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這是一顆鑽石。——閻連科
2009年最感人的作品
朱自清的〈背影〉之後最令人難忘的父輩素描
閻連科最動人的家族相簿
一本給為人子女者的備忘書
我把父親的生命忘了,或者說,更多、更多的時候,我把父親和他的人生從我的記憶中擠出去了許多許多,把父親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閻連科〈失孝〉
父親那一輩的接連離世,讓作者慌冷地意識到,自己是被不管不顧地丟下了。於是他回頭追究父輩的人生和命運,也追究自己的童年與過去,凝視他們的草木一生,聆聽為人父者的沉默語言,帶我們回到那貧窮與飢餓的年代,人生大事就是蓋房娶媳,讓孩子們成家立業。簡簡單單,天方地正。然而其中滿溢的親情,卻像漫氾的水流無盡。閻連科說:「單就寫寫他們的柴米油鹽去。寫寫他們的生老病死去。」但最後,他給我們的卻是一個廣大而深刻的世界,在荒僻貧苦的農村,一個個平凡的農民,卑微地面對命運的煎熬,顯露出生命的尊貴。因為不躲避不逃開,於是看見生命最真實而豐厚的面貌。
在那歲月的痕跡與落塵中,弄明白什麼是生活,什麼是幸福。
作者簡介:
閻連科
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出生於河南嵩縣,1978年應徵入伍,1985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欲》、《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爲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等8部,中、短篇小說集《年月日》、《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10餘部,散文、言論集5部;另有《閻連科文集》12卷。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外文學獎項20餘次。其作品被譯爲日、韓、越、法、英、德、義大利、荷蘭、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爾維亞等近20種語言,在2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版。2004年退出軍界,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駐校作家。
章節試閱
第二章想念父親.〈土地的身影〉 也許是父親的勞作感動了天地,那一年風調雨順,那塊田地的紅薯長勢極好……
到今年,我父親已經離開我們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個春春秋秋,是那麼漫長的一河歲月。在這一河歲月的漂流中,過去許多老舊的事情,無論如何,卻總是讓我不能忘卻。而最使我記憶猶新、不能忘卻的,比較起來,還是我的父親和父親在他活著時勞作的模樣兒。他是農民,勞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勞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著的和活著的一些生存與意義,是天正地正的一種應該。
很小的時候--那當兒我只有幾歲,或許是不到讀書的那個年齡吧,便總如尾巴樣隨在父親身後。父親勞作的時候,我喜歡立在他的身邊,一邊看他舉鎬弄鍬的樣子,一邊去踩踏留在父親身後或者他身邊的影子。
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各家都還有自留地,雖然還是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土地公轄,但各家各戶都還允許有那麼一分幾分的土地歸你所有,任你耕種,任你做作。與此同時,也還允許你在荒坡河灘上開出一片一片的小塊荒地,種瓜點豆,植樹栽蔥,都是你的權益和自由。我家的自留地在幾裏外一面山上的後坡,地面向陽,然土質不好,全是褐黃的礓土,俚語說是塊料礓地,每一鍬、每一鎬插進土裏,都要遇到無角無棱、不方不圓、無形無狀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鏵是常有的事。為了改造這土地,父親連續幾年冬閒都領著家人,頂著寒風或冒著飛雪到自留地裏刨刨翻翻,用鋤頭挖上一尺深淺,把那些礓石從土裏翻撿出來,大塊的和細小瘦長的,由我和二姐抱到田頭,以備回家時擔回家裏,堆到房下,積少成多,到有一日翻蓋房子時,壘地基或表砌山牆所使用;塊小或徹底尋找不出一點物形的,就挑到溝邊,倒進溝底,任風吹雨淋對它的無用進行懲處和暴力。
父親有一米七多的個頭,這年月算不得高個兒,可在幾十年前,一米七多在鄉村是少有的高個兒。那時候,我看著他把鋤頭舉過頭頂,鋤刺兒對著天空,晴天時,那刺兒就似乎差一點兒鉤著了半空中的日頭;陰天時,那刺兒就實實在在鉤著了半空的遊雲。因為一面山上,只有我們一家在翻地勞作,四處靜得奇妙,我就聽見了父親的鋤頭鉤斷雲絲那咯咯叭叭的白色聲響。追著那種聲音,就看見鋤頭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後,一瞬間,又暴著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堅硬的田地裏。而父親那由直到彎的腰骨,這時會有一種柔韌的響聲,像被奔跑的汽車軋飛的砂粒樣,從他那該洗的粗白布的襯衣下飛奔出來。父親就這樣一鋤一鋤地刨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在他的鋤下流去和消失,一個冬日、又一個冬日地,被他刨碎重又歸新組合著。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時,父親瘦高的身影顯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彎曲了許多。我已經清晰無誤地覺察出,初上山時,父親的腰骨,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筆直的腰杆兒,可一鋤一鋤地刨著,到了午時,那腰杆兒便像一棵筆直的樹上挂了一袋沈重的物件,樹幹還是立著,卻明顯有了彎樣。待在那山上吃過帶去的午飯,那樹也就卸了吊著的物件,又重新努力著撐直起來。然而到了日過平南,那棵樹也就又徹底彎下,如挂了兩袋、三袋更為沈重的物體,仿佛再也不會直了一般。然儘管這樣,父親還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鋤頭舉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讓鋤頭暴落在那塊料礓地裏,直到日頭最終沈將下去時。
我說:「爹,日頭落了。」
爹把鋤頭舉將起來,看著西邊,卻又問我道:「落了嗎?」
我說:「你看--落了呢。」
每次我這樣說完,父親似乎不相信日頭會真的落山,他要首先看我一會兒,再把目光盯著西邊看上許久,待認定日頭確是落了,黃昏確是來了,才最後把鋤頭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總結樣地,翻起一大塊硬土之後,才會最終把鋤頭丟下,將雙手卡在腰上向後用力仰仰,讓彎久的累腰響出特別舒耳的幾下嘎巴嘎巴的聲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塊高凸出地面的虛土或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讓那虛土或坷垃正頂著他的腰骨,很隨意、很舒展地把土地當做床鋪,一邊均勻地呼吸,一邊用手抓著那濕漉漉的碎土,將它們在手裏捏成團兒,再揉成碎末,這樣反復幾下,再起身看看他翻過的土地,邁著勻稱的腳步,東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裏默算一陣,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筆算幾下,父親那滿是紅土的臉上,就有了許多淺色粲然的笑容。
我問:「有多少地?」
父親說:「種豆子夠咱們一家吃半年豆麵,種紅薯得再挖一個窯洞。」
然後,就挑起一擔我撿出來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雖然不似鵝卵石那麼堅硬沈重,可畢竟也是石頭,挑起時父親是拄著」柄才站了起來的。然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息兩息,就堅持著到了家裏。路上你能看見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塵土砸漫出豆莢窩似的小坑,像落在日頭地裏的幾滴很快就又將被曬乾的雨滴一樣。我跟在父親身後,扛著他用了一天的鋤頭,覺得沈重得似乎能把我壓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鋤頭扔在腳地,可因為離父親越來越遠,竟還能清楚地聽見他在那一擔礓石下整個脊骨都在扭曲變形的哢蹦哢蹦的聲響,便只好把鋤頭從這個肩上換到那個肩上,迅速地小跑幾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後,以免落在黃昏的深處。
到了家裏,父親把那一擔礓石放在山牆下邊,似乎是徹底地用完了自己的氣力,隨著那兩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礓石堆上。如果黃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氣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兒不再起來,讓姐們把飯碗端將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飯,才會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結束了他一天的勞作。這個時候,我就懷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親,明天是否還能起得床來。然而,來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樣,領著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這樣過了三年--三年的三個冬天,我們家的那塊土地徹底地翻撿完了。家裏山牆下堆的黃色的礓石,足夠表砌三間房的兩面山牆,而田頭溝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裏的幾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塊地裏會有多麼多的礓石。你終於知道那塊比原來大了許多的自留地,其實都是從礓石的縫中翻撿出來的,也許七分,也許八分,也許有一畝見餘。總之,那塊田地對幾歲的你來說,猶如一片廣場,平整、鬆軟,散發著深紅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裏翻筋頭、打滾兒,也不會有一點堅硬劃破你的一絲皮兒。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勞作和土地的意義,懂得了父親在這個世上生存的意義。似乎明白,作為農民,人生中的全部苦樂,都在土地之上,都根在土地之中,都與勞作息息相關。或者說,土地與勞作,是農民人生的一切苦樂之源。尤其從那年夏天開始,那塊土地的邊邊角角,都經過了根徹的整理,低凹處的邊岸用礓石壘了邊壩,臨路邊易進牛羊的地方,用棗刺封插起來,太過尖角的地腦,落不了犁耙,就用鐵掀細翻了一遍,然後,在地裏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紅薯堆,一家人又冒著酷暑,在幾裏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塊田裏栽下了它成為真正的田地之後的第一季的紅薯苗兒。
也許是父親的勞作感動了天地,那一年風調雨順,那塊田地的紅薯長勢極好,因為翻撿礓石時已經順帶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裏,除了油黑旺茂的紅薯秧兒,幾乎找不到幾棵野草。凡從那田頭走過的莊稼人,無不站立下來,扭頭朝田裏凝望一陣,感歎一陣。這時候如果父親在那田裏,他就會一邊翻著茂如草原的紅薯秧棵兒,一邊臉上漫溢著輕快的歡笑。
人家說:「天呀,看你家這紅薯的長勢!」
父親說:「頭年生土,下年就不會這樣好了。」
人家說:「我家冬天糧不夠時,可要借你們家的紅薯呀。」
父親說:「隨便,隨便。」
為了儲存那一地的紅薯,父親特意把我家臨著村頭寨牆的紅薯窯中的一個老洞又往大處、深處擴展一新,並且在老洞的對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準備完畢,只等著霜降到來前後,開始這一季的收穫。為了收穫,父親把頹禿的鋤頭刺兒請鐵匠加鋼後又撚長了一寸;為了收穫,父親在一個集日又買了一對挑紅薯的籮筐;為了收穫,父親把捆綁紅薯秧兒的草繩,搓好後挂在了房檐下面。工具、心情、氣力,都已經準備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來降。
陽歷10月8日、9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後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隊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由村支書傳達了由中央到省裏,又由省裏至地區和縣上,最後由縣上直接傳達給各大隊支書的紅印文件。文件說人民公社絕對不允許各家各戶有自留地的存在。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必須在文件傳達之後的三日之內,全部收歸公有。
那是1966年的事。
1966年的那個寒露的中午,父親從會場上回來沒有吃飯,獨自坐在上房的門檻兒上,臉色灰白陰沈,無言無語,惆悵茫然地望著天空。母親端來一碗湯飯說:「咋辦?交嗎?」
父親沒有說話。
母親又問:「不交?」
父親瞟了一眼母親,反問說:「能不交嗎?敢不交嗎?」
說完之後,父親看看母親端給他的飯碗,沒有接,獨自出門去了。吃過午飯,父親還沒有回來。到了吃晚飯時,父親仍然沒有回來。母親知道父親到哪兒去了,母親沒有讓我們去找父親。我們也都知道父親去了哪裡,很想去那裏把父親找回來,可母親說讓他去那裏坐坐吧,我們便沒有去尋叫父親。那一天直至黃昏消失,夜黑鋪開,父親才有氣無力地從外邊回來,回來時他手裏提著一棵紅薯秧子,秧根上吊著幾個鮮紅碩大的紅薯。把那棵紅薯放在屋裏,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那塊地土肥朝陽,風水也好,其實是塊上好的墳地,人死後能埋在那兒就好啦。」
聽著父親的話,一家人默默無語。
默默無語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涼。
第二章想念父親.〈土地的身影〉 也許是父親的勞作感動了天地,那一年風調雨順,那塊田地的紅薯長勢極好……
到今年,我父親已經離開我們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個春春秋秋,是那麼漫長的一河歲月。在這一河歲月的漂流中,過去許多老舊的事情,無論如何,卻總是讓我不能忘卻。而最使我記憶猶新、不能忘卻的,比較起來,還是我的父親和父親在他活著時勞作的模樣兒。他是農民,勞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勞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著的和活著的一些生存與意義,是天正地正的一種應該。
很小的時候--那當兒我只有幾歲,或許是不到讀書...
目錄
前面幾句
第一章 我的那年代
小學 紅樓夢 槍斃 寫作 寂冷的光亮 高考
第二章 想念父親
土地的身影 蓋房 打 失孝 病 戰爭 命運 罪孽 清欠 結去
第三章 大伯一家
人物 織洋襪 偏愛 爆發 蓋房 相媳 尊嚴 賭博 走向短路
電視 鐵成 連雲 歇息 後事 面向死亡 去處
第四章 我的四叔
日子與生活 一件布衫 靜夜 一樁事情 一頭沉 收麥後 在車站
回鄉 返 牆裡牆外
前面幾句
第一章 我的那年代
小學 紅樓夢 槍斃 寫作 寂冷的光亮 高考
第二章 想念父親
土地的身影 蓋房 打 失孝 病 戰爭 命運 罪孽 清欠 結去
第三章 大伯一家
人物 織洋襪 偏愛 爆發 蓋房 相媳 尊嚴 賭博 走向短路
電視 鐵成 連雲 歇息 後事 面向死亡 去處
第四章 我的四叔
日子與生活 一件布衫 靜夜 一樁事情 一頭沉 收麥後 在車站
回鄉 返 牆裡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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