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八仙山伐木事業由大雪山林場取代，軌道運輸轉為機動性高的公路運材，一直到1974年，省政府解散大雪山林業公司，併入大雪山示範林區管理處，等同宣示「林業經濟」時代的結束，其後就是林場保育育樂事業的開展。戰後短暫的三十年伐木事業成效如何？一部《八仙山林業史》要談的並不只是八仙山過去的故事，在訪談過程中，我們一直不斷感受到這一群林業相關從業人員的失落。臺灣從林業經濟轉型為山林保育政策，看似符合先進國家的潮流，卻是一整個與林木相關的經濟、教育與文化的流失。林場的伐木工人可以轉型為山林保育員、林木解說員；但沒有了最好的木頭，所有日常生活中與「木器」有關的文化也隨之崩解。杣人物語，我們試圖從這一群現代林業相關人員的訪談中，了解戰後伐木事業的發展，以及臺灣林業未來的可能性。
未見黎明的大雪山林場
1960年代是戰後臺灣林業經濟最後的黃金時期，隨著八仙山林場直營伐木事業結束，翌年（1964年）5月大雪山林業製材廠 風光落成，佔地達三公頃，廠房設計完全仿美國西雅圖大型製材廠，採用一貫化的生產流程，從原木進場至分等出場皆在廠內完成，其中包括木材乾燥、防腐的最新技術。只是不過十年的光景，木材廠計畫宣告失敗，大雪山林業 因經營困難併入林務局。
林信雄家住東勢，原本擔任大雪山林場檢尺員的工作，我們在第一章已有介紹，他回憶當時大雪山林場成立的背景：
大陸撤退過來以後，在林務局之外，另外成立森林開發處，安置退輔會榮民，主要林場在東部。中部就另外成立大雪山林業公司，跟八仙山有點疊床架屋。一開始大甲溪流域是八仙山林區管理處，南投集集水里是巒大林區管理處，主要以河流兩側來劃分。後來又把大甲溪流域分為南北兩岸，北岸是八仙山林區園區，南岸是大雪山林區管理處。
我們來不及記錄大雪山公司體制時期的歷史，當然這也不是我們這本書主要的目的，但是大雪山林業的歷史，其實是接續八仙山林業經濟的任務，也是八仙山林業史不可或缺的部份。在當時省政府主席周至柔「上山下海」的經濟發展策略下，大雪山林場是「臺灣省森林工業的基礎工程」，開發大雪山的結果與經驗，將使本省整個林業經營，趨向企業化、工業化，為本省林業史創下新的一頁。只是這個「示範林場」的經營績效並不好，從原本保守預估開發的40～70年林木資源，不過短短十年就結束了。我們透過幾位親身參與的林業人，一起來回顧這段歷史。
公路運輸
1960年7月15日，久良栖長青橋落成通車，揭開八仙山林木公路運輸的新里程，也是大雪山林業正式開展的同時。從東勢通往大雪山國家森林遊樂區的道路，現在成為民眾最喜歡登高避暑的觀光景點，這條大雪山林道全長43.6公里，全部為山地，開闢之初，自14公里以上被媒體形容為：「山勢越見複雜，綠溪小徑，樹枝沒頂，陡崖峭壁，青苔滿佈……」，林信雄回憶當時林木公路運輸的過程：
大雪山林場以美國、加拿大伐木方式為師，省政府為此開闢大雪山伐木林道，可供兩截式卡車載運大木，木頭的長度都在三米六以上，最長可以到五米二。林道十五公里以上由大雪山負責保養維護；十五公里以下由昔時省公路局營運管理，木材從林道直接運送到東勢。
標售作業
大雪山林業公司 設立之初為半官半民性質，在東勢設有儲木池，放在水池的是一級木，其餘分為一級到五級，木頭有沒有空洞、結疤大小都是分級依據。林信雄回憶當時工作的情形，他說：
我後來調到辦公室，從人事、統計和木材標售都要做，木材標售就是一批木材有圓木、製品，你要計算木材的底價，每一至兩個星期都要跟處長一起標售給木材商人，一標就是一百枝，由於人事成本太高，大雪山只有賣檜木是賺錢的。
鋸材工廠
1964年5月，大雪山林業公司製材廠落成啟用這座標榜「全省規模最龐大」、「給本省經濟帶來新希望」的工廠壽命並不長，林業經濟時代的結束，可能是時代與環境使然，但當時在工廠的林信雄告訴我們英、美、加林業大國發展經驗與台灣「水土不合」的關鍵，他說：
木材加工廠包括乾燥場、防腐工廠、傢俱工廠、大鋸材廠和小鋸材廠，佔地達三公頃。大鋸材廠整套機器都由加拿大引進，但是並不適用於台灣林木，由於臺灣山勢陡峭，長出來的木頭不像歐美是直立型，常有曲彎折拗的現象，大鋸一鋸就銷耗五分，操作的工人心疼不已，根本太過浪費，完全不適合臺灣鋸木業的使用，不久大製材廠就被淘汰了，僅留下小木材廠還在運作。
防腐工廠
大雪山林業 也引進在歐美先進國家盛行近30年的木料乾燥與防腐技術，乾燥的目的是預防木頭變形，防腐是避免埋在土裡的木頭腐爛，看似可以加速生產流程，卻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林信雄說：
林業公司引進木材乾燥技術屬於實驗性質，接著設立木材防腐廠，我們從英國進口青黑色的防腐劑，這項技術當時國外風行三十年，但在臺灣的使用率並不高。主要原因是防腐材的顏色不好看，再加上所需的時間很長。潮濕的木頭不能做防腐，必須要置放好幾年，等到完全乾燥以後才可以打防腐劑，如果不能等待提早注射，效果就不好。
這項實驗性質的計畫，還沒有進入營利階段就宣告失敗。大雪山林業失敗的原因，除了技術原因，當然與時代變遷有關，或許我們應該從最根本的伐木作業，去理解這一甲子的臺灣林業發展史。
戰後初期的伐木工
從日本時代開始，林場的伐木作業就分為直營與標售兩類，尤其是良木針葉樹大都採用直營伐木，這也是整個林場經營最重要的部份，大雪山也屬於直營林場，一直到1964年改隸大甲林區管理處，才改採標售作業伐木。這一節我們將由近而遠，帶著讀者從大雪山最後的直營作業開始，再到戰後八仙山林木標售作業的實景，最後再回到日本時代，透過文獻記載去理解從內地到台島工作的杣人的世界。
直營伐木的最後一瞥
張賜福在1950年出生於南投竹山，嘉義農專森林科第二屆畢業。1975年，他通過考試分發到大雪山示範林區管理處鞍馬山工作站，主要負責伐木作業的規劃，當時大雪山林區剛由省屬林業公司，改隸省政府農林廳林務局，我們來不及記錄八仙山林場第一線伐木作業的流程，但可以從張賜福的經歷來了解這一段臺灣林業史最後「直營伐木」的過程。他說：
兩年前就要先行調查林木狀況，測量、材積。由林管處組成專案調查，結束以後再編伐木計畫書報林務局，逐級再往上呈報到農林廳。核准以後再按照計畫來砍伐，工作站負責伐木現場的指揮調度與檢尺作業，每一台卡車裝車以前要檢尺，決定每一輛車可以載運的材積量，再開搬運單給司機載下山來。
至於整個伐木流程有一套完整的制度。當時大雪山林場伐木採「領班制」，也就是由一位資深的工頭帶著大夥一起工作，這樣的制度似乎延續日治時期八仙山由內地聘請「林組」以及「大剖手」的榮譽制度，只是工人的來源與隸屬關係有些許改變。張賜福對於伐木工人的背景與收入狀況有深刻的描述：
在我的那個年代（民國60年代），主要的伐木工人都是來自南投名間一帶，住在松柏嶺、赤水的人居多。幾乎整庄的人都是伐木工人，其中又以閩南人居多，只有一部份是東勢的工頭，但招攬的工人還是以松柏嶺居多。伐木工人的工頭是林管處正式員工，以招募方式而來，最早都是由八仙山或羅東林場轉任到大雪山。其餘伐木工人都是由這位工頭來召集，以按件計酬的方式辦理。林木砍伐下來要先分級，有一級、二級；闊葉樹、針葉樹，每一種樹種的砍伐單價都不同，再按照搬運的材積、樹種、等級來計算工資，除了固定工資，伐木期間，工頭也有額外的獎金可以領取。大部份的工頭負責人都很優秀，整個伐木工班都是親戚朋友，彼此照顧，也比較好管理。
按理說，原本居住於森林裡的原住民應該是伐木工的最好人選，尤其八仙山林場成立之初，第一批放流木就曾經動用當地泰雅族人義務勞作。幾次訪談以後發現，原住民由於臺灣林業經濟發展之初的「不合作」，從一開始就被日人排斥在外。國民政府來台以後也不例外，張賜福主任就提到：
當時伐木工人都是四十歲以上，閩、客都有，就是幾乎沒有原住民，可能是生活習慣的問題，也可能是工頭對於原住民工人的不適應。但是每木調查就會召聘原住民臨時工。所謂每木調查就是在伐木之前，要進行這塊林地的面積、材積、測量。林區必須要有一條測量線，清除障礙物的工作都是由原住民的臨時工擔任，由於當地原住民對森林的熟悉與體力上的優勢，這項工作非常適合他們。只是原住民的習慣就是賺多少、花多少，領完工資要等錢花完了以後才要來工作。
我們在八仙山國家森林公園 進行田野的同時，恰好遇到大雨將林木橫倒於園區內，這對於八仙山莊遊客的服務品質和安全是很大的威脅，只見幾位體格慓悍的原住民爬上爬下，其中有老有少，很快就將園區內道路恢復暢通，我們訪問其中一位狀似領班的工人，他告訴我們：
我們是外包廠商， 某某營造的員工，主要承接國家公園的工作，包括鋪步道、林木俢剪……等，木頭最怕病蟲害，為了遊客的安全，我們通常在颱風季節前會提早修剪，這棵可能是當時沒有發覺才留到現在，這是楠木沒有價值，砍下來只能放在一旁任其腐爛，如果是高價值的木頭就要交給林務局處理。
看著這一群原住民忙上忙下，親切的跟我們打招呼，其中不乏年輕人參與，我很好奇他們從什麼部落來？對於森林的感覺，對於這一份工作的態度，工頭接著告訴我們：
我們是從苗栗象鼻部落過來的泰雅族原住民，園區工程通常是陸陸續續的。主要工作在每年三月份到十一月份，其餘的時間都在家鄉照顧果園。八仙山、鞍馬山、雪見、武陵農場都可以看到我們的蹤跡，其實這裡大部份山區都是我們泰雅族的傳統領域。帶著年輕人出來也是一種磨練，這幾年部落很重視年輕人對傳統領域的認識和文化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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