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鳥,在政治風波中飛航。
「爸爸,大白天為什麼還要把門閂扣起來呢?」
「這樣比較安全。」他說。
「白天又不會有小偷進來。」兒子說。
「只怕萬一,」他說,「還是閂起來比較好。」
林正堂從小不止一次聽到村裡的長輩們提到那個禁聲的年代,一次場合中,他忍不住要求公開真相,竟換來四年多的牢獄之災。從政治犯假釋後,生命意義失落症找上他──生命一旦失去意義,那就生不如死了。他只想過平凡、平靜、平安的生活。不想再坐牢,因為,他已沒有那種,義無反顧的革命的理想和熱情。直到當年的同志們決定組成工黨……
《金水嬸》作者王拓長篇小說遺作。藉由無法擺脫政治,希冀投入政黨來改變社會的政治孤鳥,歷經社運、工運、環運的傷痕累累,最後回到寫作而安身立命。刻劃台灣七○年代戒嚴後的政治社會風貌,為王拓歷劫回歸後的記憶之書。
台灣優秀作家多以,而直接參與政治者少之又少;為推動政治改革犧牲奉獻的傑出人士多以,然鮮少傑出小說家,兩者兼具如王拓,更是少之又少。──吳晟
他必然的要一步一步的從基隆八斗子小世界走出來,走向一個較前開拓的世界。……在兩個世紀之交,王拓成為台灣現實界中的充滿各種色彩的人物。他是出色的鄉土作家,也是青年中的傑出人物。──尉天驄
作者簡介:
王拓
本名王紘久,1944年出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國立政治大學文學碩士,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作家。曾任中學教師、國民大會代表與立法委員。著有:短篇小說集《金水嬸》、《望君早歸》,長篇小說集:《牛肚港的故事》、《台北.台北》,評論集:《街巷鼓聲》、《張愛玲與宋江》,兒童故事集:《咕咕精與小老頭》等。
年表:
1944 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
1968 師範大學畢業、曾任花蓮中學教師。
1970 發表短篇小說《吊人樹》,開啟文學生涯。
1973 政治大學中文所畢業。
1975 發表《金水嬸》,奠定文壇基礎。
1976 出版第一本文學評論集《張愛玲與宋江》、第一本小說集《金水嬸》。
1977 發表《是現實主義,不是鄉土文學》引發「鄉土文學論戰」。
1978 出版《民眾的眼睛》、《黨外的聲音》,遭警總查禁。登記參選基隆市國大代表,加入「黨外」陣營,展開全台串連的民主運動。
1979 創辦《春風雜誌》,關注工農、環保議題,參與「美麗島雜誌社」運作。
1981 美麗島事件被判六年,入獄服刑。
1982 在獄中寫作《咕咕精與小老頭》、《小豆子歷險記》等兒童故事。
1984 獄中完成《牛肚港的故事》、《台北‧台北》初稿。
1987 擔任夏潮聯誼會第一任會長,參與創建工黨。
1988 擔任《人間》雜誌社長。
1996 創立春風文教基金會。任立委期間,催生「公共電視台」成立,促成「華山藝文特區」設置等。
2009 卸任民進黨祕書長,專心寫作長篇小說《呼喚》、《吶喊》、《糾纏》。其中《糾纏》尚未完成,2016年去世。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林正堂慢慢開著車在莒光路上東張西望。
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停車位吧?他想。
但車已經到一○七巷的巷口了,他只好轉進巷裡。還是沒發現停車位。「幹!真衰!」他在心裡咒了一聲。突然發現三十六弄裡面有一個車位。
「好啊!」他高興地把車左轉,再掉頭,倒退,慢慢把車停到那個空位裡,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呼!」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又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這裡是莒光路一○七巷三十六弄,弄道寬約二十公尺,長約五十公尺,左右兩邊各有兩棟並排的五層樓房屋,弄道底部也是一棟五層樓的房屋,使得這個三十六弄就變成死弄了。林正堂的家就住在死弄底部那棟五層樓房的四樓。已經三年了。
前幾天,他從漢洋水產飼料公司辭職後,就每天一早開車送兒子女兒去學校,然後再送妻子去上班。回家時,常常要開到滿遠的地方才能找到停車位。今天能把車停在自己家門口,運氣算是很好了。
他下車,關了車門,走向門口。
他上身穿了一件淺灰色波羅衫,胸前小口袋上印著深藍色的「漢洋」的標誌,下身穿著藍色牛仔褲,頭髮蓬蓬鬆鬆的,有點茂盛,但也有些蒼蒼了。額頭高而平坦發亮,一雙眉毛淡淡的,眼眶深邃,鼻梁直挺,有點鷹勾,嘴脣寬大豐厚。臉頰上顴骨有些突出。身高大致一七○,但有一點習慣性的彎駝。
他推開樓下已經有點鏽斑的鐵門,登上四樓。把鑰匙插進鎖孔,用力向右扭轉,連續「卡!卡!卡!」響了三次,他才把門推開。然後關上大門,聽到「卡!」地一聲鎖上了,再把門裡兩道鐵閂緊緊扣上。
「爸爸,大白天為什麼還要把門閂扣起來呢?」
每次,兒子放學回家如果沒把門閂扣上,他都會立刻親自走到門邊來把門閂拉上。
「這樣比較安全。」他說。
「白天又不會有小偷進來。」兒子說。
「只怕萬一,」他說,「還是閂起來比較好。」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國民黨大肆逮捕異議人士。半夜裡,警備總部和調查局的特務破門而入,就把他從家裡帶走了。三年前他從牢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大門的鎖換成有三道卡榫的那一種,據說連最專業的小偷都很難打開。他在門後還扣了兩道鐵閂。
「你也別把孩子嚇著了。」他太太柯秋潔在旁邊看他認真地親自在門上釘門閂,便笑笑地提醒他,「都什麼時代了,他們哪敢像以前那樣?……」
自從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又一連串發生了幾件大事,像林義雄家祖孫三人被殘殺的血案、以及台裔美籍作家江南被國民黨派遣的黑道槍手暗殺,等等,都使國民黨的統治威信遭受嚴重打擊。在國內外壓力下,逼得蔣經國不得不公開宣布,放棄已在進行中的讓他兒子依循他的模式:先掌控特務機關、再掌控黨機器、再接政權的接班計畫。所以特務機關從那以後幾乎就群龍無首了。再加上國內的民氣已起,由年輕人辦的黨外雜誌不斷勇敢挑戰國民黨的統治威權,所以,社會就變得比較自由、開放了。
「但是,威權體制都還在,台灣也還在戒嚴中,國民黨隨時可以翻臉的,誰知道啊?」林正堂把門閂最後一個螺絲扭緊了,挺直腰骨站起身,嚴肅地向妻子說,「還是小心一些比較好,國民黨這些人會變好人嗎?不可能的啦!」
他走進屋裡,把出門時來不及收拾的餐桌上的杯盤碗筷拿到廚房,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洗乾淨了,才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拿起報紙,把兩條腿擱在茶几上,翻開報紙。頭版頭條的標題立刻引起他極大的興趣和關注。
「民進黨中常會決議,明年二二八將擴大舉行,由二二八和平促進會負責總策劃。」旁邊有一個極小的標題是:「促進會長陳永真醫師說,紀念會將包括在各縣市遊行及演講」。另外有一篇評論,標題是「台灣的戰爭與和平」,文章內容明顯警告民進黨,二二八是歷史的傷痕,舉辦紀念會將再度撕裂歷史創傷,製造社會對立,會使台灣陷入戰爭,破壞和平……。
他仔細看完頭版關於二二八新聞的報導與評論,站起身來走進書房,拿起桌上的菸斗裝滿菸絲,用打火機點燃了,深吸了一口菸。
他把書房兩邊的窗戶都打開了,窗外的車聲喧囂地嘩叫著傳進屋裡,也把白色的煙霧逐出窗外。
他這抽菸斗的習慣從大二就開始了。那時,他和台大哲學系的孫志威們是跨校際的死黨,而台大哲學系的殷海光教授是他們共同崇拜的對象。殷教授經常一邊抽菸斗一邊和他們談哲學、談政治。有一次,殷教授向他們力薦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著作。他受了影響就去買了一本中文和一本英文的羅素的書,封面都是那張羅素手握菸斗的照片。他因此也學他們抽起菸斗來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習慣。一直到他因美麗島事件坐牢,才把菸戒掉了。但出獄後去漢洋水產飼料公司上班,常常要獨自開車去督導南部的工廠及各地的外務員,同時也拜訪客戶,沿路實在太單調無聊了,因此,就又恢復抽菸了。
他咬著菸斗,陸續翻著報紙。但腦子裡還是在想著二二八的事。這是國民黨最大的禁忌,民進黨竟然敢挑這個議題到各縣市去辦遊行和演講,還真有勇氣哩。
這些年,黨外運動風起雲湧,黨外雜誌推波助瀾,動不動就發動遊行,抗議政治上各種不公不義的事,直到去年九月,一些黨外人士冒著可能被捕的風險,正式成立了民進黨。到現在還不滿一年,幾乎每個月都有大型的群眾大會,要求解除戒嚴、開放報禁、反政治迫害、要求人權等等,參加人數往往多達幾千幾萬。而國民黨每次都如臨大敵,軍、警、特務全副武裝,也常多達幾百上千,連鎮暴車消防車都出動了,與遊行民眾嚴重對峙。
有一次,他開車經過台北市中華路,親眼看見一群人走過對街,前面一排七八個人,一起拉著一條白布,寫著幾個斗大的紅字:「捉我來當兵,放我回家去!」後面跟著八九十個人,每人身上都穿著一件白布套,布套上寫著:「想家啊!」
他把車停在路邊,和路人一起遠遠地望著對街遊行的隊伍。
「是老芋仔啦!」
「老兵想家也上街頭了?」
「這些老兵大概都是沒結婚的,退伍以後都變成孤單老人了,難怪想家啊!」
「你看你看,竟然有人拿東西丟他們!」突然有人指著對街大聲喊著:「幹你娘哩,你丟什麼?丟什麼?……」
「那麼遠,車聲隆隆叫,伊沒聽到啦……」
「在台灣,不單是外省仔回不去大陸,連台灣人也有很多不能回台灣呀!」
「敢有影?台灣人為什麼袜當回台灣?」
「黑名單呀,若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就不能回台灣了。」
「這哪有道理?台灣人不能回台灣?幹……!」
「這些老芋仔,長期來都是和蔣家穿同一領褲仔,現在竟然也敢出來反抗,我看,……國民黨是要敗了啦!」
人們這樣紛紛議論著。
所以,民進黨明年要為二二八舉辦大型群眾演講會,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太特別了吧?連組反對黨都沒事了,老兵上街頭遊行也沒事了,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也就是說,沒有什麼大風險了啦。
林正堂心裡雖然這樣想,但還是有些興奮。
到時,我一定要去參加!他肯定地對自己說。其實,在這之前,他也做過兩件事與二二八有關。
一九七八年他在基隆參與國民大會代表選舉,第一場私辦政見會就辦在基隆市忠二路的媽祖廟口。在那場演講會上,他就情不自禁地公開要求國民黨公布二二八的真相。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三個用頭巾包著頭臉的神色略顯慌張的女人相偕來到他的競選辦公室,交給他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
「林先生,多謝你啦!」其中一個用有點哆嗦的惶惶的聲音說:「三十年了,阮的親人,在二二八的時陣,不明不白給國民黨刣死,阮忍……,忍氣吞聲,不敢講半句話。……昨暝,昨暝,……」那女人說著說著竟哽咽了,另外兩個站在一旁也拭著眼淚。
「妳慢慢講,慢慢講,緊……」林正堂也有點慌亂地不知所措地安慰她。
「昨暝,」那女人擦了擦眼淚,緩了一口氣又繼續說,「昨暝在媽祖廟埕,第一次聽到有人公開替阮的親人申冤,實在,實在是足,足感謝啦……」
「這,一點點意思啦,」那女人把紙包塞到林正堂手中,「替你助選,祝你,祝你當選啦!」
她們沒留姓名,沒留電話地址,慌慌匆匆就走了。雖然只有三萬元,卻給他留下永難磨滅的印象。
而也是那個下午,他那個在警備總部當組長的表哥也找上他了。
「怎麼?你活得不耐煩了嗎?敢公開講二二八,你實在,實在……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啊!這是國民黨最痛的傷疤,你偏偏去摳它。過去,多少人為了二二八,槍殺的、坐牢的,你不知道嗎?」
公開場合不能講二二八,他當然知道。那一天面對那麼多群眾,他就是忍不住呀。特別是,演講的地方只隔一條街就是忠一路,就是基隆港邊。二二八,多少人,在港邊被槍殺,用鐵鍊把手把腳都綑綁了,一個串一個,從背後開槍,整排的人幾乎同時都栽進海裡了。海水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紅。
林正堂從小,不止一次聽到村裡的長輩們這樣傳述著。因此,關於二二八,在那樣的地點,那樣的場合,他忍不住就講了,就公開要求國民黨要公布二二八的真相了。
「這有罪嗎?為什麼有罪呢?沒道理啊!」他衝著表哥說,「只是要求真相而已啊!都不行嗎?」
第二件是,他出獄時是九月,十二月剛好要選台北市議員。他因為是美麗島事件的受難者,又是還有些知名度的作家,所以頭上有些光環,就被一些候選人拖著請去助選了。他的口才本就不錯,本身又參選過,所以面對選民群眾,他的演講確實獲得了很多的掌聲。但是,選舉完了,他就沒事幹了。整天在家無所事事,就靠太太養,實在,實在太苦悶了!他幾乎要抓狂起痟了!
雖說特務控制已不像他坐牢前那麼嚴密恐怖了。但是,社會上對像他這樣的政治犯還是有顧忌的。所以,他想找工作,確實很難。
有一次在孫志威家,和那幾個自認為是台灣僅存的左翼《夏潮》雜誌的老朋友吃飯喝酒時,志威就說了,「以正堂的個性,讓他在家吃軟飯給太太養,伊會起痟!我看,不如這樣吧,阿堂,就回你的老本行,幫那些黨外雜誌寫稿吧!」
「等等,等等!」那個更早坐過政治牢的小說家蔡惠德沉聲說,「你叫他給那些黨外雜誌寫稿嗎?我看不妥!」
「為什麼?」
「那些黨外雜誌跟我們不同路,不是嗎?」蔡惠德說。
「別再提那些黨外雜誌了,我已不想再介入政治了。」林正堂說。
「哈哈哈,不介入政治?你一出獄不就介入政治了嗎?」孫志威猛喝了一口酒,大笑地說,「謝長廷、周伯倫、顏錦福,……你不是都去助選上台演講了嗎?我都聽到了,掌聲還不少哩。」
「那是還人情,沒辦法!但是我真的不想再搞政治了。」林正堂皺著眉頭,從高而平的發亮的上額,一直到有點豐厚的下巴為止,都已喝得紅通通了。「我真的不是搞政治的料,我沒資格當革命家。」他說。
「這年頭,哪可能有革命家?」蔡惠德有點不屑的,以他醇厚低沉的聲音說,「台灣真正的革命家都死光了,不死的,也許還有一兩個,也都還關在綠島……」
「是啊,台灣哪有革命家?台灣根本沒有革命的客觀條件,哪來革命家?」孫志威又猛喝了一口酒,臉色已經有點白青白青了,「坦白講,一九七七年鄉土文學論戰和中壢事件幾乎同時發生,那時我曾幻想,台灣也許會發生革命吧。兩年後《美麗島》雜誌成立,在各縣市舉辦群眾大會,一動員就是幾千幾萬人參加,連國民黨出動消防車、鎮暴車都無法驅散。那時,我還真以為,台灣人民要起來革命了,……」
「別說你啦,連我也曾經以為會這樣啊。」蔡惠德把一截菸蒂往菸灰缸按了按,笑笑地說,「那年,《美麗島》雜誌在高雄開國際人權紀念會,我和幾個老同學都去了。和群眾一起舉火把走在大街上,也以為革命好像要來了,興奮得很啊!但是,他奶奶的!國民黨一鎮壓,大逮捕了,就什麼都沒了!」
「但是,一九七八年我在基隆參選,我真的是以搞革命的心情和意志在搞的。我心裡是以台灣僅存的左翼代表自居的……」林正堂喝紅了臉大聲說,「蔡大哥和阿威、阿凱還有顏婆子顏素如,你們一大夥人不是都參加了嗎?」
「不錯,現在在場的所有的人,以及不在場的顏婆子,我們確實都熱情參與了那次的選舉,因為我們都認同,那是我們共同的志業,台灣戰後僅存的左翼的朋友,也想經由選舉來爭取台灣的民心,替社會主義革命播下一點種子,……」下顎留著一撮山羊鬍鬚的陳崇凱熱情地說,他也喝了不少酒,臉色白裡透紅。
「但是,現在我已知道自己不是搞革命的料,我太兒女情長了,放不下我那個家,放不下老母妻子兒女。所以,過去那五年牢,我很辛苦。我表現太差,完全沒有革命家應有的豁達從容。……」林正堂有些沮喪地低了頭說。
「唉呀,不要老是想當革命家啦,台灣根本沒有革命的條件,誰要你當革命家呢?我們當年都犯了左傾幼稚病才會這樣,」孫志威舉起酒杯大聲說,「來來來,喝酒喝酒,阿堂……」
「是啊,我們都把話扯遠了!」陳崇凱說,「本來是阿威好意建議阿堂給黨外雜誌寫稿,可以有些收入,總比什麼事都沒做好吧?怎麼就扯到革命了呢?阿堂應該罰酒,罰酒……」
「好!這酒我喝,但是我也要向大家講明白,政治我是真的不想再搞了。」林正堂仰首把酒乾了,抹了抹嘴說,「在台灣搞政治就算不是搞革命,就說是搞選舉吧,說真的,我也不適合!為了選票,必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明知是個王八蛋,也要跟他打躬作揖恭維他,太扭曲我的本性了!」
「那你認為,你自己可以做什麼?你想做什麼?我們這群朋友可以幫助你做什麼?」
「這個嘛……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林正堂苦惱地說,「十年前,當我被國民黨打壓,不能教書、也不能發表作品時,我曾去應徵房屋銷售員,但是,人家看了我的應徵信,就把我打槍了,連考試的機會都不給我。現在,我的專長還是只有教書和寫作,只是又多了一個政治犯的頭銜,再加上年齡已經四十好幾了,誰願意用我這樣的人呢?」
「確實,這有點不好搞。」蔡惠德說,「當年我剛出獄時也差不多是阿堂這個歲數,去應徵了幾個地方都不成,後來是輝瑞這個外國藥廠,是我坐牢前的老東家,我以前有個交情要好的老同事已做到副總了,看在過去的交情才又拉我進去,不然,也是,……」
「台灣人的公司對政治犯還是有顧忌,怕被找麻煩。能不用就不用,誰願自找麻煩啊?」陳崇凱說。
「其實阿堂去搞選舉搞政治是很適合的,十年前大家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拱你去選的嗎?」蔡惠德笑著說,「站在講台上自然有那麼一股魅力,口才又那麼好,又那麼有熱忱,……」
「好啦,沒關係啦,大家也不必太為我操心。其實,我還餓不死,我家秋潔在台電上班,也算是鐵飯碗了。」
「哈哈哈,就是嘛,都是你自己虛榮的男性沙文主義在作祟。」孫志威哈哈大笑地說,「我為了照顧你的虛榮心才建議你去給黨外雜誌寫稿,既然你不願意,那我就再提個建議,你乾脆去編選舉書,說不定還會暢銷哩。例如和二二八有關的書,在日本的老戴長期蒐集研究二二八的資料,有一些已經在葉芸芸主編的《台灣與世界》雜誌上發表過了。這雜誌台灣不准進口,我們就拿它的二二八資料來編輯出書,說不定……」
「好!阿威這個建議很不錯,比給黨外雜誌寫稿好。」蔡惠德也笑著附和。
那一天就那樣談出那個結論。林正堂真的就花了大約三個月時間,在孫志威和蔡惠德的協助下,編了三本書,其中一本就是後來在市面上流傳頗廣的那本《二二八的真相》。這就是他曾做過與二二八有關的第二件事。
現在,民進黨要替二二八在各縣市舉辦遊行和演講會,「我一定要去參加!」林正堂興奮地對自己說。
這時,書房的電話突然「歌鈴歌鈴」地響了,他抓起電話筒「喂」了一聲。
「這是副總的家嗎?林正堂副總?……」
「是啦,我是林正堂,你是哪一位?」
「是副總喔,我是詹的啦,枋寮詹水田啦……」
「啊啊,田哥仔,是你哦?你怎麼知道這支電話?」
「是你們漢洋的外務仔說的啦,不然,我怎麼會知道?」詹水田在電話那邊大聲說,「真沒意思,要走,也不講一聲。」
「歹勢,歹勢!代誌有點慌狂,沒去跟你們相辭,真失禮!給你們照顧那麼多……」
「不是做好好的嗎?那些少年外務仔都很佩服你,阮這些客戶,我相識的也都跟你很有話講,怎麼事先都不知,突然說辭就辭了呢?」
「田哥仔,這若要講起來,話頭就很長了,咱們改一天有機會再來談吧,」林正堂抓緊電話說,「我現在先簡單給你講,我若沒走,繼續留在漢洋,會害死江的,會害公司關門。」
「有這麼嚴重嗎?」詹水田說,「你們外務的說,是調查局跟警總找你的麻煩。……但是,你不是已經沒在舞政治了嗎?怎麼還找你的麻煩呢?這些顧面桶(國民黨)的,真夭壽……」
漢洋水產飼料公司的老闆江正德夫婦讀大學時和林正堂是同校同學,他們讀化學系,林正堂讀國文系,和台大的孫志威是同一掛的跨校的好朋友。林正堂出獄後的第一個舊曆年的初一早上,他們夫婦就相偕來拜年了。
第一章
林正堂慢慢開著車在莒光路上東張西望。
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停車位吧?他想。
但車已經到一○七巷的巷口了,他只好轉進巷裡。還是沒發現停車位。「幹!真衰!」他在心裡咒了一聲。突然發現三十六弄裡面有一個車位。
「好啊!」他高興地把車左轉,再掉頭,倒退,慢慢把車停到那個空位裡,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呼!」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又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這裡是莒光路一○七巷三十六弄,弄道寬約二十公尺,長約五十公尺,左右兩邊各有兩棟並排的五層樓房屋,弄道底部也是一棟五層樓的房屋,使得這個三十六弄就變成死弄了。林正堂...
推薦序
王拓與我─追憶我們的時代
吳晟
1.
老友王拓,和我同歲,出生於一九四四年,日本時代結束前一年。我們從年輕時候相識相知,逾四十年,雖然我一直定居農村,王拓則四處奔波,大風大浪,我們的生活形態差異太大,卻長久維繫志同道合的同伴情誼,甚多交集。
二○一五年王拓來到我家,告知近況,他已辭去所有的職位,淡出江湖,不再過問世事,終於可以安定下來,專心陪伴牽手,沉潛讀書,重執筆桿,創作醞釀多年的長篇小說,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大疊手稿,翻給我看,他說計畫寫三部曲,預計至少五、六十萬字以上。我甚為他高興,無限期待。
二○一六年五月二十日,總統、副總統就職晚宴,主辦單位安排我們坐在一起,同桌都是資深藝文界人士,氣氛熱絡,大家似有默契,不談政治,只談藝文。我告訴王拓,最近剛為一位家鄉醫師小說家的新書{小鎮醫師診療物語}作序,特別提到他一九七○年代中期的一篇小說〈一個年輕的鄉下醫生〉做對照。他很好奇,要我寄這本書給他。
我因路途較遠,要趕搭高鐵,晚宴未結束,先離席,王拓擔心我這鄉下人、路不熟,好意陪我走出會場,一面走路一面聊天;久未相聚,我們有太多話題說不盡,談興高昂,不知不覺竟走了數十分鐘,忘了搭計程車。
回家隔天,我就把書寄去,王拓接到書打來電話,我再次期待他的巨著早日完成。
不料只隔二個多月,父親節隔天,驚聞他去世的訊息,不勝悲傷。
我和王拓不只時代背景相同、成長經驗類似,性情也很相近,文學風格、社會懷抱,許多不謀而合之處。
王拓出身貧困漁村,十二歲喪父,依靠母親挑擔賣雜細養育長大,做過很多勞力工作;我出身偏遠農鄉,就讀大專一年級的寒假,父親車禍過世,依賴母親做農,艱辛供應我和弟妹完成大專學業,從年少就要擔負農事。我們對底層勞動人民,特別瞭解,有一份深沉情感。
一樣的出發,不一樣的參差。同時代的文學青年,固然受到整體社會教養的影響,有不少共通性;但因各自不同的性情、出身背景及特殊因緣,而形成差異性。在漂泊文學、現代主義風潮正盛行的七○年代,我和王拓並不跟隨台北主流文學風尚,而是泛稱的社會主義信仰者,奉行現實主義,立足台灣土地,關注社會結構,貼近大眾生活。是同時代文學青年中,文學信念最近似。
很巧合的是,一九七四年我發表了「泥土篇」系列詩作,王拓一九七五年發表了重要小說〈金水嬸〉,都是以母親為主題。一九七六年,鄉土文學論戰爆發前一年,王拓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金水嬸》,我則出版了詩集《吾鄉印象》。《金水嬸》是以王拓母親的畫像做為封面,而我稍後出版的詩集《泥土》,也是以我母親的畫像做為封面。我們共同的年輕朋友陳文彬導演留意到,這大概是台灣作家中,「唯二」以母親為題材,並以母親畫像做為封面的文學作品。
我常比較王拓與我,社會思想相近、文學信念相合,際遇卻大不同的關鍵。
我偏居農鄉、遠離台北,實際務農,農民性格傾向安定,況且我的個性情緒起伏不定,容易淪陷在無謂的感傷中,不夠勇往直前,又有暈眩宿疾,太激動就很容易發作,天眩地轉、頭疼欲裂、全身冒冷汗,往往要平躺著睡一、二天,才慢慢平復,從年少糾纏至今,苦不堪言。偶爾參與一些黨外活動,每逢選舉,積極為黨外人士助選,自知不足以擔當重任,只能站在第二線,雖然多次被情治單位調查,都有驚無險度過。
但在台北,出身中文系、中文研究所,又與尉天驄等人交往密切的王拓,「海洋」性格強悍開闊,重江湖義氣,社會使命感比我更強烈。在一九七○年代風起雲湧的民主浪潮中,鄉土文學論戰中,王拓縱身投入,站到第一線戰鬥,意志高昂,從不退怯;他的思想敏捷、才華洋溢、筆鋒銳利、雄辯滔滔,除了創作,同時投入論辯,進而忍不住直接參與選舉,勇猛實踐社會懷抱,終而惹來牢獄之災。
二○一一年五月十九日,趨勢教育基金會舉辦了一場名為「向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致敬」的活動,主要是歡迎寫作計劃靈魂人物聶華苓返台。主辦單位安排了白先勇、瘂弦、香港董啓章和我(瘂弦戲稱是士、農、工、兵),代表去過愛荷華的作家致歡迎詞。
我特別提到,我是台美斷交後第一位受邀赴美的台灣作家。當年愛荷華寫作班和台灣當局關係不良好,我的邀請函是透過鄭文韜(鄭愁予)悄悄寄給我,瘂弦老師再三叮嚀我不可張揚,低調進行出國手續。我到了愛荷華才知道,原來前一年,一九七九年,邀請王拓,受到阻擾,未能成行,接著爆發美麗島事件,怕我也會有麻煩,才「祕密進行」。我確實遭到重重刁難,因為從縣政府到省政府到教育部的「人二室」,我的「安全資料」都記載:思想偏激、有安全顧慮。每一關卡幸賴「有力人士」出面才得以通過。或許我的資料案底沒有王拓那麼「黑」,「關係」才有用吧。王拓直到出獄後,一九八六年終於應邀赴美,因此也在歡迎會現場。
2.
一九七九年十月下旬,我到台北市耕莘文教院演講,講題大概是「文學與社會責任」,我的措詞頗為激昂,最後交流時間討論十分熱烈。聽眾滿堂,王拓也在座。
演講結束,王拓帶我到他的雜誌社。雜誌社在羅斯福路三段240巷,和耕莘文教院相距不遠,我們步行,一面交談。
七○年代中、後期,民間泛稱的黨外政論雜誌,紛紛出擊,一波接一波。陳鼓應為名的《鼓聲》,一九七九年九月出版第一卷第一期,被查扣;王拓接辦,重組,更換名稱《春風》,已經編輯完成,預計十一月出版創刊號。我們到了雜誌社,總編輯蘇逸凡(蘇慶黎)也在場。
王拓意氣飛揚,亢奮暢談如何挑戰國民黨威權體制。
彼時,十月三日,我和王拓都敬重的陳映真,半夜被逮捕,審訊數日,因國際人士壓力而釋放,同時間逮捕的還有李慶榮,則被羈押。以「美麗島雜誌社」為核心的民主運動,在台灣各地捲起澎湃風潮。王拓也是重要成員。
黨外聲勢越滾越大,敏感人士隱隱嗅聞得到當權者肅殺之氣潛伏其中。
要去台北耕莘文教院演講前數日,我曾和幾位關心時事的在地文學朋友,去彰化大村民主前輩黃順興家。黃順興憂心忡忡說:這群少年仔不知死活,國民黨不可能如此大度,放任黨外勢力快速蔓延,免多久必定會出手捉人。
許多跡象,依我的直覺和判斷,我也認為這是山雨欲來、暴風雨來臨的前夕。我將這疑慮直率提醒王拓,王拓手一揮,截斷我的話:驚啥小,打斷手骨顛倒勇。他那豪氣干雲的氣勢,我永遠折服。蘇慶黎也跟著說:對付國民黨,不可以說怕。語氣中有些教示意味。我不敢再多言。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世界人權日,高雄一場大遊行,演變成震驚海內外的政治大迫害「美麗島事件」,執政當局羅織意圖判亂罪名,大肆逮捕,王拓列名第一批首謀重犯逮捕名單。
一九八○年年初,旅美作家陳若曦,去國十八載,特地首次回國,帶著一份海外學者作家要求釋放王拓、楊青矗二位作家的連署書,透過「社會賢達」安排和蔣經國見面,直陳叛亂罪名的不當。當時講了一句名言:「未暴先鎮,先鎮後暴」,即軍警先有強力鎮壓行動,民眾才因驚慌發生暴亂,顯示事件乃是執政當局存心設局的預謀。
若曦女士返國不久,由陳映真、黃春明具名邀集藝文界人士,舉行了一個歡迎會,中南部作家似乎只有我和洪醒夫北上參加。名為歡迎會,實則是聲援若曦女士回國的重要任務,營救被拘捕的作家王拓、楊青矗。
歡迎會上,多位前輩作家針對事件表達憤慨,我也忍不住起來發言,痛斥媒體勿充當不義政權施行政治迫害的工具和打手。記得王拓夫人也在場。在滿室凝重、戚傷的氣氛下,更催化了我積鬱多日的悲憤心情,即時草擬了一首詩「不要忘記」,以兄弟相處做比喻,訓誡大哥要有包容批判的胸襟。經數日修訂,終於完成了這首詩,而於三月間《現代文學》雜誌發表。每當重讀這首詩,其中的隱喻,固然有詩藝的必要性,有更寬廣的想像空間,然則總覺得太軟弱,深憾未能披肝瀝膽、直接表達抗議。
3.
「美麗島事件」絕對不是突發事件,而是預謀已久。至少,早在「鄉土文學論戰」就已埋下導火線,尤其是王拓,當時就已惹禍上身。
「鄉土文學論戰」表面上是「文學」論戰,卻瀰漫肅殺之氣,絕對是政治思想的清算,王拓曾回顧,「因有幾位外省前輩紛紛站出來仗義執言,大力保護」,執政當局顧忌整肅文人的惡名而隱忍作罷,轉而趁勢策劃擴大逮捕行動的「謀略」。
一九七七年四月,王拓在《仙人掌》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詳盡分析台灣「鄉土文學」潮流的歷史淵源、社會背景及必然趨勢,引起很大的迴響。同年八月,主張文學應植根於所生所長土地上,進而關注社會現實、關心廣大人民的作家及作品,遭受一批當朝文人結合黨政軍特勢力圍剿,發動一連串誣陷批評。當時,王拓是主要被指名批判的對象之一,他沒有怯戰,挺身而出,接續發表「鄉土文學與現實主義」及「擁抱健康大地」等多篇論述,深入辯正、闡明「我所寫的文字,包括小說、報導和評論,都是從對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堅定不移的愛心和信心出發的」,文意深刻、立論精闢,為鄉土文學奠定更厚實的理論基礎,確定了立足台灣土地的文學價值,啓蒙眾多文學青年,影響至為深遠。
王拓的思想論述,和文學創作合為一體,早在一九七六年,就已出版了《金水嬸》小說集;一九七七年九月,鄉土文學論戰正如火如荼之際,王拓又出版了《望君早歸》小說集。這二本小說集,標誌著台灣寫實文學中新風格的誕生,意義非凡;小說中的人物,不再像六○年代,通常受壓迫而卑屈認命,而是洋溢著堅韌的生命力、勇敢為公義發聲、新興的正面道德力量。
其實,王拓小說人物的昂揚精神,正是王拓積極強悍的人格投射。
基於「在這個時代做一個作家,只在書房裡寫作是不夠的;應對社會付出更多的關懷、做出更大的貢獻。」這樣明確的信念,王拓研究所畢業之後,短暫教了幾年書,不惜辭去安穩的教職,創作小說之外,花了很大的時間心力,不斷走入漁村、礦場、工廠、各個偏遠的農村,去瞭解這個社會比較全面的實際情況,並將心得抒發為一篇篇社會評論,為他所關切的漁民、農民、工人等廣大勞動人民,尋求更公平合理的制度。大量文章集結成冊,一九七六年三月出版《街巷鼓聲》、一九七八年八月出版《民眾的眼睛》,真正是「吐盡心頭血、句句為人民」。
時值創作力豐沛的期間,改造社會的熱情,也一再催喚王拓走上街頭,投身社會運動。他訪問北、中、南各自為台灣民主政治犧牲奉獻的「黨外人士」,串連起來,集結成《黨外的聲音》一書,為「黨外運動」組織的成形,發揮更強大的推波助瀾的力量,本書功不可沒。進而,由於王拓本身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選擇,將文學的道路轉往更直接的政治實踐,加上民主前輩的感召,站上第一線參與公職選舉。選舉,需要的是更大的魄力與勇氣,王拓當時那樣選擇了。也因此,光書寫就會被查禁甚至關押的年代,真正跨入政治參與,那是迎向更狂風暴浪的選擇。
本質上文學應是王拓最大的夢想,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小說創作。
一九八四年九月王拓假釋出獄,隔年就出版了二部長篇小說,一是《台北.台北》上、下二冊,二是《牛肚港的故事》,都是在牢獄中完成的創作。這二部長篇小說,仍以漁民、勞工等底層社會小人物為生活主軸,庶民語言十分豐富、生動、鮮活,格局開闊,特別是從農業社會跨入工商時代,經濟發展過程中,流轉的勞動人力,如何受雇主壓榨剝削,許多心酸血淚故事,絕對是台灣小說不容忽視的重要作品。
另外還有為想念家中小孩而寫的《咕咕精與小老頭》、《小豆子歷險記》等長篇童話故事。可見王拓的文學能量,何其驚人,四年八個月的牢獄生涯,竟有如此豐碩成果,如果能安定下來寫作,他的成就必可創造更崇高的顛峰。
4.
一九八四年九月,王拓假釋出獄,十分徬徨,短暫任職於友人經營的飼料公司,好像是一份不太重要職務的閒差,我曾去台北他的辦公室看他,聽他講述情治人員如何逼供、如何扭曲人性的手段,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話,大意是說,人總有脆弱平凡的一面,社會大眾卻是嚴苛要求政治犯要當聖人,未免太殘酷。語氣中流露人世的滄桑,相較於入獄前「打斷手骨顛倒勇」的慷慨激昂,我有深深感喟,牢獄的磨難折騰,豈是平順過日的我們所可想像?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二日,王拓第一次來我家。我為什麼日期記得這樣清楚呢?因為他送給我一本〈牛肚港的故事〉,簽名留念。
吳晟老弟留存
閒時可讀
1987.5.12 於圳寮
王拓總是稱呼我老弟,其實我們同歲,他年頭出生,只大我八、九個月,想必是他向來有老大的架勢,拓哥、拓哥被叫習慣了,在他眼中,平時木訥、鈍拙的我,顯得「年幼」。
王拓第一次來我家,「發生」了我們數十年交情中,最有趣味的一件故事。那天傍晚,王拓剛來不久,我們在三合院曬穀場上聊天,適巧我女兒音寧騎著腳踏車放學歸來。那年音寧讀國三,即將高中聯考。王拓甚為讚賞,私下向我表示,看到音寧這樣健康、爽朗又雅氣的鄉村小姑娘,很是「中意」,一定要介紹給他兒子醒之「認識」。醒之和音寧也是同齡。但說過之後,未再提起。
隔不久和王拓見面,我未忘記他的「建議」,故意問他:你不是要帶兒子來和我女兒認識嗎?王拓有些尷尬:你女兒那麼優秀,讀好學校,我兒子高中聯考考得不理想,不好意思帶來。我笑他:原來你也有這樣封建世俗的觀念。
此後多年,偶爾有機會在台北聚會,王拓總會公開讚揚「吳晟的女兒」有多優秀、多漂亮,我回應他:因為老爸沒什麼可稱道,只好讚許女兒。
直到音寧大三那一年,某個場合王拓遇到音寧,據說起先認不出來,有人告訴他那是吳晟女兒,王拓嚇了一大跳,不可置信,直說:你怎麼變成這樣呢?
變成怎樣呢?當老爸的當然知道,那幾年是我對音寧最操心的時候。音寧從小耳濡目染,高中就發表「致張學良」等詩作,高中畢業上台北就讀大學,銜接野百合學運,交往的朋友全是一大群當年所謂「最進步」的青年,他們一同推動「廢除刑法一百條」、「反對軍人干政」等等一連串社會運動,生活作息很不正常,熬夜是常態,不只疏於課業,最糟糕的是學會抽菸、喝酒,好像那樣才算「革命青年」,非常不健康,我曾數度專程北上勸導,但傳統父親循規蹈矩的道理,面對一大堆我實在難以理解的「進步思想」,哪有說服力,越爭論徒然「撕裂」感情,只好任由她安排自己的人生了。
王拓遇見音寧時,正是音寧最「叛逆」的階段,我聽多方轉述,「推想」當時最令王拓「嚇一大跳」的是,音寧理了光頭、瘦瘦黑黑,穿著、舉止都很隨便,昔日那位清秀健朗小姑娘的美好形象,完全破滅。
隔了一、二年,我和王拓見面,談及此事,故意問他:還要不要介紹你兒子和我女兒認識?王拓表情尷尬,不做表示。我調侃他:現在換你嫌我女兒了,原來你仍然有封建世俗的一面。
這一樁「有聲無影」的「兒女私情」,是我和王拓身為父親的祕密故事。
5.
一般形容女兒是父親的掌上明珠,音寧形容自己是父親的「掌心雷」,要小心翼翼對待,以免被炸到。據我側面得知,王拓和兒子的關係,很長一段時間很緊張,甚至不少衝突,比我和女兒之間更嚴重、更苦惱。我約略知道,政治立場的歧異是一大因素。
一九七○年代中期,王拓與我,和夏潮雜誌成員理念相合而有很深的淵源,王拓更是夏潮親密的夥伴。一九八七年王拓出獄數年,終究還是返回社會運動場域,「第一件差事」便是擔任夏潮聯誼會第一任會長,並參與創建工黨,一九八八年擔任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社長,只一年即離開,什麼原因,詳細情形我不瞭解。
一九八九年王拓加入新建立的民進黨,並擔任黨職,進而代表民進黨參選基隆市長、國大代表、立法委員……。這是王拓繼一九七八年加入「黨外政團」、投入選舉,政治生涯再一次最大轉捩點。相同的是,二次重大抉擇,都受傷不輕。加入黨外政團,遭受牢獄之災;加入民進黨,聽說昔日夏潮夥伴及一起籌組工黨的社運朋友,頗多不諒解,包括他兒子醒之,對父親進入國家體制內的「國會殿堂」,也曾直接對撞。這段歷程,醒之在父親的告別式也有做告白,令人心酸。
政治上的立場,是非恩怨糾葛,我約略知道,但政治場域實在太複雜,我畢竟是局外人,不敢多所論評,況且王拓和我每次見面,文學話題總是多於政治,即便談「政治」,也多是共同關注的社會議題,例如農業、生態環境,甚少涉及人事。不知王拓怎樣去面對昔日同志的批判、甚至嚴厲指責,但我確實未曾聽他說過一言一語的抱怨、不平,我想他的心情必定很難過,卻是懷抱著理解與包容吧。
近日和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廖振富教授談及王拓,他告訴我有位研究生林肇星,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臺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許俊雅教授指導的碩士論文,正是《王拓的文學與思想研究》,請這位研究生寄贈一冊給我,對於王拓的「立場」爭議,有很精闢周延的剖析,也有訪談王拓自述的記載,我在閱讀中無比感慨。
在我和王拓逾四十年的情誼中,我最深的印象,王拓是直率的血性男兒,一輩子始終懷抱單純的社會熱情,連繫著、記掛著台灣土地和人民,義無返顧投入政治,參與選舉,無非是為了落實文學關懷的信念,具體實踐民主信仰、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在我心目中,他是勇於行動的俠者。
二○○八年五月,在民進黨最慘澹時,王拓「臨危受命」,出任民進黨祕書長,協助蔡英文主席整頓黨務、償還債務、為民進黨開創再出發的基礎。但他念念不忘的還是小說創作。年底,民進黨「盤整」底定,王拓毅然辭去祕書長職務,提出辭呈的理由是「將以餘生,努力文學創作」、「此願未酬,死難瞑目!」,歷經多年潛心讀書,預計將一生風浪,融合,轉化為長篇小說三部曲,可惜只完成了二部,第三部未及完稿,留下無比缺憾。
我深切瞭解,作家不必然要介入社會現實,更不必然要參與公共事務,但強烈使命感的召喚,不得已投入其中,越陷越深,又不能忘情文學創作,內心其實很掙扎。
王拓曾說:「最羨慕從事文學又可以把政治搞好的人,像馬奎斯,是作家,也是革命家。」實在說,談何容易。但平心而論,在我們的時代裡,既能如此投入政治改革,發揮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又能如此創作豐沛、成果豐碩的作家,捨王拓,還有誰呢?
今日我們追念他,緬懷他對台灣的巨大貢獻,萬分不捨。我想,他並沒有真正的離去,他就在他的作品裡,等待人們去那裡相會。
王拓喜歡稱呼我老弟,那麼,拓哥,請安心離去,你的一生,已為台灣拼盡心力;你留下來的著作,臺灣文學史必定佔很重要的位置。
不過,年過七十,我更深體悟,聲名悠悠如浮雲,但求此生本乎真誠,竭盡所能,後世如何評價、如何定位,無需在意、也無從在意。
6
王拓常說:「我本來希望,自己能成為文學教授、成為作家,能整天在書房讀書寫作,我就心滿意足了」,「我也不喜歡政治,我只想搞文學」。
是什麼樣的因緣、什麼樣的命運、將他推入「不喜歡的政治」?依王拓自己說:「是無奈、是生不逢時、是生在一個思想要不斷被檢查的時代。」
直到二○○九年,王拓二度縱身政治風浪二十年,毅然辭去任何職位,遠離江湖,回歸他最愛的書房,閉門讀書、天天讀書。據說經常一天讀十二個小時,至少歷經兩、三年時間的沉潛修練,注入清明活水,世事浮渣逐漸沉澱,重新尋找文學的初心,蓄積寫作能量。
王拓性格直率,曾向多位友人透露,他正在進行的寫作大計畫,預計將一生親身經歷的故事,轉化為長篇小說三部曲,文壇上「盛傳」這個訊息,都無限期待。
不料二○一六年七月底,王拓猝然病倒,父親節隔天辭世,聽說只完成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尚未動筆,留下無比缺憾。
前些日,接到王醒之寄來王拓已完成的兩部小說打字稿,我連日專注閱讀,不時攪動複雜的心緒,有低迴感傷、有慷慨激昂、有無限懷思,更多的是欽佩。
書稿上註明,第一部《吶喊》,二○一二年七月完成初稿,二○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完成修定稿;第二部《呼喚》,二○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完成初稿,二○一六年七月十四日完成第三次修訂。
王拓這兩部遺著,無疑是自傳體小說,承載一九七○年代中期到一九八○年代末,台灣社會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王拓身歷其境、縱身其中,真正發生的故事,見證那個時代的歷史脈動。
王拓到底是吶喊什麼?為什麼吶喊?如何吶喊?又是呼喚什麼?如何呼喚?
小說主要人物的思想、言論和作為,在那個時代,都好像「來自地底的聲音,被冰封的大地隔絕了。」他們是一群被打擊、被壓迫、卻又堅持理想、熱情、勇敢反抗的人。
第一部《吶喊》,總計二十一章,從家鄉南仔寮垃圾場的抗爭運動開始,到鄉土文學論戰、夏潮雜誌創辦、中壢事件現場的震撼、加入黨外陣營,決定參與選舉,國民黨政府以「台美斷交、中美建交」、時局動盪為理由,終止選舉活動。最後篇章,記述聲援高雄余登發父子「涉嫌叛亂」被逮捕的遊行。
第二部《呼喚》,總計十八章,從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牢獄之災,一九八四年出獄後,任職水產飼料公司,公司受到情治單位干擾,被迫離職,轉而擔任《民間》(人間)雜誌社社長,籌組夏潮聯誼會,籌組工黨,帶領外省老兵返鄉團回「大陸」,終結於「中國統一聯盟」、國族認同的思想分岐、衝突、爭辯。王拓毫不掩飾表明立場。
這兩部小說,多取材於現實,一個一個章節,敘述一個一個事件,串連起來,和時代脈動環環相扣,思想脈絡清晰分明,情節十分緊湊,時而引人慷慨激昂,時而引人義憤不平,時而溫情感人,尤其是主角與兩位偉大女性的愛情故事,一個是堅強支柱的妻子,一個是曖昧難捨的紅粉知己、革命情侶,細膩纏綿,動人心弦。
王拓的文學風格,最大特色,採取他一貫信奉的寫實主義手法,並大量穿插對話,無論是基層平民,或是小說中幾位要角知識分子,貼近大眾的生活語言,參雜台語,十分鮮活勇猛,暢快淋漓,即使論辯說理,談論時事,也鮮少文人氣,書卷氣,彷如日常開講,親切、清楚而順暢。
對於一九七○年代、一九八○年代,台灣社會如何衝撞黨國威權體制,如何捲起民主運動風雲,多少有些瞭解,甚至曾經參與的讀者,閱讀這兩部小說,等於重新回顧那段歷史,必然心領神會,勾引起一波又一波回憶的浪潮,而有深深感觸。對於那個時代的政治體制,如何劇烈變動,不甚瞭解的讀者,閱讀這兩部小說,則如同上了一堂非常重要的台灣現代史課程。
這兩部小說中,每一個事件,大多非常真實,我唯一不確定的是,男女主角的情感糾葛,真實性如何,令人尋味。特別有趣的是,小說人物的名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大半是真名;而男女主角和多位要角,則另取名字,例如吶喊主角陳宏和鄭黎明,無疑是王拓和蘇慶黎的化身;第二部呼喚則改名為林正堂和顏素如,不知有什麼特殊意涵?其他人物,讀者可以依據自己的認識去猜測、去「對號」、去判斷誰是誰。似乎增加不少小說的趣味性。
依王拓自述:「我寫的是這群人的故事,但它是小說,不是歷史」,為了充分營造文學想像空間,才如此處理吧!
文學不外乎人性,而政治場域的人性最複雜,王拓在故事情節的進展中,不時流露自我省思;我印象最深刻、最悸動的是:在描述審訊、刑求過程中,他一面表現義無反顧的勇氣,一面省視內心的脆弱,他說:「人的肉體是很軟弱的,經不起痛苦的考驗。我終於明白,我不是勇者,我沒有資格成為革命家。」
文人不滿於時政,而介入於實際行動,總是帶一點浪漫的理想主義。然而,在政治的現實中,鬥爭往往打敗理念,算計常常贏過理想,作家從政,回歸文學創作,視野自然更開闊,人性的理解更深入。
台灣優秀作家多以,而直接參與政治者少之又少;為推動政治改革犧牲奉獻的傑出人士多以!然鮮少傑出小說家,兩者兼具如王拓,更是少之又少。依據《吶喊》和《呼喚》的故事情節,第三部已經定名為「糾纏」,情節架構已完備,可以想見應該是從一九八九年加入民進黨,擔任黨職、擔任公職,歷經台灣首度政黨輪替,「縱橫政壇」二十年,糾糾纏纏、恩恩怨怨、權力傾軋的豐富故事,以王拓寫實、率真、敏銳、直言不諱的寫作風格,這部小說如果完成,定然精彩可期,必將引起更大震撼。可嘆壯志未酬即離去,誠然是台灣文學無可彌補的大缺憾。
就是這樣的王拓/尉天驄
我是在一九六九那一年認識王拓的,他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一身江湖氣。話還沒有說完,就讓人知道,他想說什麼。那個時候,我住在台北市寧波西街二十六號。王拓到我家來是由王曉波引進來的,當時陳映真事件和台大哲學系事件都還盪漾於人心。王曉波、陳鼓應和王拓正在辦《新希望雜誌》,推動所謂的「青年自覺運動」,唐文標也在其中。不知是怎樣挑起來的念頭,王拓說:他正沉醉於張愛玲的作品中。而唐文標的一番談話,就給王拓帶來很大的反響。唐文標說:「鴉片戰爭以後,實實在在的上海,經由國際經濟的介入,便由此浸蝕了中國原有的社會結構。從金融大廈、學校、書店到酒吧,無不展現了享樂貪婪的本質,發展下來,使得中國這個社會一步一步的走向沒有光的所在。我愛張愛玲的作品,正是由於這種魅力,但它也使我感到窒息。」這番談話對於王拓以後寫小說,產生很大的鼓勵。
王拓本來的人生構想是從事教育。那時候,他已經從師範大學的國文系畢業,考入政治大學中文研究所。他原想追隨王夢鷗教授學習新文學,但是,系裡的元老們幾經妥協,只准許他去研究清代的袁牧,並指定由成惕軒老夫子擔任他的指導教授。即使如此,這一篇論文仍然為清朝乾嘉時代的危機作了新的剖析,得到成老夫子很大的賞識,只是仍然無法獲得學校的聘請。一九七三年,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邀請,前往作一年的訪問。於是,就把一年的課程交給王拓代理。臨行之前,我對他說:「你老兄上課只要平實,千萬不要激昂。」誰知人的個性是難以改變的,一年過去了,學校仍然不予聘請。這個階段他加入夏潮團體和林俊義、寧明杰、蘇慶黎等人,開始關心台灣的生態。
為了謀生,他有一個時期到南部、東部推銷西藥商品。那個時候,我在聯合報系的《中國論壇》擔任主編。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我這一陣子被東部的一個老先生指名道姓罵了一頓。那位老先生說:『我看你不像沒出息,怎麼成天作害人的勾當。』原來這位老先生講的正是當前醫療制度下的種種弊病,藥品騙人,廣告騙人,記者騙人,一直把我罵得抬不起頭來。」他把收集的資料寫了一篇報導。正好陳映真出獄,在一家大的美國藥廠工作。兩相對照,他決定從眼前的現實作詳細深度的認識。我把他這篇報導拿來發表在《中國論壇》上,得到了很大的迴響,也引起很多親美派的不滿。於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思考有了很大的推展。他笑笑說:「我這個人就是賤,經不住罵。每次被別人罵,都會得到新的啟發。」我笑笑對他說:「這也難怪,你家的兒子不就是取名叫作醒之嗎?」
王拓原叫王紘久。他必然的要一步一步的從基隆八斗子小世界走出來,走向一個較前開拓的世界。像這樣的人,要他不談政治,其實是很難的。但是,要他永遠綑綁在政治的漩渦中,也是非常困難的。於是,在兩個世紀之交,王拓成為台灣現實界中的充滿各種色彩的人物。他是出色的鄉土作家,也是青年中的傑出人物。他的不安定性,他的江湖氣都使他的名字成了一個響亮的代號。幾年下來,他的生活經歷了反叛、牢獄,與在底層打滾的粗俗,特別在鄉土文學論戰高潮時的不憂不懼,鑄成一種特殊的堅毅的形象。王拓不僅是王拓,他已經成為眾人傾羨的偶像。但是對於王拓本人來說,他所感到的是另一種體會。他曾經對我說:「當別人把我當作叛徒的時候,當電視上時刻在傳播著抓拿王拓聲音的時候,這些和他們在不久之後忽然改變聲音,卑躬屈膝地叫我王委員的時候,那代表的意思是什麼呢? 那是一種對人性的最大的諷刺。能體會到這種滋味,你還能自我陶醉的以為有了什麼成就嗎?在我來說,那不是成就,那是一種對自我的質詢,有了這種質詢,我才真實的認清了這個世界。」我聽了他的話之後說:「你不是把人性看透了嗎?你這不是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嗎?」
他說:「不會啦!不會啦!如果這樣想,我不是白活了嗎?」所以,到了六十五歲,逐漸離開政壇第一線以後,他沉靜起來。老而彌堅,他想要把自己的歷練,投入寫作之中。這個時期我們又開始更多地互動起來,不時見面,談老友憶往,但更多時候他慷慨激昂地談起他創作中的長篇小說,將他這些年在台灣社會運動以至於從政後的見聞更反省地以虛構的方式敘述出來,講到興奮的時候,還是不改江湖氣地把三字經都飆了出來。有一次去他跟穗英外雙溪的家,他把我跟可可(任之)拉到小書房裡,拿出一大疊手寫稿,說是他即將完成的小說三部曲。別看王拓這傢伙捲袖子幹架時的江湖氣,一首硬筆字卻秀氣得不得了。握著厚厚的手寫稿,王拓很豪氣地說:「媽的,老哥,我還是文學人哪。」
二○一四年七月,我車禍後便一直躺在床上,王拓常來醫院或家裡看我,有時跟穗英有時候一個人。說也奇怪,這個時候的王拓和我之間對事物有了很多相似的體會,言談又更深刻。過世前一週,他帶了一盒桃子來木柵看我,告訴我他的寫作又有了很大的進展,很快就可以修改完成。
王拓雖已七十好幾,但身體一向硬朗,二○一六那年夏天孫女小蠻第一次從法國回來,王拓本來約好某一個星期五來木柵,前一晚還跟可可通電話,直說小蠻這個名字取得好,但隔天等到六點卻一直沒有出現。他在醫院的時候還跟可可通過訊息,說心肌梗塞,出院後再來看望,沒想到隔周的八月八號,他就離開人世,讓人不勝唏噓。
王拓過世後,醒之費心整理父親的遺作,現在王拓這幾本小說終於要出版了,我特別感到高興與安慰。
謹以為記。
王拓與我─追憶我們的時代
吳晟
1.
老友王拓,和我同歲,出生於一九四四年,日本時代結束前一年。我們從年輕時候相識相知,逾四十年,雖然我一直定居農村,王拓則四處奔波,大風大浪,我們的生活形態差異太大,卻長久維繫志同道合的同伴情誼,甚多交集。
二○一五年王拓來到我家,告知近況,他已辭去所有的職位,淡出江湖,不再過問世事,終於可以安定下來,專心陪伴牽手,沉潛讀書,重執筆桿,創作醞釀多年的長篇小說,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大疊手稿,翻給我看,他說計畫寫三部曲,預計至少五、六十萬字以上。我甚為他高興,無限期...
目錄
編輯前言
文學遊子的永恆歸返
推薦序
王拓與我/吳晟
就是這樣的王拓/尉天驄
呼喚
後記/王醒之
編輯前言
文學遊子的永恆歸返
推薦序
王拓與我/吳晟
就是這樣的王拓/尉天驄
呼喚
後記/王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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