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王座（5）：風暴帝國

黃昏
從日落開始，骨鼓的敲擊聲就沿著「黑山」的鋸齒狀坡地不斷迴響。
伊琳娜‧加勒席尼斯公主的營帳位於一塊裸岩上，在熱風吹襲下吱嘎作響。她整個下午都在這裡看著驚懼領主率領黑浪般的大軍沿山地行進。太陽早已下沉，敵軍營火如星幕般遍佈坡地與谷底。
無數火光──遠超過她在山谷這一邊的規模。
她無須借助永生精靈的敏銳聽覺，也能聽見諸多將士的祈語，無論他們是否說出口。過去幾小時中，她自己也祈禱了幾次，就算她知道這些請求不會獲得回應。
伊琳娜從沒想過自己可能難逃一死──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死在這裡，遠離特拉森的蔥鬱山巒。她的遺體恐怕無法火化，而是將被驚懼領主的野獸吞噬。
世人將無從得知特拉森公主葬身何處。諸多夥伴都將屍骨無存。
「妳需要休息。」沙啞的男性嗓門從她身後的帳篷入口傳來。
伊琳娜回頭望去，披散的銀髮隨之飄動，卡在皮革鱗甲之間。蓋文已將陰鬱目光移向伸展於下方谷地的兩支大軍，盯著敵我之間的陰暗界線，那裡空間狹窄，而且很快就會被突破。
蓋文雖然叫她休息，但他自己幾小時前進入這座營帳後就未曾卸甲。幾分鐘前，他的幾名將領終於走出營帳，手持地圖，心中無望。她能聞得到他們心中的恐懼和絕望。
她獨自監視敵情時，蓋文輕輕走來，腳步在乾燥石地上幾乎靜悄無聲，這都多虧他多年來在南方原野四處旅行所練就的身手。伊琳娜再次看著敵軍的無數營火。
他沙啞道：「妳父王的軍隊還是可能及時抵達。」
癡心妄想。她的永生者聽力沒遺漏這幾小時在營帳中爭辯的每一個字。「這座山谷現在成了死亡陷阱，」伊琳娜回話。
而且是她帶大夥前來。
蓋文不吭一聲。
「破曉之際，」伊琳娜說下去：「谷中將血流成河。」
她身旁的將軍依然無語。蓋文難得如此沉默，他的杏形雙眸中不見一絲強悍，蓬亂棕髮扁平坍塌。她想不起自己和他上一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蓋文轉身看著她，投來坦然的打量目光。不到一年前，她在父王宮中第一次見到蓋文時，就感覺被這種眼神扒光全身衣物。那彷彿是上輩子的事。
彷彿不同的時光，不同的世界──大地仍充斥著歌聲與光明，魔法沒因為埃拉魍及其惡魔將士持續擴張的影響而衰退。她不禁好奇，南方這裡的屠殺結束後，歐林斯能撐多久？埃拉魍打算先摧毀她父王位於山頂的閃亮宮殿，還是先燒毀皇家圖書館？燒掉這個王國的精華和知識，再燒死其人民。
「現在離天亮還有幾小時，」蓋文答話，喉頭起伏。「還來得及讓妳趕路。」
「我們還來不及突破關隘，就會被他們碎屍萬段──」
「不是我們，而是妳。」在火光照映下，他的古銅臉龐宛如浮雕閃動。「只有妳。」
「我絕不丟下這些人，」她輕觸他的手指。「絕不丟下你。」
蓋文的臉龐絲毫不動。「沒人逃得了明天，沒人逃得了血戰。妳也聽見信使說什麼──我知道妳有聽見。安尼爾已經成了屠宰場，我們在北方那些盟友已不復存在。妳父王的軍隊離這裡太遠，我們會在太陽完全升起前死得一個不剩。」
「人人終有一死。」
「不。」蓋文緊捏她的手。「我會死，谷地那些人──他們會死，不是死於刀劍就是死於歲月。但是妳……」他的目光掃向她遺傳自父王的細緻尖耳。「妳能活上幾百年、幾千年，別為了一場必敗之戰丟掉性命。」
「我寧可明天就死，也不想苟且千年。」
但是蓋文又盯著谷地，看著諸多手下，他們是擋在埃拉魍大軍前的最後一條防線。
「加入妳父王的戰線，」他沙啞道：「從那裡繼續奮戰。」
她用力嚥口水。「去了也沒用。」
蓋文緩緩轉頭看她。隱瞞了這幾個月，隱瞞了這麼久，她終於坦承：「我父王的力量持續衰退，打從幾十年前就開始。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體內的瑪菈之光愈加黯淡，他打不贏埃拉魍。」她幾個月前踏上這場必敗遠征時，父王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太陽正在下沉，伊琳娜。妳必須想辦法確保妳的太陽依然升起。
蓋文一臉蒼白。「妳現在才告訴我？」
「我現在才告訴你，蓋文，因為我也看不到希望──無論我明天是戰是逃。這片大陸必將淪陷。」
蓋文轉頭望向裸岩上的數十座營帳。他的朋友們。
她的朋友們。
「我們明天沒人能活著離開這兒。」他說。
聽到他語帶哽咽，看到他眼帶淚光，她再次牽起他的手。一同經歷了這麼多冒險和危難，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掉淚。
「埃拉魍將贏得勝利，永久統治這片土地和眾生。」蓋文低語。
下方營地的男女將士們出現騷動，交頭接耳，咒罵連連，痛哭失聲。伊琳娜觀察令他們恐懼的源頭，目光掃過谷地。
驚懼領主的營地火光一一熄滅，彷彿被龐大的黑暗之手掃過。骨鼓敲擊聲更為響亮。
魔王終於到來。
埃拉魍本人親自抵達，觀看蓋文之軍的最後一戰。
「他們不打算等到天亮。」蓋文把一手伸向腰間名為達瑪利斯的佩劍。
但是伊琳娜揪住他的胳臂，他皮甲下的肌肉硬得就像花崗岩。
埃拉魍來了。
也許諸神仍在垂聽，也許她母后的熾烈靈魂說服了祂們垂聽。
她盯著蓋文粗獷狂野的臉龐──她格外珍愛的臉龐，開口道：「我們打不贏這場戰役，也贏不了這場戰爭。」
他急於前去召集諸多將領，因此渾身顫抖，但還是出於尊重而先聽她說完。經歷了許多慘痛教訓後，他們倆學會了互相尊重。
伊琳娜把另一手伸到彼此之間，她體內的原始法力開始舞動，從火轉為水轉為藤蔓再轉為寒冰。她的法力雖然不像父王那般取之不竭，但靈巧多變，這方面承自母后。「我們贏不了這場戰爭，」伊琳娜重複，原始法力散發的光芒映上蓋文的臉龐。「但我們能稍微拖延。我能在一、兩小時內穿越山谷。」她屈指握拳，收起魔法。
蓋文皺眉。「妳這項提議根本瘋狂，伊琳娜，無異於自殺。妳還來不及穿過敵陣，就會被他的手下俘虜。」
「一點也沒錯，而且既然他已經到來，他們就會帶我去見他。他們會把我當成他珍貴的俘虜，而非試圖暗殺他的刺客。」
「不。」這是命令也是懇求。
「只要殺了埃拉魍，他的大軍將群魔無首，我父王的軍隊就有時間趕來，和我們的殘存軍力聯手合作，打垮敵軍。」
「妳把『殺了埃拉魍』說得太簡單，他可是法魯格君王，伊琳娜。就算他們把妳帶到他面前，妳還來不及下手，就會被他控制心智。」
她感覺心臟緊繃，但還是勉強開口：「這就是為什麼……」她無法抑制嘴脣顫抖。「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而不是留在這裡跟你的手下並肩作戰。」
蓋文只能瞪著她。
「因為我需要……」淚水沿她的臉頰滑過。「我需要你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需要你幫我爭取時間，讓我有機會突破他的心靈防禦。」正如明天的戰役也將為他們倆爭取時間。
因為埃拉魍會首先對付蓋文。這名人類戰士長年來對抗黑暗領主的大軍，在無人願意應戰時獨自挺身而出……埃拉魍最痛恨的就是這位人類王子和她的父王。
蓋文凝視她許久，接著伸手擦去她的淚水。「他死不了，伊琳娜，妳當時也聽見妳父王的神諭者是怎麼說的。」
她點頭。「我知道。」
「就算我們有辦法控制他──困住他……」蓋文考慮她的提議。「妳也知道我們這麼做只是把戰爭推到別人手上──日後將統領這些土地的某人。」
「這場戰爭，」她輕聲道：「只是大海彼岸那場古老遊戲的第二階段。」
「他如果日後重獲自由，我們就等於把這場遊戲丟給其他人接手，而且這麼做還是無法避免谷地那些將士明天犧牲。」
「我們如果不採取行動，就根本不剩任何活人能接手這場戰爭。」伊琳娜反駁，蓋文眼中流露遲疑。「就算在此刻，」她努力說服：「我們的魔法正在衰退，我們的諸神正在拋棄我們、丟下我們。除了我父王的軍隊之外，我們沒有其他的精靈盟軍，而他們的法力也跟我父王一樣持續衰退。但或許，等這場遊戲的第三階段到來時……或許我們這場未完遊戲的玩家們將有所改變。或許在那個未來中，永生精靈和人類將攜手合作，而且擁有龐大力量。或許他們會找到辦法結束這場戰爭。所以，我們會輸掉這場戰役，蓋文，」她說：「等黎明到來，我們的朋友們將在那片殺戮戰場上送死，我們將趁機制伏埃拉魍，好讓艾瑞利亞能保有未來。」
他繃緊嘴脣，瞪大藍寶石般的眼眸。
「這件事不能洩漏出去，」她哽咽道：「就算此計奏效，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做了什麼。」
他滿心遲疑，眉頭緊鎖。她更用力握住他的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蓋文。」
他一臉悲痛，但終究點頭。
兩人手牽手，一同望向坡地黑浪，驚懼領主的骨鼓聲宛如榔頭打鐵。不久後，那些鼓聲將被垂死士兵的哀號聲淹沒。不久後，谷地將血流成河。
蓋文開口：「既然要這麼做，我們現在就得出發。」他的注意力又掃向鄰近的幾座營帳。不能說再見。不能交代遺言。「我會命令霍德倫明天負責領軍，他會知道對其他人怎麼說。」
她點頭，他這番話已經表示同意。蓋文放開她的手，走向最近的一座營帳。他最好的朋友兼最忠誠的大將，現在應該正在把握與新婚妻子共度的春宵時刻。
蓋文的寬肩撞開營帳的厚重簾布之前，伊琳娜的視線已經從他身上移開，掃過谷地的火光，來到黑暗敵陣。她相當確信敵陣也在回瞪她，她幾乎能聽見驚懼領主的無數野獸正在拿石頭磨利各自的爪子。
她把目光移向沾染濃煙的天空，煙霧稍微分離，揭露星空。
天上的北境之主對她投以閃爍光輝，這一幕或許是瑪菈給這些土地的最後一份禮物──起碼在這個時代。或許是對伊琳娜的道謝，也是道別。
因為伊琳娜將走進潛伏於谷地另一頭的永恆黑暗，為了給特拉森和艾瑞利亞爭取生存的機會。
伊琳娜最後一次祈禱，讓飄自谷地的一柱濃煙把她的祈語送上天際，希望尚未出世、日後將扛起葬送或拯救艾瑞利亞這份重擔的遙遠後裔們，能原諒她即將採取的行動。

 
第一章

伊萊德‧拉肯沿林地的陡峭上坡路瘸拐而行，每次用力吸氣，就感覺氣息灼燒咽喉。
歐克沃森林的地面覆滿潮濕落葉，鬆散灰石使得坡地寸步難行。兩旁參天橡樹的樹枝遠高過她的頭，她如果跌倒也來不及抓住任何樹枝。伊萊德為了趕路而冒著跌倒的危險盡快前進，終於翻過崎嶇山頂後癱軟跪地，一腿疼痛難耐。
放眼望去盡是密林山坡，群樹宛如無限牢籠的格柵。
幾星期前，曼儂‧黑喙和十三人眾把她丟在這片森林，那位空軍領隊命令她前往北方，為了尋找她下落不明、如今應該長大成人、實力雄厚的女王──也為了找到瑟蕾娜‧薩達錫恩（天知道那人是誰），以便償還她欠嘉爾黛‧朗皮耶的命債。
就算已經過了幾星期，她還是常常夢見在莫拉斯最後那段日子的恐怖經歷：衛兵們想抓她去懷上法魯格的後代，空軍領隊把那些人全殺光，還有嘉爾黛‧朗皮耶的最後舉動──她抓出縫在胳臂裡頭的怪異黑石，命令伊萊德把這塊石頭交給瑟蕾娜‧薩達錫恩。
緊接著，嘉爾黛把莫拉斯燒成冒煙廢墟。
依然穿著飛行皮衣的伊萊德把微微顫抖的骯髒一手放在胸前口袋上，摸到藏在裡頭的硬物。她總覺得石頭傳來微弱悸動，和她的急促心跳形成對位節奏。
稀疏陽光穿過青綠樹冠而來，讓伊萊德舒服得渾身打顫。夏意盎然，熱氣逼人，水源因此成了她最寶貴的財物。
水源本來就很珍貴，但她現在所有時間和人生都以水源為中心。
幸運的是，山巔最後一抹積雪融化後，歐克沃森林到處都是小溪。不幸的是，伊萊德透過慘痛教訓才學會哪種水可以喝。
那三天裡，她大口喝下混濁池水後，差點嘔吐和發燒至死。那三天裡，她劇烈顫抖，以為渾身骨頭將因此散架。那三天裡，她低聲痛哭，絕望地心想自己會孤獨地死在這個無盡森林中，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那三天裡，她口袋裡的石頭持續嗡鳴悸動。她發高燒作夢時，相當確定石頭對她低語，用人類無法說出的語言對她哼唱搖籃曲。
之後，她沒再聽見那種聲音，但她還是好奇。一般的人類是不是無法從她這種疾病中存活下來？她是帶著禮物還是詛咒往北方走？那位瑟蕾娜‧薩達錫恩是不是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東西？
告訴她，只要有鑰匙，就能打開任何一道門，嘉爾黛對她說過。伊萊德每次停下來喘口氣時，常常打量這顆虹彩黑石。它看起來實在不像鑰匙：做工粗糙，彷彿從一塊大石頭裡挖鑿出來。嘉爾黛那番話或許是收件者才聽得懂的謎語。
伊萊德從肩膀卸下過輕的帆布背包，扯開袋口。她一星期前就耗盡糧食，現在只得靠採集野莓充飢。她不認得這裡的莓果種類，但依稀記得保姆芬努菈曾警告她：先把野莓在手腕上磨擦，看看會不會引發任何不良反應。
大多數的時候，這裡的野莓都會引發不良反應。
但偶爾發現適合的果子時，她總是先大吃一頓後再把背包塞滿。此刻，伊萊德在沾染粉紅色和藍色果漿的帆布包內翻找，找出用衣物包裹的最後一把果子，白色衣料現在沾染紅色和紫色汙漬。
一把果子──能讓她撐到下一次的用餐時間。
伊萊德雖然飢腸轆轆，但只吃下其中一半。或許她今晚休息前能找到更多果子。
她不會打獵──一想到捕捉活物，扭斷牠的頸子，還是拿石頭砸爛牠的腦袋……她覺得自己還沒走到那麼絕望的地步。
看來她終究不是黑喙的一分子，就算這是繼承自母親的祕密血脈。
伊萊德把手上的莓汁連同汙垢舔乾淨，再撐著僵硬痠痛的兩腿站起，忍不住痛得嘶吼。缺乏糧食的情況下，她撐不了多久，但也不敢冒險拿著曼儂提供的盤纏去找個村莊，或接近她這幾星期發現的任何獵人營地。
不──她受夠了任人擺布的日子。她永遠忘不了那些衛兵色瞇瞇地盯著她的裸體，也忘不了叔叔為何把她賣給帕林頓公爵。
伊萊德痛得皺眉，把背包甩到肩上，小心翼翼地沿坡地下山，一路避開石頭和樹根。或許她在某處拐錯彎，況且她哪知道特拉森邊境是什麼模樣？
而且她要怎麼找到女王──連同那個宮廷？
伊萊德推開這些雜念，盡量待在陰影處，避開陽光處。陽光只會讓她更渴更熱。
她得在入夜前找到水源，這恐怕比找到莓果更重要。
她來到山腳下，看到錯綜複雜的林木和石頭時，她逼自己別呻吟。
看來她站在一片蜿蜒於山丘之間的乾凅河床上。前方河床向北急彎。她不禁嘆氣。感謝安妮斯，起碼睿智女神還沒拋棄她。
她要盡量沿河床前進，繼續朝北方走，然後──
伊萊德不知道自己哪個感官察覺到動靜，不是嗅覺，不是視覺，不是聽覺，因為土壤的腐臭味、陽光、石頭和高高在上的枝葉沙沙聲一切正常。
但是──那裡。她渾身僵硬，彷彿大型掛毯之中的某條細線斷裂。
一秒後，森林的嗡鳴窸窣聲突然平息。
伊萊德打量山地和河床。最近一座山坡上有棵橡樹，其樹根從草地突出，在河床邊形成由樹木和苔蘚組成的藏身處。好極了。
她蹣跚走去，瘸腿疼痛不已，腳踝邊的碎石喀啷作響。她差點能碰到樹根時，第一聲砰迴響而至。
不是打雷。不，她永遠忘不掉這種聲響，因為它也在她清醒和入睡時騷擾她的夢境。
這是強韌皮翼的振翅聲。雙足翼龍。
更致命的恐怕是騎乘翼龍的鐵牙女巫，她們的感官跟龍一樣敏銳。
振翅聲逼近時，伊萊德撲倒在一根粗壯樹根底下，森林如墓地般寂靜。石頭和樹枝刮傷她的手，她的膝蓋撞上石地。她緊貼於坡地，透過錯綜複雜的樹枝間窺視樹冠。
一次振翅聲──不到一秒後出現第二聲。一般人八成以為那只是回音，但伊萊德知道這表示有兩名女巫。
她在莫拉斯見過不少場面，知道鐵牙女巫刻意隱瞞成員數量。她們以完美對稱的編隊飛行，聽起來就像只有一頭翼龍。
但這兩名女巫不管是誰，顯然太過草率，或者該說那種長生不老、危險致命的女巫能有的草率程度。或許是女巫團的低階成員，在外頭進行偵查。
或是為了追捕某人，一個駭人的小小聲音在她的腦袋裡低語。
伊萊德盯著樹冠，趴得更低，任憑樹根擠壓背脊。
出現了。樹冠上方出現一道龐大飛影，撼動枝葉。一隻皮質翅膀，翼緣尖端是隻弧形利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牠們很少──極少──在陽光下出現。不管牠們在獵捕什麼東西，想必是重要目標。
那些帶翼野獸往南方遠去後，伊萊德才敢大聲呼吸。
牠們飛往菲力安峽谷──曼儂說過空軍的另一半兵力在那裡紮營。
林中的蟲鳴鳥叫恢復後，伊萊德才敢移動。她靜靜躲了這麼久，肌肉因而抽筋。她伸展兩腿，然後雙臂，再轉轉肩膀，吐出呻吟。
漫漫長路──這趟旅程簡直永無止境。只要能有個棲身之處，能吃上熱呼呼的飯菜，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如果能找到這兩樣，就算只是一晚，或許也值得她冒險。
伊萊德沿乾凅河床前進，才走了兩步，那種朦朧不清的危機感再次出現，彷彿一隻溫暖的女性之手揪住她的肩膀、要她停步。
糾纏樹林充滿生命之聲，但她能感覺到──感覺這裡有東西。
不是女巫，不是翼龍，不是野獸，而是某人──某人正在盯著她。
某人正在跟蹤她。
伊萊德若無其事地拔出小刀──曼儂離開這片陰鬱森林前交給她的武器。
她只希望那位女巫有教她如何殺人。

***

連續兩天，洛坎‧薩瓦提爾一直試著逃離這些該死的野獸。
他不怪牠們，畢竟他半夜溜進女巫的森林，殺了三名斥候，沒被女巫或坐騎發現，接著把第四名斥候抓進林中問話。
他花了兩小時才逼黃腿女巫吐實。他把她藏在一個洞穴深處，就連她的尖叫聲也傳不出去。逼供兩小時後，她有問必答。
兩支女巫大軍準備拿下這片大陸，一支在莫拉斯，另一支在菲力安峽谷。黃腿對帕林頓公爵持有何等力量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洛坎在尋找另外兩把命運之鑰，第三把就在他頸邊的長鏈上。這些鑰匙是鑿自一道邪穢命運之門的碎石，每一把都含有恐怖之力。三把命運之鑰集結時……就能開啟不同世界之間的通道，能摧毀那些世界──或召集當地的大軍，甚至更嚴重的後果。
洛坎給了那名女巫一份禮物──讓她死個痛快。
從那之後，她的姊妹們追捕他至今。
洛坎蹲在一道陡峭坡地旁的濃密草叢裡，看著那女孩悄悄走出樹根處。他比她更早躲在這裡，聽著她笨拙走動時發出的噪音，看著她瘸拐而行，直到她終於聽見上空的聲響。
她身形嬌小，他原本以為她尚未來潮，直到他注意到她緊身皮衣底下的飽滿胸部。
那套服裝立刻引起他的興趣。黃腿女巫也穿著類似服裝──每個女巫都是。但這名少女是人類。
她轉頭望向他所在方向時，用深邃雙眼觀察森林，目光極為老練，不像孩童的眼神。她至少十八歲──或許更大。那張白皙臉龐骯髒憔悴，她應該在這裡走動了一段時間，急於覓食。她握著小刀的手有些顫抖，看來她根本不懂得如何運用。
洛坎繼續躲藏，看著她打量山丘、溪流和樹冠。
不知道為什麼，她知道他在這裡。
有意思。他想隱藏行蹤時，沒幾個人找得到。
她渾身緊繃──但她停止觀察這座小峽谷，從噘起的脣間吐口氣，繼續前進。遠離他。
她每一步都跛著腿，大概是在林中跌跌撞撞時受了傷。
她行走時，長髮辮敲擊背包，柔順髮絲跟他一樣是深色……比他的更深，烏黑得宛如無星夜空。
風向改變，把她的氣味吹向他。洛坎嗅聞，任由自己的精靈感官──他從混蛋父親那裡繼承的感官──觀察分析，正如這五百多年來的每一天。
人類，絕對是人類，可是──
他熟悉這種氣味。
這幾個月來，他殺了許多帶有這種臭味的生物。
他可真走運。這或許是來自諸神的禮物，讓他有逼供的對象，但這部分晚點再說──他要先好好觀察她，查明她的弱點。
洛坎從樹叢輕輕站起，沒驚動一根樹枝。
心神不寧的少女沿河床瘸拐前進，手持無用小刀，拿刀姿勢完全錯誤。很好。
洛坎開始狩獵。

黃昏
從日落開始，骨鼓的敲擊聲就沿著「黑山」的鋸齒狀坡地不斷迴響。
伊琳娜‧加勒席尼斯公主的營帳位於一塊裸岩上，在熱風吹襲下吱嘎作響。她整個下午都在這裡看著驚懼領主率領黑浪般的大軍沿山地行進。太陽早已下沉，敵軍營火如星幕般遍佈坡地與谷底。
無數火光──遠超過她在山谷這一邊的規模。
她無須借助永生精靈的敏銳聽覺，也能聽見諸多將士的祈語，無論他們是否說出口。過去幾小時中，她自己也祈禱了幾次，就算她知道這些請求不會獲得回應。
伊琳娜從沒想過自己可能難逃一死──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死在這裡，遠離特拉森的蔥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