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花間散思 (節選)

這場雨已經下了四個鐘頭；該是花兒解渴的時間了。

一朵瑪格莉特從側面看來像顆蛇頭、張頷吐信，而白色的花瓣像是小小的領片。而從正面看來，它的黃色花心就是一顆小太陽、花瓣則是彈奏鋼琴的十指。

這些白花是展翅的白鷗，它們列隊飛翔；其中最可愛的一朵，花瓣就像翅膀一樣往後拋伸而去。

瞭解生命的人，都會愛上花兒與它們天真無邪的撫慰。

這些瑪格莉特看起來像是在路上被人發現的蜘蛛、準備要把自己掩蔽起來。它們的花苞像蛇頭一樣從長長的莖幹末稍伸展出來，並且被自己的葉片從中隔開、彼此糾結。愛，不也就是沿著這種曲折的小徑蜿蜒，而不若飛箭般筆直前行嗎？

它們深綠色的葉子生得非常規律，由左而右，保持一定間距地舒展開來。一旦花束最終永遠乾枯，將讓人想起波斯的工筆畫。

沒有任何人類的心靈能純淨到足以詮釋出花的鮮活——但我們絕不能放棄這種努力，以表現出這種鮮活；縱使這種鮮活永遠無法為人觸及。

當花瓣開始脫去，花似乎正寬衣緩帶，準備在土地上安眠。這是花最後的迷人顰笑，表現出它對上帝的順服。

靜靜死去的花看上去帶有何等靈性啊！我們應該傾聽它、向它致謝。

這些紅黑相間的毛莨讚頌著嘉年華；它們就是嘉年華本身。嘉年華就是花最貼切的象徵。這些毛莨正好也戴著面具，身著節慶服裝。身上滿是金黃火紅的顏色，好似模仿著太陽。

歡快的嘉年華！這是對花所能作出何等歡快的詮釋！我在年輕時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低估了花兒，但我現在很開心能找到新的方式去觀看它們，如同輝煌的羅馬文明以及其他往日的豐美智慧觀看它們的方式。

有人給了我一些鬱金香，它們變化多端，使我深深著迷。一位藝術家要有何等幸運機緣，才能通曉這些讓我傾倒拜伏的藝術終極祕密！

這些黃色的鬱金香在花瓣邊上染著一抹鮮血般的紅。能看到純粹的顏色是何等快事！——紅色、藍色、綠色……這正是彩繪玻璃的精髓所在！

人在這些花朵面前總會感到何等驚訝：驚訝於自然所能表現的永遠比人類所能理解的更多。花向我們透露凡人心智永不能及的那些祕密，同時顯示了上帝的臨現。

花的青春逝去讓它們變得何等瑰麗！

就連花也都各自有各自的遲暮。

我的花束總是同樣的那麼一束，但我對它們的端詳從不止歇。

一陣旋風襲來，這朵鬱金香在暴風中凋謝。如同羅德（Lot）之妻被恐懼占據。

這朵鬱金香則盛開著，像一叢熊熊燃燒的灌木。而另一朵朝我開得蓬亂，滿懷熱情，它興茂茁壯，花瓣強壯地向前延伸，像一張噘起的嘴。

花與生俱來的激情卻帶著無可忽視的暴力。啊，柔情的愛只能在女子身上尋得吧！

偉大的藝術家們，收束你們的好奇玩心、忽視那些朝你伸手招攬的樂子，如此，你才能更深入了解上帝的祕密。

III 女人的肖相 (節選)

對著藝術家寬衣解帶的模特兒，流射出一種炫目的燦爛，有如陽光射穿重重雲層。維納斯、夏娃……這些傳說中的女神名號，用來表達女性之美都還稍嫌力道微弱。

我的模特兒將頭傾向一邊、軀幹則向另一邊斜著，兩者都閒散優雅地歇著。這副軀體值得榮讚，其上的輪廓流動、垂降、復又歇息，那簡直是被人格化的不朽。她的一雙乳房各自描出同樣的弧度，線條往同一個方向匯流而去。這對乳房挺過半開的衣裳襟上，形貌堅定，呼吸的動作幾乎未將它們抬起分毫，更不對其造成半點擾亂。

這座華美的人型紀念碑平穩地靠著。光影對比的細膩漸層看來無懈可擊。

我並不急著將她畫下，只是在此處看著。我的精神滿足於捕捉這些印象。我在記憶中反覆地畫著這位模特兒，而在我筆下移動著的那些線條，僅僅是我腦海中完成過上百回的描摹的其中一次；我反覆地用意識描摹她的身體，如同用手撫觸。

這副軀幹退隱至黑暗中，如同一座輪廓溶解在暮色裡的阿麗雅德妮（Ariadne）塑像。白晝的光線霎時間如同一道閃電打在這副軀幹上——並長駐此處。現在它成了一具閃爍著蒼白微光的血肉之軀。我的心神為此傾倒，並將眼前的整幅景象都視作它的模特兒。。

她的手掌與手臂支撐著頭部，側目餘光洋溢甜美。有人可能會稱呼這個姿勢為「蒙娜麗莎歇息」。這顆頭停歇在有如花瓶把手般細緻的一雙手臂上，微微傾斜，好似一個盛水小甕那般斜倚著，準備傾瀉其中思緒。

當她往後躺在靠枕上時，這顆頭就成了一片深浮雕，其上的特徵依照大自然仔細思量過後的計畫擺放好，體現出勻稱美感的精魂：大自然的擘畫令她雙眼對稱、眉毛筆直、而美與對稱在鼻樑上遭遇，呈現出整體的一致之美。

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會有一顆獅子般的頭：她從獅子那兒借來一雙出色的規律橢圓眼睛，再由臉龐輪廓加以強調；而一頭淺棕色的長髮也帶有獅子那般的規律與威嚴，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形象能用以譬喻。

她的眼睛每個部份自然而然、毫無勉強地彎成了拱形：眼角隨著眼皮啟閉而不斷開闔著。她那張開的嘴留不住任何思緒或應當傾訴的事物，卻又沒有說出隻字片語的必要。她臉孔上的特徵，那張真誠而高貴的唇上的尖拱、鼻樑與纖細的鼻孔，再再都透露出她的年紀，以及潛藏在這張面容底下的一切思緒。

還有那女性眼皮底下的童真視線……若天堂也願如此同意，我們這些凡人的靈魂絕對要向上蒼要求，將那種女性的眸視永遠安置在天國中。

我是如何沉浸在這雙眼的平靜之美當中，同時描繪著它們的協調與規律！它們又表現出自身寧靜的何等喜樂！有時，這樣的一雙眼睛好像有靈魂棲居其中。當它們閉上時，我看到兩道睫毛排成水平，下眼瞼恰恰輕倚在上眼瞼邊緣。我將這雙修長杏眼看成一個柔和橢圓，而將它們各自的眼瞼看成雙圈，又在潛藏於眼瞼下方的單純圓形當中看到了整體性。——這藏在底下的圓看來如此幽微，但觀者會認為這圓圈中充滿愛意。

轉動中的眼球能表現出瞳孔的如水清澈、輕押在眼瞼形成的圓圈上。靈魂在這隱密的藏身處中找到了避難棲所，並將它的誘惑如套索般從瞳孔中拋出。這種極盡官能的靈魂也正是美麗肖像的靈魂。

V哥德式藝術的線條與結構 (節選)

這種經過刻意柔化的線條充滿生命，是哥德式建築首重的特色之一。我們的北方天候注定要讓哥德式建築的線條洋溢著柔軟表情，因為這種少雨溫和的氣候，讓中世紀的工匠們得以在戶外雕琢他們的建物；一旦建築物大致上的計畫建立起來，工匠手中的工具便能輕易地受到自然的光線與其他因素指引，進而輕易地找出所要表現的各種細節。

法國的光線條件與希臘的並不相同，但全世界的人性卻有根本相似之處；然而希臘人就他們的光線表現出一種節制精練的風格，而法國人為了得到跟希臘建築一模一樣、永恆而純淨的光線，就還需考量我們此地的太陽傾斜角度、現實物質條件、我們的國家狀態、我們的秋日與冰寒螫人的嚴冬，以及我們較不受框限拘束的精神、我們與熠熠生輝的奧林匹斯山驕陽之間相隔的遙遠距離；以及，最後的最後，我們還得加以考量我們的林木植被。

我們當然也有陽光，只是那光芒常被天空飄過的雲翳掩蓋。而我們應該在藝術中再製的，難道不正是自然嗎？因此，哥德式建築線條的豐富盈美，在我們漫長秋日的向晚昏黃光線當中才更能強調出來。我們的情感更偏向森林樹木、我們的靈魂比希臘人的覆有更多翳影、我們的決心也顯得更為分歧多向：因為我們的浮雲與森林早已映照在我們的心中。

於是藝術家讓我們得以返照自身、詮釋出我們的民族性格；但那是純然精神層面上的，而非僅止於字裡行間。讓我們複製我們靈魂當中的永恆自然，而非只是形式上的哥德式風格；僅僅形式上的複製，既冰冷又死板。美麗的建築物是人類自身的再現，但再現的是深埋人性當中的神聖典型，由此出發，建築才能得到生命的溫度。如果一棟建築物對精神與自然而言都是誠摯而真實的，那麼它將能安躺在樹木、岩石與雲朵的懷抱之中；這些自然元素都是美沉默的同伴。

II 花間散思 (節選)

這場雨已經下了四個鐘頭；該是花兒解渴的時間了。

一朵瑪格莉特從側面看來像顆蛇頭、張頷吐信，而白色的花瓣像是小小的領片。而從正面看來，它的黃色花心就是一顆小太陽、花瓣則是彈奏鋼琴的十指。

這些白花是展翅的白鷗，它們列隊飛翔；其中最可愛的一朵，花瓣就像翅膀一樣往後拋伸而去。

瞭解生命的人，都會愛上花兒與它們天真無邪的撫慰。

這些瑪格莉特看起來像是在路上被人發現的蜘蛛、準備要把自己掩蔽起來。它們的花苞像蛇頭一樣從長長的莖幹末稍伸展出來，並且被自己的葉片從中隔開、彼此糾結。愛，不也就...

￭ 編序
￭ 雕刻光影與形體的沉思者——羅丹靈感散記
I. 古代作坊與現代學校
II. 花間散思
III. 女人的肖像
IV. 藝術家的一日
V. 哥德式藝術的線條與結構
VI. 藝術與自然
VII文藝復興與十八世紀的哥德風格天才

￭ 編序
￭ 雕刻光影與形體的沉思者——羅丹靈感散記
I. 古代作坊與現代學校
II. 花間散思
III. 女人的肖像
IV. 藝術家的一日
V. 哥德式藝術的線條與結構
VI. 藝術與自然
VII文藝復興與十八世紀的哥德風格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