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被你一直欺騙下去,即使一切虛有其表,
我也會認為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
幽微、陰翳、悖德又殘虐,揉搓著美與醜的界線、善與惡的距離,
他用無辜的眼瞳述說著來龍去脈,但仔細聆聽便可了然弦外之音,
那些滿溢的愛,像是猛然窒息的燭火──只需一瞬,即殞落湮滅。
道德0分,只遵從愛慾之聲的「惡魔派」文豪──谷崎潤一郎
遊走在「純文學」與「犯罪推理」之間的七篇作品
谷崎潤一郎不僅拓展了唯美之道,更為推理小說開鑿出一片嶄新的廣袤天地。他對角色的描述細緻且巧妙,精準捕捉了隱藏祕密者、渴望知曉祕密者及毫不知情者的神色與心境變化,不僅豐富了抽絲剝繭的過程,更藉由氤氳曖昧的唯美氛圍,烘托出紛繁且異常的人性醜惡。
〈祕密〉
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固定等候著的人力車,將我帶往「她」的居所,有關她的一切事物都如謎團般勾引著我,我也逐漸無法壓抑那股探尋她「祕密」的慾望……
〈柳湯事件〉
在人滿為患的湯屋裡,為什麼都沒有人察覺到沉在水底的那具屍體呢?
〈受詛咒的劇本〉
是什麼樣的劇本,在僅只一次的公演之後,讓劇作家佐佐木一炮而紅,但同時也令他恐懼萬分,將劇本束之高閣呢?
〈一個少年的恐懼〉
大哥大嫂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大嫂在歷經數次流產,因身體日漸虛弱而去世。當眾人沉浸在悲戚之中時,唯有我感覺大哥越發可疑……
〈途中〉
在返家途中,我遇到了一位自稱偵探的紳士,本來一心只想早點回家的我,卻在他處心積慮描繪的推理故事中無法自拔……
〈我〉
宿舍內頻頻傳出失竊事件,卻遲遲無法抓到小偷,僅此一位的目擊者聲稱,他看見了小偷的外掛上刺有與我家家徽相似的圖騰……
〈日本的克里平事件〉
偏僻的村落、性癖獨特的夫妻、剽悍的大型猛犬所參與其中的奇葩密室案件,在目擊者的解釋下好像串成了一個合理的故事,但又似乎並非事件的全貌……
曲辰╳盛浩偉 專文推薦
「谷崎潤一郎意識到犯罪是人無法言說的慾望,是以現代社會無法見容的形式宣洩出來的過程,而每一具屍體,都是慾望的具象表現。」
──曲辰(文學評論家)
「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就像是從這些厭膩或煩悶出發,開始產生種種遐思幻想,想像那些潛藏在陰翳暗處、不為人所見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
──盛浩偉(作家)
名家推薦
「如果視黑岩淚香為日本推理小說之濫觴,那麼谷崎潤一郎就該是中興之祖。」
──中島河太郎(文學評論家)
「在明治現代的文壇上,谷崎潤一郎成功開拓出一片誰也無法插手,或說誰也不曾想過要插手的藝術領域;換句話說,谷崎潤一郎擁有其他現代作家所缺乏的特質和能力。」
──永井荷風(作家)
作者簡介:
谷崎潤一郎
明治十九年-昭和四十年(1886—1965)
日本近代文學代表性作家。1886年7月24日出生於東京,1965年7月30日在因腎病於京都逝世。東京帝國大學國文學科肄業,與小山內薰等人創辦《新思潮》文藝雜誌,同時發表〈刺青〉、〈麒麟〉等短篇小說,深受永井荷風激賞,因此確立文壇地位。
1960年代,曾數度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包括《春琴抄》、《痴人之愛》、《卍》、《盲目物語》、《陰翳禮讚》、《細雪》、《鍵》、《瘋癲老人日記》等,晚年亦致力於《源氏物語》的現代語翻譯。
谷崎以浮豔、異色之作品聞名,被稱為「唯美派」、「惡魔派」大師。創作題材和風格隨著創作生涯的發展而幾度變遷,文章雅俗共賞,文筆端麗,其推理小說作品對江戶川亂步等文豪產生極大影響,被奉為日本推理小說的「中興之祖」和「日本推理文壇形成之原動力人物」。
譯者簡介:
王雪
北京人,文學博士。北京郵電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谷崎潤一郎文學研究、中日文學比較研究、文學翻譯的理論與實踐。專著《谷崎潤一郎文學作品中的偵探小說性格》(智慧財產權出版社.2015)。在國內外期刊發表學術論文10餘篇。
章節試閱
日本的克里平事件(節錄)
事情發生在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日凌晨兩點左右,距阪急電車蘆屋川停車場五六百米東北方向B農戶的主人,聽到了從鄰居小栗由次郎家方向傳來的狗吠聲和人的叫喊聲。介於有人不太瞭解那裡的地理位置,我在這裡先說明一下:連接大阪和神戶的電車有兩條路線,一條沿海岸線行駛,另一條則會穿過六甲山脈的山麓,沿高地行駛,而阪急電車走的是後者。它的沿線是最近才開始快速繁榮起來的,案發當時,在那裡居住的人家數量不到現在的一半,尤其是在該路線的近山處,那時人煙非常稀少,除了自古就住在村子裡的百姓外,就只有兩座新建成的出租房,是為前一年(西元一九二三年)地震時從關東逃過來的難民們建的。兩處出租房中,一處還沒有租出去,另一處則租給了小栗由次郎一家,他們是兩個月前搬過來的。之前提到的B農戶,在小栗家東側大概隔了八九米的地方,是離小栗家最近的一戶人家。
B農戶的主人那天晚上雖然聽到了那些聲音,但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尋常。他知道小栗家養了一隻大型的看家狗,而且,最近每天晚上一到這個時間,就能聽到那隻狗發出像牛一樣的低吼聲。至於小栗家傳出人的喊叫聲,也不是什麼值得驚奇的事。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他們搬過來之後不久,村裡的人就都聽說了,這家的夫人經常會歇斯底里,像瘋了一樣對自己的丈夫又打又踢。
在這樣一個古老的村子裡建起紅瓦的文化住宅(和洋折衷式住宅),又搬來了時髦、城裡人模樣的年輕夫婦,僅這些就足以引起村民們的注意了,而這對夫婦還有不少異於常人的特別之處,這就更適合成為村民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了。據村民們觀察,夫婦倆養了一隻狗,家裡也沒有傭人,只有他們兩個人住。丈夫三十五六歲左右,據說是位於大阪船場的BC棉花公司的職員;妻子實際上可能二十四五歲,但看起來也就二十歲上下的樣子。妻子從一開始就讓村民們很吃驚,每天下午,她都會鎖上家門,用一條粗鏈子拽著狗出去散步。她散步時的穿著打扮十分怪異,留著鄰里們少見的短髮,穿著有些舊得褪色的長袖和服,和服是薄毛呢的材質,上面還有華麗的友禪印花,腳上穿著紫色的燈芯絨日式短布襪,雖然是個美人,但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是精神病院裡來的美人。她每天遛狗一圈之後,會回家待一會兒,然後,下午兩點左右,會換上時髦、俐落的洋裝,手拿著像鞭子一樣細的手杖,坐電車出門。這位夫人每天離開家,去了什麼地方呢?這成了大家心中存了很長時間的一個疑問。後來,大家終於知道了,她是一名在大阪千日前和神戶的新開發區演出的歌劇演員;也就是說,他們夫婦倆是一起掙錢養家的。妻子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早上一直在床上睡覺,丈夫總是早上七點左右出門去公司上班──這個時間總能看到他在前門或者後門鎖門──六點多下班。他下班後,有時候直接回家,有時候去妻子演出的地方轉一圈,然後晚上十一點左右,兩個人再親密地挽著手一起回家。
由於夫妻倆白天很少打照面,所以晚上回家聊天聊到半夜也不稀奇。可不知為什麼,兩人不出三天就會大吵一架,夫妻倆吵架、扭打的聲響,經常會在半夜一兩點左右,打破村子夜晚的寧靜。不僅如此,村民們發現,兩人吵架的內幕也非同尋常。一開始,村裡人以為是丈夫因為吃醋而毆打妻子,然而,漸漸地,人們發現,其實是妻子一直在打罵丈夫,而丈夫則一邊啜泣一邊向妻子求饒,正因為如此,「那個女人經常歇斯底里,即便說是個演員,但也太怪異了吧,肯定是有點精神不正常」這種傳言一下子就蔓延開了。
因此,那天晚上,前文提到的B農戶的主人,雖然聽到了狗的叫聲和打架的聲音,也沒有特別在意,只是想了一下「又在吵啊」,就立刻又陷入了夢鄉。三個小時後,大概早上快五點的時候,B農戶的主人再次醒來,小栗家的動靜雖然變小了卻還在持續著。這一次,聽不見狗的叫聲了,斷斷續續傳來的,好像是丈夫的啜泣聲和「饒了我吧」、「對不起」的討饒聲,悲戚又無力。他們夫妻倆從來沒吵到第二天早上過,所以,當時,B農戶的主人多少覺得有些奇怪。於是,他再仔細聽,總隱隱覺得,這次和他們平時的吵架不太一樣。平時吵架總能聽到妻子的罵聲和搧丈夫巴掌的聲音,但這次卻完全沒聽到妻子的動靜,只能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丈夫的悲鳴聲。繼續仔細聽,那悲鳴聲越來越清楚,好像並不是在說「饒了我」,而是在說「救救我」……
日本的克里平事件(節錄)
事情發生在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日凌晨兩點左右,距阪急電車蘆屋川停車場五六百米東北方向B農戶的主人,聽到了從鄰居小栗由次郎家方向傳來的狗吠聲和人的叫喊聲。介於有人不太瞭解那裡的地理位置,我在這裡先說明一下:連接大阪和神戶的電車有兩條路線,一條沿海岸線行駛,另一條則會穿過六甲山脈的山麓,沿高地行駛,而阪急電車走的是後者。它的沿線是最近才開始快速繁榮起來的,案發當時,在那裡居住的人家數量不到現在的一半,尤其是在該路線的近山處,那時人煙非常稀少,除了自古就住在...
推薦序
慾望的型構:谷崎潤一郎和推理小說
◎曲辰
有個很有名的小故事——
某天,泉鏡花跟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還有里見弴(有島五郎的弟弟)去吃雞肉火鍋,吃東西向來不忌生熟的谷崎,總是在雞肉下去後沒多久就迅即的撈起來吃掉,而對於細菌極度神經質的泉鏡花,不僅使用的筷子杯盤都需要用酒精消毒,食物也總要反覆煮過才能放心,就不斷眼睜睜地看著谷崎將自己的肉給吃掉。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在鍋中畫了條界線,喝斥谷崎說:「喂,這裡是我要吃的!」
對我來說,這故事相當具體而微地表現出谷崎的性格,要知道,鏡花生於1873年,谷崎則晚了他十三年,也就是說在鏡花發表〈手術室〉因而名聲大噪的時候,谷崎才是個九歲的小孩而已,能夠無視日本對輩分、年紀長幼的要求,只為了那半生不熟的雞肉,在餐桌上對鏡花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基本上成為了谷崎不管是生命或是創作上的基調,也就是在慾望面前,沒有什麼是不能僭越的。
更令人感到有趣的地方是,這個小故事並非是由他人轉述,而就是谷崎自身在雜文中提及的,彷彿對他而言,言談關於慾望,以及自己如何被慾望所奴役,也並不是什麼需要迴避的事。
而這剛好就構成了谷崎創作生命的內核,以及他的推理小說獨特的地方。
不過,我們或許先從介紹谷崎潤一郎這個人開始。
●
谷崎生於1886年,出生時家境相當不錯,過了一段優渥的日子,但在外祖父過世後,由於父親經營不當而家道中落,當時正在唸小學的谷崎,因為經濟的緣故而無法繼續升學,幸好有賞識他才華的老師幫助,讓他邊唸初中邊擔任家庭教師,這才得以順利唸下去。
但這段經驗對谷崎的影響頗為巨大,在小學畢業之時,父親坦承家裡無法再負擔他的生活,要他去當兵或經商來養活自己,也順便扶持家裡的經濟,但這兩個工作對谷崎而言簡直難以想像,於是他與父親以「最難聽的話」彼此叫囂,關係可以說是瀕臨破裂。同時,從小養尊處優,幾乎是被奶媽捧在手心裡帶大的他,當家教時第一次體會到寄人籬下的感受,對於主人家豪奢的生活感到嫉妒,並在青春期的衝動驅使下,與家中侍女相戀而被主人發現,最終不得已放棄家教工作。
換句話說,父親形象的破滅與慾望的無法滿足這兩件事,藉由青春期與貧困在谷崎身上巧妙的掛鉤,也誠如在〈神童〉中假主角自道「世界是無理的,而我是個天才」,他終其一生都在用自己的才華去探索「慾望」這件事,也像張愛玲說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的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他也同樣著迷於書寫陽性氣質如何因為自身的慾求而折損,即便低到地板上、女人的腳底,也能得到極致的愉悅。
後來,跌跌撞撞的谷崎還是念到了東京帝國大學國文科,雖然也很快就因為沒有繳學費而慘遭退學,但他在學期間所發表的小說〈刺青〉,卻得到了永井荷風的大力稱讚,也因此讓他順利地登上文壇,開始賣文為生。而這過程更加深了他對於自身的信仰──「即使被神放逐,我還是只相信我自己」。
巧合的是,當時的日本文壇流行「自然主義書寫」,也就是強調病理學式的敘事眼光,以冷淡而節制的筆調詳實描寫角色與其內在發展,雖然這種朝向角色內在的敘事形式,在日本變成了作者自我揭露的手段,病理學式的觀點也變成了病態的人物關係,但也缺乏推動情節的能力,故事往往無趣而耽溺。也因此谷崎這種帶著強烈情感色彩,並且強調情節的統一的作品,迅速受到早已美學疲乏的讀者歡迎,成為暢銷作家。
●
然而,這樣的谷崎,這樣強調慾望與自我表現的谷崎,這樣被歸類為對人性展開無止盡探問的純文學的谷崎,到底跟當時仍然被視為通俗的推理小說有什麼關係?甚至被《日本推理小說史》的作者──同時也是日本重要推理評論家的中島河太郎──稱之為繼黑岩涙香這個創始者之後的推理小說中興之祖?
要談這件事,我們就要先從推理小說如何傳入日本談起。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以西方為模板將自己打造成一個「現代國家」,這邊的現代化並不像是中國清代官僚洋務運動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以中國的倫理綱常為社會運作基礎,只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而是真正的全盤西化,從設立內閣、訂定憲法、全面改用陽曆、義務教育的推動,從政治、文化到生活都予以更新。
而推理小說原本就是一個現代的文學形式,它對世界抱持著理性的態度,相信凡事必有解答,一個人在密室中消失了絕對不會是他變成雲霧逃走,而是在現有的物理知識與科學條件下,得以拼湊現實的狀況來追溯其離開的痕跡;它同時也秉持著正義的精神,偵探想要知道真相絕對不是為了服務某權貴人士或是讓有心人士得以操控,而是真相本身就需要被挖掘出來。
因此推理小說被渴望現代化的日本注意到了,不但傳入甚至迅速造成流行,當時的作家無論寫作領域為何,多半都會嘗試相關的寫作,但或許是積累不夠,讀起來總有股隔靴搔癢的不知道哪裡怪怪的感覺。
直到谷崎潤一郎意識到了推理小說的某種不為人知的內在性,對其展開了積極的探索,日本推理小說才開始走出自己的路。
柄谷行人在《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中曾經提到,很多我們覺得本來就存在的東西,其實往往是先發明「觀看他的方法」,才得以確立其存在而已。例如風景並不是本來就在那裡的,而是我們發明了一套例如繪畫、攝影術等等的「發現風景的方法」,於是風景這個概念才被挖掘出來。而人物的內在也是,正因為文學開始有描繪人物內心的技法,於是人物的內在才被挖掘出來。
如果說推理小說是在彰顯現代性帶來的理性、秩序、邏輯諸多正面詞彙的話,那正是因為之前的推理小說家,開始發展出一套「觀看『無序』的方法」,才得以成立。講得更簡單一點,現代文明是「光」,那我們必須藉由觀看「影」才能意識到光的存在以及其正面價值;如果推理小說不先描繪影,那麼光就會變得蒼白無力且虛弱。
對谷崎而言,這個觀看影的方式,剛好跟他渴望書寫的東西不謀而合。用亂步的說法,推理小說是「以犯罪為本質的謎團」所構成的,谷崎則是意識到,犯罪是人無法言說的慾望,以現代社會無法見容的形式宣洩出來的過程,每一具屍體,都是慾望的具象表現。谷崎想要表現自己內在欲求的期待,忽然與推理小說的這種書寫技術完美重合,所以他開始積極書寫推理小說。
不過也由於他的目的本就是觀看影而非光,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谷崎的推理小說習慣大篇幅著墨在犯罪的部分,並大量依賴犯人的自白,向讀者展現「無序」的內在世界。雖然無法在讀完結局後,因為一切的謎團都塵埃落定而感到安心,但我們仍舊可以在閱讀他的推理小說的過程中,意識到近百年前的人的慾望,與當今的我們根本沒什麼不同;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慾望這件事有著多麼強大的吸引力,會讓人背棄理性的光亮,而投身犯罪的黑暗。然後我們才能理解,那些潛藏在谷崎潤一郎推理小說底下的、讓我們渴望閱讀的部分,其實也就是來自於我們內在無法言說的、連自己都無法發現的慾望本身。
有趣的藝術──論谷崎文學的「趣味性」
◎盛浩偉
曾有某個珍貴的機會,我得以在日本的出版社辦公室內,和某位一線的日本小說家談話,話題當然就圍繞著他剛發表沒多久的幾篇話題新作。當時,我問了他在某某作品裡安排的情節、象徵,是否有什麼意義?但印象深刻的是,他回答我:中文使用者很常問這類問題,是不是受「文以載道」的傳統觀念影響太深了呢?對日本的小說家而言,有時作品裡的安排,出發點未必那麼嚴肅,都是想要表達什麼高深宏大的「意義」;更多的,可能只是為了追求「趣味」——他伸手指著出版社辦公室書架上放著的《谷崎潤一郎全集》,向我補充:「你有讀過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吧?你不覺得,比起『意義』,這位大作家更在乎的,毋寧是讀者有沒有感受到趣味?」
確實,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實在有趣極了。
在所有日本近代大文豪當中,谷崎潤一郎甚至可以說是最有趣的一位了。他不像夏目漱石,關心西歐現代化與資本主義、個人主義帶來的衝擊,也不像森鷗外,心心念念日本民族與歷史,以家國為己任,更不像芥川龍之介凝視人類心理的陰暗面,或太宰治蔑視社會群體的道德與倫理。
在既有的文學史裡給谷崎的定位,大抵是「耽美派/唯美派」、「官能小說家」、「惡魔主義」等;而千葉俊二編著的日本文學研究工具書,《谷崎潤一郎必攜》(學燈社,二○○二)當中,附有一份「谷崎潤一郎關鍵詞事典」,當中臚列三十個關鍵詞,顯示了谷崎文學的特色——被虐狂、戀物癖、屎尿癖、江戶、少年、歌舞伎/文樂、草雙紙、櫻、母、永遠女性、支那趣味、美食、異國情調、西洋、現代主義、理型、情節論爭、大眾文學、關西、敘述/文體、視覺/失明、聽覺/音曲、電影、陰翳、古典、源氏物語、貓、疾病、老、死/墓。
如果只看上述這些資訊,膽小的保守讀者可能會卻步,覺得過於扭曲變態,而偏好感官刺激、追尋獵奇體驗的讀者,則反而更迫不及待想讀吧。然而真要說起來,我認為谷崎潤一郎的文學裡,真正充滿著的是,對所有不尋常事物的好奇眼光。
在日常生活裡,其實有著許多看不見的隱形界線,劃分了正常/不正常、安全/不安全、秩序/混亂、熟悉/陌生;那些界線的名字,可能是法律,是倫理,是道德。然而,生活在許多界線劃分出來的小小區域中,不免感到厭膩或煩悶。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就像是從這些厭膩或煩悶出發,開始產生種種遐思幻想,想像那些潛藏在陰翳暗處、不為人所見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
在都市偏僻的角落裡,有些什麼?在那些不起眼小物之中,有些什麼?在人性不見光的角落裡,有些什麼?在正常的面具背後,有些什麼?谷崎潤一郎,正是帶領讀者將視線投注到彼方的引路人,它總先是讓讀者見識到月球的暗面,再讓人看到那殘破的坑洞、陷落的泥淖、隳敗的腐土上,也都有豔美的花朵。
在谷崎潤一郎《祕密》這本書中收錄的七篇短篇:〈祕密〉、〈柳記澡堂事件〉、〈受詛咒的劇本〉、〈一個少年的恐懼〉、〈途中〉、〈我〉、〈日本的克里平事件〉,都是帶有強烈犯罪推理風格的小說,約莫創作於一九一○至一九二○年代之間。
之所以說是「『帶有強烈犯罪推理風格的』小說」,一方面是谷崎自己並沒有志在布置詭計與解謎,另一方面是因為,在那個時候,所謂「推理小說」或「偵探小說」這樣的大眾文類,還沒有正式成立。雖然早在一八六八年,明治以後,日本致力於維新、現代化、學習西方,其時黑岩淚香(一八六二—一九二○)就翻譯了西方的推理小說,同時模仿創作了〈悽慘〉(一八八九),堪稱日本偵探小說之濫觴,也使許多追求西洋現代、崇尚科學理性的知識份子開始熱中此道;然而,作為一種大眾文學與類型文學,其外在還仰賴足夠的市場,內在則需要累積夠量的類型敘事公式。其正式的成立、發展,要等到一九二〇年之後了。
回到一九〇九年。那時,谷崎潤一郎發表他的小說處女作〈刺青〉,旋即登上文壇;之後,到了一九二五年,他發表長篇作品《痴人之愛》,更鞏固了他文壇大師的地位。而《祕密》所收錄的七篇短篇作品,即是在這間發表的作品。
在那段時期,日本的文壇正好由自然主義當道,且文學作家大多創作所謂「純文學」,其更注重作品的藝術性而非娛樂性,正因為如此,谷崎潤一郎這批帶有推理風的作品,在早年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重視。
然而,近年人們回顧過往的文學史,開始關注過往所忽略的部分,以及大眾與類型文學的發展,譬如在大正末期、昭和初期(約一九二〇年代中期至一九三〇年代),社會上吹起一股「情色,荒誕,無厘頭」(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的風潮,無論知識份子或是創作者,都開始將注意力轉向社會更為邊緣、底層,乃至禁忌獵奇的地方,種種特異的雜誌,如《變態.資料》、《穴怪圖(グロテスク)》等相繼創刊,小說則有江戶川亂步的《陰獸》、夢野久作的《瓶裝地獄》等。這種文化上浪蕩頹唐、荒淫退廢的圖景,其實反映的是政治環境邁向高壓,思想與言論逐漸被箝制,人民的權力受到縮限的外在環境。因為在權貴及社會菁英為中心的公共領域無處施展,只好朝另一個極端前進。
在這種風潮前沿的先行者,可以說,就是谷崎潤一郎。《祕密》裡的諸篇,最早的甚至比「情色.荒誕.無厘頭」風潮還要早了十幾年,而〈途中〉這一篇,更大大影響了日後有著「日本推理小說之父」之稱的江戶川亂步。由此或可瞥見谷崎潤一郎覺察之敏銳,足以看穿時代的走向。
推理的樂趣,在於不能提前公布謎底,所以在這裡並不打算細細剖析《祕密》裡的每篇作品,其中的懸疑、恐懼、刺激(甚至某篇會讓讀者覺得受到背叛),這些,都交由讀者自行體會。在此只想提醒,即使這些小說極具娛樂性、如此地「有趣」,但谷崎潤一郎的文學終究能開啟讀者展開嚴肅的認識與思考,譬如〈日本的克里平事件〉,就揭露了虐待狂/受虐狂的心理機制,頗有洞察;或者又如〈受詛咒的劇本〉,其核心就是美與道德的衝突。尤其當時日本文壇的自然主義盛行,間接帶起私小說的流行,鼓勵作家透過自身的實際經驗來暴露內心,並認為「藝術」就該如此,〈受詛咒的劇本〉不啻隱藏著對這種流行的詰問:如果藝術如實呈現了創作者心中的惡念,但惡念又導致實際罪行的發生,那麼在美與道德之間,我們該如何看待?
小說未必給出了解答,小說家也未必想要引領眾生;但在小說裡,順著谷崎的視線,我們總可以看到種種界線的游移、界線兩端的交混與衝突,讓我們在娛樂之餘,心中也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懂得懷疑這個僵固且陳舊的世界。那是谷崎小說裡「有趣」的力量,也是藝術的力量。
慾望的型構:谷崎潤一郎和推理小說
◎曲辰
有個很有名的小故事——
某天,泉鏡花跟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還有里見弴(有島五郎的弟弟)去吃雞肉火鍋,吃東西向來不忌生熟的谷崎,總是在雞肉下去後沒多久就迅即的撈起來吃掉,而對於細菌極度神經質的泉鏡花,不僅使用的筷子杯盤都需要用酒精消毒,食物也總要反覆煮過才能放心,就不斷眼睜睜地看著谷崎將自己的肉給吃掉。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在鍋中畫了條界線,喝斥谷崎說:「喂,這裡是我要吃的!」
對我來說,這故事相當具體而微地表現出谷崎的性格,要知道,鏡花生於1873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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