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海易購

只能用門可羅雀來形容這家超市的生意。

這是東南沿海的一座省會城市，大型超市與購物廣場成堆，外資企業、世界五百強零售巨頭應有盡有，而一家開在老城區破舊巷道邊的小超市能有什麼人氣？

沈冬正盯著斑駁的天花板發呆。

他百無聊賴的看眼空蕩蕩的商場，又繼續研究頭頂那排發黑發灰的日光燈。

他這份臨時工作是在超市當果蔬類的計價。

沈冬整個人靠在柱子上，左邊是一排蘋果、香蕉、火龍果，右邊是一排白菜、捲心菜、胡蘿蔔，全部整齊的放在一個個綠色梯形小格子裡，上面還插著寫有價格與品名的牌子，這讓沈冬總覺得他不是在超市上班，而是在看管開心農場的菜地。

沈冬瞄了眼對面牆上的掛鐘，從喉嚨裡發出疑似垂死的呻吟。

才九點！竟然才九點！他才上班一個小時，剩下來的時間究竟要怎麼熬？

蒼天，為什麼一個偷菜的──呃不，為什麼一個顧客都沒有？

沈冬覺得自己要抓狂了，他只是上班一星期，就快要把一輩子要思考的問題都想完了，每天只能盯著天花板或者大白菜發呆，天天站得渾身僵硬腳板發麻。其實這個超市要的不是員工，是布景板吧？

布景板一號，生鮮冷凍品櫃計價員，一個三十多歲的大叔，距離沈冬的位置一百公尺，整天盯著魚缸裡游來游去的鯽魚發呆。

布景板二號，牛奶與菸酒區域的員工，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姑娘，頭髮染成酒紅色，耳朵裡塞著ＭＰ３，在幾個貨架間不斷的走來走去，盯著看她半小時都可以被活活催眠。

布景板三號，沈冬，今年二十三歲，因為學了一個很坑爹的專業導致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眼看就要繳不起房租，萬般無奈下他從人才市場跑進勞務市場。在去工地搬磚、送快遞、超市員工三項選擇中果斷奔了最後。

超市多好，不用風吹日曬雨淋，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充其量是很忙很累外加顧客是上帝受點氣。沈冬還特意選了一家曾經見過招牌，但規模一點都不大的超市。

超市名叫「山海易購」。

哪怕是在這座城市土生土長的人，聽見這名字都要愣很久然後反問，省城有這家超市？個體私營戶開的吧！原諒他們只聽說過沃爾瑪、家樂福、世紀聯華。

生意差成這樣的超市，沒有倒閉真的很奇蹟。

沈冬避過天花板上安裝的監視器，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過的報紙，那是招聘資訊簡介，他一條條仔細閱讀，正起勁呢，忽然聽見腳步聲。

沈冬一個激靈站直，從報紙後抬眼。

是人！活人耶！竟然是顧客！

下一秒，沈冬就當機了，腦子裡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有一大波顧客正在接近」。

真的是一大波，差不多三十多人，魚貫從拐角那邊的電梯走上來，男女老少都有。每個人手裡都推著一輛上鏽的破購物車，沈冬瞠目結舌的看著他們各自奔向不同的貨架，然後他趕緊把上班幾天來從沒用過的果蔬計價代碼翻出來。

一個個面無表情的顧客開始在計價臺前排隊。

沈冬瞪著一個老太太購物車裡的東西，簡直傻了。

看著風燭殘年的老人顫巍巍的把大白菜一顆顆搬上來，沈冬哪裡好意思站著不動，只好跟著搭把手。

大白菜，六顆，加起來三十斤。

──老人家，這還不是醃白菜的季節吧！

接下來後面，獼猴桃兩大袋，加起來十五斤……這位大叔你是要送人情嗎？一人一顆，送你家樓上樓下所有人？

再來，胡蘿蔔二十五斤，小朋友，通常在你這個年紀，是沒人愛吃這玩意的啊！你家長呢？

沈冬心裡糾結吐槽，等他滿頭大汗一手泥巴爛菜葉的忙完後，只能傻呆呆的看著空蕩蕩的綠色梯形貨架。凡是被動過的水果蔬菜，都只剩下破碎的葉子。

那些顧客要買，就是將貨架搬空的買法，獼猴桃、蘋果全部沒有了，但是火龍果和橘子卻還好端端的放在那裡，甚至都沒有翻動過的跡象。

難道是自助餐廳派人來集體採購？

對面生鮮冷凍區域也跟果蔬區差不多，幾個玻璃缸裡的黑魚全部被人撈走了，鯽魚無人問津，冷凍的鴨翅膀、雞腿只剩下碎冰，而生鮮白帶魚、魷魚依舊排放整齊。

這麼一大波顧客互相間也不說話，就推著購物車轉彎離開。

試閱





山海易購超市的格局是一個圓圈，中間有圍牆阻隔分成兩個半圓。沈冬在東半邊最中央，完全看不到西半邊發生什麼事，而且超市樓下還有一層，是賣日用品、毛巾、牙膏之類，收銀臺也在那裡，所以儘管好奇到爆，沈冬也沒辦法跟過去看個究竟。

商場內再次空空蕩蕩，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沒聽說去超市採購也要組團的！

沈冬一手泥巴菜葉的很不舒服，他高聲喊了一句：

「趙叔，袁小妹，幫忙看一下，我去趟洗手間！」

員工用的洗手間在後區，經過蔬菜水果區域，繞過一根柱子就是通道。沈冬才邁開步子，就看到一個人從超市後區走出來。

趴在計價臺上盯著鯽魚的老趙迅速直起腰，繞著光明優酪乳冷凍櫃轉圈的袁小妹也飛速從耳朵裡拽出耳塞，端端正正的站在原地不動。沈冬也只能抽了下嘴角，很敷衍的打招呼問候：

「總經理早！」

山海易購超市的總經理是個標準的死胖子，又矮又胖，肉擠得小眼睛瞇瞇的，第一感覺就是這貨不是好人。

沈冬只知道這胖子姓余，別的就搞不清楚了，他也不想搞明白，本來他就是打算在這混上三兩個月，拿工資應個急，然後再去找好工作。

──上班七天，才見過第一批顧客，這超市有啥前途？

「噢，小沈啊！」

余經理每次看見沈冬的表情都很微妙，似笑非笑，從頭到腳把人打量一遍，然後若有所思的走掉，徒留下沈冬默默在心裡咒罵這傢伙該不會是心理有病？

但今天顯然有些不正常，余經理扭頭對身後員工通道走出來的另外一個人介紹說：

「這就是你出差的時候，我們才招來的員工，沈冬。」

就這破超市還要出差？

沈冬還沒吐槽完，就被眼前的人震住了。

白襯衫灰外套，不是西裝革履，更不是名牌，卻有種溫文儒雅的氣質。頭髮烏黑，梳理得很整齊，而且可能很長，用黑色髮帶鬆鬆綁著末端塞在外套下面。這人看上去像辦公大樓大公司的高級白領，或是學者藝術家，跟這家破超市氣場完全不合。

這人眼睛瞳色有點淡，偏淺褐，雖然表情帶著禮節性的淡淡笑容，但眼神中沒有笑的意思，他盯著沈冬，像是審視，又有一種了然，然後平靜的伸出手去：

「你好。」

儘管正式見面握手是禮貌，但沈冬莫名其妙。

作為一家小超市的雇員，還是個隨時都會走人的臨時工，被總經理這樣詭異的介紹給別人？難道真的是這家超市員工太少？

沈冬反射性的伸出手，然後就尷尬的僵住了。

他一手泥巴菜葉呢！

對方也看見了沈冬的狀況，於是不著痕跡的收回手，朝沈冬點點頭，就跟著余經理往外走，順著電梯去商場一樓了。

沈冬琢磨不透的看著他們走遠，他一個大男人不愛八卦，但今天這種情況明顯超出了沈冬的正常思考範疇，他終於忍不住一扭脖子，問塞上耳機繼續聽歌的袁小妹：「那是誰？」

接到沈冬疑惑目光的袁小妹一努嘴：

「杜主管，櫃檯的。」

──所以余經理真的是在介紹員工互相認識？

等等，櫃檯接待該是高「身兆」漂亮穿套裝的年輕女人，噢不，超市的櫃檯接電話的似乎是服務臺，辦的是售後服務退換貨。

難道這就是山海易購這麼破的超市還有顧客上門，一直倒不掉的真相？

***

沈冬下班後在口袋裡掏了半天，只摸出了十塊錢。

生活資金緊張，他決定進超市買一大袋最便宜的速食麵來對付肚子。

其實山海易購是一家很普通的超市，賣的東西種類少，貨架低矮，有的上面還積了一層灰。空蕩蕩的，冷不防拐彎看見一個員工站在角落裡呈兩眼放空狀走神，還真容易被嚇到。

沈冬從貨架最底下拽出Ｘ滋味速食麵五連包，下樓去收銀臺付帳。

山海易購二樓賣吃的，一樓賣用的，同樣空蕩蕩沒有人。櫃檯只有一臺收銀機，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將收





銀臺擠得滿滿當當，沈冬在員工餐廳見過這個收銀員，當時還很囧的想，山海易購讓這種人收錢是怕遇到打劫的嗎？

滿臉絡腮鬍，那胳膊上的肌肉，比正常人大腿都粗。

這樣的收銀員對你虎視眈眈，難怪山海易購不但沒有顧客，連小偷都不上門，壓力山大呀！

孤零零的一袋速食麵被收銀員蒲扇大的手拽過去往收銀機下面的玻璃小窗上一湊，機器發出一聲悅耳的滴答。沈冬卻無語盯著可憐的速食麵看──不會全部碎了吧，好凶殘快速的掃描，如果他不是員工，這種超市他打死不會來第二次。

「八塊三。」收銀員粗聲粗氣的說。

沈冬摸出那張十塊紙鈔。

結果那傢伙瞪著比銅鈴還大的眼睛，凶神惡煞的說：「不收人類幣。」

「啥，不收人民幣？」

彪形大漢說的不是標準普通話，所以沈冬聽岔了，脫口而出：「開什麼玩笑？難道你要收美元，還是歐元？」

「……刷卡。」彪形大漢簡單粗暴的吐出兩個字，他的長相好聽點說是威猛，難聽那就是猙獰了。

沈冬這個人雖然有時候懶懶散散，但絕對不是個肯吃悶虧的主，當下暴躁說：「只聽說過有的地方不能刷卡，從來沒聽說過不能付現金！」

「我要的是會員卡！」收銀員瞪著眼睛看他。

沈冬頓時低頭看了眼速食麵，表情茫然：「這是特價商品？」

「不是。」

「不是特價商品要什麼會員卡？」沈冬火不打一處來。

找茬嗎？在別的超市，最多也就標個會員價，沒有會員卡就按正常價格買，從來沒有不賣的道理。

但是對方好像比他更惱火，大有「你小子是來找事的」惱怒模樣。

兩下正對峙，忽然有一個聲音從身後冒出：

「他沒有卡，收他的錢。」

沈冬扭頭一看，差點跳起來，這人幾時到他身後來的？怎麼無聲無息跟個鬼一樣！

杜主管還是沈冬早上看到的那個模樣，灰色外套，襯衫釦子整整齊齊，其實這人長得很不錯，氣質也好，看著就很舒服。此刻他盯著收銀機旁邊的速食麵看了十秒鐘，然後抬頭，聲音很輕也很柔和：「會員卡算是你的……員工福利，等你拿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會發給你。」

「難道你們──」沈冬說到一半趕緊改口，「難道顧客沒有會員卡，我們超市就不賣東西給他？」

「是的。」

「……」

我擦，這能說什麼呢？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見過店大欺客，沒見過這麼牛叉的欺法呀，不對，山海易購是「大店」嗎？名不經傳，商品價格就是一般般的超市水準，不便宜，種類不豐富，簡直寒酸到死，開這家超市的老闆腦子一定有坑！

那個長得很對不起顧客的收銀員打開錢箱，不爽的摸出幾個硬幣，又啪的一聲把錢箱關上。

沈冬眼尖，清楚的看到錢箱中滿滿的鈔票，紙幣、硬幣都有，很標準的分類在不同的凹槽裡。所謂的會員卡，難道是往裡面儲值再消費的性質？這麼破的超市，誰肯往卡裡儲值，萬一倒閉顧客豈不是哭都來不及？

「明天還有班？」

「啊……休息。」

「嗯，下班了就趕緊回去吧。」杜主管微微點頭，臉上也帶著恰到好處的淡淡笑意，但實際上誰都能感覺到，那不過是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客套與禮貌，上司都習慣用這種態度表示自己的親切平和。

沈冬忽然覺得杜主管這種模樣看上去很礙眼。

他拎起速食麵就出了超市，感謝老天爺，明天休息可以不用來這家古怪的超市了，他要去人才市場重新轉轉，找個靠譜的工作。

正值八月，下午五點街上仍然悶熱，這種要下雨但就是下不了的滋味很慘。沈冬把速食麵丟到自行車前面的籃子裡，抹了下臉上冒出的汗，三十九度的高溫熱浪迎面撲來的感覺真是太刺激了。

真古怪，這家超市破歸破，但超市裡面冷氣開得很足，為什麼沒人進去蹭空調？許多人的愛好不就是跑進超市東逛西逛打發時間嗎？

沈冬騎上自行車，抬頭瞄了眼暗沉沉的天空。

糟糕，搞不好要下暴雨。他趕緊蹬車迅速往租住的社區趕去。

作為一個新時代好青年，沈冬沒有看黃曆的愛好，他只知道今天星期幾，多少號，絕對不會注意今天是農





曆初幾。

巷底街角有人蹲在那裡燒香燭黃紙，青煙繚繞。

雷雨顯然要來了，一陣風起，貼著地面吹起黑色的紙灰，在老舊的路面上翻滾。

沈冬已經騎出了這條街，隨著天色暗沉，汽車統統亮起了車燈，遠處繁華的街道上人聲鼎沸，與這靜謐破舊的老街相比，就像隔著一層鏡面的另外一個世界。

山海易購超市的牌子已經褪色，門口的日光燈是一種怪異的昏黃。燈下面忽然冒出一個影子，遲緩的往超市裡面挪，身影也越來越清晰。

這人膚色鐵青，滿臉是血，衣衫破爛，但他越走模樣就越正常，沐浴著燈光就像被洗刷包裝過，最後走進超市裡的已經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他身後還跟著一大串人，最初都是一副淒慘詭異的德行，最後卻正常無比的進了超市。

七月十五，開鬼門關。

也可以換一個詞，七月十五，百鬼購物節。所有地縛靈、怨靈、厲鬼都可以短暫離開被禁錮的地方，大大方方的逛超市逛到晚上十二點。

──提醒某人早回家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種喧鬧景象甚至吸引了普通枉死的鬼魂也徘徊到這裡。

不管是什麼鬼，只要走過超市門口的一排日光燈，破破爛爛的身體就神奇的恢復成生前的模樣，一個墜樓而死的年輕人吃驚的看看自己，又伸手碰了下貨架，竟然有實體的感覺！

滿超市拿著籃子的人，不像來購物，反而像參加化妝舞會，有披帛襦裙的少女，盛裝宮髻袒露肩膀的豐滿婦人，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普通上班族，還有全副盔甲的將軍，很多人都在笑著互相打招呼。

「小岳將軍，令尊好嗎？」

「啊──勞商君問候，一切尚可。」

這種對話簡直傷耳朵，尤其這兩個人站在貨架前，一個拿巧克力一個打量著洋芋片。

「哈哈哈，剪刀，菜刀，螺絲刀……」一個男人神經質的蹲在貨架前喃喃。

膀大腰圓的收銀員很盡職的工作，拽過一張張銀色卡片，飛速的刷著商品，時不時跟顧客瞪眼睛：

「會員卡上的錢不夠！」

「今年的五糧液限購，一個鬼只能買一瓶。」

顧客們則是一致攤手，無奈敷衍：「鍾馗先生，別那麼認真，你這種表情很嚇鬼的！」

超市裡人擠人，你踩我的鞋子，我撞到你的胳膊，亂糟糟一團，但沒有人發怒或惱火，都笑著指指點點，順帶跟一年不見的老朋友閒磕牙。

「咳咳！」山海易購余總經理拖著他死沉死沉的胖身體，走到收銀臺旁邊，他清了清喉嚨，也沒拿麥克風，聲音就洪亮的傳遍了整個超市：

「本年度酆都購物節折扣活動如下，二樓以上的特殊商品九折，人類生產的商品五折，新辦會員卡的顧客還可以得到禮盒裝固魂丹。」

「這不公平，我辦會員卡的時候只拿到安息香。」下面一片抗議聲。

「由於今年日照宗丹爐產量爆滿，大幅度拉低了市場價格，山海易購囤積的丹藥都要過期了，只能拿出來當贈品。」余經理滿不在乎的提高聲音，「當然我保證，所有鬼都有機會獲得贈品！這裡有七件人類生產的商品，如果能準確辨別並說出他們的用途，兩份裝固魂丹禮盒等著你，超級大獎還有會員卡獎金……」

「等等，我們不要獎金，只要杜主管、余經理你們高歌一曲，活躍氣氛！」

「沒錯，好主意！」附和聲一片。

胖子經理腦門上瞬間滾出一滴汗。

「這個……這個。」

「不答應也可以，超級大獎換成杜主管身上的衣服！」有人插話。

「哦，這個沒問題！」胖經理瞬間滿血復活，表情笑瞇瞇。

那什麼，死是死道友，不是死貧道。

***

第二天早晨，手機來電鈴聲將沈冬從美夢中驚醒，他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在枕頭邊摸出一個舊款諾基亞，然後湊到耳邊：

「喂……什麼你說雷誠死了，大清早你開什麼玩笑……啊？墜樓？」沈冬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先是呆呆看著手機發怔，然後光腳跳起來，抓起床邊地上的長褲往身上套，拽了一件Ｔ恤就奔出去。

沒洗漱也沒扒拉亂糟糟的頭髮，沈冬蹬上自行車就往他同學家裡奔。

沈冬到的時候，靈堂已經在雷誠家樓下搭起來，花圈擺了一排，哭聲一片，不少同學甚至老師都來了，畢竟才剛拿到畢業證書，雷誠又是他們班導的兒子。





好幾個穿著警服的人正神情嚴肅的跟雷誠的父親說著什麼。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墜樓死呢，那小子又沒談戀愛，性格還大大咧咧，絕對不可能跑去跳樓。人的命數，真是很難說的一件事。

沈冬正沮喪的站在那裡，忽然瞥到了一個影子，他隨即震驚。

雷誠蹲在自己哭得聲嘶力竭的母親身邊，伸出手要去觸碰安慰她，但手卻穿了過去。沈冬揉眼睛再看，卻什麼都沒有了。

見鬼了？

「昨天是開鬼門關的日子……」一個住在附近的中年婦女路過時在嘴裡嘀咕。

這什麼跟什麼！就算人死之後有鬼，名字也會登在生死簿上吧──你錯了，雷誠的名字確實在一本厚厚的卷宗上，但那是山海易購超市的會員登記表。

陰靈一般在人死亡後十分鐘就會消散，除非是枉死鬼或怨靈，執念會讓它們產生強大的力量。雷誠純粹屬於死的日期特別好（喂），多了能晃蕩的時間，他又恰好在「回家」路上飄忽著，因為好奇跑進某家正在舉辦購物節的超市，得到了一份固魂丹禮盒。

被這件不幸的事情一鬧，沈冬當然就沒去人才市場找工作。

翌日沈冬來上班的時候還有點恍惚。

這破超市還是沒有人氣的衰敗相。沒有從拐角忽然蹦出一隻妖怪或者厲鬼，沈冬也沒有在街頭看見被撞死的鬼魂，所以昨天純粹是幻覺吧。

「小沈，早。」

「啊……杜主管早！」

沈冬漫不經心的扭過頭，驀然發現櫃檯主管今天只穿著一件白色襯衫，那件灰色外套沒有了，這模樣看上去更像是大學裡面的教授學者，抑或是港劇裡的律師心理醫生，走到大街上回頭率是絕對的百分百。

就是那什麼小女生常念叨的成熟氣質跟魅力，把沒牌子的地攤貨穿出巴黎時尚名牌的效果，這男人太拉仇恨值了！

沈冬還看著杜主管的背影發呆，面前猛然出現一隻手對他一晃。

「呃！齊姐早！」

眼前這個胖女人姓齊，名叫齊瓏。對，就是玲瓏的瓏，沈冬第一次知道的時候想笑，但覺得很不禮貌，而且胖又不是名字的錯，所以他忍住了。

齊瓏是山海易購人力資源部的，就是她把沈冬從勞務市場招來，當時山海易購的招聘點孤零零的在角落裡，這胖女人又很普通，除了沈冬根本沒人停下來多看一眼。

此刻齊瓏沒好氣的盯著沈冬：「你上班走什麼神？」

「沒……沒什麼。」

「你昨天作噩夢了？」齊瓏又冒出一句話。

沈冬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因為看見雷誠的鬼魂，他還真的胡思亂想了好久才睡著的，結果夢見路上到處都是鬼，上班看到的顧客也全部都是鬼，不是一大波顧客正在接近計價臺而是一大波喪屍正在接近，早上起來囧半天。

但她是怎麼知道的？

「偶爾作噩夢有益身體健康！」

「……」

沈冬無語低頭，看著被她扔到秤臺上的厚厚一疊白紙，很想提醒她，這是秤蔬菜水果的，就算不怎麼用，上面也不乾淨。

「你已經上班一個星期了，雖然試用期是三個月，但公司會考慮讓你轉正。」

這個，不需要了吧。

沈冬的眼神強烈表示出這個含義，但對方完全沒接收到，自顧自的說：「這是我們山海易購超市正式員工考核的答題卷，杜主管特意囑咐我拿給你，現在正好沒顧客，你填一下吧。」

喂，你們根本就沒培訓過任何公司文化，考狗屁啊！

等等，這個月工資還沒拿到手……還是隨便填填，就當打發時間好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塊錢難倒英雄漢。

沈冬歎口氣，抓起白紙上的原子筆，然後打開試卷。

第一題，從一加到一百等於多少。

第二題，給下面一段話標上拼音。

第三題，請說出下列圖中的掛鐘時間為幾點……

──這真的不是小學二年級考試卷？





難道那個胖女人有個兒子，惡作劇把空白試卷跟超市員工考核測試卷換了？

***

一樓，杜主管直不轉彎的朝收銀臺旁邊的牆壁走，毫無阻礙的穿了過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跟沈冬手上試卷完全一樣的卷子鋪開擺在幾百張桌子上，所有人都愁眉苦臉盯著試卷看。

一個峨冠博帶，鶴髮童顏的道人呆呆的咬筆桿。嗯，毛筆。

旁邊一個和尚，將試卷顛過來倒過去的看，他對著日光燈仔細辨別白紙上的圖形──黑框框的圓圈，圓圈裡面有一長一短兩條黑線。

「是幾點？奇怪沒看見點啊？點在哪裡？」和尚困惑的喃喃。

「笨蛋，題目是問這是什麼時辰，不是叫你找圓點！」坐在後面的人看不下去，小聲嘀咕。

「阿彌陀佛，那這是什麼時辰？」

「不曉得，東南一根線稍長，正東一根線較短，且讓貧道用紫微術數算一下！」

一個妖嬈美麗的女孩趴在桌子上，她十指纖纖，皮膚白皙，指甲還染著淡淡的玫瑰紅，手指就像是變魔術一樣不斷的翻開伸縮，速度飛快，也絕對的賞心悅目。實際上她完成這番表演後，立刻開心的輕喘一口氣，把答案填到第一題後面。

比較麻煩的是，全套試卷沒有一個選擇題，就算想扔銅板算卦都不行。

「這題目比去年還難！」

「凡人的智慧真是太高超了！」

杜主管走進來後，考場裡靜默了一下，然後大家開始竊竊私語。

「咦？杜衡的凌天衣呢？」

「聽說昨天晚上被余昆當酆都購物節超級大獎頒發出去了！」

「無量天尊，誰那麼好運氣？」

「好像是商君！」

「……原來商君也有不倒楣的時候啊！」

「這裡限制千里傳音法術，真不方便！喂，鳴蛇你一直埋頭寫，答出來幾題？」

「哼，我全部都會！啊哈哈，今年我一定能考中山海易購的收銀員！」

那邊沈冬已經翻到考卷最後一頁。

──山海易購，僅此一家，別無分店（這有什麼值得驕傲？作為超市，連鎖經營都沒有你搞什麼啊）一旦被錄取為超市員工，每逢年節，必有員工福利發放，如果員工遭遇生命危險，山海易購會無償提供援助。下面請你填出對薪水的需求。

這話說得好像員工上班途中會遭遇交通事故似的！

沈冬沒好氣的在後面填上了一千五，這是當初招聘時談好的工資。在省城，這點工資幾乎要拉低城鎮最低收入指標線了。

還有，這真是蠢透了的試卷！

當然有些「人」不這麼想──

「薪水？什麼叫薪水，一種特殊的水？薪者木柴，應該是煉丹的藥材。」那個和尚傻傻撓著光腦門。

杜主管慢慢踱步到他面前，手指一拂，整張試卷都化成灰燼，隨即消失。

「喂，貧僧還沒答完。」

「你有修真界凡人四級考核證書嗎？」

杜主管氣質溫文儒雅，語調柔和，聲音不大，但瞬間震得考場所有人都端正坐好，繼續愁眉苦臉思索答卷。

「阿彌陀佛，杜衡你欺人太甚……洒家要是能過四級，還用得著來山海易購考收銀員？」



第二章

別看山海易購門可羅雀沒有顧客，但它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秤重員包括沈冬在內總共有四個，不過也就接班的時候會遇見，而且根本沒有什麼話可講。

沈冬固定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半下班，他最滿意的福利是超市每天免費供應工作餐，上早班的吃中餐，上小夜班的吃晚餐，而大夜班的吃早餐。

跟學校餐廳差不多的鐵盤子，中間凹下去兩、三個坑，分別盛著米飯、蔬菜還有一份少得可憐的肉。基本上每天菜色都不一樣，但卻是強制分配沒得挑。飯量大的可以多要一份，但內容一模一樣。

管員工餐廳的男人皮膚很黑，長得也難看，身上、手上到處都油膩膩的。沈冬覺得這傢伙很猥瑣，因為連





齊瓏這種胖女人他都會色瞇瞇的盯著看，太饑不擇食了。

「老郭，給我來雙份。」

沈冬遭遇了插隊，但他完全沒脾氣，因為把他擠到邊上去的人正是山海易購的總經理。

看到頂頭上司天天跟你一起吃餐廳，你會覺得他是個不錯的老闆。

胖經理端著兩個鐵盤子，跑到空桌邊就開吃了。

沈冬注意到餐廳老郭猥瑣的目光又盯著余經理不放，瞇起眼睛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頓時噁心得沈冬差點沒食欲。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變態？男女通吃，專嗜胖子？

老郭像是打發叫化子一樣，隨便塞了一份飯給沈冬，神情很不耐煩。

超市員工都是輪換吃飯，山海易購也不例外，沈冬進後區是交那份該死的小學二年級考試卷，順帶吃個飯，他吃完了進商場還要換袁小妹來吃呢。

男人吃飯速度都快，而且風捲殘雲，筷子東戳西戳，轉眼滿滿一盤子飯菜都沒有了。

沈冬滿足的摸摸胃，雖然餐廳菜是中國出名難吃的菜系，但這邊的飯菜比他學校餐廳好Ｎ倍，只是某些菜的味道有點奇怪，比較嗆口或者很難咀嚼，飯大概是陳米，並不軟糯清香。

沈冬放下筷子，忽然發現旁邊余經理跟齊瓏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一粒飯還黏在胖經理嘴邊，嘴都快張成Ｏ字型了，模樣尤其搞笑。

「呃！」沈冬趕緊加上一句，「我一向都吃得這麼快。」

其實看過沈冬吃飯的人都為他擔憂，這種吃法胃能受得了嗎？雷誠就笑話過他是餓死鬼投胎。當時沈冬嘻嘻哈哈的跟大家笑鬧，其實心中不以為然。

只有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才知道，不要貪心，趕緊把嘴裡的先吃完，空出來的手才能拿到更多的食物。如果開始就拿兩個饅頭，等到吃完桌上的盤子都空了！所以只有先啃完一個，向管理員阿姨表示自己沒有吃飽，才能名正言順的再用雙手抓走兩個饅頭。

沈冬把空盤子放進專門的水槽。

唔，不用操心每天中午吃什麼，吃完飯不用洗碗真幸福。

他很輕鬆的進賣場繼續上班，還沒走到秤臺，沈冬就看到賣場裡面竟然有一個顧客在轉悠，還是一個穿著袈裟的光頭和尚。

雖說在超市甚至在街上看到出家人並不奇怪，但無論尼姑還是和尚都穿著灰色、黃色的僧衣，打著綁腿，比較普通樸素，絕對不會像電視劇裡的唐僧那樣，外面披一件紅色的方格袈裟，手還持一條禪杖。

這和尚就是唐僧那種豪華型的，感覺不像廟裡出來的，倒是像跑錯片場的演員。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和尚正好路過冷凍區的一堆雞翅、鴨腿，立刻合掌。

「你迷路了？」沈冬覺得這人一定是走錯方向。

「啊，咦？」

和尚直愣愣的盯著沈冬看，表情疑惑，然後倒退一步，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冬一遍，然後茫然問：「你是？貧僧怎麼沒見過……」

「新來的！」

沈冬沒好氣的打斷了和尚的話，真要命，這超市會員連出家人都有？

「噢，新來的！多少錢？」

「……」

──難道出家人也關心超市工資？總不會是準備還俗吧！

──不說話的意思是什麼，是非賣品？和尚撓了下光腦門，隨即想洒家反正用不上，只是隨口一問，搞不好人家有主了呢！（和尚把沈冬那句新來的，理解成了「他是新到的商品」）

彌天大霧就此灑下，沈冬莫名其妙看著和尚露出慈和的笑容離開。

隨後沈冬就忙碌起來，三三兩兩有顧客出現，而且很正常的推著購物車拿著籃子，一邊選東西，時不時低聲談話，對貨架指指點點。

大部分人都沒有問題，只是──

那個峨冠博帶的道士是怎麼回事？

瞧那身行頭，可不像便宜貨，而且臉色紅潤氣質出眾，手裡還拿著拂塵。這不是拍電視劇啊，真正的道士都穿著藍色布袍，有的長度只到膝蓋，頭上是一個很拙的房子型帽冠。

誰來解釋下那拖到地上的袍子，是給超市義務拖地嗎？還是準備馬上出門充邪教蠱惑無知群眾？

此刻那位仙風道骨的高人，左手一把油麥菜，右手兩根Ａ菜，茫然的看半天，然後走到秤重臺這邊問：「這是什麼，怎麼長得Ａ菜葉子一樣？」

沈冬抽嘴角，蔬菜這玩意其實他也搞不明白，他是新社會大好青年，又不是家庭主婦。





旁邊抱著一籃子蕃茄的妖嬈女人笑起來，她穿得非常少，外面一件衣服幾乎半透明，身材也火爆，去應徵模特兒選美絕對可以殺到最後一關，但這不是沈冬欣賞的類型，他覺得蹲在旁邊挑柳丁的白裙女孩更順眼。

「道長怎麼還吃這些？」女人假笑，哼，你不是辟穀很多年了嗎。

「小徒弟喜歡。」道士冷笑，哼，辟穀了就不能吃東西？

一言不合，兩人各自扭頭悻悻離開。

沈冬沒注意他們，他正看著那個白裙女孩呢，真是背影好氣質美，還有一頭烏黑長髮，但她挑好柳丁後轉身來秤重時，沈冬完全僵硬了。

女孩不是醜，而是五官平整幾乎沒有凸出，就像臉被人用板磚拍過！

這獵奇長相！

等等，不能露出怪異眼神，那很不禮貌！沈冬努力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將柳丁秤好遞給那個女孩。看著那無限美好的背影，沈冬後知後覺的開始犯疑，這超市的顧客也太奇怪了！

不少人長相不敢恭維，還有一些人連走路步伐都怪異，就像中風或小兒麻痺症。

服務業的名言，顧客是上帝。只要他們消費，就別管他們是哪國人，又長啥樣！沈冬想反正他就混一個月，管那麼多幹嘛？

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天。

下班後沈冬蹬上自行車騎了半小時，然後在一條巷口停下來掏出錢準備買饅頭，隨即他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個光頭和尚站在小攤前一口一個，足足把半個蒸籠的饅頭都吞下去，然後遞給嚇傻的老闆娘一張五十元紙幣。

老闆娘差點暈倒，手哆嗦著抽出二十塊錢找零。

和尚跟著一撩袈裟，拖著禪杖就往外走，看見騎在自行車上的沈冬，竟然睜大眼睛，很興奮的跑過來，繞著沈冬轉了一圈：

「哇，你會騎這個？」

「……」騎自行車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能嗎？

「真厲害！我們寺只有大師兄考到了駕照，會開街上跑的那種四個輪子的車！像這種只有兩個輪子的，肯定更難吧！」

這傢伙是從深山老林來的？！

沈冬來不及吐槽，他看見饅頭店老闆娘跟人指著這邊在說什麼，立刻頭皮發麻，趕緊拽著和尚的袈裟把他從車輪邊拖起來：「還不快走！難道想等著上報紙？」

他可不想看見明天的微博話題是飯桶和尚驚現省城，圖中自行車主可能與其相識！

沈冬自行車蹬得飛快，好不容易穿到三條街外的另一條小巷，一回頭，卻發現那和尚竟然一溜小跑跟過來，邊跑邊喊：

「嗨，前方的道友請留輪啊！」

「……」

自行車的輪子隨便留下哪一個都會報廢好嗎？

幸好這條小巷中沒有人！

和尚跑過來後，臉不紅氣不喘的雙手合掌，念一聲佛號，然後笑瞇瞇的說：「貧僧來自少室山帝休寺，法號瞻空。」

少室山只有少林寺吧！裝騙子都沒文化！

沈冬真不想說話，但是又怕這古怪和尚繼續糾纏，只好敷衍：「您有什麼事，可以直接說。」

「貧僧沒帶那個什麼……身分證，能借個地方住嗎？」

「往前走一千公尺，左拐，公園涼凳！」

沈冬面無表情說完，騎上自行車就走。

留下瞻空大師一個人站在原地，風吹過，幾個冰棒塑膠袋飄飄忽忽飛過來，落到他袈裟跟光腦袋上，好淒涼。

第一章 山海易購

只能用門可羅雀來形容這家超市的生意。

這是東南沿海的一座省會城市，大型超市與購物廣場成堆，外資企業、世界五百強零售巨頭應有盡有，而一家開在老城區破舊巷道邊的小超市能有什麼人氣？

沈冬正盯著斑駁的天花板發呆。

他百無聊賴的看眼空蕩蕩的商場，又繼續研究頭頂那排發黑發灰的日光燈。

他這份臨時工作是在超市當果蔬類的計價。

沈冬整個人靠在柱子上，左邊是一排蘋果、香蕉、火龍果，右邊是一排白菜、捲心菜、胡蘿蔔，全部整齊的放在一個個綠色梯形小格子裡，上面還插著寫有價格與品名的牌子，這讓沈冬總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