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逝世15週年紀念,重新編輯.全新改版,本書內容與舊版不同張愛玲的小說,永遠是我們心口的硃砂痣、床前的明月光!
談論到張愛玲的小說特色,幾乎不免要提到文字華麗、比喻創新、體裁大膽、意象繁複、色彩濃郁……這些外在的技巧,但讓追隨者最難以企及的,應該是她累積的智慧與世故的體悟。
像〈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那段名言:「娶了紅玫瑰,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花凋〉描寫病中鬱鬱思想:「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鴻鸞禧〉藉婚禮中「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嘲諷虛假荒謬的人生……
這是何等細緻入微的觀察、何等天才橫溢的表達!張愛玲的小說不只描敘出一段精采的來龍去脈,還囊括她對人性、對生命的思索,並充滿文學藝術的渲染力,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細細品味!
作者簡介: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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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時代感是敏銳的,敏銳得甚至覺得時代會比個人的生命更短促。──【名作家.評論家】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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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紅玫瑰與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的,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事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一般富貴閒人與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晦暗的醬黃臉,戴著黑邊眼鏡,眉眼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極點,彷彿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夥,一輩子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裏。照現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是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几淨,只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裝人像──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校。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麼的,振保回憶中的英國只限於地底電車、白煮捲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後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只有某一年的暑假裏,他多下了幾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可是沒有熟悉內幕的朋友領導──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他不願意結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欺負,花錢超過預算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行回寓,心裏想著:「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未免有些悵然。街燈已經亮了,可是太陽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下,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上彷彿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只覺得荒涼。不知誰家宅第裏有人用一隻手指在那裏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耶誕節讚美詩的調子,彈了一支又一支。耶誕夜的耶誕詩自有它的歡愉的氣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晒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不是時候了,就像是亂夢顛倒,無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麼,竟不能忍耐這一曲指頭彈出的琴聲。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袴袋裏的一隻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衣。沒想到這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後,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樁往事,總是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著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弔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了一聞。衣服上,胳肢窩裏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和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裏看見她,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髮,頭髮緊緊繃在衣裳裏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裏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街上還有太陽,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裏。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髒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點鄉土氣息,可是不像這樣。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麼傻。現在他是他的世界裏的主人。
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裏,他是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餘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廠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過於矜持做作,教會派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裏,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是不怎麼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這初戀,所以他把以後的兩個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英國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裏,可是似有如無,等閒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派是一種瀟洒的漠然。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洒,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晚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隻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家裏養著一隻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牠是叫她,疾忙答應一聲:「啊,鳥兒?」踮著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像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藍,彷彿是望到極深的藍天裏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青的緣故,有點什麼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隻鳥,叫這麼一聲,也不是叫那個人,也沒叫出什麼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緻得像櫥窗裏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髮剪得極短。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口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之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裏,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黑白色,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裏的談話也是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她從心裏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裏停下罷。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一樣的會吻你。」一面說,一面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她的年青的身子彷彿從衣服裏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兩人都不明白。車窗外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只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裏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從衣服裏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過後也覺得驚訝。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著她的濕濡的臉,捧著呼呼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裏撲動像個小飛蟲。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讚嘆,但是他心裏是懊悔。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裏,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裏,有一間多餘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扠腰看著,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髮,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裏,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裏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濺了點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乾了,那一塊皮膚上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有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裏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底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才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裏掛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裏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麼?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麼?」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王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裏,王太太還在那裏對著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鬈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裏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裏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裏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裏的一個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裏說話,浴缸裏嘩嘩放著水,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撿了起來,集成一股兒。燙過的頭髮,梢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進袴袋裏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只覺渾身熱燥。這樣的舉動畢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裏從前的房客不知是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燒的淨是香烟洞!你看桌下的迹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的罷?」振保道:「那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裏有數。而且我們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麼?」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英國回來的,在大學裏教書。你問他做什麼?」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說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該走了,就為了這樁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裏,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來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擰了擰她的面頰:「瘦多了?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下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髮沒有乾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希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麼?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別儘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彷彿在那裏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藥?」王太太只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下去道:「在哪裏?」王太太輕輕的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裏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洋台上去了。振保相當鎮定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是欠大方。」
嬌蕊鼓著嘴,一手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翻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裏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裏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麼,就是什麼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的。」
振保當著她醉了,總好像吃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著便也踱到洋台上來。冷風一吹,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的,他心裏著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尸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裏,就彷彿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麼會淨碰見這一類的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不罷?純粹中國人裏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裏。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麼?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兒,由著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致這樣。……振保抱著胳膊伏在闌干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著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悽惶。
紅玫瑰與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的,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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