開來裡面竟然是一組小巧但完整的女性外生殖器官。葉亦棋在國中時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大多數人不同，原來自己是個畸形兒，當時他打擊很大，他才明瞭為什麼明明同性別，母親卻不停提醒和男生保持距離、盡量用隔間上廁所。
他原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道這個祕密，然而，此刻他卻躺在亮晃晃的燈光下，主動張開雙腿，將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攤開來供人觀看。
他咬著下唇，因為害怕和難堪而不停發抖。葉亦棋在心中不停默念著「九萬塊」、「九萬塊」──這是他在網路上看到的，捐贈卵子能拿到的「營養費」。
「你有過性行為嗎？我說的是從陰道進入的行為。」
「嗯，沒有……」
雖然早料到醫生會這麼問，葉亦棋仍窘迫不已，加上雙腿大開躺在診療椅的狀態，更讓他尷尬到極點。醫生很快就檢查完畢，示意他穿上褲子回到座位。葉亦棋如釋重負，迅速穿好衣服跳下看診臺。
「你月經正常嗎？」
「月、月經……？」
這問句讓葉亦棋腦袋一懵，下意識回答：「我沒有……」
「沒有來過？從來沒有來過？」
葉亦棋點點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醫生和護士對望一眼，前者緩緩開口：「葉亦棋先生，很抱歉，我們事先也沒有預想過這種情況……你雖然具有女性的外生殖器，但沒有月經代表你內部器官並沒正常發育，有可能是卵巢或子宮發育不全，或是萎縮。」
葉亦棋眼前一黑，彷彿最後一絲希望在眼前熄滅。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們可以替你安排超音波檢查，進一步檢查你身體內部器官的情況，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很抱歉，你的身體並不適合進行捐卵手術。」
葉亦棋愣了片刻，才終於聽懂了。此時的羞恥難堪已強烈得難用言語形容，他失魂落魄地離開生育中心。
他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礙來到這裡，他內心也是非常掙扎，沒想到最後只換來羞辱和徹底的絕望。他緩緩走向公車站，駝著背像是突然老了好幾歲，在等公車的期間，他忍不住在空無一人的站牌旁哭了出來。



當天晚上打工結束後，葉亦棋發現手機上有三通未接來電，號碼有些眼熟。葉亦棋疑惑地回撥過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是葉亦棋先生嗎？』
「你是……？」
『我是生育中心的張醫生，你今天剛來看診過。』
「嗯……」
葉亦棋一愣，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幾分。
下午幫他看診的醫生欲言又止了一陣，才道：『如果你急著要錢，也不一定要捐卵，還有其他事可做。』
「什麼意思？」
葉亦棋下意識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心情有些激動。
『這機會其實蠻難得的，如果不是真的需要錢的人，我也不會介紹……』
「我需要！」葉亦棋連忙回答，「我媽媽生病了，需要趕快開刀……」
張醫生停頓片刻，『有興趣的話，明天晚上九點過後，你再過來生育中心找我。』
葉亦棋連忙應下，掛上電話後才發覺對方根本沒說要自己做什麼，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工作內容。
懷著疑惑又期待的心情，葉亦棋隔天晚上打工結束後又來到這個他視為龍潭虎穴的地方。看診時間已經結束，櫃檯和接待大廳的燈光都已經暗下，入口處一片陰暗，只有那間診療室還亮著燈光。
張醫師一個人等在裡面，要葉亦棋再度脫下褲子上診療檯，這次他戴上手套翻開他雙腿間的縫隙，細細檢查，甚至還拿出手機拍照。
聽到照相聲時葉亦棋嚇了一跳，心中的不對勁上升最高點。他連忙闔上腿，滿臉疑惑尷尬，醫生揮揮手讓他穿上褲子，回到昨天看診的辦公桌前坐好。
「你知道捐卵可以拿到的錢有多少嗎？」
「我在網路上看到說……是九萬？」葉亦棋忐忑不安地回答。
張醫生搖搖頭，「那是最高額度，也有人只拿到一、兩萬塊而已。如果捐精的營養費是五千到八千，也要看精子健康的狀況。」
他用一種審視商品般的眼光打量他，「但是我想你的身體也不太適合捐精。」
葉亦棋抿唇不語，總覺得這副讓他自卑的身體又被嫌棄了一遍。
「不過，」張醫師語氣一變，「也有一些人，對你這樣的身體感興趣，其實這也跟捐卵差不多，而且需要的時間更短。反正捐卵也是要弄破處女膜，你不如換個方式，還可以賺更多錢。」
葉亦棋一愣，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是他想的意思嗎？醫生竟然建議他……
「只是個提議而已，我看你急著用錢，才想幫你介紹。當然，不強迫的，你不願意也沒關係。」中年男人態度自然，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買賣，「幾萬塊錢不過是一個晚上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再告訴我。」
葉亦棋耳邊嗡嗡作響，表情茫然又受傷，他了解醫生是叫他賣身的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為什麼要回到這裡，自取其辱。
可是他需要錢，很急。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生育中心、又是怎麼回到宿舍的，腦中亂成一片無法思考。
雖然窮，他和母親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地賺錢，沒做過什麼不正當的勾當，但葉亦棋知道只靠「正當行業」是無法在短期間內湊到醫藥費……
手機忽然響起，葉亦棋驟然回神，低頭看向手機螢幕顯示的名稱。他深深吸口氣，按下接聽。
「媽？妳今天有比較好嗎？」他勉強牽起嘴角，用開朗的聲音回答：「有啦有啦，早就回宿舍了……」


　　　　　　　　◎


店門口巨大的霓虹燈招牌寫著「金銷魂歡唱ＫＴＶ」，不停閃爍的彩色ＬＥＤ燈俗豔而刺眼。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鐘，來到這裡之後，葉亦棋忽然萌生退縮的念頭，他連普通的ＫＴＶ都沒進去過，更何況這種一看就像不良場所的地方。葉亦棋忽然覺得很荒謬，他一向安分守己、認真上進，為什麼會落到這種地步？他在門外來回走來走去，知道一進去就沒有回頭路。
往前一步就是深淵，他試圖站穩腳步，然而現實的壓力卻將他推擠向前，他已沒有選擇……
漆黑的大門忽然打開，兩名彪形大漢從門內走出，一眼就看見這名和酒店格格不入、表情驚恐的青年。葉亦棋下意識避開他們的視線，正想裝成路過快步離開，他們卻三兩步朝他走來，一下子抓住他手臂。
「你是不是葉亦棋？」
葉亦棋瞪大眼，掩不住驚恐的神情。醫生明明說是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年輕男人，但是他們明顯不是──而且還有兩個人！？
他下意識以為被騙，連忙想抽身離開，卻被緊緊扣住手臂，兩個男人一左一右他拖進ＫＴＶ。
「不！你們誤會了！放開我……！」
他徒勞無功地掙扎著，一路上經過幾個服務生和穿著暴露的女人，然而大家卻都視若無睹。葉亦棋更加絕望而害怕，他被推進一個包廂，裡面燈光昏暗，一個穿著低胸晚禮服的女人正在唱歌，撲鼻而來的菸味濃得讓他下意識屏息。葉亦棋被帶向沙發，沙發上一名身穿黑襯衫的男人正在喝酒，一名豔麗穿著低胸洋裝的女人依偎在他肩上，兩人同時抬頭。
那男人長得十分英俊帥氣，濃眉長目，鼻梁筆直高挺，乍看之下表情有些凶狠。從襯衫領口露出的胸肌微鼓，呈現健康的古銅色。叼著菸的模樣看起來漫不經心，眼神卻相當銳利，像隻潛伏在陰影處的野獸。
葉亦棋一愣，然後連忙開口：「不好意思，你搞錯了。我，其實我是……我不是……那個……」
那男人忽然笑了一聲，在桌上的菸灰缸上按熄香菸。揮了揮手，他身邊和正在唱歌的女人忽然停下動作，目不斜視地走出包廂。
「把燈開亮點，音樂關掉，讓我跟這個……迷路的小弟弟談談。」
押葉亦棋進房的男人依言轉動開關，小包廂立刻亮起溫暖的黃光，然後他們也走出房門。葉亦棋看著眼前這一切不知所措，但不可否認，明亮的燈光讓他稍微有了一點安全感，他打量眼前的男人，對方揚眉一笑，笑得格外溫和親切，像個鄰家大哥哥一樣。
「先過來坐。」男人拍了拍身旁的沙發，葉亦棋猶豫片刻，終究坐了下來，聞到對方身上混合菸草和男性香水的氣味。
「你叫什麼名字？」那男人遞來一罐啤酒，微笑問他：「滿十八歲了吧？」
「嗯……我叫葉亦棋，亦步亦趨的亦，象棋的棋。」他猶豫地報出名字，接過啤酒卻沒有打開，只覺得握住鐵鋁罐的掌心一片溼冷。
「喔……那，亦棋，你來這裡做什麼？你還是學生吧？」
對方親切從容的態度讓他有些混亂，葉亦棋驚疑不定地打量對方，開始懷疑是不是有哪裡搞錯了。眼前的男人並不像是會買春的類型──他以為應該是年老肥胖、長相猥瑣一點的人，但是……
見他不答，黑衣男人笑道，「先喝點東西吧？你不喝酒嗎？我叫人拿瓶可樂進來。」
「不、不用了。」
但對方已經按下牆上的對講機，讓人送了一瓶可樂過來，還親手替他倒上一杯。
「來，先喝完慢慢說。」
葉亦棋親眼看著對方在他面前打開可樂，於是他毫不懷疑地拿起杯子喝了幾口，努力平復心情。
男人的笑容更深了，「好了，你說你怎麼會跑來這裡？」
「我……有一個姓張的醫生，介紹我來……」葉亦棋低聲回答。
「然後呢？」
「我……」
葉亦棋低頭沉默一陣，忽然覺得肩膀一重，男人一隻手臂摟了過來，把他半拉進自己懷裡。葉亦棋內心一跳，想伸手推開他卻覺得有些力不從心，腦袋嗡嗡作響，眼前景色也模糊起來。
「你……等等……」
「我知道。你媽媽生病了，需要一筆錢開刀對吧？」
「……」葉亦棋驚愕地望著他。所以他真的是一名嫖客？張醫師替他安排的對象？
他忽然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四肢沉甸甸的。葉亦棋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對方可能在他的飲料動了手腳，內心更慌了，拚命用變得遲鈍的腦袋思考該如何脫身，卻覺得眼前景物一晃，他被身旁的男人推倒在長條沙發上，一時頭暈眼花。
「我……等等！不要這樣……」
男人的手放在他牛仔褲頭上，俐落地解開釦子拉下拉鍊，葉亦棋嚇得快哭出來了，手腳卻沉重得不聽使喚，只能軟弱地掙扎幾下，躺在沙發上任由對方脫下他的褲子，連同四角褲。他最難以啟齒的地方就這樣毫無遮蔽地暴露在陌生人眼前。
「不、不要……！」
男人抓住他的膝蓋，把他大腿分開。葉亦棋難以克制地全身顫抖起來，最後只能抬手遮住臉。
「拜託你，讓我走吧……」
但那男人置若罔聞，只是拉開他的雙腿，這姿勢讓他又回想起躺在診療臺上的情景，葉亦棋緊緊閉上眼，努力忍住屈辱和恐懼的眼淚。
「別怕，我先驗個貨。」

他站在醫院門口，全身冒汗，卻不是因為天氣炎熱。
正確來說這不是一間醫院，而是婦產科兼生育中心。葉亦棋仰望眼前這棟暗紅色的高樓，陰影籠罩全身，令他難以呼吸。
「沒有其他選擇了」，他心想，不斷說服自己踏進這棟建築物，然而腳步卻像釘在地面一樣沉重。葉亦棋腦中浮現母親蒼白的臉，閉了閉眼，終於深吸口氣抬起腳步。一通過自動門，撲面而來的冷氣讓他不由得一顫，心中寒意更盛。生育中心的牆壁漆成粉紅色，播放著輕柔的音樂，企圖營造出溫馨的氣氛，然而葉亦棋卻絲毫無法放鬆，他驅使僵硬的手腳走向圓弧形的大理石櫃檯。
站在後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