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與玥。
一個是早熟的九歲少年,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真理。
一個是溫柔的瞎眼青年,有的不多卻樂於奉獻。無論人對他是好是壞,他都能一視同仁,無私無我。
「修行之門」中雖可讓人的歲月暫時停留,但裡面的競爭征伐比起外面的世界,卻又要更激烈百倍。
身體虛弱的玥和無法長大的月,互相扶持而又互相依賴,原以為生活就這麼平靜地度過,哪裡知道,玥的身分和過去都出乎月的想像,
會帶來災禍的不僅僅只有玥的絕世容貌,他的「鏡人」身分,才是造成整個修行之門幾乎沸騰起來的真正原因……
本集另附番外〈髮帶〉。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我是月。
喂,你那什麼表情?我的意思不是說我是天上的月亮,而是說我的名字叫做「月」。
什麼?太俗氣了?
有什麼辦法?在聖魔界沒有爹娘的孩子都嘛是隨便亂取名字啊。我沒有叫做阿牛阿貓的,已經算不錯的了。
好吧,我也不是不知道爹娘啦,不過反正都死那麼久了,也沒什麼好提的。我本來在一個大戶人家裡當奴才,每天灑掃庭院,陪不成材的少爺讀書……什麼?你以為陪少爺讀書很輕鬆?一點也不!你知道那種大戶人家,自己的孩子是寶,別人的孩子是草,自己的兒子不聽話不讀書,又狠不下心責打,就會打我們這種伴讀的奴才,說是:「給少爺做個榜樣!」
榜樣個頭,打在我肉上又不會痛在他身上,他照玩他的,我呢?就算書背得再熟也是被打。
反正怎麼樣都會被揍,書讀得再好有個屁用?不久後我就跟少爺一起玩樂,和他一起去掀婢子們的裙子偷少奶奶的銀子。我很快就了解少爺為什麼不肯讀書──如果你也跟我們一起去打彈弓射小鳥就知道書本有多無趣了。
少爺看我愈來愈順眼,我們很快就形影不離混成一堆,他背不出書來我要被打時,他也會護著我。
有一天貪玩,我們闖進老爺的書房裡去。正要出來時,老爺進來了,少爺正要出去叫「爺爺」,沒想到少奶奶也進來了。少爺最怕他媽,也就不敢出聲,結果你猜我們看到什麼?
老爺和少奶奶,也就是公公和媳婦,一起脫了褲子在桌子上咿咿呀呀地呻吟。
我連忙捂住少爺的嘴巴,結果因為自己也太震驚了,不小心弄出了聲音,被那對姦夫淫婦發現了!
「誰!快點出來!」老爺吼道。
少爺咬著牙站了出去。
少奶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到簾子後把我拉出來,一耳光摑在我臉上,大罵:「就知道你是那賤人的野種!都是你把小寶帶壞的!你和她一樣賤!」
我抬起頭來用力朝她吐了口口水,惡狠狠地道,「我媽再賤也比不過妳!」
少奶奶氣得隨手抄起一個花瓶要砸我,少爺嚇壞了,拉著我拼命往外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少爺就說要去找老夫人告狀。
老夫人愣了一會,好言好語叫我們先不要張揚,她自然有辦法處理。叫我乖乖進她屋裡待著,然後就帶著少爺離開了。
老夫人這麼冷靜我反而覺得很奇怪。上次香兒不過是在梳她頭髮的時候,不小心扯得大力了點,就被她打了個半死,平常也是脾氣很壞,這會兒怎麼這麼鎮定了?
我悄悄地走到房門前左右看了看,突然看見老夫人一個人又走了回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縮回房間裡乖乖地站好。
老夫人親自端了個盤子走進來。
「好孩子,你喜歡吃這個吧?這給你吃吧。」老夫人慈祥得像廟裡的菩薩。
我一看,盤子裡頭放了些麥芽糖餅。
我最喜歡吃麥芽糖餅了!我吞了口口水,覺得過去我真是誤會老夫人了,也許她人就是這麼好。我抓起一塊糖餅遞向老夫人,笑著說,「謝謝老夫人,您也吃一塊吧。」
老夫人似乎吃了一驚,連退了幾步說,「不了,老身還有事要處理,你自己吃吧。」說完很快就走出去了,腳步有點虛浮虛浮的。
我莫名其妙地瞪著她的背影,正想一口咬下,少爺突然闖了進來,大叫一聲,「不要吃!」他喘著氣說,「那餅有毒,他們想害死你!」
我抓著麥芽糖餅,心裡覺得好可惜。
「我們一起逃吧,這個家我也待不下去了。」少爺哭喪著臉說。
這一跑當然就回不去了。
主人家很快就派人到處搜查我們的下落,我們只好邊躲邊逃,漸漸地就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地方。
出來的時候很匆忙,沒帶半點銀子,少爺身上雖然有一些金瓜子,漸漸也就賣光了。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珮,聽說是少爺早死的爹留給他的。
少爺不肯賣掉它,還說要和我一起去幹活掙錢。
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能幹什麼?不久後少爺就病倒了。
我們在一個破敗的牆角下躲雨,他恐懼又虛弱地抱著我。
他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拿了他的玉珮的那個大夫裝模作樣地掀掀他的眼皮,給我幾個銅錢,對我說:「拿去買張草席,埋了他吧。」
我埋了他,然後去偷了把菜刀。
我用這把菜刀,把他的玉珮搶了回來。
我總是要活下去的。
逃到另一個地方,在不知名的大街上找活幹的時候,玉珮不小心掉了出來,一個男人說我那塊玉珮是偷他的,硬是要搶,我當然不肯給他,就在街上撕扯了起來,我雖然勇敢,畢竟只有九歲,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一個紅髮的哥哥出面救了我。
我辯說那玉珮是我爹娘臨死前給我的遺物。他看我寧死(?)也不肯把玉珮交出去,就信了我的說法,修理了對方一頓,然後帶著我一起離開。
紅髮的哥哥說他叫做「赤」。
「你也沒有爹娘?」我問他。
他沈默了一會,說,「有。可是我的爹娘不怎麼喜歡我,我也不想讓他們為難,就一個人出來了。」
「喔。」我點點頭。他一頭紅髮也難怪啦。
大家都說紅髮是妖怪的兒子。
「你不怕我?」他問我。
我笑笑。不明白妖怪有什麼好怕?比妖怪更可怕的人我都見識過了。我說,「就算你真是妖怪的兒子好了,也是你救了我嘛!」
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修行之門?
修行之門?──聽起來好像很偉大。管他的,我只要能活命就好,就算是地獄之門也一樣。
「好啊!」我爽快地說。
然後,我就來了。
*
那時是冬天。
其實是不是冬天我也不知道,修行之門裡的天氣很奇怪,有時一整年都在下雪,有時又熱得要死人──總之,那時很冷。赤身強體壯的,都冷得受不了,更何況我才九歲,凍得手腳冰冷。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麼時候春天會來誰都說不準。我們跟著人群一起行動,大家一起蓋房子,分頭去獵些鳥獸蟲魚,找點植物果子什麼的,通力合作勉強還能維持。這種天氣裡,誰要是落單就是找死。
我們遇見了子規。
子規很耀眼,是屬於那種隨便在人群裡一站,都能冒出頭來的人物。
不、不,他並不是高頭大馬身形魁梧,相反的,他看起來纖細秀麗,夾在一堆彪形大漢裡,反而人人都想巴結他。
他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但這並不表示他就和那些人一夥。事實上,他誰也沒有特別親近,和每個人都可以哥兒們一樣地開玩笑又像陌生人一樣地疏離。
這麼一個纖細秀麗的人,卻又潑辣狠毒。
他曾經挑撥兩大集團對戰,搞得他們兩敗俱傷。
你說他這樣會使人討厭?恰好相反,他聰明機敏,又單一個人,反而人人都搶著想和他走一道,每個集團都在爭取他的加入。
所以,當他對一個涎著臉討好他,說願意為他去死的大塊頭,不耐煩地挑起眉,說:「你想死就自己去死,不用告訴我。」而那個大漢企圖摟住他,他一個肘子撞斷對方兩根肋骨,飛起一腳將人踢得滾了幾圈時,其他的人只有鼓掌嘲笑的份,都說那個大塊頭是自不量力,沒有人覺得他太過份。
赤很看不過眼,扶起那個人,接好他的骨頭、還替他療傷。可是那個人一點也不感激他,還說什麼他的傷好了,子規就不會同情他了。
你聽聽,天底下有這種雜碎呢!
赤只是勸他不要再去招惹子規,那個傢伙居然就到處散布謠言,說赤想對子規不利。
誰都想要討好子規,當然就對我們白眼有加。
赤也無所謂。他這個人只要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有幾個人來找過他麻煩,給他打了回去。後來大家知道他有本事,也就不敢明刀明槍地來招惹。
子規知道後罵了那些人一頓。
子規這麼特別的關照!結果,你猜怎的?
幾天後,赤被人下了毒。
我以為赤也要離開我的時候,子規送來了解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曉得他受了不輕的傷。
「拿去。」子規說,「叫這傢伙注意一點,我不是每次都能幫他的。」
我讓赤服下解藥,輕笑道,「如果你不要特別注意他,別常常有事沒事就看他,他今天就不會讓人下毒了。」
子規的臉色微微一變。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賤骨頭,愈是想接近討好自己的人愈不屑,而人家愈是不想理他,他就愈要巴過來,子規顯然就是這種人。
子規瞇著眼看了我一會,正當我覺得我是不是該趕快逃走而不是等著他把我分屍時,他說話了。
他取出一根銀針給我,「拿去,可以試毒。」
我懷疑地看著他。
「真要害你們,我隨便勾勾指頭就能召來一大票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好吧。」我聳聳肩,「就當做是你害赤被下毒的賠罪好了。」
我收下銀針的時候,子規突然朝我的腹部狠狠撞了一下,撞得我趴倒在地,嘔吐起來。
子規高高在上地看著我,說:「不要得罪我,我很小心眼的。下次再說這種不中聽的話,就算他坦護你,我也能整得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子規不是在開玩笑,我也知道子規絕對說得出做得到。可恨我現在只有九歲大小,還不是他的對手,只好暫時忍耐。
赤醒過來,看見我臉色發白,緊張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跟他說是為了替他拿解藥被揍的。
赤一點也不懷疑我的話,直說要去找人算帳。我拉住他搖搖頭,「他們人多勢眾,好不容易擺平了,不要再去惹他們。」
「那我們離開這裡吧!不要再和這群人在一起了!」赤憤憤地說。
我又搖了搖頭。開玩笑,赤的傷才剛好,外頭又到處冰天雪地的,現在走等於去送死。倒不如先留在這裡,有屋子有酒食,還有子規罩著我們。
子規阻止許多人找赤的麻煩,明的暗的幫赤解決掉不少問題。奇怪的是,他從來也沒有主動找赤攀談過。
赤本來就不是會隨便和別人熟絡起來的人,我沒告訴他子規救他的事,他什麼也不知道,看到子規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淡。
那天晚上,大家圍著篝火取暖時,子規看他蒙著頭和我遠遠地坐在一邊,就叫了一聲:「喂,坐在那裡那個,過來一起取暖嘛!」
赤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子規聳聳肩,開了一句玩笑:「嘿,長得不嚇人嘛!幹啥披著一頭紅髮,躲得遠遠的?」
啊哈!赤最討厭人家說他的紅頭髮了!
果然,赤一聽就站了起來。
立刻就有人大聲地嘲笑:「雜種」、「怪胎」什麼的,赤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雖然捨不得火堆旁的溫暖,可是只有赤一個人這麼照顧我,我只好跟著他一起離開。
赤人很好,別人需要幫助他都義不容辭,但是他也有個性,這種惡意的攻擊和侮辱就不在他的忍受範圍。
赤決定離開這些人聚居的地方。
我點點頭。反正赤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這些天來我又一直在收集乾糧,已經有了出去闖闖的本錢。
說實話,我也很怕子規哪天忍不住了,來跟赤表白,子規那麼耀眼,我沒有把握赤不會喜歡他。
我希望赤能一直照顧我。雖然我知道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永遠』這回事,不過在還能把握的時候,我當然要儘量把赤留在自己身邊。
離開的時候,篝火旁很熱鬧。好像是誰在打架吧?
我們悄悄地離開了熱鬧的小村落,沒有驚動任何人。
*
幾個月後,我們加入了另外一群人。
這裡沒有朝廷沒有王公貴族,公推的首領只負責幫大家分配每天所得的食物和儲藏足夠的糧食。如果你想獨吞獵物,那下次你挨餓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同情你;如果你不付出勞力就想吃閒飯,那你很快就會什麼都沒得吃。
夏天過去,接著又是冰雪紛飛的天氣。
我很快就派不上用場了,赤每天都在附近打獵,掙取我們兩個人維生的份。
那天他回來的時候,肩上扛著一隻野豬,懷裡還揣著一個大物事,我衝出去迎接他,他將野豬往地上一丟,叫我拿去跟首領換一點傷藥來。
我以為他受傷了。
「不是。」他說著,輕輕解開懷裡用外褂包起來的東西,那是一個人。
我認得那個人。分離整整一年後,我們又見面了。
*
子規的到來,使我們的生活掀起一場危機。
子規很虛弱,需要吃藥。但是藥材本來就很少,得用更多的獵物去換取。赤為了要掙取子規的藥物和三人份的糧食,每天都要更加倍地工作。
我不知道子規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但我知道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赤沒有辦法一直負擔三個人的生活,我和他,必須有一個人離開。
我在給子規的藥裡摻了一點其他的東西。
趁赤不在的時候,我將藥端給他。如果是以前精明的子規,大概不可能將藥喝下,可是那時他病得有點神智不清,就喝下去了。
他嘔吐得很厲害,臉白得像死人一樣。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他嘔吐了一陣,抬頭用一種憤恨的神情看我,「為什麼?」他問。
「你來了後,赤把他的東西都讓給你吃,一天也只能睡一個時辰覺,你再不死,死的就是赤了。」
他愣了一下,淒涼地笑了,「是嗎?」他強撐著坐起身來,伸手攏著自己散亂的頭髮,但是他的手軟弱無力,那一頭棕色的長髮在指縫間滑落。
「可以幫我個忙嗎?」他抬頭無奈地看著我,「就是要死,我也不想太狼狽。」
好吧。念在你救過赤一命的份上。
我走過去,替他將頭髮編起來。
他突然向後一倒,我下意識伸手扶住他,一柄匕首刺入我的胸膛。
我吃驚得一把將他推倒,捂著胸口不斷滲出來的鮮血。
「你也是赤的負累。」子規說。他的長髮散亂地披在肩上。
我把他丟在林子裡。
赤回來的時候,我坐在牆邊。
血已經止住了。子規太虛弱,那一劍刺得不深。
赤看見我胸口的血跡,嚇了一跳,問我怎麼回事。
「子規想殺我,我把他趕走了。」
赤愣了一下,看來不太相信。「子規人呢?我去問他為什麼要傷你!」
反正也已經死了吧。去也就是收屍了。
「大概在林子裡吧。」我說。
赤衝了出去。
赤兩天沒有回來。
我去找他,在樹林裡發現他。
他抱著子規,坐在一棵大樹下,兩人都倦極而眠。
我蹲下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子規大概察覺了什麼,不安地一掙,赤的手就更緊地環住了他。我發現子規的臉上有兩道冰晶,那是淚……
我突然想起,在外頭的世界裡,也曾經有一個人躲在我的懷裡,哭著不安地尋求庇護。
我慢慢站了起來。
轉身,離去。
*
我從林子裡回來的時候,看見一群正要出外尋找其他居住地的人。
入冬以來,這已經是第三批了。
經歷了太久的嚴冬,也不知道春天會不會來,與其繼續困在這裡枯等,不如帶上一些糧食,出去闖闖。
他們通常都身強體壯,比其他人更具有存活的條件。首領雖然無奈,卻也沒有立場反對。
我決定跟他們出去碰碰運氣。
幾匹雪駝載著行李和事先儲存的食物出發。乾草埋住了我的頭臉,沒有人發現行李中多了一個九歲大的小孩。
會做這種決定,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
大概也只有一時衝動可以形容了。
我躲在行李堆裡,在風雪中搖晃著前進。
那塊玉珮一直硬硬地懸在我的心口上。
『回不去了……』
我睜著眼睛,看向蒼茫的天空。
人生的際遇真是可笑,以前和現在居然都一樣。
『那種家我才不要回去!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傻瓜。你是少爺我是奴才,只有我才回不去。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就這麼說定了!』
傻瓜、真是大傻瓜。
我伸出手,慢慢地掩住自己的臉。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說好了喔!』
第二章
我的運氣還不錯。
我不是指我一直沒被發現。當每天都有一部分食物短缺時,就是一隻豬也會發現有問題的。
還好,我看起來只有九歲。他們只打了我一頓洩憤了事──對一個九歲的孩子,只要不是太喪心病狂,一般人都不會遽下殺手的。
你問我為什麼說『看起來』只有九歲?
呵呵,我也不知道。反正從進修行之門的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了。
長不大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當事情就已經註定是那樣時,哭死也沒用不是?
在山窮水盡之前,這一行人找到了一個堪稱柳暗花明的地方。
說是柳暗花明,其實也就是個小村落。一小片稻田結出飽滿的穗子,看來很快就可以收割。
當然,那一定是有人花時間花力氣種出來的。
不過,在快餓死的時候,看到有現成的食物在眼前,是不是自己種的有什麼要緊?
我們決定搶下這片稻田。
稻田的主人拿出鐮刀,說要誓死護衛這片稻田。
認不清自己實力的人最是可悲。誓死是嗎?那就只好死了。
我看著那個人死不瞑目地倒地,心裡小小地為他嘆一口氣,然後撿起他掉落的鐮刀。
當大夥兒搶進主人屋裡大肆搜括的時候,我跑到田裡去,拼命割著稻穗。
一個青年男子搖著摺扇慢慢地踱過來,饒富興味地瞧著我的舉動。「小子,你在做什麼?」
「你沒有眼睛不會看嗎?」我頭也不抬地說。
恨青天,這個青年男子,「喔」了一聲,假裝思索地沈吟了一會,「讓我來猜猜看──你不想再和我們一起了?」
這句是廢話。
「為什麼呢?」他搖頭晃腦地在我身旁散步,「能讓你這小子放棄身旁的大好依靠跑路的,」他笑了笑,「莫不是覺得這靠山快要靠不住了?」
這男人的真實姓名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恨青天』。他能當這群人的頭頭,總算有點腦袋。
我舉起那把鐮刀在他眼前晃動,問他,「你想,這一大片田地是哪裡來的?」
「你是說,」他環視著周遭一望無際的田地,神色認真起來,「這裡是有組織的?」
我點點頭,「大概是像我們之前那樣,大家為了活命集結成團吧。」
而且,這個團體一定比我們之前待的那個更大更強,要不然是沒有可能長期在這裡種稻子,而不被強盜洗劫一空的。
「所以啦,趁現在還沒被發現,多帶一點東西走。」我剝下死人的外衣,把割下來的稻穗包起來。
恨青天一把拎起我那包稻穗,笑笑說,「要不要試試另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我挑起眉毛問。
恨青天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
「唔。」我眨眨眼,「聽起來還不錯。」
「那你認為?」
「事成之後,我有什麼好處?」對付他這種人,你不開條件他還不相信你咧!
「你想要什麼?」
「事成之後,你替我報仇。」我說。
「報仇?」恨青天揚起眉毛。
我看著他的眼睛,假裝很認真地吐出一個名字:「楊賀。」
恨青天大笑起來,「看起來還真不能得罪你──成交!」
楊賀,就是那個在發現我之後把我毒打一頓洩憤的人。
恨青天到底要我做什麼呢?有什麼是一個小孩能做而其他孔武有力的大人做不到的呢?
其實也沒什麼。他只是要我帶著一包毒藥出發,找到這裡的首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他們有人入侵,再趁他們集結成隊商量對策的時候,把毒藥下在眾人喝的茶水裡。
狠是夠狠毒的了,聽起來好像也很有成功的機會。
不過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一走出恨青天的視線範圍,我就割了一堆稻子,一個人偷偷地走了。
反正這群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一個九歲的小孩,不想和這些人一起同生共死,趁還能跑的時候快跑才是上策!
*
走了幾十天,翻過數不清的山脊和山谷,我終於找到另一個有人煙聚集的熱鬧地方。
說它熱鬧,是因為在這個小巿集裡不是只有賣吃的東西。
我已經在修行之門裡待了好幾年,也走過不少地方,從來沒有看到哪一個巿集除了交換吃的東西之外,還可以交換一些旁的東西,比如衣服布料或燭火之類的。
當然,在一個連生存下去都很有困難的地方,外頭世界的錢是沒有作用的。這裡只有以物易物。
食物的香味傳來,我幾乎要流口水。但稻穗早就吃光了,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交換。
我擠在人群裡,到處探看,期望能找到一個人家不注意的機會,摸他一點什麼都好。
正要下手,突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喊道:「月!」
『月』?我嚇了一跳,剛伸出去的手連忙縮了回來。
我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想看看在這裡怎麼會有人認識我,結果一轉頭就有一個人朝我撞來。
我回頭的時候,他已經距我非常近,幾乎要一腳踩到我腳上,一隻竹竿還是藤條什麼的直朝我戳來,我吃了一驚,連忙倒退一步,那人就直直從我身前走過去。
「操!」我小小罵了一聲。這種惡霸真是哪裡都有。
他突然回過身來,頭顱微微轉動著,似乎在尋找什麼,我連忙屈膝握拳,擺好架勢,以防他向我攻擊。雖然我不會武功,不過也不肯被白打一頓。
結果,他向著我的方向略略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這輩子還沒有誰對我說過這三個字。
只見他臉上蒙了一塊黑布,將他整個臉連同眼睛都遮了起來。
……就是怕人家認出他是誰,要蒙面,也不必連眼睛都遮住吧?難怪會像瞎子一樣亂竄!
「月!」又有人這樣叫。
他轉頭朝出聲的方向望去,一個粗大個兒熱情地說:「你今天想換什麼?」
「衣服。」他回答。
「那往前去,大約十步路。」那個粗大個兒說。
「謝謝。」他說著,然後又轉回頭來。
他左手抱著一顆大白菜,右手拄著一根竹子,側耳聽了一會,大概是周圍太吵鬧,我又沒有出聲,他找不到先前要道歉的人,略頓了一會又向原來的方向行去。
他停在一個布料攤前,對老板說話:「可以用這個跟您換一件衣服嗎?」
我看了一下,那菜上雖然有一些菜蟲蛀出來的洞,不過看起來十分青翠飽滿,長得很好。
「你的菜種得真好。」那老板笑嘻嘻地收下菜,給了他一件衣服,「要不要送你回去?」
「謝謝。我可以自己走。」他很有禮貌地說道。收下衣服,轉身點著竹竿離開。
這個名字和我一樣的人,原來是個瞎子?
在修行之門裡,一個瞎子想要活下去,還真是不容易呵。
我揚起嘴角,悄悄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市集。
一走出巿集,他就走得很快。竹杖在地上輕快地點著,左彎右拐毫不費力。我猜想這是因為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的緣故。
地勢起起伏伏,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跟著他進了山裡,一個時辰後,一小畦菜圃出現在我的眼前。
菜圃裡本來有幾條人影,我們一出現,他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顯然是來偷東西的。
我聳聳肩,反正弱肉強食的事情哪裡都會發生,也不差這一件。
這裡有五六種蔬菜和水果,陽光下看去,個個結實飽滿。
我吞了吞口水。與其讓那些大人偷去,還不如給我填填肚子。
他在另一邊除草,我就在這一頭吃起梨子來。
反正他看不見,就是被發現了,只要不出聲他也找不到我。
晚上,我哼著小調,帶著飽飽的肚子和滿滿的梨子下山。好久沒吃到肉了,希望明天市集裡有肉販子才好。
*
雖然我知道一直偷東西,早晚都會被發現,可是也沒料到居然這麼快!
我才剛在市集裡露面,拿出那些看起來很可口的水梨要換一塊燒餅,那老板二話不說繞過攤子走過來,居然就把我扭了起來!
「你這水梨哪裡偷的?」那個大胖子氣勢洶洶地問。
「什麼偷的?沒憑沒據冤枉人!」我不認。
「哼。」那大胖子轉頭招呼一聲,一群人圍了過來。大胖子指著那些水梨說:「這小子說水梨是他自己的。」
昨天賣衣服那個老板走過來瞧了瞧,笑道,「是從月那裡偷來的吧?這裡還沒有誰能種得像他那麼好。」
我認出圍觀的人群裡,有一個是我昨天在菜圃裡見到的,手一指,說道,「這水果真是月送我的。不信的話,你們問他,昨天他也在那裡。」
那個被我指出來的傢伙顯然沒料到我會拉他下水,臉色變了一變,結結巴巴地說,「大概吧,我不知道。」
幾個人和那傢伙對望一眼,都別過臉去。我猜想這些人大概也都曾經偷過那瞎子的東西,只是沒被揪出來而已。
一個粗大個兒擠過來,揪住我的衣領,說,「大家也不必站這裡看熱鬧了,我把這小子給月送去,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好了。」
於是我被拎到那個瞎子面前。
他安靜地聽粗大個兒義憤填膺地指責我之後,說了一句話:「謝謝你。這梨子的確是我送他的。」
我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但那個粗大個兒卻好像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笑笑道,「原來是這樣,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搞錯了。」
「還是謝謝你們。不嫌棄的話,請收下這些果子。」他轉身摘了幾顆水果塞給那個粗大個兒。
那粗大個兒假意推辭,「不用了,你上次送的,咱還沒吃完呢。」
他就說:「我一個人吃的用的已經足夠,再多也是放著壞掉罷了。」
那粗大個兒也就高興地收下,告辭離開。
我不禁瞠目結舌。看那個粗大個兒駕輕就熟的表情,這種事情根本常發生吧?難道每次有人給他抓來偷兒,他都這樣處理嗎?
那還真是被欺負死都活該!
我本來以為,他至少會裝模作樣地勸勸我,或罵我一頓,結果他只是背過身去,蹲下來,拿著小圓鍬在土裡翻動,繼續剛才他被打斷的工作。
我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幾步,一直退到了田梗邊,他都沒有反應。
我隨手摘下一顆蕃茄,咬了一口。他仍然蹲在那邊,好半晌都沒有移動。
我不禁皺起眉頭:這人怎麼回事?白痴一個?
我忍不住走回去看看他到底做什麼那麼專心。
原來他正在挑一朵花椰菜的菜蟲。
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莖葉,一點一點慢慢地檢查,仔細地挑出菜蟲。一朵小小的花椰菜,花的時間比平常人多十倍不止。
炙熱的陽光下,我只是站著,額頭上就冒出汗來,他一直在工作,身上一件薄薄的衣衫早被汗水濡溼。
我低頭看著被我咬掉一半的蕃茄,心裡突然興起一種羞赧的感覺。
……就當作吃掉那些水梨的代價好了。
我挽起袖子,蹲了下來,和他一起工作。
到太陽下山,他終於開始收拾器具的時候,我已經累得幾乎要脫力了。
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吃飯。
我點點頭,又想起他看不見,說了聲:「好。」
然後拖著腳步,跟在他身後。
他住在一個天然的洞穴裡。從外面看去,裡頭一片幽黑,看起來還有一點陰森森的感覺。
我剛走進去時,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見他輕盈的腳步聲在洞裡走動。
半晌,他升起火,在火的上方用樹枝架住,掛了一個小鐵盆,盆裡有幾樣他那一小方田地裡種出來的蔬菜。
把碗遞給我的時候,他說:「不知道會有客人來,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
我捧著碗和筷子,等他拿出另一副碗筷來。
他好像猜到我的疑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只有一副碗筷,所以要請您吃快些。」
肚子餓得咕嚕直響,我的眼眶卻在發燙。
「好。」我說。
晚上,我睡在他身邊。
「人家偷你的東西,你都不生氣嗎?」我問他。
「生氣就能阻止它發生嗎?」他答。
光是生氣的確是沒有用。可是明明是這麼無力又悲慘的情況,他的語氣卻那麼平順溫和,連一點憤恨或無奈的感覺都沒有。
「……怪人。」我說。
「你累了嗎?」他的聲音低沈清柔,很是好聽。
「很累。」我老實說。
「那就睡吧。」
於是我閉上眼睛,在他好聽的聲音裡睡去。
*
我無處可去,他又不趕我,於是我就暫時住了下來。
山洞寬敞潔淨,每樣東西都擺放得井然有序。有專門煮飯燒水的地方、放置雜物的地方,另外在背風乾燥處,鋪了很厚一層茅草和一些粗布,那裡就是睡覺的地方。
他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臉上那塊蒙面的布從不拿下來。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你不要看我的臉。」他這樣跟我說。
「好。」我很乾脆地回答。對於自己的外貌自卑而不希望別人去注意的傢伙我見多了,並不好奇他的長相如何。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月。」我回答。
他愣了一下。任何人聽到另一個人的名字和自己相同時都會愣一下的。「哪一個字?」他問。
「月亮的月。」我說。
他點點頭,說,「我也叫『玥』。月亮的月加個玉字旁。」
我想起曾經聽人家說過,『玥』是指傳說中的神珠,不禁有點想笑。他長得需要遮住自己的臉才能出門,取名字的人居然能給他取這個字,也真夠睜眼說瞎話的了。
撇開這點不談,他實在是個濫好人。
白天菜圃裡偶爾會來些小偷,我跟他說過幾次,他都說沒關係。有次我火大了,就在菜圃周圍放了些削尖的小竹子,結果該死的小偷沒踩到,卻害他被刺傷了。
他流了很多血,看起來傷得很嚴重。我以為他會趕我離開,結果他只是好聲好氣地請我下次不要這麼做。
聲音和語氣都是那麼溫和,好像受傷的是別人一樣。
隔天我把那些竹刺都拔起來,另外弄了些長竹竿,綁成十字型,給它們披上一些白色的衣物,晚上躲在菜圃裡,一發現有人來偷東西,就裝神弄鬼一陣,後來也就沒有人敢來了。
我得意地告訴他這件事,他沒說什麼,只叫我照顧自己的身體──因為晚上要守夜的緣故,那一陣子我嚴重睡眠不足。
他從來不要求我幫忙他做任何事。不僅如此,發現我的衣服破破爛爛,還會去幫我換一兩件衣服回來;有時候我嘴饞想吃點肉,他也會特地下山幫我買燒餅或一些肉粥。
一開始時我也曾經懷疑,非親非故的,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可是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後,我就知道他並不是對我特別好,而是根本對誰都好。
人家來偷東西抓不到就算了,抓到還放了!有人來跟他借東西,他也都會答應,毫無例外。也因此,他身邊從來沒有留下多少東西。
「不要隨便借東西給別人!他們這次借了下次又來,而且都不還!」我氣呼呼地說。
「有什麼關係?反正東西還夠……」
「那也可以自己留起來啊!哪天需要就可以用,你也可以不必這麼辛苦,每天都要下田去工作。」
「原來你是關心我。」面罩下的他也許是笑了,語氣帶上一點平常沒有的活潑。雖然我覺得有點高興,不過他的回答還是令我氣結。他說:「謝謝你,我會斟酌。」
斟酌個屁啦!……我不禁在心裡暗罵。再這樣下去,只有繼續被人當做冤大頭。
我決定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用以前恨青天給我的那包毒藥,泡了一點藥水。
當那個粗大個兒,也就是最常來借東西的那個傢伙又來借東西的時候,我就偷偷將一顆小甜李浸入藥水裡,然後混在其他的一堆甜李裡給粗大個兒帶回去。
我只打算給這個光會佔便宜的傢伙一點苦頭吃,倒不打算毒死人,所以只用了一點點藥末,泡了一大盆的水。而甜李很小,通常一口就能吃掉一顆,所以這傢伙吃了毒甜李後,就算懷疑是水果有問題,也找不出證據。
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那個粗大個兒沒吃下李子,卻給別人吃了。
有人急著來通知玥。我本來以為是事情暴露,後來才知道人家並不是懷疑那水果有問題,而是因為玥會醫術。
我跟著玥去看那個倒楣鬼。
那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口鼻都在滲血,雖然睜著眼睛,看到我們來卻沒有反應。粗大個兒陪在老人身邊,一見玥來,立刻緊緊地抓著玥,顫抖地求他給老人治病。
玥把著老人的脈,問道:「老人家怎麼突然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粗大個兒緊張地回答,「我給他吃了你的水果就……啊,我不是說你的水果有問題,我自己也陪著吃了幾顆的!」
玥沈默了好一會,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瓶,要我倒一顆藥丸出來。
「請你,讓病人服下藥。」玥轉過頭來,對著我說。他的語氣裡有壓抑過後的平穩。
我想他大概猜到是我做的手腳了。
……這次大概真的會被趕走吧。誰敢和一個會下毒的人在一起啊。
我聳聳肩。算了,反正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我將一顆藥丸塞到老人嘴裡。
那藥丸很有效,老人的呼吸慢慢變得平順,後來就安穩地睡著了。
玥囑咐粗大個兒好好看顧老人,然後就準備回山上。
我沒有動。
「月。」玥喚我,我抬起頭。
「走了。」他說。
我懷疑地看著他。難道他不知道毒是我下的?
玥沒有再喚我,他只是走過來,牽住我的手。
我愣住了。而他就這樣一路牽著我的手,怕我不跟他走似的,一直帶我回到了山上。
「請你將這些果子送去給張先生吧。」玥說著,整理了一大袋水果。
那個粗大個兒姓張。
要我送東西去給粗大個兒,難道他真的不知道毒是我下的嗎?
「張先生會常來借東西,並不是因為他貪婪,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需要照顧的父親。」玥輕輕地說,他的語氣溫和沈靜,我聽不出任何一點怪罪我的意思。「那位老先生,就是他的父親。」
我別過臉去,半晌擠出一句,「明知道他爹那樣,幹嘛還帶他進修行之門?這不是活受罪嗎?」
「我沒親自問過張先生理由。」玥解釋道,「不過聽和他相熟的人說,當年他父親受傷瀕死,他為了救他父親,才將他父親帶進修行之門。」
在修行之門裡,人不會老化,在外面受了傷進來後,傷勢也能維持更久的時間不惡化,而像我這種小小年紀的,也就一直長不大。
「你願意將東西送去給張先生嗎?」他溫柔的問話像是一種鼓勵。
我一言不發地接過他手上的水果。
玥似乎笑了。「路上小心。」他說。
第三章
我猜我是修行之門裡唯一的小孩。
因為每個人見到我,都會好奇地問我,「你這麼小,來修行之門做什麼?」
關愛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我這樣多麼可憐似的。可是,問了之後又怎麼樣呢?還不就是問問罷了。我沒吃沒喝的時候,也不會賞我口飯吃。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隨便唬弄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罵人。
可是玥不一樣。
他從來不問我的過去,也從不要求我做什麼。
總是一大早就起來,將早飯和午飯一起準備好,然後就一個人下田去工作。晚上也會煮好兩人的飯菜,讓我先吃。
你說他是可憐我?像養一隻路邊撿的小貓還是小狗一樣把我養起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因為他看不見的緣故,在他的身邊,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應該被憐憫的那一個。
我替他縫補衣物,做一些盲目的人不方便做的事。
而他教我種田、教我辨別植物和一些簡單的藥草。如果我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他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我;如果我表現出不耐煩,他也不會強迫我。
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當他坐在那裡,你會自然而然感到周圍變得寧靜起來。就是不說話,也不會覺得沈悶。
我蠻喜歡在他身邊的感覺,於是,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半年。
今天,他將晚飯煮好後,又裝了滿滿一碗,端給我。
因為只有一副碗筷,他每天都讓我先吃。
我跟他說,「這是你煮的,還是你先吃吧。」
他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說:「我不餓,你先吃吧。吃飽後,如果累了,就先休息。」然後就離開山洞。
每天晚飯後,玥都會離開山洞一段時間。這是他的習慣,半年來從不間斷。
到底什麼事情這麼重要?颳風下雨也照樣不停歇呢?
只要你不是太討厭一個人,一起生活半年後,你也會和我一樣好奇。
於是今天,我假裝要吃飯,等他一出洞穴,就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背後。
出洞穴大約一里路,有一個小水潭。
他在潭水邊脫下衣服,赤裸著走進水裡。
原來只是要洗澡?我有點失望,本來要走了,卻又覺得奇怪。
是的,太安靜了。
天晚了,山上的水又冷,如果是要洗澡,應該很快地清洗一下,就會上岸才對。
但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水漫到他的腰上,銀白色的長髮披垂到腰邊,浮散在水面。白皙的肌膚看去是那樣滑膩,身體的曲線是那麼柔潤,四肢纖細修長……愈看愈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再加上那種自然而然的靜謐溫雅氣質,整個人幾乎與周圍的山光水色和花草樹木融為一體。
我呆呆地看著他,連應該要把自己藏好都忘記了。
半個時辰後,我開始覺得有些擔心。
溪水很冷,而他在發抖。在發抖為什麼還要勉強站在水裡?
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出聲叫他,免得他昏倒在水裡時,他突然動了。
大夢初醒似的,一點一點的,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的面罩丟在岸邊,和衣服放在一起。
……我看見了他的臉。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衝回山洞。
太陽下山,只剩一點落日的餘暉,照不進狹小的洞口。
燒飯的火光已經熄滅,洞裡一片幽黑,我想去生火,卻踢倒了燒飯的支架,還沒吃的飯菜灑在地上。
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時,他回來了。
「咦?」他在洞口覺得訝異,「是月嗎?怎麼了?」
我勉強笑道,「沒什麼,起來解手不小心踢倒了飯菜。」
「喔,沒關係。」泡過水後,他整個人似乎都輕鬆了起來,「剛來的時候,我也常這樣。」他蹲下來幫我收拾,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反射性地一甩手,幾乎要驚跳起來。
「嗯?」
我連忙找話搪塞,「不好意思,害你沒飯吃了。」
「不會的,再煮就好。」他支起架子,另外燒了一鍋飯菜。
他輕緩地動作著,一舉一動都那樣寧靜安詳,好像不是普通世間的凡人一樣。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安。
「如果能一起吃飯就好了。」我隨口扯著,想製造一點聲音。
「唔。」他略偏頭思索。周圍的空間還是那樣靜謐。
飯菜的香氣溢出,他盛了一碗出來。
「你還要不要再吃一些?」他問,又把碗端給我。
「不了,我剛吃飽了。」我連忙推辭。如果告訴他我還沒吃,他一定又會讓我先吃。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取下面罩,慢慢吃了起來。
透過火光,我看著他纖瘦的背影,想著剛才在潭水邊的驚鴻一瞥。
就算他臉上長著鳥嘴和豬鼻子,我都不會更驚訝了。
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的……
我該怎麼形容呢?
他是那麼的……
我只能說,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看見比他更美的人了。
晚上,我和平常一樣,躺在他身邊。
洞裡很暗,他取下面罩,背著我,側躺著睡了。
我聽見他均勻平緩的呼吸聲。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有些祕密是不能揭破的。祕密一旦揭破,往往帶來可怕的後果,就像很久以前,我在那個大宅院裡見到的景象。
可是玥是這麼溫柔,就是祕密被發現了,他也不會像那個宅院裡的人那樣兇狠吧?
我又想起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仙人下凡來,和地上的凡人一起生活。可是,有一天,那個凡人發現了仙人的祕密。仙人知道了,嘆了口氣說,祕密既然被發現,他們就不能再在一起,然後仙人就回天上去了。
雖然那只是個傳說,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個人隨口胡謅的,可是想起來的一瞬間,我還是覺得驚慌。
為什麼,玥要遮住自己的臉呢?
那是不是他的祕密?
如果他知道我發現了他的祕密,他會不會,也像那個仙人一樣,回天上去?
*
隔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洞裡靜悄悄的。
他人呢?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張大眼睛看著空曠的洞穴,一時間心頭竟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
陽光照進洞裡,在地面映出一條光道,曬到我的臉上,熱力逼人。我愣了一下,嗤笑自己有病。
日上三竿,他當然不會像我一樣睡懶覺的。
我耙搔著自己的頭髮,走到平常放早飯午飯的地方,不禁一愣,鍋裡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百密一疏,是人都會有偶爾忘記的時候。
我聳聳肩,決定先到田裡去看他是不是忙過頭了。
他沒有在田裡。
難道天氣太熱受不了,躲去洗澡了?
我飛也似地奔到昨日見到他的潭水邊,那裡靜悄悄的,只有幾片落葉偶爾飄過,在水面上浮蕩。
我瞪著寧靜的水潭,胸脯劇烈起伏。
這一定是巧合!
這座山這麼大,他可能在任何一個角落幹活;也有可能是到附近的巿集去了,他之前不是曾經換了幾件衣服給我嗎?
啊哈哈,一定是這樣的!
對了,我應該趕快到巿集裡去看看,免得他被人家欺騙,拿一點爛貨去換他辛苦種出來的作物!
我衝到巿集上,午時將近,大家都在收攤。
「玥有沒有來?」我抓住正要收拾離開的布料老板。
「唷,是你這小子啊。」那個賣布的瞅瞅我身上的衣服,說,「你的衣服還好好的嘛!」
「我是問他有沒有來,不是問他有沒有跟你買衣服!」我不耐煩地說。
賣燒餅的胖子拿兩個溫溫的燒餅遞給我,我說:「我不是來換燒餅的。」
「反正收攤了,送你好啦。」
我早飯都沒吃,的確是餓了,就接下來咬了一口。
那胖老板看我吃燒餅那副狠樣,笑笑安慰我說,「是不是玥不想再養你,把你趕出來了?」
玥才不會不要我!
我氣得把那兩個燒餅甩到他臉上,破口大罵:「死胖子,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那胖老板莫名其妙吃了一臉油膩芝麻,頓時暴跳如雷,一雙蒲扇樣的大手揮將過來,我低頭躲過,順勢想揍他兩拳,衣領突然一緊,身體被提到半空。
我轉頭一看,之前玥給他老爹治病的那個粗大個兒像拎小雞一樣地把我拎起來,皺著眉頭說:「玥那麼文靜的人,怎麼受得了你這頑皮小子?是不是你惹他生氣了?」
雖然這傢伙只是在胡言亂語,但一瞬間我心裡陡然升起一陣恐慌:我惹玥生氣了嗎?會不會是因為昨天偷看到玥的臉?玥知道了嗎?
我又慌又急,一出口就頂他:「干你屁事!」又朝他吐口水。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那粗大個兒額頭青筋直跳,一副很想狠扁我一頓出氣的模樣,但人多他又不好下手,只一個勁兒怒道,「你這臭小子!」
「他之前那些水梨真的是玥送他的?不是他偷的?」賣布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會不會是玥太善良,不好說出來?」
「可能喔!上次李孝順說沒錢買藥,玥不就送他幾顆大白菜?」
頓時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懷疑起來:
「一定是這樣!我看這小子就長得一副賊樣!」
「不如我們上山去問玥好了,要真是這小子欺負他,我就揍扁這小子替他出氣!」
粗大個兒一說,四周轟然響應,一時就有幾十個人出聲,興致勃勃地摩拳擦掌。
我大聲喊道,「玥不在山上,你們不可以上去!」
「什麼!不在山上?該不會是已經被他害了吧?」
「走走,先上去看看再說!」
我一愣,這一大票人上山去,說是要找玥,骨子裡還不是欺他目盲,想趁亂偷東西!
「不可以!」我大叫。
眼看這些人立時就要湧上山,我扭過頭,上下排牙齒用力狠咬粗大個兒的手臂;粗大個兒大叫一聲,一掌巴在我頭頂,我死咬著不放,他一腳踹在我身上,把我摔了出去。
「咕咚」一聲,我的後腦勺碰在石頭上,頓時頭暈腦脹,一個人過來把我提起來,向旁邊的人問道:「這小子怎麼辦?」
「讓他自生自滅吧。」有人這樣說。
於是他們把我丟下,一群人風風火火地上山去了。
我暈呼呼地在巿集裡晃動,突然看到賣燒餅的留下的一桶回鍋油。
我咧開一個殘酷的笑容。哼呵呵呵,你們這群混帳,看本大爺把你們通通都燒死!
我奮力提著那桶油上山,大概是剛才撞到了頭,現在才會站都站不穩。我東倒西歪地走著,那桶油也跟著東倒西歪地亂動,我心裡想著等會就可以把那些人都潑油燒成灰,心裡就得意起來。
突然,遠遠地看到那些人的身影出現,我歡呼一聲,還好還追得上!我一定要阻止他們,千萬不可以讓他們上山,偷走我和玥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東西!
糟!被那些人發現了!
他們居然全部都向我這頭走過來!
這樣也好,以一擋百雖然不太聰明,不過只要能宰掉幾個,殺雞儆猴也很有效!
我奮起全部的力量,將那桶油向當頭的一個潑去。
那粗大個兒正在和旁人說話,冷不妨我這一桶蓋上去,順手一揮,將那桶油撥開。
「這不是你那桶油嗎?」有人問那個賣燒餅的大胖子。
「是啊……」那個大胖子一愣,大踏步走過來,抓起我問道,「臭小子,你帶著空桶來幹什麼!你把油都倒到哪裡去了?」
空桶?胡說!我明明是帶著滿滿的一桶油上來要燒死你們的!
我瞪著他,拼命想用兇惡的眼神把他嚇退,可惜我的頭愈來愈重,嘴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吃到了一點鹹腥的味道。
那大胖子看我不回答,舉起手來搧了我兩個耳光,粗大個兒拉住他:「算了吧,再怎麼樣,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大胖子最後恨恨地說:「看在玥的面子上,不和你計較。」然後把我向旁一丟。
我捏緊拳頭,想站起來,可是手腳一點也不聽使喚。人群越過我往回走,原來我的動作太慢,他們已經上了山又下來了……
最後我縮成一團蜷在樹下,眼皮愈來愈沈重,終於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醒來時,夕陽只剩下一點餘暉,原先巿集裡那些人都不見了。
我躺在那裡,靜靜地只想發笑。
是了,我不過一個又蠢又弱的傻瓜。今天要是有辦法阻止那些人,那時又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少爺……
山風吹在我臉上,我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慢慢向山上走去。
我看見那一小畦菜圃,心裡感到一陣陣抽痛。
那原來是很漂亮的一塊地,現在變得零零落落,雜亂的腳印遍佈,幾顆被踩爛的番茄流淌著汁液,蘋果已經都沒有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張大口喊不出聲音來。
天漸漸暗下來,月亮在山的那一頭升起來。那麼光潔,那麼飽滿。
我突然覺得想笑。
連玥都不見了,我還管這些菜圃做什麼呢?他去當了神仙,哪裡還理會得這一塊小小的菜圃?
我走進幽暗的山洞裡,支起一點柴火,怔怔地看著滿洞內的凌亂。
今後該怎麼辦呢?
呵呵,還能怎麼辦?這裡已經待不下去,明早收拾收拾,到別的地方去吧。
反正來的時候孑然一身,現在至少還有玥給我買的衣服和一些爛掉的果菜可以生活。
我抱著頭,用力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聲輕輕的「碰」在洞外響起。
我一愣,憤怒地抬起頭來。他媽的,東西都給你們搬光了,還想怎麼樣!
我順手抄起一根木柴,大踏步走到洞口,舉起木柴,然後──
「玥!」我大叫一聲,拋下木柴,飛快地衝出洞口,將他扶起來。
他半跪在田梗邊,一根倒下的蕃茄架絆倒了他。
「玥、玥!」我急切地叫他。
他苦笑一聲,拍拍我的肩膀,「謝謝,我不要緊。」又喃喃地念道,「原來是絆到蕃茄架了。奇怪,怎麼會突然倒下來呢?」
「你死到哪裡去了!」我看著他,眼淚像不要錢似的不斷湧出來,我梗著脖子破口大罵。
他一愣,扶著我肩膀的手略略加重力量,輕聲說,「你在擔心嗎?」
「擔心?哼哼哼哼。」我別過頭去,看著那一畦我們辛苦種出來的小菜圃,怒氣騰騰地:「你看你看!那些菜!都被踩爛了!」
「對不起。」他溫柔地說。
「你跟我對不起什麼?都是那些人!你以後不要再送東西給他們了!他們都是壞蛋!」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說給我聽好嗎?」
後來,我只記得自己坐在地上又哭又鬧,而玥低沈輕柔的聲音就在一旁不斷的輕聲哄我。
隔天,我被一陣食物的香味薰醒,看見玥正在整理洞內的東西。
我愣愣地問他:「你還在……?不是成仙去了?」
玥怔了一下,向我這邊轉過頭來。
我馬上醒起自己說了蠢話,連忙打個哈哈帶過去,又問,「你昨天到底到哪裡去了?也不留個訊息,害我……」我臉紅得講不下去。
「這裡沒有紙筆……抱歉,下次我會寫在地上。你餓了嗎?」他走到香味的來源,掀開鍋蓋,盛了一碗給我。
我接過來,看見還有另一副碗筷擺在旁邊。「這是?」
「因為附近的巿集沒有碗筷可以換,所以我走到比較遠的地方。」玥說道,「你不是說想要一起吃飯嗎?」
我的眼淚啪嗒一聲掉進碗裡。
我咬著嘴唇,拼命眨眼,「可是你昨天沒有煮飯,我以為……」
「我昨天很早就出門了,心想等你醒來飯菜都冷了。」玥頓了一下,伸手在附近摸索,「唔,我記得在旁邊放了一些果子,你有看見嗎?」
我撲過來,緊緊抱住他。
「月?」
「下次、下次把我叫起來!」我埋在他的背上啞聲說:「我我……」
「好。」玥溫柔地回答。
第一章
我是月。
喂,你那什麼表情?我的意思不是說我是天上的月亮,而是說我的名字叫做「月」。
什麼?太俗氣了?
有什麼辦法?在聖魔界沒有爹娘的孩子都嘛是隨便亂取名字啊。我沒有叫做阿牛阿貓的,已經算不錯的了。
好吧,我也不是不知道爹娘啦,不過反正都死那麼久了,也沒什麼好提的。我本來在一個大戶人家裡當奴才,每天灑掃庭院,陪不成材的少爺讀書……什麼?你以為陪少爺讀書很輕鬆?一點也不!你知道那種大戶人家,自己的孩子是寶,別人的孩子是草,自己的兒子不聽話不讀書,又狠不下心責打,就會打我們這種伴讀的奴才,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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