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就是一座島嶼,一座島嶼就是一個男人建立的星球故事。一艘船就是養家的生存工具,如此的工具是有靈魂的,是我們做過美麗的祈福儀式的船,是我們父子爬山伐木,一棵樹一棵樹斧削製作的海上藝術品。──夏曼.藍波安
海洋文學家、國家文藝獎得主夏曼.藍波安的求生鬥志
蘭嶼達悟家族拼板舟的建造、傳承與生命儀式
聆聽亞馬(父親)的神話,領受伊納(母親)的祝禱
山谷迴盪的歌聲,召喚黑翅飛魚的永恆奧祕
右肩上漂泊的靈魂,為文字的洋流開啟黑夜的眼睛
山海之間,與子同行
伐木造船、夜航捕魚
依循節候與潮汐,共同書寫新世代的篇章
《黑潮親子舟》是夏曼.藍波安與家人合力打造的作品,他寫作的同時,也親自造船、捕魚、曬製魚乾,年復一年,繼承父親的遺願,做一個真正的達悟男人;兒子藍波安跟著他學習,入山林、划木船,辨識雨林的氣息,以身體感受海洋的波浪,也記錄遠洋航行經歷;大女兒施奇諾娃喜歡畫圖,為這本書增添色彩與文字記錄;小女兒施奇諾貝兒愛寫詩,日常靈感化為文字,成為親子舟的一部分。至於妻子凱珍的作品就是她種植的芋頭、地瓜,成為滋養家人最重要的養分。《黑潮親子舟》是傳承也是反思,是身體在大島、小島之間奔波的觀察感悟。
在他細膩優美、詩意的筆下,海洋、飛魚、傳統達悟人的生活儀軌和迎受現代化衝擊的悲喜,都轉化成泉湧的思潮,如同心靈魚湯的鮮味,灌溉都市乾渴的喉嚨。他的書寫往外撐開宇宙的浩瀚,擁抱海洋的寬廣,讓臺灣文學湧進了無可取代的洋流心跳。
*本書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補助
作者簡介:
夏曼.藍波安 Syaman Rapongan
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國家文藝獎得主。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以寫作為職志,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1992年《八代灣神話》獲中研院史語所母語創作獎,1999年小說《黑色的翅膀》獲吳濁流文學獎、中央日報年度十大本土好書,散文《冷海情深》獲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海浪的記憶》獲2002年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漁夫的誕生〉獲2006年九歌年度小說獎,並為同年第23屆吳魯芹散文獎得主,並以《老海人》獲2010年金鼎獎。2012年《天空的眼睛》,獲得該年度中時開卷好書獎。2014年《大海浮夢》入圍2015年聯合報文學大獎,2018年獲得日本鉄犬異托邦文學賞。2017年獲得第40屆吳三連文學獎,2018年獲《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評選為台灣當代十大散文家。2019年《大海之眼》獲台灣文學金典獎、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2023年榮獲第十三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以及第23屆國家文藝獎。
施藍波安 si Rapongan
台東縣蘭嶼鄉達悟族人。
畢業於國立高雄海洋科技大學。
曾海上商船實習一年經歷、曾任國立台灣大學原圖中心計畫助理。
三十歲返鄉,與父親學習達悟族傳統文化知識,同時學習攝影紀錄。
並在二○二一年完成人生第一艘拼板舟。
施奇諾娃 si Matnaw
畢業於東南科技大學,歷經原住民電視台策劃編輯,idu原住民小吃部員工,東方美集團RMK、雅詩蘭黛M.A.C、資生堂NARS彩妝師、美容師。
施奇諾貝兒(貝貝/貝兒) si Nomok
獅子座。喜歡獨旅。喜歡下廚。喜歡寫詩。喜歡貓咪。
學習和文字相處,偶爾很懶,生活在雨都之間。
章節試閱
航向大海的心願
彷彿心海的底層,某種古老的歌聲一直迴盪的旋律,像是來自最最遙遠的,我部落伊姆洛庫面海左邊,東南方小島傳來的歌聲,時而清澈得怡人悅耳,時而模糊,低沉的朦朧神祕。如此的歌聲已糾纏了我好多的年月。從我捨棄木船,不再使用它做為獵魚的生產工具的時候。我因而思索著,好像自己不使用拼板船舉行招飛魚儀式,不運用木船獵魚,彷彿不是達悟「男人」似的。沒有拼板船的數年中,嚴重困擾著我的意志,是我人生到了中老年紀之後,命格裡的沉重債務,壓著自己千頭萬緒,生活失去了重心,以及頓失踏實感。我因而不時的問自己,沒有自己拼板船,為何讓我感受日常生活,如是沒有重心的彩雲,在天宇隨風遊走:也如是折了雙翼的黑翅飛魚任千億尾沙丁魚嘲諷譏笑。
父親 ,以及他的兄長、小弟,他們三人生前給我的遺訓,說:
「假使我們部落的灘頭沒有了拼板船,那也就是失去了黑翅飛魚神的傳說,等於不是這個島嶼原初的主人了。人類終將老去,終將死亡,當我們死亡之後,你要造一艘拼板船,讓我們古老的灘頭,還有存留一艘木船,以海洋之名,舉行招飛魚的儀式,讓航向大海的灘頭存留應有的尊嚴,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下,它會呼喚海神的名字。孩子,你就領著我們的孫子、你的兒子造一艘航向大海的拼板船吧!」
「航向大海的拼板船」,這句話在父親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仙逝的那一天起,就如刀斧深深的鑿刻在我的心海裡,也像一尾俊拔的、游姿優雅的浪人鰺遨遊在我奔騰的血脈裡。
記憶如是每一日的旭日,從兩歲會走路起,父親就領著我瘦弱的身子走向灘頭,站在家族的十人大船上,一同與父祖輩們面對廣袤的海洋,他們高舉似是漏斗般的銀帽,呼喚海洋的名字,呼喊黑翅飛魚的聖名:
「回來吧!回來吧!人之島是祢們孵化出生的原初之島,歸來吧!歸來吧!」
「這是我們人之島島民,對飛魚神的誓言盟約,歸來吧!歸來吧!」
「公雞的鮮血已沾上鵝卵石,浪紋暗流帶進外洋,歸來吧!歸來吧!」
每一年的飛魚招魚祭典,父祖輩們年年重複諸如此類的祈福詞,從小的記憶如是每一日的旭日,最後醞釀成熟,成為我的信仰。
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應該是我五歲,我的小叔公當舵手船主,那時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季,家族雕刻了一艘十人大船,在隔年的招魚祭,父祖輩們深夜出海獵魚,記得他們只撈到三尾飛魚,一尾是留給船主家庭獨吃,那是舵槳手的傳統福利,兩尾就由九個家庭均分享用,每個家庭只分得幾片飛魚鮮肉,但家族裡的男性用兩具陶鍋沸煮兩尾飛魚的鮮湯,放的淡水約莫是六十公升,然後再把飛魚湯平均分享給九個家庭。若是一個家庭有五個,六個小孩,每個小孩也只能分得如小拇指般小的飛魚肉,一大清早,孩子們飢腸轆轆,哭泣是唯一的理由,淚水與魚湯混著飲喝。然而,每一天的鮮魚湯,卻是讓我們知足飽足,讓我們漸漸長大的食物。之後,就是男人們閒聊的時段,昨夜的故事,去年的故事,古老的故事,就在那個時候,如是波浪宣洩般的被重複口述。我的記憶,那是感情的記憶,也是海洋智慧的記憶,也因而成為我的信仰,夢寐以求的願望。
一九六四年進入華語學校,學校就在我的部落內,學生每天依校規,都必須在國民黨的蘭嶼鄉黨部的小廣場排隊集合上學,毗鄰的是一間水泥房、鐵皮屋頂的興隆雜貨店,另一間是木頭樁柱、茅草屋頂的人人商店,這兩個雜貨店是蘭嶼島近代史上,最早進駐在我們島嶼部落的外資,必須使用金錢買東西的店面。無庸質疑的,買東西的顧客全然就是漢族的公務員、軍人,我們在地人只能用眼睛觀賞那些台灣本島貨船運送過來的那些新穎的雜貨,吸著我們潔白的瞳孔,此時我察覺一個有趣的場景是,漢人不時地叮嚀我們,說:
「小鬼們,你們要好好念書,將來我們收復大陸以後,你們就可以拯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
此類的話語,像是不定時的炸彈灌進我們乾淨的耳根、質樸的思維。當時,我認為這些話語是具體的「語言暴力」。島嶼的漢人不時地告訴我們在地人說:「你們達悟人是漢族的一支?」
然而,除去老兵士官等軍人外,學校的老師們,鄉公所的職員們,警員都不曾走進我們的部落,甭提走向海邊灘頭觀賞,從海上捕飛魚豐收歸來的部落人。對於我,我一直弄不清楚,漢人膽怯步向灘頭是什麼原因?
時間到了一九八○年,即使我部落的祖父輩們大多已凋零仙逝,部落海邊灘頭的船隻依然維持在四十艘以上,換言之,家家戶戶都有一艘拼板船,於是沒有拼板船的男人被歸類為次等男人。顯然,廣袤的海洋,近岸魚類生態的多樣是激起島民創造西太平洋獨具一格的拼板船,利於切風切浪的,流線優美的造型。
我從小在家族男性長輩的薰陶下成長,每一年飛魚季節的前期是部落裡獵魚家族夜航持火把,使用掬網撈魚的季節。祖父不時的經常對我耳提面命地說:
「黑翅飛魚神說:『飛魚汛期的四個月期間,不可以獵捕海裡的底棲魚類,這是讓牠們休養生息,海底生活不被干擾。飛魚是迴游魚群,每年的二月到六月游到我們的島嶼。結束之後,才可以獵捕底棲魚類:相對的,我們就不可以捕飛魚,釣鬼頭刀魚了。』孫子,你必須牢記黑翅飛魚神的話語。」當然,是否真的有「飛魚神」的存在,我幾乎未曾質疑過祂的存在,我反倒質疑,我部落頂端那個山腰下的天主堂的神父,說我們是「有罪惡的人」,必須每一年跟「上帝」告解,跟「上帝」說,你犯下的罪孽。我因而也從小質疑西方基督宗教的上帝的存在,也在深深的質疑神父說我們有「罪」。質疑白人跟非白人說:「你們是有罪。」此語也近乎是「暴力語言」。
祖父的這一席話宛如山谷裡的小葉桑樹 ,年年結實纍纍,深深根植在我成長時的歲月記憶,幾乎就是斧刻在我的腦海紋路,心靈裡的生態時鐘,「飛魚汛期嚴禁獵捕底棲魚類,讓它們安靜地覓食生息」,我卻是深信這個,如是自然律則似的,不得違背。我們食用的飛魚,不是身體的富足,而是精神層次的知足。
時光的隧道是讓幼樹長成成樹,成樹變為老樹,終將成為山谷裡的枯木,孕育成土壤的有機肥,再孕育下一代的幼苗。人類何嘗不也如此呢!
那一年,兒子未滿三十歲,若有所思地跟我說:
「爸,我想回家了!」
「回家的海很近,回家的心卻是遙遠的」,我心裡如此思索。孩子在台北也生活了十七年,心靈裡的茫然是必然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也必然不是他想追求的生活模式,都市也必然是沒有海洋的風的吹拂,或許兒子也想追求海洋的風的味道吧!也或許在都會,一個海洋民族的孩子心沒有一絲眷戀吧!也如同當年的自己,有相似的心靈處境,就連下的雨水的感受也不同。
「你就回家吧!」我說。
他媽媽的心情,心疼兒子在外外食十多年,總覺得那是她欠兒子青少年成長時的「營養費」。「回家」也或許是媽媽回饋他身體健康的主因,然而,孩子回家可以做什麼呢?這是現實的生存問題!
「回家」,他敬愛的爺爺已仙逝了十多年,帶走了許多許多的傳說,許多許多的傳統技能,許多的島嶼的民族知識。而我,可以給他什麼呢?
「回家」,是這個西太平洋的小島民族共通的課題,另一共通的課題是,這個島嶼是被觀光的,眾多回歸祖島的族人大半從事了民宿經營的自主事業,浮潛,夜觀,解說導覽等等之。朝現代性發展自主事業,推動文化導覽的工作,勢必也是生存之道的選項之一。然而,他必須從頭學習,跟誰學習親海的活動呢?這是一本沒有教學進度的課程,唯有親自下海,上山,身體先到的傳統教育,方可讓兒子體悟,我們在漢族教學體制學習不到的在地知識。於斯,也只能親自帶領兒子上山,下海,甭說,這是一條長遠的路,而我的身體,究竟還能夠支撐多久呢?
父親生前的矯健身影,像濤聲一樣活現闖入我的腦海螢幕,他在山林深谷領我伐木的情境,傳遞著島嶼民族尚未被殖民化的原初深情,一隅沒有被現代化開發傷害的雨林,他的一把斧頭可以輕易的砍伐直徑六十公分的麵包樹,他七十餘歲的伐木身影,流動著古老的勞動者的美學縮影,為了海洋的名字,為了飛魚的聖名,浪人鰺魚的俊俏,建造一艘海洋波浪的玩偶──拼板船,是為了儀式,為了生存,也為了傳承,這正是達悟男性們集體性的海洋使命使然,我見習到了父親那個世代的島民,對雨林生態環境的敬愛,敬畏的質樸信仰,讓我深深的感動,彷彿自己的肉體也為林木樹神的一份子似的。然而,建造一艘拼板船,並非是我個人的意願即可,於斯,某種傳統禮俗的習慣法,悄悄地浮現在心坎,某個心靈角落的壓力,也悄悄的浮生在我漸漸衰退的體能上,這是不可能否認的事實。日升日落是自然界的不變的定律,身體結構,由出生到衰老,當然也是不可改造的定律,但是,我的擔憂不是我體能的問題,而是我孩子們的母親是否允諾我們父子共造一艘船的,「航向大海的心願」的親子舟。
航向大海的心願
彷彿心海的底層,某種古老的歌聲一直迴盪的旋律,像是來自最最遙遠的,我部落伊姆洛庫面海左邊,東南方小島傳來的歌聲,時而清澈得怡人悅耳,時而模糊,低沉的朦朧神祕。如此的歌聲已糾纏了我好多的年月。從我捨棄木船,不再使用它做為獵魚的生產工具的時候。我因而思索著,好像自己不使用拼板船舉行招飛魚儀式,不運用木船獵魚,彷彿不是達悟「男人」似的。沒有拼板船的數年中,嚴重困擾著我的意志,是我人生到了中老年紀之後,命格裡的沉重債務,壓著自己千頭萬緒,生活失去了重心,以及頓失踏實感。我因而不時的問自...
作者序
感恩的「自序」
「求求你,要下海潛水抓魚,必須帶兒子去,不可以再一個人下海了,你已不再年輕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凱珍,在我六十二歲以後最常說的話,也是內心裡關心我的真情話。
話是真實的,我已不再年輕了,但不算老人,我下海潛水還是會告訴她,說:「我去獵低等魚類。」她心裡明白,畢竟她的牙齒是吃魚長大的。我們有新鮮魚吃,心情總是愉悅的。而,我也必須繼續支撐家裡有魚吃的責任,不再年輕是事實,但在沿岸礁岩的淺水區,我依舊可以依靠經驗獵魚,海洋更是我在夏季的冷氣房,尋覓安靜的無限空間,我是魚類環境裡的自然演員。
「奇怪呢!我一直頭暈呢?」凱珍十分憂慮的問我,事情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時間也是檢測我們人的歲數在六十五歲之前,日常生活作息,飲食習慣好與壞的總醫師。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凱珍近年來頻繁的暈眩問題。
去了台北幾家醫院檢查數十趟,檢查無果,也讓凱珍憂慮日增,我於是說:「你就跟我學習散步走路運動吧!」
後來我的觀察,凱珍走路不會走直線,她會傾斜,偏向一邊走路,「我們再去台北檢查吧!」她請求我說。她的憂慮日深,就如夏季的芋頭沒有水喝的苦惱,今年六月底某一天,兒子帶他母親去他們三個小孩出生的某台北醫院檢查她長期乾咳的喉嚨、胸腔,兒子後來看片子說:「媽,妳的後腦勺好像有塊黑影的東西。」
後來我們在台東某間醫院照凱珍的後腦勺,今年的六月二十八日,我倆去台東看X光片,結果後腦勺有塊瘤,寬三到四公分。傳了照片給台大醫院的陳醫師。陳醫師請了腦科專家賴醫師看照片,說:「有一塊瘤,必須住院開刀。」
七月十一日住院,十二日進手術房,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尊敬的主治醫師賴教授,當然是最辛苦的,之後凱珍住進加護病房觀察兩天一夜,結果感謝賴醫師、護士們的關照,讓她順利地轉移到一般的普通病房。從住院到出院,一切顯得如此的順利,凱珍心情愉悅說:「感謝上帝的眷顧」。
住院數十天以後,帶凱珍回到蘭嶼家了,家屋讓她心安平靜,聽力也如開刀前一樣安好,沒有重聽問題。蘭嶼的日常生活,我已習慣了早睡,在深夜後的凌晨,便是我寫作、閱讀的時段,最近因為我主持造船的小計畫,家屋多了一個心肝寶貝,專注地觀看與造船團隊們共造的拼板船的初級造型,彷彿我們身體的健康重新啟動似的,重新組合,在步入七十歲的時候,然而腦海不時地浮現我們在台大醫院經歷的總總,思索著,因為文學與陳醫師相識──文學人醫師與文學人潛水伕。
「我們何德何能,可以住進台大醫院呢?」凱珍如是思索,而我真不敢想像我們會有此等福利,感謝陳醫師、賴醫師的照顧。當賴醫師查房(他的病人),見他一眼我深深的鞠躬,內心深處充滿感恩,我這個蘭嶼人是何等的幸運,何等的幸福啊!凱珍似醒未醒的躺在病床,病房窗戶面對信義路、羅斯福路……這個區域是我二十來歲在台北南陽街補習班時,開啟我人生通往大學,就是改變我人生階級的天地,過程雖然艱辛,但現在的我充滿了似是城市冒險之旅後的重生。再回首,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身邊躺臥在病床的是病人,當然也是我永恆的妻子,她將屆滿七十人生,或許思索過她的男人只是個簡易的海洋文學家,喜愛寫字說謊的老人(她形容我的話),迄今依舊讓她厭惡的一個不愛乾淨的臭老人,自稱是被海洋馴化的,一個不信上帝的異教徒,但無論她如何地嫌棄我,我仍然是她的臭男人。我們也是從小學到國中所有同學裡,唯一一對還在經營跟耕作少許的地瓜田、山藥田、芋頭田,這些根莖類是我們主要搭配飛魚等魚類的食物,更是我們傳統節慶的儀式食物,感恩於土壤的信仰。
或許凱珍不懂文學,也不喜歡文學,迄今她也從未閱讀任何作家的文學作品,因她的先生是一位好高騖遠的文學家,而激起不了她閱讀任何文學作品的興致,於是,我寫了什麼,她並不關心,我們的生活一直在震盪,如海洋上的木船,但她一直是個知足的傳統婦人,家屋的棟梁,說我像個幽靈,時而浮現,時而隱沒,幸好《聖經》是她一生的最愛,她一生唯一的讀本,心靈的寄託,耶穌的生平記事是她最愛的故事,是我不在家的時候,《聖經》是她的宇宙。其次,幸好我家的兩隻貓咪是她轉移臭罵我的對象。
「一直吃,一直吃,你們讓我睡不好!」
「荳荳,你啊,已是十多歲的老貓,不要再跟野貓打架了,你看你的脖子都是傷痕。」
「妳啊,去跟臭老人睡。」
「喵!」我的老貓柔柔叫道,像是求我摸她尾巴似的可愛叫聲,「你就睡那兒,老人在寫作。」我溫柔地說給她聽,彼時往往已是凌晨的四時上下了。
此時我輕推家門,撥開凱珍床前的黑色布幕,她手機上的短視頻螢幕仍在播放日本大胃王的競賽節目,那是她喜歡的節目,有聲音總是讓她安睡,二十六度c的室溫是幫助她睡眠靜養的最佳溫度,驀然回首,我們從相戀到結婚生子,恰好四十年了。
一九八五年,好像是七月吧,我文學人生的第一篇詩作〈大自然的孩子〉刊登在《中時》副刊,我跟凱珍說:「妳看,我寫的詩,登出來了。」
「那是什麼東西,有啥高興的,只不過是幾個字而已!」
那是《中時》副刊首次刊登原住民的詩作,我不知道我重複閱讀了多少遍,內心澎湃的喜悅如是九級浪濤拍擊礁岸般的振奮,彷彿那篇詩作就是我人生最顯著的文學獎,但凱珍無動於衷。
「丟棄那麼多的稿紙,如果那些紙張是新台幣的話,那該多好啊!」
「你的書若是賺到錢,我已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了!」誠實說,我的書根本不是賺錢為終極靶子,而是傳遞達悟民族的海洋思想,我身體體驗體悟的野性知識,我父祖輩堅實而純真的飛魚神話信仰裡的,非西方科學、宗教理論,非東方漢族儒家、老子等的思想的另類文學作品,套用城市文學理論家的觀點,就是邊陲文學……豈有賺到錢的可能性,但我就是非常喜歡創作寫作,喜歡思考。
凱珍即將踏入七十古來稀,光陰並非似劍,而是一波波浪濤堆砌的人生,彩雲的司機是風神,我們結褵四十年了,風神把我們下放到祖島的家,昨日四時的午後,是夕陽光不會咬傷人的時段,她說:「我已月餘沒有看顧我們的旱田了,帶我去,我想念我的地瓜田、芋頭田。」
工作完,已接近六時半,她堆積茄苳樹的落葉成一座小山丘,再收集檳榔樹乾枯的落葉,她用打火機點燃,此等落葉的煙雲隨風神飄搖,又說:「老人,煙雲很讓我療癒,在翠綠的原野隨風飄逸,誠如賴醫師的手術刀鋒似的,讓我再生起求生的鬥志。」
「求生鬥志」,是的,這本書《黑潮親子舟》是申請國藝會「台灣書寫專案」,集結三個孩子們的文字:藍波安航海環繞大海的實習記事與我造船的感想,大女兒奇諾娃的繪畫,小女兒奇諾貝兒的心語寫作。出版之前恰巧他們的母親腳掌踢到礁石而跌倒住院,他們在母親的病床邊追憶他們兒時的美麗記憶,不是笑話一片汪洋,而是媽媽你要健康起來,就是我們三個孩子求生的鬥志。
「求生鬥志」,《黑潮親子舟》的另一部分,是追憶我父祖輩們在野性環境裡的求生鬥志,他們的一生裸身赤腳穿梭在雨林裡的伐木,人與船隻為了生存在豔陽下的海洋獵魚,在月光下划船夜航持火炬捕飛魚(野性環境馴化我們),那些活劇本的故事極度吸引我,於是我個人用身體體悟前輩們有畫面的口述記憶,走他們身體記憶的山路海流,自然人的語音導航我文學的思路,書寫成這一本書及其他的書。
父祖輩們的「求生鬥志」赤裸裸的攤在豔陽、駭浪下,一生沒有郵局的存款簿,郵局就在我部落,其實他們的身體就是存款簿,也是提款機,在當下的二○二四年的抖音時代,他們的故事已幻化成失去魅影的神話(民族學)故事了,被當代新生代族人唾棄的無稽之談。我個人的求學目的,不是為了學習西方理論,而是去理解異質文明,我的身體會弱化老化,我終將也會死亡,也會成為某種迷途落寞的神話,我的身體是現代版海洋文學最為脆弱的儀器,留一本《黑潮親子舟》聊表我們曾經堅持求生的鬥志,一顆感恩於父祖輩們給我口述的生活哲學,內容裡有許多無名氏是祭典儀式的創造者,這些記憶就是我個人文學創作的自覺基礎,智慧泉源,感恩的源流。
凱珍回家了,我們從零開始建立的家,家,有我們與父母親之間的許多點滴與莫名的矛盾,但孩子們還來得及跟祖父母生活,是他們彩虹般的記憶,與深海的恩情,兩個女兒與他們的祖父母有許多許多矛盾的笑話,父親的人生末期是我在清大念研究所的時候,一個八十六、七歲孤零老人,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新竹求學,我抽空回家陪他,每一天的晨光父親裸著上身,肌膚已經沒有了彈性,枯坐抱膝吸納光能,抓魚給父親吃,一碗熱魚湯,一尾老人魚,他夜夜思念我,淚水早已乾枯,只剩瞳孔視網膜望著我,說:「你去哪兒了,去這麼久,我堅持活下來,就是等你,就是等你啊,兒子。」
我去了哪兒呢?我的求學,最淒涼的就是換來父親人生末期的孤伶無助。父親吃完喝完鮮魚肉湯,輕輕的說:「Ayoy!(感謝)。」好沉重好沉重的一句話,陪著父親坐下望夕陽,他音量脆弱的說:「孫子的父親別再遠離我,好嗎?」這句是父親送我的最後一句話,但我還是遠離他了,為了「知識」,也為了在台北求學的三個小孩,不孝子壓著我身心,後來凱珍照顧我父親,Ayoy!(感謝),卻哽在我喉頭,說不出口。如今,願她早日康復。
我的家人,感恩於台大醫院的陳醫師、賴醫師等等,讓凱珍的信仰得到印證,信主是有福的,每天閱讀《聖經》,是她的靈糧,謝謝。而我這個老人在父母親眼裡是個漢化極深的孩子,在孩子們眼裡是個經常消失、常常迷失的爸爸,在凱珍心中是個沒有基督靈糧之徒,不下廚房的臭老人,但我是家人們的僕人,也是個黎明前寫字的說謊者,泛靈信仰者。
完稿於蘭嶼鐵皮屋家
二○二四年八月二十三日
感恩的「自序」
「求求你,要下海潛水抓魚,必須帶兒子去,不可以再一個人下海了,你已不再年輕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凱珍,在我六十二歲以後最常說的話,也是內心裡關心我的真情話。
話是真實的,我已不再年輕了,但不算老人,我下海潛水還是會告訴她,說:「我去獵低等魚類。」她心裡明白,畢竟她的牙齒是吃魚長大的。我們有新鮮魚吃,心情總是愉悅的。而,我也必須繼續支撐家裡有魚吃的責任,不再年輕是事實,但在沿岸礁岩的淺水區,我依舊可以依靠經驗獵魚,海洋更是我在夏季的冷氣房,尋覓安靜的無限空間,我是魚類環境裡...
目錄
(出版緣起)親子共築的心靈航程 /林淇瀁(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感恩的「自序」
I Tatala──招飛魚儀式的木船
伊納──此情可追憶
一艘木船的魅影:十人拼板船的誕生
山谷裡的歌聲
航向大海的心願
父親最後的海洋饗宴
Tatala的神話
Pika vangan(雙人船)
黑潮親子舟
拼板舟歷程/藍波安
雨林的靈氣
豐富與寂寞
II Mata no ahehep--夜間的眼睛
一句古老的聲波
回家
人生的第一章儀式
我的初夜航海
大海上的新鮮皮膚
另一個星球的海洋/藍波安
父親夕陽體能的禮物
心臟在海裡
III Inaworod namen--我家的庭院
一個父親失落的願望:懷念我的小妹
我的記憶/施奇諾娃
阿公的椰子殼/施奇諾貝兒
兒時散記/施奇諾貝兒
藍波安的願望
永別了,洛馬比克
海裡的獵人/施奇諾貝兒
一隻孤狼:敬小俠
IV Oned nu wawa--海洋的內心
人類的島嶼
黑色翅膀
諾穆克/施奇諾貝兒
九歲的憂鬱/施奇諾貝兒
耳機/施奇諾貝兒
腳底板的悲傷/施奇諾貝兒
(出版緣起)親子共築的心靈航程 /林淇瀁(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感恩的「自序」
I Tatala──招飛魚儀式的木船
伊納──此情可追憶
一艘木船的魅影:十人拼板船的誕生
山谷裡的歌聲
航向大海的心願
父親最後的海洋饗宴
Tatala的神話
Pika vangan(雙人船)
黑潮親子舟
拼板舟歷程/藍波安
雨林的靈氣
豐富與寂寞
II Mata no ahehep--夜間的眼睛
一句古老的聲波
回家
人生的第一章儀式
我的初夜航海
大海上的新鮮皮膚
另一個星球的海洋/藍波安
父親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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