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雅典娜
走進一隻軟體動物的內心
在一個在三月中少見的溫暖日子，美國新罕布夏州（New Hampshire）的雪剛融化，地上一片泥濘。我來到了波士頓，當地人不是在岸邊散步，就是坐在路邊的長椅子上舔著甜筒。我沒去享受這少有的陽光，而是前往陰暗潮濕的新英格蘭水族館（New England Aquarium），因為我和一條北太平洋巨型章魚（giant Pacific octopus）有個約會。
我對於章魚相關的知識可說是貧乏，甚至不知道章魚這個名詞的英文複數拼法是「octopuses」，我一直以為應該寫成「octopi」才符合「科學」，因為「octopus」的字源應該是希臘文，以拉丁文的拼法而言，複數名詞應該以「i」這個拉丁字母結尾，拼成「octopi」才是。不過我的確知道一些章魚有趣的地方，牠像蛇能夠分泌毒液，嘴巴像是鸚鵡嘴，又能夠分泌深黑色的墨汁。章魚可以和成年人一樣重、身體可以拉得如車子那麼長，牠還可以把鬆垮的、沒有骨頭的身體塞進到只有橘子大小的洞裡。牠皮膚的顏色能夠改變，也能夠嘗味道。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我聽說章魚很聰明。這證明了我之前和章魚接觸時的經驗，許多人在水族館看章魚時也有相同的感覺：我在看章魚的時候，覺得牠也在看著我，我們對彼此都很好奇。
怎麼會這樣呢？章魚和人類真的是大相逕庭的動物。牠們的身體結構和人類不同。人類身體從上到下排列是頭、軀幹、四肢，章魚則是軀幹、頭、四肢。牠們的嘴巴位於「腋下」，當然你也可以把章魚的腕足比喻成下肢而非上肢，那麼章魚的嘴巴便是位在胯下。牠們靠鰓在水中呼吸。牠們的腕足上覆蓋了靈巧有力的吸盤，沒有一種哺乳動物身上有這種構造。
章魚不只和脊椎動物截然不同，哺乳動物有脊椎，而鳥類、爬行動物、兩棲動物和魚類也是。至於章魚則屬於無脊椎動物中的軟體動物；軟體動物還包括了蛞蝓、蝸牛和蛤蜊，這些動物的智力通常不出名，蛤蜊甚至沒有腦。
大約在五億年前，演化成人類的譜系與演化成章魚的譜系分開了。這樣不同類的動物有可能了解彼此的內心嗎？
章魚是最神祕的「異類」（the Other），牠們看起來就像外星人。牠們所居住的海洋，要比陸地廣大得多（海洋占了地球表面的七成、地球上生物生存空間的九成）。地球上大部分的動物棲息在海洋中，這些生物絕大部分是無脊椎動物。
我想見見這條章魚，我想觸碰這個另類的生物，我想要探索完全不同類型的意識（如果這樣的意識真的存在的話）。身為章魚是什麼感覺呢？和人類有什麼相似之處？有可能會知道答案嗎？
所以，當水族館的公關主任與我在大廳會面，將章魚雅典娜介紹給我時，我覺得自己像個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朝聖者。不過，我發現自己那天其實是在探索所身處的美麗藍色星球，而這個世界的奇特之處總讓人屏息、震驚與讚嘆。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半個世紀了，大部分時間還是位博物學家，而在這之後，才真正覺得這個地球如家一般自在與熟悉。
可是雅典娜的照顧者不在，讓我心情沉重，這樣就無法打開飼養章魚的水槽蓋子。章魚大約有二百五十種，北太平洋巨型章魚是其中最大型的，牠們的力量比人類還大，所以水槽當然要蓋著。雄性的北太平洋巨型章魚吸盤大小約八公分，可以吸起十五公斤重的物品，而一隻北太平洋巨型章魚則有一千六百個吸盤！章魚用嘴巴攻擊時，可以注射神經毒液，噴出的唾液能夠分解血肉。更糟的是，章魚會找機會逃出沒蓋好的水槽，這種狀況對章魚和水族館而言都是大危機。
好險另一位水族館員史考特．陶德（Scott Dowd）來幫忙。他約莫四十歲出頭，身材高大，有著閃亮的藍眼睛，留著白鬍子。史考特是淡水區的資深館員。雅典娜的水槽位於冷海洋區（Cold Marine），淡水區在更裡面。當水族館在一九六九年六月二十日開幕時，還穿著尿布的史考特就來參觀了，從此他就沒有再離開過水族館。他幾乎認識水族館中的每隻動物。
史考特打開水槽沉重的蓋子，對我解釋說，雅典娜約兩歲半，重二十公斤。我蹬上移動式的三階矮梯，俯到水槽上看她。她的身體伸展開來，約一公尺半長。她的「頭」大小如小西瓜。這裡的「頭」實際上是頭和「外套膜」（mantle，指軟體動物的軀幹），對身為哺乳動物的人類而言，看起來像「頭」。史考特說：「至少像香瓜（honeydew）那麼大。雅典娜剛來水族館時，頭只有葡萄柚那麼大。」北太平洋巨型章魚是已知生長速度最快的動物之一。卵只有米粒大小，在三年後就可長得比人類還要長、還要重。
雅典娜的水槽容量有五百六十加侖（二千一百公升）。當史考特打開蓋子時，躲在角落的雅典娜已經飄出來觀察我們。她的兩隻腕攀在角落，其他隻則伸展開來，身體因為興奮而轉成紅色，然後她游到水面附近，白色吸盤朝上，如同準備向人握手。
我問史考特：「可以摸她嗎？」
「當然可以。」他說。我脫下手錶和圍巾，捲起袖子，把兩隻手伸到水槽，讓冰冷的攝氏八度海水淹到手肘的高度。
扭動的、膠狀的。她柔軟的腕足在水中扭開綻放，朝我伸過來。我的手掌和手臂馬上就被幾十個柔軟、試探的吸盤包圍。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種感覺。博物學家兼探險家威廉．畢比（William Beebe）便覺得章魚的觸摸令人不悅，他提道：「要伸手抓章魚的腕足之前，我總是再三掙扎。」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想像這種事恐怖到足以招致厄運，他在︽海上勞工︾（Toilers of the Sea）這本小說中寫道：「可怕的幽靈只會攀在身上；獅子只會把你吃掉，但是這種邪惡又恐怖的魚會把你的血吸乾。」又說：「牠以無數的可怕吸盤抓著受害者，讓人們肌肉膨脹，身體扭曲，在噁心的重壓下使皮膚爆裂，血液噴濺出來，和這個怪物的黏膜混合在一起，著實恐怖。」人類對章魚的恐懼深植於內心之中。古羅馬博物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西元七十九年的著作︽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中寫道：「在水中的殺人動物中，沒有比章魚更殘暴的了。」還描述「牠會纏住人的身體，用吸盤吞沒那人，然後再把人拖下去……」
但是雅典娜吸得溫柔而堅定，像是外星人的親吻。她香瓜大小的頭浮上水面，左眼在眼窩中打轉，然後盯著我。章魚有慣用的眼睛，就像人類有慣用的手。她的眼球是珍珠色，裡面有短棒狀的瞳孔。她的表情讓我想到印度諸神畫像中的眼睛：安詳、全知，還充滿超越時間的智慧。
史考特說：「她在看著你。」
我也回看她，很自然地伸手觸摸她的頭。雨果描述章魚的身體「如羽毛般柔軟、鋼鐵般堅韌、黑夜般冰冷」，但是她的頭如綢緞般光滑、比卡士達醬還要柔軟，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皮膚上有著紅色和銀色的斑點，像是映照在深紅色海洋中的星空。我用手戳她的時候，戳到的部位轉成白色。白色是章魚放鬆時的顏色。墨魚是軟體動物中和章魚親緣關係最接近的物種，雌性墨魚接觸到雌性同類時，不需要對抗或是逃跑，這時身體的顏色便轉為白色。
事實上，雅典娜可能知道我也是雌性。雌性章魚和雌性人類一樣，具有雌激素（estrogen）。雅典娜能夠嘗我的味道，辨認出我的性別。章魚全身都具備味覺，但是吸盤的味覺最為敏銳。雅典娜的味覺像是親密的擁抱。她馬上觸摸我並嘗嘗我的味道，可能也嘗到了皮膚之下的肌肉、骨骼與血液的滋味。雖然我和她才剛接觸，但是雅典娜可能以我從來沒有遭遇過的方式認識我。
她似乎也和我一樣，對彼此好奇。她原本用的是腕尾端比較小的吸盤抓我，後來慢慢改用靠近頭部、比較大而有力的吸盤。我站在矮梯子上，腰已經彎成九十度了，就像是打開了一半的書。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正在穩穩地把我拉進水槽中。
如果能夠進去就好了，但是我進不去。她躲藏的地方位於岩石下面，她能夠如同流水一樣躲進去，但是我辦不到，因為我的身體裡面有骨頭和關節。水槽的深度大約到我的胸口，但是如果她就這樣拉我下去，我便頭下腳上，頭先進到水裡，就沒有空氣能給肺臟呼吸了。我問史考特可以掙脫她嗎？他便輕輕把她拉開了。她的吸盤在離開我的皮膚時，發出了啵啵聲。
「章魚？牠們不是怪物嗎？」隔天我和朋友裘蒂．辛普森（Jody Simpson）一起溜狗，她語帶驚慌地這樣問。「妳不會害怕嗎？」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顯示出西方文化中一般人對於自然的無知。
人類對於巨型章魚和巨型烏賊的恐懼，從十三世紀的冰島傳奇故事到二十世紀的美國電影，都描寫得歷歷如繪。在冰島古老的傳奇故事︽奧瓦―歐德︾（Orvar-Odds）中描述的「北海巨怪」（hafgufa），會「吞噬人類、船隻和鯨魚，以及牠碰到的一切事物。」這種傳說怪物的原型，應該是某種具有腕足的軟體動物，後來演變成挪威語中所謂的「海怪」（kraken）。有艘法國的船隻在安哥拉外海沉沒，生還的水手說有巨大的章魚攻擊船艦。這個事件造就了一幅源遠流傳的章魚圖畫，有些水手依然會把章魚圖樣刺在手臂上。那便是軟體動物學家皮埃爾．德蒙福特（Pierre Denys de Montfort）在一八○一年繪製的著名鋼筆水彩畫。畫中一頭巨大的章魚從海中冒出，牠的腕足纏繞著帆船的三根主桅。他宣稱至少有兩種巨型章魚，而且其中有一種便是在一七八二年某天晚上讓十多艘英國軍艦神祕消失的元凶。（後來一位生還的水手說這些軍艦毀於暴風雨，使德蒙福特的名譽大為受損。）
一八三○年，英國詩人阿佛列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發表了一首十四行詩，寫道：「無數巨大的觸手／是滄海中飄過的巨大手臂」。在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一八七○年發表的法文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中，章魚當然也扮演了災星一角。在一九五四年的改編電影中，章魚換成了烏賊。不過在一九一六年的最早電影版中，負責拍攝水下鏡頭的約翰．威廉森（John Williamson）說，牠是原著小說中真正的大魔王：「吃人的鯊魚、具有毒牙的大海鱔、凶殘的梭魚，和章魚比起來都顯得無害無邪，甚至友善迷人。當在黑暗神祕的洞穴中，有章魚用巨大的眼睛瞪視著你，那種深沉的恐懼難以用言辭形容……靈魂好像會被牠的眼神拉到水下，讓人額頭冒出冷汗。」
為了洗清章魚在這麼多年來累積的凶手污名，我回答說：「怪物？才不是！」根據字典中的定義，怪物體型大、相貌醜，而且令人害怕。對我來說，雅典娜有如天使般美麗且和善。章魚的體型是不是「大」的，也見仁見智。北太平洋巨型章魚是最大的章魚，但也沒有以前說的那麼大。或許之前有章魚伸展開來可以長到四十五公尺，不過金氏世界紀錄中最大的章魚重約一百三十六公斤，腕足展開時長度可達十公尺。一九四五年，在加州聖塔芭芭拉（Santa Barbara）捕捉到更重的章魚，重達一百八十公斤，但可惜的是，根據照片中與章魚合照的人來推算，這條章魚約只有七公尺長。但是這些巨大的章魚，也比不上同為軟體動物的大王酸漿魷（colossal squid）。近期標本是紐西蘭漁船在南極外海捕獲的，超過四百五十公斤重，長度約九公尺。怪物迷如今只能悲嘆，最大的章魚可能在半個世紀前就被捉到了。
當我訴說雅典娜有多麼優雅、溫柔和友善時，裘蒂一臉狐疑。在她心中，章魚是一種身上長滿吸盤的黏滑頭足類動物（cephalopod），分明就是怪物。我改變方針，對她說：「好吧，但是怪物不一定不好。」
我一直很喜歡怪物。我從小就是站在哥吉拉和金剛那一方，而不是追殺他們的人。對我來說，他們的憤怒完全合理，沒有人想要被核彈爆炸驚醒。哥吉拉會那麼生氣，沒有什麼好驚訝的。至於金剛，沒有什麼人會因為他受到首部金剛電影女主角費．葳（Fay Wray）的吸引而責備他吧？（不過她的尖叫聲會讓那些比金剛更沒有耐性的人退避三舍。）
如果你站在怪物的角度，會發現他們的作為完全合情合理，重點在於要知道怪物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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