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水嬈寒梅
淨空煙火
花開花落,緣起緣滅,歲月一天天碾過,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風華變成了發黃的書頁,堆積在佈滿蛛網的空落房間裡。輕輕拿起,塵土在陰暗中飛舞,我們不能不堅信,時光如流水,故去的一切就算再珍貴,再風光,都會被春水浸泡,消失隱沒。抬眼看看今日的天空,花兒是否依舊美艷?樹葉是否依舊清脆?久違的青磚鳳瓦下,能否還有燕兒的呢喃?推開紗帳,我們聞到的卻是“五四”敲響過後,清王朝殘夢餘溫的味道。濕濕的,沉沉的,驚起一群鷗燕向南飛。
他們說失去的都是美好的,留下的都是遺憾的,我無力反駁,但我唯一肯定的是,我們誰也無法阻止歲月的年輪一天一天輾轉。世事無常,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天都有人降生,生生死死,悲悲切切,構成了華夏曆史的篇章。那裡記載著歷朝歷代的明君聖主;那裡充滿詩人墨客的絕代風華;那裡亦有奸惡之徒的無恥心機。一刀一錘,刻在我們心裡,無法忘記。徘徊中,我看到有個孤寂的靈魂在飄蕩,瀟瀟灑灑,坦坦蕩盪,那遺世孤立的美叫我們不能不駐足凝視。
她叫張愛玲,不,或許我此時應該叫她張煐(“愛玲”是十歲時母親帶她去黃氏小學依照英文名字Eleen臨時取的)。 1920年9月2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
公共租界?大家都不會陌生,它曾經那麼堂而皇之地高聳在上海這座城市裡。風聲起,雲絮落,想來真的好奇怪,儘管“五四”運動剛剛響起,它還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模樣,歌舞昇平,華麗無限。一個城市分為公共租界和華人所住的貧民窟。這兩者之間用一塊牌子分割得相當明顯的。 “華人和狗不能進入!”。
冷冷的風掃過心頭,蕩起靈魂的顫抖。是悲哀?氣憤?或者更有無語的哀默吧?抬頭望望天,天依舊蔚藍,雲依舊瀟灑,生活依舊日復一日地度過。在歲月的年輪裡,我們只聞風聲,不見花香。裊裊然,淒淒然,徘徊迷離。
其實在公共租界裡也是有華人的,他們或是清朝遺少,或是位高權重,不管是什麼,唯一肯定的是他們口袋裡都有銀子,每天醉生夢死,恣意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看來悲哀,實則必然,那是個連孫中山都氣得吐血的時代,我們又能責怪他們什麼呢?如若每個人都能堅守,都能抓住信念,那麼我可以肯定,他會在那個時代裡脫穎而出,流芳千古。中國的歷史告訴我們,在華夏這塊神秘的土地上,生長著能“忍”的人群,每一朝,每一代的歷史更替,都是經歷最黑暗的時期後迎來的。
我曾問過一個朋友,他是我們身邊眾所公認最正直堅守的人。我問他如果看到這樣的牌子,他會怎麼做? 。他告訴我,“氣憤,想摘掉!”。我說如果你衝動地去摘,被關進監獄或被槍殺了呢?他停了下,告訴我:“那我會放在心裡,將來找機會也要摘掉”。是呀!找機會,他的機會就是中國人忍無可忍,一起團結反抗的時候,那時才有機會!
張愛玲出生的時候,中國人還沒有團結一心。那裡有著牌子,那裡的洋人擺出施捨的面孔,他們恣意妄行,把華人和狗畫成了等號。殊不知他的衣食住行是靠壓榨誰的骨血換來的。
他們說塵世是殘酷的,人性是現實的。我們踏著哭聲而來,注定生活苦多過甜,淒涼多過美滿,當沉雨打過殘枝,當寒梅的尖銳,刺進心口,請記得,千萬不要落淚,叫自己不要那麼悲涼。微笑地,告訴所有人,你可以!張愛玲年幼之時,便已領悟到了這一點。
張愛玲出生在官宦之家,身世顯赫。她的祖父張佩綸是晚清士大夫中“清流黨”的代表人物,曾失戰福建“馬尾戰事”,被革職充軍,流放張家口。光緒十四年(1888年),期滿釋歸。因與李鴻章是世交,遂得收留為幕僚,協辦文書,掌理重要文件,並因此認識了李鴻章之女李菊耦。那年張佩綸已經41歲,兩年前剛死了元配,又是個剛釋放的囚犯,而李菊耦只有23歲,且素有才名,嫁給張佩綸做續弦委實委屈。其母聞知此事,大怒,痛罵李鴻章“老糊塗蟲,把才貌雙全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年齡相差十九歲的'囚犯'”,李鴻章不聽。在舊社會女人的地位遠遠不及男子的一發。
父命難違,李菊耦只能嫁了。結婚後,李菊耦亦未想到張佩綸這般有才情,他們烹茶作賦,夫唱婦隨,過了一段與世無爭的幸福生活。
1894年,中日兩國在朝鮮爆發嚴重軍事衝突,戰爭一觸即發,北洋大臣李鴻章主持其事。張佩綸仍然主張與日對戰,與李鴻章之子李經方意見相左。李經方起了排斥之意,通過關係,買通御史上奏,彈劾張佩綸。張佩綸無奈,只能攜家眷搬到南京。李鴻章在南京大中橋襄府巷給他們買了一所巨宅,張佩綸和李菊耦在這裡生了一子一女,子即張廷重,女即張茂淵。
張佩綸終日閉門不出,虛度年華。
此後一年,甲午戰爭爆發,集晚清全國之財力物力的北洋水師慘遭敗績,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這一事件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康有為等發動公車上書,掀起維新變法的高潮。李鴻章也視《馬關簽約》為奇恥大辱,發誓終生不再履日地,並傾向變法。由於國內民憤四起,又不能指責清政府為慈禧傾盡國庫,一心籌備萬壽慶典,故將矛頭指向了李鴻章。李鴻章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做了大清喪權辱國的替罪羊,甲午戰爭後,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投置閒散。
這就叫歷史,總要找一個能頂起的人來扛罪,李鴻章不管名聲和地位都擔當得起,所以活該被選上。只不過他如此效忠清廷還是招來如此待遇,他心裡是何滋味?坐在落花殘枝的院落,他依稀可以看見慈禧為自己壽辰忙碌嬌笑的身影,她不會為自己感到委屈,只會認為這一切是臣子該承受的。
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在屈辱和病痛中辭世。就在他嚥氣之前的一個小時,俄國公使還站在他的床頭,逼迫他在中東鐵路條約上簽字。為了大清國與洋人爭辯了一生的李鴻章此時已不能說話,他只有流眼淚了。眼淚流盡了,他的眼睛閉上了。
李鴻章生逢大清國最黑暗、最動蕩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場”無不是在國家存亡危急之時,大清國要他承擔的無不是“人情所最難堪”之事。這位不同尋常的大清重臣,中國人一向的定論與百年以來的世界輿論截然不同。在中國,評價一個人是很容易,同時也是很難的事情。我們在對他咒罵痛斥之時,卻忘了自我反思,自我反省與身為國人必將履行的不可推卸的責任。
李鴻章死後兩個月,梁啟超寫出皇皇大作《李鴻章傳》,稱:“李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 ”梁啟超說他“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
美國人評論李鴻章:“以文人來說,他是卓越的;以軍人來說,他在重要的戰役中為國家作了有價值的貢獻;以從政來說,他為這個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國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認的優良設施;以一個外交家來說,他的成就使他成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也曾視李鴻章為大清帝國中唯一有能耐能與世界列強一爭長短之人。可就是這樣的人,日本亦竭盡了侮辱之能事,《馬關條約》談判時,李鴻章等清朝官員所坐的凳子都要比他們矮半截。
起風了,帶著森森的涼。風聲中我們只能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再強大,你所處的國家不行,亦會被欺凌得無顏抬頭。
張佩綸失去了李鴻章這座靠山,晚年只得隱居南京,縱酒過度,以抑鬱終。臨死前,他告訴自己的次子,張愛玲的二伯父張志潛說:“死即埋我於此,餘以戰敗罪人辱家聲,無面目復入祖宗邱壟地。”死而不歸祖塋,張佩綸的淒涼孤零為這個煊赫的家族注入了一種蒼涼的夢幻之感。
張佩綸走了,幼子張廷重只七歲,女兒張茂淵才兩歲,李菊耦不足40就早早守了寡。 “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一天一天輾轉過去。那其中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明了。她把所有期望都寄託兒子身上,母兼父職,教子甚嚴。由於情緒沉鬱,不久得了肺病,1921年在上海病逝,此時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只有十六歲,姑姑十一歲,尚未成人,和他們同父異母的二哥張志潛一起生活。
張廷重學了滿腹詩書八股,長大後卻全然派不上用場。中國早在1905年便廢除了科舉制度,李鴻章和張佩綸的時代早成了歷史,四書五經換不了鐘鳴鼎食,只能在茶餘飯後消消食罷了。
無疑,張廷重的人生是悲哀的,像花叢裡最名貴的花,帶著絢麗的艷,每天依靠著根葉供應的營養和水分,等著花開,等著花落。空洞的靈魂,空來空去,在這世間不會留下一絲影子。而中國歷史洪流裡充斥著太多太多這樣的人,我們為其悲哀的同時亦不能不質疑,為什麼他們會如此悲哀?
張愛玲就出生在這樣的大家族裡,只是不知安靜和孤傲是不是跟血液一樣,是祖先留傳下來的不可抗拒的禮物。張愛玲看著世態的變化萬千,沉默著,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那時清王朝已經滅亡十年,“五四”運動剛剛開始。與此同時,北方北洋政府與南方軍政府已處於事實上的割據分治狀態,而這一切並不能影響張愛玲精緻的生活。資料上曾記錄過張愛玲這樣回憶的文字:“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母親的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
張愛玲小時,張家仍保持著豪華、奢侈與排場。她童年裡唯一的不快該來自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張子靜。在張家男尊女卑的現像很突出,張愛玲為此感覺氣憤而委屈,恰恰領弟弟的女傭“張乾”,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佔先,領她的“張乾”因為自己領的是女孩子,自覺心虛,處處讓著“張乾”不敢和她爭。那時張愛玲就知道“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
勝過弟弟張子靜對張愛玲來說易如反掌。她比他會說話,比他會畫畫,張子靜曾嫉妒她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去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槓子。所以成年後張愛玲說:“我能夠想像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
張子靜從小體弱多病,大小得哄著他吃,人們曾經嘗試在松子糖裡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一隻拳頭完全塞進嘴裡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擦了黃連汁,他嚼著拳頭,哭得更慘了——要吃到香甜的松子糖,同時亦要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人生滋味最初,最直接的教育方式。
有人說,世事無常,命由天定,想來亦是有理。我們都不知自己是怎樣的來,亦不知何時將把一切歸還蒼天。生命的本身就是“命”安排的劫數。無力中我們唯一可以慶幸的,就是我們的靈魂獨獨能歸屬自己,連“命”都不能左右。心性在一天天的經歷中悄然發生著變化,我們看到了陽,亦看到了陰。
曾為花開微笑,曾為花落哭泣。時光流逝,世事繁複,漸漸地,我們對一切失去了本能的反應。笑的時候會昂頭,迎灑一臉的細雨。哭泣的時候,會把腳放進雪裡,身體冰凝了,心就不痛了。我們是紅塵世界裡的微塵,飄飄蕩盪,我們追尋的最終是什麼?張愛玲還是那麼小的孩童,她就看到了繁華背後的沒落,看到人性最醜陋的虛榮,這是她天生敏感,還是我們本來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現實的世界裡?心被冰雪覆蓋著,無能改變,無力掙脫。
清水嬈寒梅。水是清的,梅是豔的,漫天飛雪灑落,風靜靜地,冰凝了水,吞沒了艷,細細碎碎,清清靜靜,萬事萬物亦有靈性,無形中訴說自己的心聲,哭亦無聲,笑亦無聲。
如果可以
緣分是什麼?他們說緣分是前世的一種修為,只有功德圓滿,今生才會相聚,攜手共寫命運的樂章。而緣分亦分為善緣和孽緣,善緣,彼此扶持,同甘共苦;孽緣,只有彼此的傷害和遠離。
無疑,張愛玲父母的結合屬於後者,並連累兒女,造成了童年不可磨滅的心理傷害。風太烈,柳會亂;雨太大,花會殘。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承受力會強大到不受外界影響,每走一步,都會有成長的影子,或悲哀,或惶恐,或迷失,或歡喜。悲喜交織,構成人生的軌跡。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十九歲時跟母親黃素瓊(後改名為黃逸梵)結婚。雙方一個是御史少爺,一個是黃軍門小姐,當時是人人都會羨慕的金童玉女。婚後兩個人仍一直在張志潛家裡生活。因張志潛不尚奢華,管束又比較嚴厲,日子久了,二人便有了脫離的打算。後來,張廷重托堂兄張志潭引薦,終於在津浦鐵路局謀了一個英文秘書的職業,從上海到天津,藉此機會跟張志潛分了家。張家的財產雖主要是由李鴻章作為嫁妝陪送過來的,儘管張志潛已先自侵吞一部分,但分到張愛玲父親張廷重名下的資財仍相當豐厚。
自立門戶後,張廷重有了金錢的支配權,立刻變得揮霍無度。就像張家花園裡那株盆栽的梅花,扭曲生長多年,致使枝彎葉薄,一旦打碎花盆重新栽進土裡,亦不會長成什麼可觀之花,只會更加瘋狂。
張廷重來到天津,簡直風光無限,很快結識了一群酒肉朋友,開始花天酒地,嫖妓,養姨太太,賭錢,成了典型的放蕩遺少。而黃逸梵雖然出身世家大族,思想觀念卻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較深,對封建舊社會男女不平等及許多腐敗習氣深惡痛絕,他們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矛盾,爭吵。
1924年,為了表示抗議,黃逸梵決意和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一道出國。張茂淵也是新派女性,反對哥哥而支持嫂子。那一年,黃逸梵已經二十八歲,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當時出國中的“異數”,說她“不安分”,“進步女性”的都有,張愛玲則很佩服母親的勇決。她後來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她去法國的時候,張愛玲只有四歲,她還不懂人世悲歡離合下所隱藏的沉痛和哀傷,像綿綿的秋雨,灑得人心頭好冷。
後來,她回憶母親起身時的情景說:“上海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亮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好像沒聽見——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一閃一閃,是海洋的無窮無盡的顛簸悲劫。”
這個世界上,女人本身就是弱者。不管體力、精力都不如男人。黃逸梵無止境地痛哭,是對自己婚姻的絕望和控訴。但不管是封建社會,還是那個新舊交替的年代,都無力在根本上解決這樣女子不幸的命運,儘管她丟下兒女出國了,亦只是暫時的逃避,黃逸梵清楚,張廷重更清楚。
她走了,張愛玲會跟弟弟張子靜坐在花園裡,數著秋風下的殘葉,一片一片,脫離了母親的懷抱,它們的孤單與迷茫,只有它們自己明白。而他們姐弟倆人的苦楚又會有誰知道?風是無語,葉是無情,張子靜曾對姐姐說,他不知道“母親”這個詞代表的具體含義,他從來就沒感受過母愛。張愛玲不知道怎麼安慰弟弟,因為“愛為何?”她亦不知道,抬頭望著樹上鳥巢裡的小麻雀。雀媽媽也懷孕了,在那嘰嘰喳喳地唱著歌,她在期待新生命的降臨嗎?她想要雀寶寶嗎?如果要了,會愛嗎?要是愛著就不會離別了吧? !
我們每個人都對生命產生過質疑,也曾想狂喊地詢問蒼天,為什么生命的旅程充滿著艱辛和苦難,為什麼拼了命地去爭取,最終亦是兩手空空。他們說人生如戲,入戲了,被“戲”本身捉弄嬉戲;齣戲了,亦把一切歸還於“戲”。閉上眼,期盼來世不要為人,甘願做個石頭,可以安靜地,踏實地過一次。
黃逸梵走了,張廷重馬上把外面的姨太太迎進了門。姨太太本是妓女,綽號老八。一進了張家,張家立刻變得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姨太太性情暴躁,看著張愛玲站在張廷重身邊唸書,便亦教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書,背不上就恣意打他,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姨太太和張廷重也吵架,有次動手把他打了,用痰盂砸破了張廷重的頭。於是,家族裡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張愛玲坐在窗台上,看著大門裡緩緩出來兩輛塌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生。
太太走了,姨太太也走了。這個家裡很冷嗎?誰都留不住? !不知道那時,張愛玲會不會意識到自己將來亦會從這裡逃出去,沒有一絲留戀和牽掛,比他們任何一個走得都淒絕,都乾淨!
有人說,不管處在什麼時代裡,童年都該是美好的。張愛玲的童年婢僕簇擁,嬌容華貴,這裡充滿鴉片燃燒的霧氣,一團團,一簇簇,像迷離的花。花里沒有母親,只有張廷重坐在那裡,頭上搭著一塊濕手巾,兩眼發直,不知道他終日想些什麼?未來?過去?或者是死亡?因為打了過度的嗎啡,他已經幾次跟死神交鋒。 32歲,人生的黃金年齡,他卻恣意地浪費,佈滿暮氣沉沉的況味。
張廷重本來在津浦鐵路局做英文秘書的職位,是個閒差,並是在他堂兄轄下單位,張廷重就更加放肆,根本沒去過,加上吸鴉片,嫖妓,與姨太太打架,弄得聲名狼藉,影響了堂兄的官譽。恰巧1927年1月堂兄又被免去交通部總長之職,張廷重失去靠山,只好離職。
這件事情對張廷重打擊很大,終日陰氣沉沉,張愛玲不敢靠近他,總會找親戚中的一位被稱為“三大爺”的老人,他永恆地坐在藤椅上,就好像長在那裡似的,並且永遠重複一個問題:“認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個詩我聽!”“再背個”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就流淚。
張愛玲會悄悄退出來,年幼的她不知道什麼是亡國,更不清楚老人在哭什麼?只知道身邊的人都不會笑。抬起頭,看看天,天依舊是藍的,像塊潔淨的大台佈,陽光細細碎碎地揚灑在上面,很美,可是這樣美的世界為什麼從來不能叫人歡樂呢?
張愛玲幼小的心在冰冷中慢慢沉寂,她時常會萎縮在黑暗的角落裡,和父親張廷重保持一樣的姿勢發呆,只是她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她想著未來,想著樹上那隻小麻雀,它的童年快樂嗎?
如果可以,張愛玲也想做隻小麻雀,在父母的關愛中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願意給出漂亮的衣服,香甜的糕點;如果可以——只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的立足之地。這些虛擬的,不切實際的東西,在現實面前如此蒼白無力。張愛玲明白,所有人都明白,可是就算把“如果”丟進黃河,亦不能阻止它們所散發出來的致命的誘惑!所以人們都抱著幻想,每天都在期盼,等待。如果可以——
亦曾渴望
那一年張愛玲8歲,生活彷彿一直對她展示著腐爛、頹敗的一面。那裡沒有陽光,佈滿著墨綠色的苔蘚,濕濕的,滑滑的,輕輕踩上去,就會被心存的那一丁點希夷絆倒,手腳酸痛。所以張愛玲會選擇安靜地坐下,看著這個陰冷的世界,她希求人世完美,可完美在哪裡?
張愛玲8歲的時候,那個動亂的年代發生了很多事情。奉系張作霖在軍閥混戰中失利,從北京撤回東北途中,於皇姑屯車站被日本關東軍預先埋設的炸彈炸死;張學良“東北易幟”,以示由國民政府統一中國;那一年,政府公佈上海市總人口數為2717000人,其中外僑人數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城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叫張煐,跟父親張廷重回來上海,迎接母親黃逸梵回國。
生活似乎給張愛玲開了一扇溫暖的窗,母親黃逸梵回來的那一天,她吵著穿上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滿心歡喜地等在碼頭上。可是黃逸梵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孩童的心都是敏感的,張愛玲的笑容漸漸淡去。不久,母親就給她添了很多新衣。
黃逸梵的回來使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張廷重痛改前非,被送進醫院戒毒,黃逸梵開始按照她在歐洲遊歷四年的見識來改造這個家。他們搬進了一所新的花園洋房裡,青青的草,醉人的花,小狗在園藝叢裡鑽來鑽去,家裡陡然添了許多優雅雍容的客人,多了鋼琴、油畫這些新穎的擺設,多了歌聲和笑聲。
當黃逸梵和一個胖阿姨並肩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裡的戀愛表演時,張愛玲會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她是真心快樂,好像從記事開始,第一次這樣開心過,因此好多年好多年以後她還清晰地記得。
家裡的一切都是美的巔峰,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不甚協調,然而張愛玲由衷地喜歡,連帶地也喜歡英國,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代表著母親的來處,使她聯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髮油的香,雖然母親黃逸梵一再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依舊沒有糾正張愛玲最初的印象。
一個早慧而敏感的孩子,她成長的道路一直被細雨傾灑,忽然有一天被陽光攻占了一角,她會顯得格外珍惜,如此貪戀陽光的味道。她開始比較像一個正常的得人寵愛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來。學英文,學鋼琴,學畫圖,黃逸梵告訴她,畫圖的背景最忌諱用紅色,背景看上去應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她同母親一起看電影或是聽音樂會,母親叫她不要出聲,她便端坐著一動不動,完全是一個西式淑女的風範;她們也會在花園裡散步,討論英國和法國的天空有什麼不同,空氣中充滿著西式的浪漫,回到房間,黃逸梵會拿起《小說月報》看,有一次上面登了老舍先生的小說《二馬》,黃逸梵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張愛玲就靠在門框上笑。
在母親創造的這一種氣氛裡,她學會了一種“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裡夾的一朵花,聽黃逸梵說起它的歷史,竟會掉下淚來,黃逸梵見了對張子靜說:“你看姐姐可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張愛玲笑了,世界上還有比真誠、充滿愛心的話更溫暖,更幸福的嗎?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那一刻,世界是美的,花是紅的,空氣是清新而醉人的。張愛玲祈禱這樣的日子永遠繼續下去,如果她的願望實現了,那麼這世上就會多一個美滿的家庭,但或許會少一位深刻的作家。如果讓我來選擇,我希望是前者,溫暖一顆孩子的心比什麼都重要。
可惜老天並沒有聽到這個孤苦女孩子的祈禱。張廷重從醫院回來了,不久又重新抽上了鴉片。他根本就戒不掉,因為他的心魔不死,煙癮就不會死!
毫無疑問,張廷重的世界是悲哀的,他的心爬滿了蜘蛛網,結了許多醜陋的結。懷才不遇,便是其中最古老,最長久的結。他看不清這個世界,看不清自己,面前的路似乎錯綜複雜,但是他不知該走那一條。他每天畏縮在椅子上,靠著嗎啡來麻痺,幻想舊王朝重來之日;對於妻子的矛盾是舊結上又攀索了新結,有個美麗聰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這個妻子個性剛硬,原則分明,與丈夫的思想看法完全南轅北轍,那便是危險的信號了,慢慢堆積就會成為婚姻的冤孽。
望著天使般的妻子,張廷重只想到一個大家族通常慣用的方法來解決,那就是金錢約束!自古留下的家族生存法則裡明確地寫著,血脈的親疏並不是最重要的,資產和權位才是關鍵,張廷重曾被兄長挾製過,所以亦打算用這一招剪斷妻子遠飛的翅膀。他想盡各種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費來,叫妻子貼錢,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想走也走不了了。
黃逸梵馬上看清了張廷重的小伎倆,兩夫妻再度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比賽似的砸杯子,砸家具。張愛玲再次陷入無助的黑暗的深淵裡。每當父母爭吵,傭人們就會把小姐弟拉到花園裡靜靜地玩,不要出聲。春暮遲遲,太陽的余光斜灑在身上,刻骨的冰涼,張愛玲聽著樓上的爭吵聲越來越響亮,她和子靜會驚怯地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
陽台上掛著綠竹的簾子,風一吹,像綠色的大海,母親的哭泣是大海裡最最無助的淒涼。月光從厚厚的雲層裡走出來,柔柔的光線照在沉寂的庭院裡,張愛玲的心再次被冰冷覆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逃出這個冰冷吵嚷的噩夢。
在黃逸梵和張廷重的爭吵裡有一條是關於張愛玲求學問題的。黃逸梵堅持送她去學校受教育,在此之前,張愛玲和張子靜一直在家裡由私塾先生教學的,主要是教認字,背詩,讀四書五經。而黃逸梵在歐洲遊學四年,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堅持認為新式教學才是科學的,多元的教育,執意要送孩子進新式學校。
張廷重則堅持不同意,他骨子裡遺傳著太多陳舊的東西,女子無才便是德,何況洋人辦的學校有什麼好的,讓女兒跟她的母親一樣,滿口英文,滿世界亂跑?有那份錢還不如買兩口煙抽。他的世界被厚重的烏雲覆蓋著,“責任”兩個字早被壓縮成迷離的水汽,在那裡孤零零地發著抖。他完全無視的同時,將錢財安排得公平合理,逛堂子,抽鴉片,玩女人,生活完美得無可挑剔。
他的自私和毫無責任叫黃逸梵傷透了心。然而張廷重終究沒有爭過妻子,有一天他上樓休息的時候,黃逸梵像拐賣一樣地拉著女兒的手,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徑直到了黃氏小學報名處。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支著頭想了片刻說:“填個什麼名字好呢?張煐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的不甚響亮——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於是,便隨手填寫了“張愛玲”三個字。
張愛玲一直都記得母親拉著她手偷跑出來,與那個斜著頭取名字的樣子。而不久,黃逸梵再次簽了一個字,那就是跟張廷重正式簽字離婚。
離婚自然是黃逸梵提出的,並請了外國律師,張廷重起先是不願意的,簽字那天也還吃吃艾艾地磨著時間,直到黃逸梵說:“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了。”這句話叫張廷重十分受傷,便也簽了字。
張愛玲和弟弟子靜都歸張廷重監護和撫養,但黃逸梵在離婚協議裡,堅持張愛玲日後的教育問題——要進什麼學校,都需先徵求她的意見,教育費用則由張廷重擔負。
這裡並不是母親太偏愛張愛玲,而是她認為子靜是個男孩,張廷重不會不叫他接受好的教育,沒想到她一方的相信卻耽誤了子靜一生的學業。
一個短暫幸福的家就這樣破碎了。自此之後,張愛玲跟童年揮手說再見,並在日後說了叫人刻骨銘心的話:“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
家?究竟什麼是家呢?家裡的成員都是血緣至親的人,他們應該互相關愛,互相依靠,彼此取得溫暖和靈魂的安靜。而父母是孩子的榜樣,教會他們如何愛,如何面對這個紛亂的社會,如何選擇自己該走的路。
張愛玲的世界裡沒有愛,如果說她是父母歡愉過後的產物太過冰冷,但我們又能說她什麼呢?她感覺到過家庭的溫暖嗎?她知道什麼是愛嗎?在滿滿鴉片朦朧的房間裡,幽暗肆意生長,爬滿了腳,爬滿了心。當她走在迴廊裡,那單薄的背脊可否叫張廷重和黃逸梵感覺到羞愧?我想他們不會,因為他們根本就看不到,一個忙著佈置自己的新家,一個正被鴉片麻醉著。漸漸地,日子久了,感覺到鴉片已經不能麻木他的苦悶,張廷重開始打嗎啡,並僱傭了一個男僕,專門替他裝煙打針。
起風了,陽光又被厚厚的雲朵埋藏起來,張愛玲來到了楊樹下。那裡的雀媽媽正在小心翼翼地餵寶寶吃小蟲子,張愛玲的淚輕輕地,輕輕地滾了下來。她比什麼時候都渴望自己就是那隻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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