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回憶
那場乙未年的戰事結束多年後，蘇軟欄才對兒孫提起壓藏心底的一段回憶。這多年來，他一直受莫名的抑鬱所苦，整個人就像陷在永遠觸不到底的淤泥裡似的。每個清晨，他總是慣常地先將那面向東方的扉窗推開來，還不時對兒子說：「看──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這早，他躊躇地將獨子喚到了病榻前，氣若游絲卻又執拗地講起關於「三角湧蘇家」和這條眼下已頹圮不堪的老街曾經有過的輝煌過往。「前幾天你說──日本人就要全盤改建這條店街了！咳……該高興嗎？」他說，「說是改造後的模樣──會是一種他們認為比較進步的西洋面貌！也罷，就由他們去吧？我相信──咱的店街終究還是店街的味……一寸土地，也丟不了的！日本人能為所欲為的時候不會太久，早晚他們也是會稍稍明白過來的。我真正有些掛慮的倒是……子孫們若是作了奴隸還沾沾自喜、與有榮焉……那可就真叫人欲哭無淚了啊！我……該從何說起呢？畢竟，對那場遙遠的戰事，爾後的人又有幾個還會真正在意呢？」
「我這病估量著……也是好不了了！自己清楚……這是『心病』！心病，是自個的事，是我自己選擇的嘛……怎可能會有藥醫呢？」蘇軟欄說，「就這麼拖著……有什麼意思？我……親身經歷過那場戰事，揣摩先人的用心……或許正是要用那些無止盡的惡夢……來逼我對子孫做出一些交代吧？這麼多年來，我的回憶一直鎖在一本從沒讓人看過的記事本裡；那本子就……藏在這房間角落的……那個五斗櫃底層的抽屜裡！就在那裡了！那雜七雜八寫的……也算是一段『戰爭中的回憶』吧？可又顯然……不全是那樣！我選擇寫在活頁本裡，因為那本就不算是一部完整的紀錄。是否也有些令人難以啟齒的荒唐呢？我……不知道！是體諒子孫們可能要面臨什麼困擾嗎？我想……或許也沒那般高義吧！方便，不是嗎？你若覺得什麼內容可能要惹事，就直接抽出來燒了！乾脆！至於阿爸這『心病』……到底是卡住了什麼呢？擔心吧？害怕吧？都有！都有……直說了──就是我到死也不願承認……自己已是個亡國奴了！嗚嗚……兒子啊！你就當阿爸只是個病人吧？看在三角湧蘇家列祖列宗的面上，求你等我闔上雙眼之後……再去細讀那本『記事本』吧？切記切記──對那些劃上紅線的段落……看過了就立刻塗抹掉！永遠也別流傳出去！求你……」
蘇軟欄側目盯著房間角落的那個五斗櫃，似乎已無力再揣摩那距離「分水崙抗日戰役」最接近的方位了！「這麼多年來……我偶而也會自問──咱能不打那場仗嗎？該怎麼做……才不至於對不起列祖列宗呢？我雖也曾納悶──為何朝廷能割地，卻又任憑百姓去送命呢？但我……就是沒絲毫後悔的想法！這，是很自然的事，至少對我這輩而言，的確就是如此的！至於你『煌叔』的說法，那就簡單得多了──堅持打一場『民族聖戰』，寫下一頁有骨氣的光榮歷史！咳咳……那也沒錯！沒錯！但人啊……誰不想好好活著呢？我也知道──只要是事關歷史，就一定會有人去講一些時空錯亂、因果混淆的話。那也是一種病──很多人從不想真正被治好的病！」
蘇軟欄好幾次停下話來盯著兒子的眼睛看，然後又突然拉高了嗓音說：「我倒不是說……我寫的，就一定是對的！戰爭，哪有什麼一定的對錯呢？就連那輸贏……也是很難說得清楚的！我寫的……只是我親身經歷、或是查看過的資料；我只能說……那親歷其境的感覺，就像隨時在等死似的！槍彈四散飛竄、殺聲喧天刺耳，之後，戰火便將一切都燒成了灰燼！如此而已！在那殺仗後的廢墟中，無論是赤腳的義軍或是穿著馬靴的日本軍人的屍體……看起來其實都差不多！死亡那德性，委實一點都不好看！」
「嗯……我那本子裡拉拉雜雜寫的……到底能算個什麼呢？」蘇軟欄搖著頭說，「我……也實在難有個說法。勉強……算是一種『札記』吧？我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史料？若要論能有什麼史觀、民族大義的內涵……唉！那就只得說慚愧啊！慚愧……」他轉頭側目向窗台，似乎是在確認曙光的觸角此刻的位置；「你……你們，可別真就死心塌地地作了日本人啊！」他突然拉高了嗓音說，「那……不值得！不值得！咱臺灣人，就算忍氣吞聲地想裝成日本人……人家還不認呢！相信我……那不值！不值！那場戰事，對咱們、對日本人，都應該算個教訓吧？我希望你們要永遠記得自己就是臺灣人、就是中國人……那絕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只要你們迎著每日的曙光好好想想……那麼，臺灣就丟不了的！那才是真正值得的盼望……真正有骨氣的事！」
蘇軟欄看了看孫子露在日本式襁褓外的圓臉，輕聲說：「那高挺的鼻樑……同他叔公一個模子而出！哈哈……人啊，無論穿什麼服裝，還不都是原來的樣子！」兒子暫停了搖動竹搖籃，注視著父親起伏的胸膛。「戰爭的故事……還有些搖籃曲的效果呢！」他說，「只是不知我到了那只有回憶的年紀……還能有『搖籃曲』可講嗎？」「誰知道？說不定……更多！」蘇軟欄說，「我近日……常夢見中國式的木船一艘接著一艘而來，整個海面都是！」他突然雙手按著床沿微微撐起了上半身來，「兒啊你記得──我希望我的棺材……是和祖先相同樣式的！」他吃力地說，「至少也得讓老祖宗們……好認一點嘛！最好……就像條『紅船』──以前航行在淡水河上的那種木殼船，你知道嗎？」「咳！咳！聽過！聽過！那的確……也是一種好船！不過，現在日本人有自己的好船，不再需要靠她們了！」兒子圓睜著雙眼清了清喉嚨，似乎是不想讓老父再憶起他曾一再提起的那些死在分水崙深谷中有著一雙雙細眼的年輕日本兵。「您別擔心！阿爸……」兒子說，「我買的那口棺材是新木料做的！還嗅得到香氣呢！」他轉頭朝店屋前望去，「那在地的棺材商跟我保證：『那是三角湧剛伐下的肖楠木做的！絕不是二手舊料！」「這我信……咳唉……」蘇軟欄乾笑起來，「日本人巴不得咱臺灣人都把力氣拿去砍樹，而不再拼戰反抗和他們作對……」他說，眼中泛起了曾在某個遙遠的清晨若隱若現的曙光，「兒呀！你……有空應該多去『柴牛稠』（三角湧河對岸的蘇家莊園所在）看看你堂叔！我死後……更該如此才對！」
「爸……」兒子執起老父的手說，「姑媽……來了一會兒了！說是……想單獨見見您！」「嗯……知道了！」蘇軟欄說，側著頭又看了看那房間角落的五斗櫃，「那……我想……」他突然用一種近乎哽咽的聲音說，「那記事本的事……你就別跟你姑媽提了！彆扭！我……只是覺得……不該讓後輩人完全忘了那事……如此而已！至於……我這輩的人……還有什麼好說呢？多看、多想……只會彆扭！」「記住了！」兒子說，開始推動搖籃車往房間外而去。他轉頭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那已被曙光照得一片模糊透亮的扉窗。「我這就……去請姑媽進來吧！」他推著嬰兒車微微顫抖起來，緩緩退出了房間。
第一章倭寇來了
「都說：『倭寇』就要來了！還聽說……這回，可能就要永遠賴著不走了？」蘇軟欄在記事本開頭如此寫到，「此刻那窗台上曙光游移出的痕跡，令我想起了那年三角湧河上無言的波光。那時，突如其來的噩耗雖如烏雲驟至，卻也絲毫沒減損三角湧的美麗──那像是一幅沒有輪廓的圖畫，鋪展在曙光初臨的山水之間；清透如水的晨霧緩緩散去的時候，總令人一時間分不清天光水色的界線到底在哪？那近河岸的景物隨著波光悠悠蕩蕩的，倒映在水中的三角湧街市曾幾何時便直如那古老的夢境重現了！」那個乙未年，一個芒種後陰霾的五月天，蘇軟欄領著東家回到了自己已闊別五年的故鄉。近黃昏時，那條紅船緩緩靠上三角湧碼頭，咿呀作響的船舷喘氣似地上下起伏著。那時，蘇軟欄的思緒碎裂如飛絮一般，感覺眼前朝思暮想的景物瞬間給滿眶的淚水放大了好幾倍！東家一路雖是盡說笑話，對河岸上的狀況卻始終盯得很緊。「聽說曾有個人到三角湧做生意……見到比水牛大過三倍的豬公！」他說，「那人好奇地請教飼主：『你這神豬……到底是安怎飼出來的呢？』那飼主起先拗著不肯講，被再三央求之後才壓低了嗓音說：『你可要詛咒──絕不可再跟別人講唷！那『眉角』要領很簡單……就是你得每天對那豬公哄著，要儘量多講些『白賊話』才行！如此一來，我保證牠就會肥得特別快！不信？你看我太太就知道──阮某看起來是不是特別有肉呢？』哈哈……」東家一向就愛講笑，說那也是預防暈船的好辦法之一！那日，蘇軟欄一直想直接問東家：「為何非在這節骨眼上……大老遠地來這三角湧？這一切折騰，到底所為何來？」他已在心裡如此嘀咕了一整天了，身處三角湧碼頭邊那看似完全孤單的一艘外來的船上，感覺那正被落日餘暉鑲出金邊的鳶山逼近到了眼前，峰頂硬邦邦的喙尖彷彿就像要啄人似的！「真快！一轉眼……五年了！」蘇軟欄說，「快得……就像從不曾離開似的！什麼……也沒能忘得乾淨？」他趴在船舷對水中兩頰凹陷的倒影嘆氣，直覺那是張愈來愈不討喜的臉龐，腦海中一頁接著一頁久已壓扁的畫面逐漸浮現。「伯父，氣消了嗎？堂兄……可再會掄拳相對嗎？」他揪著一顆心問自己，感覺那滋味就像沾了五味醬似的！
「那早，大稻埕碼頭才矇矇的有些天光，紅船便在昏暗間倉促地啟航了！」蘇軟欄寫到，「第一回如此離開大稻埕碼頭，感覺直像是逃難似的！那船，只搭載四名乘客──東家、護衛、力伕和我，一路逆流朝上游山區航去！」那日，蘇軟欄始終覺得東家頭上的那頂洋式白色草帽挺突兀，令他不禁聯想到那洋神父馬偕身旁拿鉗子拔牙的助手！「在歹年冬講笑話……時間過得快些！」看來白髮童顏的東家總是帶著輕鬆的神情說話，「年輕人，遇事得多想點啊──這人生，不過如浪頭泡沫……能順著勢好好活著，那才算本事！」「東家……這是在故作輕鬆？這老江湖……到底打的什麼算盤？」蘇軟欄一路揣摩著老人的心思，始終感覺他其實是心事重重的。那樣糾纏不清的思緒，令他一再想到那在艋舺、興直堡附近河面所瞧見的景象──那才誓師要抗倭到底的「營勇」們，個個張牙舞爪成了「土匪兵仔」似的！蘇軟欄印象中的抗日序幕，竟是兜轉在一張張近乎猙獰的嘴臉之間──彷彿是歌仔戲裡的「哭調仔」，沒完沒了的哭號反覆呈現！他永遠記得──那些頭纏烏頭巾、肩扛火槍、腰繫大刀的營勇們，在抽抽噎噎的婦孺身前施展出的威風！「那景象，似乎已挑明了一種必然『潰敗』的收場……悲哀啊！」蘇軟欄如此寫到，「碼頭上空迴盪著比嗩吶還刺耳的哀號聲，搶奪者和被搶者之間的對話在他耳膜上刮出了一道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怎辦？這該怎辦？」他徒然地在孤伶伶的一條船上反問自己，漸漸咀嚼出東家那沒完沒了笑話裡愈發緊繃起來的沉重。那時候，臺北城裡外已是處處騷亂──淡水河上的煙硝味一路緊跟著紅船移走，風中那令人惶惑不安的怪味向南一直延伸到了擺接平原！「好嘛！早點亂也好！這局勢……至少也算明朗起來了不是？」東家噘起鼻頭說，「惡兵仔愈是亂來，就愈不可能將戰事拖久！這樣……也好嘛！不是嗎？」「伊娘的！那夭壽的營兵仔，戰倭寇不行，欺負百姓個個噴噴叫！簡直就是……土匪！」艄公邊罵邊朝河裡吐了口痰，隨即將船操得離岸邊更遠了些！那日午後，東家決定在土城莊的「沛舍陂」略事休息；「都上岸喘口氣吧？」他說，輕輕拍了拍蘇軟欄的胳膊。紅船緩緩靠上左側一條支流形成的岔口前的小碼頭，「上岸休息，可！但，別太久了！」艄公吆喝著，同時揮手向岸邊店家打了招呼。他瞇起一雙細眼點水菸桿，緊盯著船客一一走過了跳板。「別太久？是多久？」走在東家身後的力伕大聲問，深吸了幾口剛飄起的煙霧。「伊娘的！總不能比和查某『駛一砲』久吧？要『開查某』，到三角湧再想吧！」艄公抖了抖腳板說，用水菸桿指著三角湧的方向。
「那船稍事停留，便又啟航向三角湧而去。」蘇軟欄寫到，「接下來的這段水路，船頭始終頂著一股激湍晃動不已，感覺就像一下被拉向左邊一下又被拉向右邊似的！艄公手上那根不時抵著石灘顫抖抖的長篙，好幾回眼看已然彎曲成了弧線就像要折斷了似的，但轉眼間卻又直挺挺地撐過了一彎又一彎！之後，突然間水勢緩和了下來，船舷邊的水色也明顯清澈多了。我望著『媽祖田』岸上裊裊升起的炊煙，腦中依稀的人影就兜圈子似地逐漸逼近了。這五年多來，我試圖遺忘的一切，突然間都回來了──『粒姊』的身影看來堅持依舊，令我不禁悄然質問自己：是不是太早回來了呢？」「喔──噫──喔！噫──喔──噫！」艄公的哼唱聲突然響起來，「媽祖田！媽祖田！石頭水，『幼梨仔石』無人有！頭前的三角湧，『龜甲石』比鐵硬！三角湧！三角湧！查甫勇！查某水！」「那船歌感覺是輕快地縈迴在水天之間的，而且隨著船行晃悠，一路延續到了三角湧碼頭！」蘇軟欄寫到，「在那趟歸途中，我終究還是沒能揣摩出東家真正的來意……，看得明白的倒是那艄公在船抵三角湧後明顯輕鬆起來的表情──彼時，那船老大理應慶幸總算做成了這趟特別的生意，正一門心思惦記起那三角湧岸邊『茶桌仔』裡出名的大奶婦人吧？」
「那日黃昏時分，三角湧碼頭岸上感覺是出奇的冷清！」蘇軟欄寫到，「記得以往這時候李家『宰樞廟』裡還聽得到童子的朗朗書聲，但此刻卻靜悄悄的感覺成了個空城似的！人，都哪去了？怪怪……」「一旁那廟挺老的……該不是祖師廟吧？」東家嘟囔著問。「不！不！那是……李家祠堂！供奉的是玄天上帝。」蘇軟欄應道，注意到兩個漢子正從廟的東廂房裡嘀咕地走出來。其中著長褂的不時晃著腦袋拉高了嗓音，說：「不成！不成！囝仔人不讀冊怎行？我一定得再去跟統領說說……」「別！別！這是軍令……沒得商量的！」著短褂的頻頻搖手，「我說樹生啊──教書有教書的時候嘛……上回你不才和六角銓吵過一架嗎？有用嗎？眼下抗倭軍興，就這事要緊！懂嗎？千萬別白目自討沒趣……」「原來是玄天上帝廟喔！」東家應著，「那頭街口的，應該才是祖師廟吧？味道是有點不同……」他轉頭朝鳶山的方向望去，同時挨近了蘇軟欄身邊，說：「西席！嗅出啥氣氛了嗎？或許咱也該再勸勸你伯父的？光看那街的份上，也是該三思的……多美的一條街，怎能說毀就毀呢？真可惜啊！可惜啊！」東家口裡喃喃自語著，躬身朝祖師廟的方向合十拜了又拜。「難……」蘇軟欄說，隨即緊緊抿上了嘴只能在心裡答話：「怎個勸法？怎個勸法？」「看似……箭在弦上了？」東家壓低了嗓音說，「令伯──統領大人，存仁賢弟的威名，我在艋舺、大稻埕是聽說過的！光他那雙眼睛……歹人們，誰不怕呢？」東家話說得少見的彆扭，「是不容易啊！近六十的人了……仍是錚錚鐵漢一個！」「那時，我其實並不明白東家到底想講什麼？」蘇軟欄寫到，「多年之後，我偶而會有些感慨──或許那時自己真是小看了東家了？或許他老人家那時所掛慮的……不僅僅是生意吧？一個老成如東家這般的生意人，是不至於膚淺得只識得眼前之利的！」「好記性！我說──我伯父這年是五十又八，都講是道光戊戌年生的！」蘇軟欄說，心裡委實納悶──「為何東家記得清楚別人的庚年……卻總是說不清自己確實的年紀呢？」「我只是個生意人，也沒什麼過人之處……」東家盯著蘇軟欄的眼睛說，「不過，我看得出機會──好好活著的機會、反敗為勝的機會！我最不想見到英雄們白白去犧牲……那可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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