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鉛華（下）

醒來時發現我在床上，只是這個房間我似乎不認識。
我怎麼會睡得這麼沉，什麼時候到了床上都不知道。
看到千芷走了進來，我才鬆了口氣，有個認識的人就好了。
「這裡是……」我忍不住開口。
「是華府。」千芷低著頭回話。
原來這是華淺之前的房間，我不認識就有點露餡了。我抬起手裝作頭痛掩飾，後來我發現我這是多此一舉，因為千芷並未在意我的不對勁。
「是華戎舟把我帶回來的吧，我兄長他怎麼樣了？請過太醫了嗎？」說了半天也未聽到回話，我放下手看去，卻見千芷還是低垂著頭。
「千芷？」我疑惑地再次叫她，卻看到千芷眼眶通紅，心裡一顫，語氣也加重了幾分：「好好地哭什麼！」
千芷帶著哭腔說道：「王妃，華……少爺他……他……」雙眼一黑，心狂跳不止。像是預見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兩隻手不受控制地發抖，努力握拳遏制住，我咬牙起了身，便推開千芷衝出院子。
外面果然是我來過的華府，只是……所有往來的奴僕都身披麻布。
我隨手拉了一個丫鬟問道：「華深呢？」
那丫鬟不敢看我，只是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我一路狂奔過去，完全顧不上千芷的喊聲。
跑到那裡，我卻看到一個……靈堂。
我雙腿僵直，險些被門檻絆倒，隱約聽到華夫人的哭喊聲從裡面傳來：「我的兒啊……」
華深真的……死了？
怎麼會這樣，是因為替我擋了那一劍嗎？
我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因為我中過箭，同樣也是穿透了胸膛，所以，我潛意識裡覺得他定會如我一樣無礙。
可是為什麼我能活下來，他就不行了呢？
追過來的千芷拉住我的衣袖，我甩開繼續向裡面走。
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具棺材。
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挪過去的，棺材還未蓋上棺蓋，華深的臉隨著我的步子一點點露了出來。只見他躺在棺材裡，身著錦衣，雙目緊閉，臉色青白，如同睡了過去。
腳下一軟，我手撐在棺材沿上，喉嚨一陣酸疼。腦海裡華夫人對我說過的話止不住地迴響：「妳哥哥雖然人遲鈍了些，但總歸還是真心實意對妳好的……」
「之前有什麼都是先想著給妳留著，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沒這個待遇。」
「當年我懷妳的時候，深兒不過五歲，每日都要來摸摸我的肚子，念叨著讓妳快點出來……」
「他一天來看三、四次，還說等妳出生了要好好照顧妳。」
……
往日最讓我不屑一顧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卻讓我心頭像有一群螞蟻在撕咬。這是在作夢吧？
然而撲過來的華夫人打破了我的幻想。
「妳這個賠錢貨，害死了妳哥哥……」
被她撕扯著，我一動未動。
最後還是華相開口了：「來人，把夫人扶下去。」
華夫人的喊叫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靈堂越發顯得冷清，沒有人氣。
初次相見時那個端莊大氣的夫人消失了，而原來那個儒雅幹練的華相也像是老了十歲，頭髮白了一大半。
「這不怪妳。」華相拍了拍我的肩膀。「妳母親太過悲痛，說的話不是本意，妳不要放在心上。」
這話簡直比方才華夫人的撕扯還讓人疼。
我木然地看著這個靈堂，華相的聲音又傳來，帶著讓人胸口酸脹的悲痛：「以前總覺得自己白生了一個兒子，平日除了惹禍，無半點長處。然而現在他不在了，又覺得有人能惹禍讓我收拾爛攤子也挺好的。」
眼眶突然紅了，眼前似是有點模糊，我睜大了眼緊咬著嘴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華相繼續說：「深兒一輩子紈絝無賴，屢教不改，這最後……總算是做對了一件事。」
我看向華相，他眼眶雖是難掩悲痛的通紅，望著我時卻滿是慈愛，我從來都沒有在他眼睛裡看到過這種神色。
「我這些年費盡苦心，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想著給深兒日後打點好一條路……現在他不在了，我這個宰相的位置也毫無意義了。」
「父親的意思是要重新考慮我之前提的事情嗎？」我開口，聲音麻木到自己都詫異，這真的是我的聲音嗎，怎麼聽著沒有一點感情？
華相伸手輕輕抱住了我，厚掌拍了拍我的背，說：「一直以來辛苦妳了，我的乖女兒，是爹爹……錯了，妳哥哥的性子本就不適合官場，若是我能早點想明白，不貪那權勢，致仕帶你們離開，也不至於落得這個下場。」
我死命咬著嘴脣，嘴脣都咬出血了，頭抵著華相的胸膛，再也止不住眼淚。
這明明是和我沒有血緣的父親和兄長，可為什麼我心裡這麼難過呢？心疼到比上次穿胸而過的箭傷還疼。
「爹爹決定……聽妳的，不做這宰相了……」

昏昏沉沉地從靈堂出來，我還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回到院子裡，抬步邁過門檻時又被絆了一跤，身子如同失去了支柱，像一堆爛泥一樣地癱軟下來，身後的千芷雖沒來得及伸手拉，我也並沒有摔倒在地。
是華戎舟。
他一隻手臂橫在我的腰前，擋住了我將落地的身體。我握住他的手臂站好，抬頭想對他說我沒事，然而張嘴卻是：「我沒……沒有兄長了。」
身後傳來了千芷小聲的抽泣，我的心頭彷彿被挖去了一塊肉，手指也在華戎舟手臂上收緊。
「華淺沒有……哥哥了。」我說完終於忍不住蹲下身來。
可能一直以來壓抑得太久，華深的死如同一把斧頭，剖開了我所有的情緒，我雙手捂住眼睛，就這樣蹲在門口放聲大哭。
這一刻，什麼都和我無關了。
我哭我一直以來委屈卻不能提，我哭華深死了我卻只能想著逼華相去辭官認罪，我哭我自己永遠都是孤身一人，身不由己。
唯一一個對我好的華深，我卻因為偏見，處處對他視而不見。我口口聲聲斥責牧遙利用仲夜闌的愛肆意行事，我又何嘗不是？永遠都是把自己最壞的一面露在對自己最好的人面前。
如今華深死了，這世間再也沒有那個傻乎乎買著最貴的首飾，然後小心翼翼想要討妹妹歡心的哥哥了。
哭到心口和腦袋同時疼的時候，一個人將我擁入懷中，暖暖的體溫傳遞到我身上，他說：「沒事，妳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
千芷也撲到我的後背上，抱著我沙啞著聲音開口：「奴婢也會永遠陪在……小姐身邊的。」
我們三個人，如同腳下生了根的石礅，在院門口待了許久。

*

我躲在屋子裡，已經一天一夜不曾下床，不過也沒人會來煩我。
隱約聽到外面嘈雜得厲害，我才坐起身。「外面是什麼聲響？」
「回王妃，今天是……華少爺的出殯之日。」千芷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我低頭不語，又躺了回去。
「王妃可要起來梳洗束髮？」千芷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背過身去，說道：「我就不去了。」
身後傳來千芷離開的腳步聲，我頭枕著靠枕，眼眶如同被撒了一把鹽，乾澀得生疼，我閉上了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逃避。
明明一夜未眠，到現在卻還是無半點睡意，又聽到一陣腳步聲靠近，我未動，開口道：「我不去前面參加殯禮了，不用再來催我。」
腳步聲停了，不再有響聲，我也就沒去在意。
過了半晌才聽到一道聲音響起：「已經巳時末了，妳怎麼還不起？妳兄長的葬禮妳終歸還是要出席的，不然旁人會如何說妳？」
仲夜闌？
我睜開眼，轉身坐起，果然是他。
他和我對上眼，明顯一愣，帶著些許遲疑：「妳哭了？」
「你怎麼進來的？」我沒有回話，皺眉問道。
我的語氣並沒有惹怒他，他在我床邊坐下，才說道：「今日……我也是受邀而來。」
華深的葬禮自是會邀請許多人。
「誰讓你進我房裡的？」我沒有半點好臉色，現在我頭髮散著，只著裡衣，這院裡的僕人都死了不成嗎？
「阿淺，我是妳夫君，這府裡的人自然不會攔我。」仲夜闌仍是好聲好氣地。
是看我可憐，或是對我心裡有愧才這般和顏悅色嗎？那把我當什麼了？
我翻身下床，向外走去。「千芷！」
千芷還沒走進來，仲夜闌就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阿淺，我知道妳此時心裡不好受，要出去妳先束髮穿好衣服。」
我回頭看著他，目露諷刺：「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淺。」仲夜闌嘆了口氣，看著我說：「我來接妳回去。」
「回去？回哪兒？你的晉王府？」我看著他冷笑。「回去繼續看你和牧遙郎情妾意，然後我自己躲在院子裡裝作不知？」
「阿淺……」仲夜闌聲音裡帶著幾分無奈。
千芷和華戎舟都應聲走了進來，看到我們後一愣。他們待在門口，千芷似是想退出去，但見華戎舟一動不動，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仲夜闌看到華戎舟，皺了皺眉頭，還未開口，我就狠狠地掙開了他的手。我看向千芷開口：「這幾日太忙，倒是忘了宮裡，千芷，妳明日派人去宮裡催上一催，就說……」
我回頭迎上仲夜闌的目光說下去：「這和離的聖旨為何遲了這麼久。」
仲夜闌目光一縮，終於也被我激得面色不善。「妳去宮裡找過皇上？」
「對，現在我和你已經沒有半點關係，明日我會派人去晉王府把我的東西、我的人都接回來，你有什麼意見現在說，日後想必我們也不用再相見了。」我垂眉，扯了扯嘴角，見他不語就越過他往梳妝檯走去。
他移身擋在我面前，似是想伸手抱我。
我還沒來得及伸手推開他，一個身影閃到我面前，生生插到我們中間，一把佩劍出鞘半分置於仲夜闌面前。
「放肆！」仲夜闌開口，眼睛掃過我的衣著。「哪裡來的不懂禮的奴才，滾出去！」
不等華戎舟開口，我先看不過去了，他仲夜闌到底是哪裡來的底氣跑到華府來管我的事？
「華戎舟如今是我的人，輪不到你來下令。」
仲夜闌似乎是想跟我說什麼，但華戎舟還是一動不動地擋在我面前，終於仲夜闌眉宇間染上了幾分怒氣。「讓開。」
華戎舟硬邦邦的聲音響起：「屬下只聽小姐之令。」
我來不及開口阻止，仲夜闌就抬手擊向華戎舟，華戎舟並未回擊，只是拿手臂生生擋了下來，自己退了半步，面色慘白。
我心裡一驚，再也控制不住。「仲夜闌，你給我出去！」
仲夜闌身子僵直，一動不動，我揉了揉太陽穴開口。「你現在在這裡胡攪蠻纏是做什麼？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再左搖右擺，真要等我找人把你趕出去嗎？」
仲夜闌沒有再說話，最終還是抬腳離開了。他走到門口，沒有轉身，開口道：「阿淺，既然妳堅持和離，那我便如妳所願。」
我勾了勾嘴角，在他要走遠時才喊道：「仲夜闌，你回去給牧遙帶句話，這次，她欠了我兩條人命！」
仲夜闌回頭看向我，目光驚疑不定，我不再理會，命人關了院子。
走到華戎舟面前，看著他臉色慘白，沒有一點血色，我心裡不安，問他：「方才仲夜闌是不是出手太重了，你有沒有傷到哪裡？臉色這麼不好。」
「我沒事。」華戎舟抬頭對我報之一笑，只是太過蒼白的面容還是削減了幾分他的顏色。
「下次若是遇到這種事，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要妄動，你這並不是在幫我，而是在給我帶來麻煩，我的事我自己能解決。」我還是忍不住說他，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叛逆期，這幾次舉動都有點出格。
華戎舟垂下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嗯」了一聲。
我轉身往裡屋走去，還是不放心地對他說：「等下你去醫館看看吧，你臉色也太不好了。」
說完，我就和千芷去屋裡面了。被仲夜闌折騰一場，我也無法再躺下去，索性就開始梳洗。

華府的殯禮舉辦了一整天，任外面傳言說我如何鐵石心腸，我始終閉門不出。直到第二天黃昏後，華府才徹底安靜下來。
這幾日翠竹和銀杏都回到了我的院子，我在晉王府的東西也都送了回來，看到躺在首飾盒裡的一個小木匣，我伸出手要去拿，碰到它後卻遲疑了，最後還是沒有動它，任它躺在一堆珠寶裡。
日落黃昏時，我帶上千芷和銀杏，悄悄從側門出了府。
一路駛向華家墓地，那裡已是一片冷清，一座新墳分外醒目。
我緩步走近，千芷和銀杏極有眼色地站遠，沒有靠近。
走到那座新墳前，將提著的燈籠放到了墓碑旁邊，照亮了那前面擺著的幾碟點心果子和墓碑上的字——「華深之墓」。
因他沒有官銜，所以墓碑上只寫了姓名。
我一屁股在墓碑旁邊坐下來，頭靠著冰冷堅硬的墓碑，周圍光影隨著燈籠裡的燭光，不停地一明一暗閃爍，我卻覺得這陰森的墓地並沒有那麼恐怖。
想起來我似乎從未和華深好好地坐在一起說過話，就算後來對他態度稍微好一些，也從來沒有像一個妹妹對哥哥一樣去親近過他。
「哥哥，我來晚了……」
我低聲說道，頭抵著墓碑一動不動。
「不想和別人一起送你，所以我就單獨來了，哥哥不會怪我又來遲了吧？」
清風拂過山崗，這個往日僅憑想像就讓人心驚膽戰的恐怖之地，此時對我來說，卻沒有半點駭人之處。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再也沒有說話，此時似乎說什麼都太過沉重，說什麼都是無用。
燈籠裡的燭火漸漸燃到了盡頭，火光越來越暗。
我捶了捶有些麻木的腿，提起燈籠起身開口：「我要回去了，哥哥，下次再來看你。」
說來可笑，華深活得好好的時候，我看到他就厭煩，現在他不在了，我卻覺得連這個無回應的墓碑都格外親切。
又伸手拍了拍衣角沾上的草木屑，我轉身抬步正欲離開，腳下不由得一頓。
只見千芷和銀杏的位置，多了兩個人。
千芷和銀杏垂眉斂目，大氣都不敢出。
手裡的燈籠似乎終於燃盡，「噗」的一下火光滅了，這下顯得遠處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格外顯眼。
仲溪午的便服似乎都是淺色的。

醒來時發現我在床上，只是這個房間我似乎不認識。
我怎麼會睡得這麼沉，什麼時候到了床上都不知道。
看到千芷走了進來，我才鬆了口氣，有個認識的人就好了。
「這裡是……」我忍不住開口。
「是華府。」千芷低著頭回話。
原來這是華淺之前的房間，我不認識就有點露餡了。我抬起手裝作頭痛掩飾，後來我發現我這是多此一舉，因為千芷並未在意我的不對勁。
「是華戎舟把我帶回來的吧，我兄長他怎麼樣了？請過太醫了嗎？」說了半天也未聽到回話，我放下手看去，卻見千芷還是低垂著頭。
「千芷？」我疑惑地再次叫她，卻看到千芷眼眶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