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

趨勢 ◎吳鈞堯

潮流，類似「西瓜偎大邊」了，哪裡很潮，就挨向哪邊。但潮流怎麼來的？是人的作為、是時代的力量，都紛紛是解答。以剛結束的大選為例，年輕世代崛起，意味社會需要更新的力量；並不是說我們不需要倫理了，而是倫常之外，多一點變異。以此看創作，亦然。
50、60年代流行反共文學，再來是70年代的現代主義，但鄉土作為一股伏流，從未停止伏流，70年代抬頭，成為現代主義外的另一種顯學。80年代解嚴，社會保守勢力崩解，很多界線不存在了，造就90年代的眾聲喧嘩，實...

查帳員的離職證明 ◎楊沐加

這家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是大部分會計系學生畢業後魚躍龍門之所。初入職場的我，通過嚴峻的筆試、口試、職前訓練後，自認為已征服高山，迎接我的會是平坦路，未料荊棘正伺機而來……
「這寫的是啥東西阿？拿回去重查！」組長Ｋ用近乎丟擲的手式，拋出工作底稿。
我吞下幾個想提問的疑點，身子一個踉蹌，高跟鞋險站不穩。
「妳為什麼不學學妳那同班同學A，人家的表現多好啊！英文也棒。」K口裡說的A，從大四起就是我的死黨玩伴，聽到氣焰高張的K這麼稱讚她，我雖然還是選擇沈默，不敢接話，但心裡卻為好友高興。
「我偷看過妳同學的底稿，寫得漂亮，氣勢十足，哼，怪不得經理欣賞。但是，查帳是不是實在，就不知道啦？」K的語氣帶有揶揄，我這才嗅出空氣瀰漫著的一絲嫉妒。
彷彿說的是我，我尷尬地低頭坐下，細看底稿上他批的改進點。打起精神，繼續工作。
多年後，時間也許模糊了當時細節，挫折感卻仍遊蕩在記憶之河。當天下班後，我提著沈重的皮箱回到事務所加班，寬敞的查帳員交流室已被坐滿七、八成，原本以為的孤軍戰鬥，竟能得到資深同事的指點，得以順利完成那天的查核。
初次到客戶處查帳，翻閱會計傳票的雀躍，雖青澀卻芬芳。捧著帳本，總帳、明細帳的忐忑，深怕客戶看穿查帳菜鳥的身分。孰知來自工作的壓力，加上好勝心，超量的工作底稿打亂我體內的賀爾蒙，誘發荳蔻年華的青春「逗」留在臉上。半年未來的經期，讓憂心的母親押著妙齡女兒看診。母親見我辛苦查帳，每日煮好飯菜等我下班回家，可惜，大多時候母女在隔天的早餐桌上才能相見。
第一份工作見識到賺錢的辛苦，將月薪除以三十，我驚訝地發現每天只賺到區區五百元新臺幣，捏在手上的錢似輕又重。因為薪水幾乎全部交給父母，自己僅留下壹千元花用。別人視為辛苦的加班、出差，卻是我額外多賺零用錢的好機會。
兩年多的查帳員生涯，快樂時光也很多。我們這批同期考進事務所的同事，年齡相仿，像學校裡的同學，查帳時不見得同組，下班後、周末假日的玩樂總是三五成群。我們交換查帳心得，也互吐苦水，奇特的是經過眾口分傳後，查帳的苦惱被稀釋、變少了。那位常常挫敗我的組長K，經常是我們謾罵的對象。A為我抱不平，尤其罵得最兇，她爆料，經理不甚滿意K的工作表現。沒多久，K果然離職另有高就。新的組長對我指導有加，師傅帶學徒，日日學得的查帳技巧，如墊腳石鋪設成我職場的穩固平台。不久，查帳年資未滿兩年的我提前被指派負責一家外商查帳，出差新竹六個月。數月的停留，城隍廟前的米粉，吃來已無美味。同時，我臉上的青春痘更加肆無忌憚，有位調皮的男同事取笑我──滿面全豆花。當時只願，他嘲笑的並不是我的工作底稿。
兩年約滿，有人離開，有人續留。事務所肯定我六個月在新竹的查帳表現，升任我為組長。我與A，同屬一位女上司資深副理L。自此我們不只是死黨玩伴，也是職場夥伴，一起打拚。
如預期，組長的工作範圍不比查帳員的單一。雖然辛苦，從工作得來的成就感足以使我忘掉訓練部屬、檢查底稿的疲累。不過，我心裡清楚事務所查帳的工作「非吾所愛」，希望幾年後跳槽到外商公司當財務主管。
上司L極認同我的工作表現，傾囊相授豐富的查帳經驗，但偶爾向我抱怨A的查帳工作不夠確實。有一天，A找我哭訴，L如何的錯待她。年輕的我，頭一回面對這般的人際關係，只能好言安慰。接著A說有件事很滑稽，L對她說：「妳應該學一學妳那同班同學，她的查帳比較實在。」我當時無話可接。後來，她們兩人的嫌隙愈來愈大，我每日被煩瑣的工作量和她們的負面情緒拉扯，考慮再三，我決定逃離這窘局，遞交辭職信！
這封我人生中第一次手寫的辭職信，慘遭經理撕毀了。他說，當成我開個玩笑，證據已經毀滅，要我安心的繼續留下。L不斷詢問真正離職的原因，我皆謊稱因個人健康考量。我用心交接工作，重寫辭職信給人事部留底。如期到新公司上班時，接到電話，L說事務所大老闆合夥會計師找我談話，因為他在我的辭職信上批示： Ask this beautiful girl comes to see me！
當年心意已定的我，並未回去見事務所大老闆。至今，我仍未取得人生第一份工作的離職證明。


最想補救的三件事

1.年輕氣盛的當年，總以為解決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非黑即白。職場多年，經過數十年的人生經驗，讓我領悟出，人生很多時候的抉擇，不是單一選擇題。如果時光倒退，我會把握機會，回去見事務所大老闆，聽聽他的意見。即便最後終究離開事務所，也許與他的談話可以讓我往後的職場生涯，少走一些冤枉路。

2.父親六十歲結束家鄉糕餅店的生意，搬上臺北，但他不習慣沒賺錢、不事生產，隔幾天就跑出去找工作。母親私下徵詢我，父親去當管理員，幫大樓守夜，好嗎？我說，當然不好！退休了，幹嘛還要去找工作？接著，我不耐煩的要求父親不要再去找事，因為他能做的工作有限，辛苦但賺不了多少錢。如此不斷重覆的對話，持續約兩三年。數十年過去，所幸在父親的精打細算下，家中經濟總能收支平衡。
如果能夠重回當年，我會理解父親的不安，多些耐心體諒他，改用溫和的口吻對他說話。

3.如果能夠重回與組長K相處的半年時光，我會適度的裝傻，特別是當K發表嘲諷的言語時。對於他的言語暴力，我無需沈默應對，獨自吞下挫敗的感覺；我應該裝備自己的信心，與他哈啦幾句，或是以女性的柔軟，試著以學徒的姿態請教他。當年，K的工作經驗只比我多一年，剛升任組長的他，尚在學習，不全然懂得如何帶領部屬。K的領導風格明顯比較負面，卻不見得是惡意對待同事。
多年的職場歷練，我發現適度的裝傻，有時候可以將不開心的情境轉變為輕鬆。另外，多發揮女性的特質，凡事不必硬碰硬，正所謂：讓別人贏得面子，使自己贏回裡子。



學舌 ◎李修慧
母親更晚睡了，每夜朦朧翻身，總會被門底那道客廳折來的光吸引，有時轉身沉睡，光漸漸的抿成一條線，在夢的氣味裡暗去。但有時候，我卻望著那道光線思索，送母親那一方天地，究竟是對或錯。
大概是感覺我們的距離，逐漸遙遠，確定自己的理想與工作後，卻更常與她爭吵，處世的方法不同，讓我逐漸感覺兩人雖同住一屋簷下，生活的卻彷彿平行世界。加上不忍心每次母親向小弟詢問資訊時，總被他青春期的暴躁口氣反脣相譏，我決定買一台平板電腦，作為她的生日禮物。
我期待，等她熟稔所有的操作後，她跟我能夠像朋友一樣，互相分享引人發笑的影片、一起查找旅遊資料。我相信在網路那麼無遠弗屆的世界，即使稍有年紀的母親，也能找到棲身之處：她能用電腦，查找對身體有益的資訊、下訂她喜歡閱讀的心靈書籍，不必再借助他人之手。我更期待，擁有新的工具後，她能像生下我以前那樣，懷抱玫瑰色的夢想，相信自己的智慧，並對任何新奇的事物，敢於嘗試，也對我，更加理解。
早在慶生的一個月前，我就開始蒐集資料：要買夠大的螢幕，讓她偶爾水腫的手指，也能輕鬆點按；速度要快，萬一買到不好的貨品，可能讓她對電子產品更加排斥；附加功能不必多，只要能方便她拍照、記事。雖然條件清楚，這個想法卻仍在我的腦海中迴旋打轉超過一個月，念頭偶爾浮起、又擔憂的沉下：母親都那麼年老了，要求她跟新的世代接軌、重新適應，會不會太嚴苛了些。
拆禮物那天，因為我的矛盾反覆，貨送來時已經超過生日一個禮拜。但母親一邊抱怨，一邊仍然欣喜的拆盒，當那片銀色平板銳利的展示在她眼前，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來把玩，從此這片八吋電腦，進駐她的生活日常。我與小弟從開機開始教她，為她連接網路，下載通訊軟體與社交軟體，同時也教她「首頁」、「搜尋」、「po文」、「帳號」、「密碼」等詞彙。我的母親，開始對新的世界指指點點，開始牙牙學語。
飯後、睡前，她常常捧著她的新寵，跑來向我請益：「要怎麼回到上一個『樣子』？」、「為什麼剛剛打的東西『跳掉』了？」、「該怎麼把英文『變成』中文？」、「這首歌要怎麼『存下來』？」……。經過她瑣碎的探問，我才忽然發現數年來的電腦經驗，其實已經讓我的身體熟悉某種規律與節奏，某些自然而然的動作、點按的直覺，原來並不是天生本能。
但總讓我無法適應的是，她詢問時自創的用詞，我總是不能習慣她說「存下來」，而不是「下載」，我不能理解她用「把英文變成中文」，而非「切換輸入法」。在教導的過程中，我時常必須將自己習以為常的話語，切換成她的用法，再重新解釋一遍。我的口氣總是在難以溝通的教導中，愈來愈不耐煩。電腦彷彿為我們進行了一場平行的倒退，伴隨著她的年輕化，我也成了青春期叛逆的孩子。
這樣的溝通，時常令我心灰，明明身處相同的地域、接受類似的教育與文化，時代卻把我們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彷彿身處不同星球的人種，連說話的辭彙都找不到相疊之處。念頭轉回數月前買與不買的糾結，在不耐與不安中擺盪。
有次，她問我怎麼下載一首歌，我頤指氣使的走到她面前，把平板電腦一把奪過來，快速點按，還給她的同時。我卻看見她陷坐牆角的小藤椅上，臉被埋在我的陰影裡，她仰頭聽我說話的那個樣子，那麼無助、那麼像個小孩。
我的心軟了下來，突然想起某些微電影常拍的老生常談的情節：父母教導孩子的時候，多麼耐心，孩子面對老邁的父母，卻暴躁不耐。以往吵架，總是跟我說「等你當媽媽你就知道」的母親，突然間就讓我了解，做親長的滋味。雖只是淺嘗，但我對她的耐性，似乎因此更多了一些。
有一次，和她一起逛完書店，到咖啡店躲雨，她詢問我怎麼下載朋友推薦給她的軟體，我坐到沙發上，湊近她，盡量平和的，把下載過程示範一次給她看，結束後我直接打開錄音軟體，要求她把過程鉅細靡遺的複述一遍，加深印象。但她第一步就被我糾正，我說不對，第一步是打開頁面，找到紅色的圖示，找到這個軟體。她著急地嚷著，這個我會啦，一邊說一邊快速的操作了一遍。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矛盾的感受，半是驚訝，半是失落。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會了那麼多。
那天睡前，我再度看著門縫透出的光線，細細思索，我小學突然說要自己走路上學時，母親的心裡，會不會就是這種感受：我教導多時的孩子、總是說媽媽是全世界最美的孩子、總是依偎我懷裡撒嬌的小女孩，突然不那麼需要我了。
我也同時想起，對教育頗有心得的母親，從不對我們說乳話，「吃飯飯」、「喝水水」這樣的疊字，從小就不在我與弟弟的詞庫裡。他深知我喜歡小孩，每次面對小姪子時，她總也這樣指導我們：對他說乳話，不如用成人的語言跟他對談，免得長大還要再教一次。多年後我在語言學的課程上，聽到老師讚揚這樣的教育方式，他說小孩都是聽得懂的，他們可能暫時無法用相應的方式回應外在世界，但他們可以理解語言間細微的差別，甚至事情的因果、前後順序。
然而，我畢竟無法像母親那樣高明，在她開始習慣社交網路後，我對她使用平板電腦的想法，轉成擔心。有一陣子，她總是問我，她傳送給朋友的訊息，為何都沒有回覆？是不是傳送有誤？我才發現，她似乎分不清塗鴉牆、私人訊息、留言板、論壇的差別，我擔心她在了解網路禮儀前就在錯誤的地方亂po文，把該用訊息說的私事，貼到別人的公開版面上，造成困擾。我又擔心她因為不擅打字而簡短的語句，會讓人誤以為是她口氣不佳。我甚至試著審視她朋友傳來的訊息，仔細嗅聞，希望字句不要有輕視的味道。
我開始猶豫，是不是該少教他一些，該教她登入PTT或論壇嗎？當她發現電視上的新聞幾乎都來自網路，她會不會覺得有點難以適應？面對網路酸民的冷嘲熱諷？她承受得住嗎？又或者網路上那麼多性愛相關的資訊，她真的能夠安然接受？
我開始擔心她重蹈我的覆轍。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也曾艱難的學舌，那時的我剛擁有人生中第一台智慧型手機，甫結束大考，我像一隻出籠的野鳥，開始體驗高飛的感覺，日日在臉書上打卡、自拍，分享自己的心情，偶爾書寫文字強說愁，以為能夠對廣闊世界全然的坦率，就是快樂的極致了。但這樣無知的熱情，卻似乎不是這個世界期待的樣子，最終，我仍然被人際中紊亂不定的氣流擊打在地，羽翅傷痕。以前迫不及待在臉書上分享心情的期待，都在被認為膚淺、受盡批評後漸漸安靜。像一隻鸚鵡，艱難的學舌，卻總被視為丑角。
那陣子，我總是無法心安，面對曾經開我玩笑的朋友，即使心知他們無意攻擊我，卻仍然無法與他們自如的交談，在課堂上，我啞然如一隻去舌的鸚鵡，簡單微笑已經是最好的應對狀況，總是在離開教室後，我才能大步的走路，飄離的自信才重新上身。夜裡，更常常從夢中轉醒，看著窗外烏黑的人間，星火稀疏，有種裸身於黑暗中的恐懼，心理迴響著無解的哲學命題：人終不免一死，白天的那些社交、歡顏、相愛，渺如蜉蝣，生命也是。
我常常害怕到湧起淚欲，但也無法確定為何而哭，有時拿出手機，想找人訴苦，卻不知該打給誰求助，半夜，哪個朋友願意聽我說說話，就算接通了，我又該怎麼說，說我的害怕，或者寂寞？有時打開電腦，希望分散注意力，滑過臉書，螢幕一黑，我更看見那些灰暗的意念風沙般淹沒全身，讓我不能呼吸。
後來，我竟偶然從母親身上，找到解藥。一次，我面對如風襲來的恐懼，看見門外那一抹光暈，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和母親同睡一房的情景。時常我們徹夜長談，從她口中，我得知無數家族的事情、她年輕時找工作的經歷、外公跟他說過的鄉野傳聞，那時我們誰也沒有電腦，我不需要因為聽眾而考慮改變語氣，就在亮黃的草蓆上，我們或躺或坐，面對熾熾的白燈、不那麼華美的家具，我們擁有完整的交談、信任與那些深埋進心底的故事。
那日，我於是使盡力量，走過房間的黑暗，走出去。整個客廳在我畏光的眼裡，亮晃晃的，當時還沒有平板電腦的母親，如常窩在沙發上，翻閱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存放在書櫃上的舊書，我訥訥走近，問一聲「妳怎麼還沒睡？」，僅此一句話，竟讓我的害怕，全數散盡。
那之後我開始理解，許多時候，母親的管教、囉嗦，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可能只是期待，逐漸長大、擁有自己生活的兒女，能與她分享一點點我們那個世界的碎影。正如暗夜裡的我，想要知道的不是她為何熬夜，只是想有人陪我說說話，又如給他電腦的我，心想的也並非電腦多好用，而是希望我們的世界，能更靠近一些。
語言有時候使我們爭吵，迴旋在那無謂的、旁人制定出來的規則，但有時候，卻有龐大的力量，足夠讓心懷恐懼的人相信，自己仍有關心他人的能力、仍然活著。
現在，我已經能雍容自如的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網路禮儀。夜裡的心魔散成濃睡，但偶爾，起床如廁，總是看見母親，仍然熬夜，但在她面前的不是熟悉的書本或飲食，而是指間的方寸世界，光影歡騰。
據說，言語是意念的影子，最能反映人們認知世界的方式。我在她的教導下成人，在社會的沙地痛徹翻滾，再回到她的軟語裡，靜靜療傷，她則在我的引導下進入虛擬真實。我們在彼此的引導中牙牙學語，期望對方的世界有更空曠、更豐足的可能，卻也都替對方擔心，害怕學語不成，變成人際中失敗的鳥雀。

查帳員的離職證明 ◎楊沐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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