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高中生活的確關乎未來生死!
現在的我,寧靜的睡著了,
我祈禱自己的靈魂,在死後的世界中,能比生前更受歡迎!
夏洛特.亞瑟,豪森高中的學生,一個外表、功課、人緣都不怎麼引人矚目的普通女孩。這一天,她決定擺脫這種不被大家重視的生活,於是計畫了一套「受歡迎計畫」。正當計畫逐步實現之際,她竟然被一顆小熊軟糖給噎死了!!
但是,誰說死亡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呢!?
她死後,多出了一群關心她的阿飄同學,而且上課學的竟是超自然飄浮、心電感應、幻象轉移和心電移動術等技巧,這些課程比她生前的課業有趣多了。而這些靈異技巧,讓她在死後和生前重疊的校園生活中,又會發生什麼趣事或鬼事呢?
作者簡介:
譚雅‧荷利Tonya Hurley
創作天份遍佈各個領域,包含設計、兩部熱門電視影集的劇本以及製作、頗受好評的獨立電影的劇本以及編導、原創電動遊戲以及紙上遊戲,以及數個獲獎的網頁。荷利女士目前和丈夫、女兒定居於紐約。
譯者簡介:
英文系畢業。曾任電視影集翻譯,目前為出版社英文編輯。
喜歡閱讀、旅遊、美食、攝影和歐洲電影。
最大的心願是能到法國留學,說一口流利法語。
作品集:http://sofie324.blogspot.com/
章節試閱
第一章 難道我是隱形人嗎?
唯一比遭人議論更糟糕的,便是無人議論。 ——王爾德
妳從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其實妳曾經想過,也在腦中排演過很多次,每一次妳都會幻想是在不同場景中發生的,但是在妳心裡,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會發生,因為這種美好的事情,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絕對不會輪到妳。
夏洛特.亞瑟大步穿越豪森高中的停車場,朝著校門口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這學期一定會和以前不同,這學期我一定會成為風雲人物。」一直以來,同學總是把她視為占用空間的東西,或是填充座位的物件,他們甚至替被她吸進去的珍貴空氣感到惋惜。這個學期,她決定要踏出全新的一步,為了這一步,她還去買了一雙非常性感,但是難穿得要命的鞋子。
去年,她就像是一位被豪森高中遺棄的孤兒,想當然這種感覺很不好受。而今年,新學期的第一天,也將成為她新生活的開始。
夏洛特走上校門前的階梯,看見負責替大家拍照的教職人員按下最後一道快門,也看見珮楚拉.肯辛頓和她的跟班們趾高氣揚地走向走廊另一邊。那幾個女生每次都到最後一刻才現身,一出現卻又能馬上抓住「小老百姓」的目光。既然她們都出現在學校了,那就表示新學期正式開始。但是夏洛特仍舊被留在外頭,趕不上大家的行程。到目前為止,都跟以往沒啥兩樣。
守門的警衛向外頭望了望,看看是否還有同學尚未進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呃,其實是有的,但是就和往常一樣,他忽略了夏洛特。他並沒有看到夏洛特正急急忙忙跑來,想趕在他把校門關起來前入校。對她來說,校門就像銀行金庫大門一樣神聖。她跑到門前,發現僅剩下的一點點小縫隙,只夠用自己穿著新鞋子的腳擋住,才能阻止門關上。
「抱歉,我剛剛沒有看到妳。」警衛冷漠地說。
他沒有看到她。關於這一點,夏洛特並不意外,不過,至少這次警衛跟她道歉了,可見她的「受歡迎計畫」(一項經過細心設計,為了可以接近心愛的達曼.狄倫的計畫)應該有效。
夏洛特和其他學生一樣,整個暑假都在打工,但是她的工作比較另類一點。她花了一整個暑假專研去年的「學生紀念冊」,彷彿自己以後的人生就賭在這本冊子上了。
她仔細研究學校裡最受歡迎的珮楚拉,還有她身後的兩位跟屁蟲「溫蒂雙人組」——溫蒂.安德森和溫蒂.湯馬斯——就像個追星族一樣。因為她知道如果想要受歡迎,就得像她們一樣。
她充滿自信,走到計畫中第一個目的地:啦啦隊選拔報名處。啦啦隊隊員是全校最受歡迎的人,也是她通往「受人羨慕國度」的金鑰匙。夏洛特抓起用繩子綁在寫字板上的筆,準備在最後一個名額處寫上自己的名字。
她剛寫完「夏」,背後突然有人大力拍她的肩膀。夏洛特停下筆,轉身想看看究竟是誰干擾她完成今天——喔,不對,是新生活——的第一項任務。她看見身後排了一長排的女生,顯然她們都是「漏夜排隊」等著要來報名的,人數之多讓人以為這裡是不是在舉行電影試鏡會。
排在她身後那位討人厭的女生,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抓起筆,在報名表寫上自己的名字,於是夏洛特失去機會了。那個女生寫完後,一臉不在乎地扔下了筆。
夏洛特看著被繩子綁著而懸吊在桌邊晃來晃去的筆,彷彿看到上吊自殺的人一樣。
她離開報名處,卻聽見身後那群女生在咯咯笑。夏洛特以前也遇過很不公平的待遇,無論是直接衝著她來的,還是在背後偷偷搞鬼的,她都見識過。她要自己別去理會那些人,但是對於今天這種屈辱,她還是無法接受。
夏洛特提醒自己不要發脾氣,也不要踐踏自己的自尊。她翻看了計畫表,小聲對自己說:「接下來去置物櫃。」然後她收起表單,快步朝著下一個目的地出發。
夏洛特一邊走,一邊回想暑假發生的事情。不得不承認,整個暑假她努力於想博得達曼的注意,已經到了可笑的程度。雖然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太超過」的事,但光是弄頭髮、節食減肥、買衣服和打扮,就花掉了她一整個暑假的時間。畢竟,她將這次暑假當成是一個機會,不管怎麼說,「自我改造」是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的,不是嗎?
沒錯,她知道其實大部分……好吧,這全部的一切都很膚淺,但那又怎樣?如果說到目前為止她對人生有什麼體悟,第一件就是「內在美比較重要」根本是瞎掰的。「內在美」才不會幫助妳和學校最夯的一群人一起參加最讚的派對,至少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和達曼一起去參加秋季舞會。
達曼在她心中是最重要的,而「參加舞會」這樣的事情深深激發了夏洛特。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選擇,而她已經做了決定。
她會證明這些膚淺的表面工夫是很值得的。根據她的觀察,有兩種途徑可以接近達曼。第一,就是先認識珮楚拉那群女生,但是基於夏洛特本來就默默無聞,這個方法可能行不通。那些女生本來就很受歡迎,她們一直都是這樣。老實說,「受歡迎」基本上不是想做、想得到就可以如願,那是一種恩賜——至於是由什麼東西、什麼人賜予的,夏洛特還沒找到解答。
然而,如果她能打扮得像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一樣、行為跟她們一樣、思想跟她們一樣,還融入和達曼很熟的那群人之中,或許她會有機會和達曼在一起。這之中當然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討論,不過她覺得自己掌握的方向是正確的。
而這讓她得到了一個結論,同時也是她比較願意執行的結論:跳過和那些女孩子當朋友的步驟,直接朝達曼進攻。這當然是很冒險的行為沒錯,畢竟她不是容易和男生混熟的女孩。這項改造是必要的第一步,但接下來這個階段,才是成敗的關鍵。每一堂達曼會修的課,她全部都會去修習,她還計畫要常常在達曼的置物櫃附近閒晃,而她現在正朝那裡前進。
達曼和其他人一樣,從來不曾多看夏洛特一眼,就算她化了妝也沒用。但是,夏洛特至今依舊滿懷希望,衷心期盼有一天能和他共處美好時光,況且現在她對自己的外表下了更多的工夫,一切都還是有機會的。
其實這並不只是她心中的期望而已,根據她多年來的祕密觀察發現,在達曼的一顰一笑中,都透露出她有機會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所以夏洛特一直如此深信著。
達曼長得很帥,體格也很強壯,而且他和全天下帥哥一樣都有種優越感,不過夏洛特就是喜歡他這樣。達曼彬彬有禮,而珮楚拉最討厭他這樣,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她和她那群跟班最缺乏的就是教養。
那些報名啦啦隊的女生的笑聲依舊在她耳裡迴盪,夏洛特此時希望上天能施捨給她一些好運。她尋捷徑往體育館走去,置物櫃分配表就貼在體育館的大門上,她走到門前,用手指順著分配表往下滑動,想找到自己的名字。
分配表上的每個名字她都認得,這些人都是她以前的同學,有的是幼稚園認識的,有的是國小或國中。這些同學的臉像幻燈片一樣,一個接一個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終於她看到自己的名字:
夏莉絲.亞瑟 七號置物櫃
「七代表好運!」她將此視為好預兆,然後拿起背包,伸手進去拿出一枝鉛筆,再將鉛筆放回去,重新拿出一枝原子筆來。她把表單上面的「夏莉絲」改成「夏洛特」,她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寫錯——特別是今天。
改完名字後,她又用手指順著表單下滑,想找到達曼的置物櫃號碼,結果達曼的置物櫃位在體育館的另一邊,和她的完全是反方向。她開始朝自己的置物櫃走去,邊走邊給自己打氣。
「沒關係。」夏洛特走到櫃子前,試了幾次密碼鎖,然後打開櫃子瞧一瞧再關上,藉此讓自己先靜下心來。好了,她已經準備好要走向達曼的櫃子了。
她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看起來就像是劇場的人在排演獨角戲一樣。突然間,她嗆到了,不停地咳嗽。
這條走廊上到處都是在抽煙的學生,他們正把握時間,想在上課前多吸幾口。大家同時吐出的一氧化碳形成了濃霧,夏洛特此時想屏住呼吸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她只好加快速度通過走廊。大家的對談聲不斷從她耳邊掠過,每個人的咖啡紙杯裡全是煙蒂,水泥牆的縫隙裡也塞著煙蒂,濃煙不停在她四周迴旋著。
她好不容易才逃離煙霧走廊,來到了通往另一條走廊的門前。夏洛特發現裡頭聚集了好多人,就像演唱會後台等著要簽名的歌迷一樣。
「達曼!」她驚呼一聲。
人群中,她看見了一頭濃密、有光澤的頭髮,光是看到這個她就能確定那是達曼。那頭頭髮沒有做造型、沒有抹髮蠟、髮膠,也沒有抹其他造型用品,乾乾淨淨的茂密捲髮。夏洛特緊盯著達曼的頭髮,一邊用奇怪的姿勢在人群中快速穿梭,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跑到了達曼的置物櫃旁,此時大家紛紛讓出一條路,好讓達曼通過。
她從來沒有這麼靠近他過,這一切比她幻想中的還要叫人興奮。整個暑假她都在腦海中幻想著和他見面的情形,如今他就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夏洛特呆住了,彷彿像是小歌迷看見大明星一樣。達曼愈走愈近,身後的群眾又慢慢聚合靠過來,他每走近一步,夏洛特反而就愈無法看見他,她站在圍繞達曼的人群中,試著要更靠近一些,但卻隨著人群每一次的移動而愈離愈遠。在這新生活的第一天,夏洛特難逃宿命,依舊和平常一樣——只能遙望達曼。
第2章好想受人歡迎喔!
對於世界,我微不足道;對於某人,我卻想成為他的全世界。——夏洛特
注定會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如果在心中對此深信不疑,有時是好事,有時則不然。假如週遭發生了一件難以處理、難以理解的事,那麼「命中注定」就成了安撫妳的好藉口,而且妳的責任和權力也會一同消失。但假如事情成功處理完了,那妳也一點功勞都沒有,因為一切不是「命中注定」會沒事的嗎?夏洛特此時猶疑不決,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比較相信自己,還是比較相信命運。
第一堂課的鐘聲響了,圍繞在達曼身邊的人逐漸散去。走廊上的學生愈來愈少,大家紛紛走進教室,只剩下大家關上置物櫃金屬門的撞擊聲在迴盪。樂隊正在排演,他們吹奏著一首曲調可笑的改編曲,聽起來就像「怪人樂團」(TheCure)的那首「為什麼我不是你?」
雖然夏洛特一大早就挫敗了很多次,但她還是盡量保持樂觀。畢竟第一堂課是威傑老師的物理課,這堂課達曼也有修喔!喔,別忘了,珮楚拉也有。夏洛特一想到「物理」,腦中就會幻想出「夏洛特的瘋狂國度」,她願意研究像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一樣行為奇特卻又受人歡迎的女生,再將研究結果用於誘捕達曼。
夏洛特走進教室,看見左邊有一群學生圍繞在自己挑選的座位旁,他們紛紛放下書包,拿出筆記本、原子筆、鉛筆和計算機。這看起來的確像開學的第一天沒錯,因為每個人都……準備充分,但臉上卻都一副不想上學的表情。
夏洛特放眼望去,只看到最後一排還有空位,而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就坐在倒數第二排。其中一個空位應該是誰替達曼保留的,想到這,她忍不住發出驚呼。上個學期她千方百計就是想擠進豪森高中的名人堂。完美的位置。但是當夏洛特往最後一排走去時,她不得不認清,自己真的很不受歡迎。
沒有一個人跟她擊掌問好,沒有一個人問她:「暑假過得怎樣?」,也沒有人跟她說哈囉。沒有人發現她精心打扮,對她釋放出善意的人是少之又少。她走近最後一排時,看見溫蒂雙人組皺著眉頭,而珮楚拉則一臉不高興,好像有人故意放屁給她聞一樣。
夏洛特找了個座位坐下,她雙眼無神地盯著前方。沒看到達曼!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有修這堂課!但是應該不可能。暑假她在校長辦公室當工讀生時,曾經偷偷看過達曼的選課單,上面明明有選修物理課啊!夏洛特的心情有些沮喪。
黑板上寫著大大的「原子結合與磁力學」,在那一行字底下,站著一位又老、頭又禿的男人,他就是威傑老師。他弓著身子,身上穿著一件有著「物理超讚」字樣的T恤,每學期的第一天他都會穿這件衣服。
「各位同學早安,我是威傑老師。」他一邊說,一邊隨著上課鈴聲跳來跳去,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遊戲節目主持人。每次威傑老師自我介紹時,總是會引起其他人竊笑,今年也不例外,大家咯咯笑著、頭歪向一邊、眼睛斜睨著老師。班上每個人以前都聽過他的傳言,但是在此之前沒幾個人這麼近距離見過他。
威傑老師繼續說話,漸漸地大家發現他好像不用轉動頭部,也可以看遍教室每個角落。事實上,他似乎可以同時盯著在場每一位學生。夏洛特心想:身為老師,這真是很實用的技巧。但其實那並非什麼技巧,只是因為老師其中一顆眼珠是玻璃義眼,可以反射每個人的影像罷了。
「你們每個人都有生物、化學和科學的基礎,要不然你們也不會選擇這堂課,對吧?」威傑老師用一種挖苦的語調說著。
「所以,這學期我們首先要學的是——」他轉向側面,手掌朝上指向黑板,「『原子結合與磁力學』,引力定律。我想你們都對『引力』很有興趣,我沒說錯吧?」他繼續說著。夏洛特非常想舉手表示贊同,但是她克制住了。
「我一直認為『實驗』是學習任何事物最好的方式,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分組。現在大家請站起來,兩個人一組。」
學生們站起來,隔空指著彼此選定的人,有人興奮尖叫,有人跳上跳下,彷彿他們都得了「超級星光大道」第一名一樣。溫蒂雙人組兩人一組,珮楚拉本來是要和達曼一組,但是她沒有耐心等達曼出現,她只等了幾秒鐘,便將溫蒂.湯馬斯給拉過來,她可不想跟最後剩下來的某個人一組。
溫蒂.安德森見狀,也以光速隨便拉了一個人過來,其他同學也吵吵鬧鬧地尋找著自己的實驗夥伴。最後,只剩下夏洛特一個人隻身站著,她心煩意亂想著達曼為何沒出現,所以並沒有留意大家的分組動作。此刻她回過神來,丟臉的感覺像洪水一樣淹至她的膝蓋,從前的可悲學校生涯回憶漫天席捲而來。
在這麼多人的教室裡,真的會感到寂寞嗎?她愈是思考這個問題,耳朵就愈是發燙。
威傑老師掃視了教室一遍,看見有幾個人遲到、急急忙忙跑進來,也看見夏洛特獨自一人站著,於是他說:
「快點,誰來和她一組啊,她看起來……是個聰明的孩子。」
夏洛特以為他會像個拍賣商一樣幫她「喊價」,幸好他沒有,感謝老天爺。
「沒有人要和……」威傑老師指著她,不斷回想她的名字,但卻想不起來,「呃……她一組嗎?」
他話都還沒說完,班上其他人就都分組完成了。夏洛特覺得外面樂隊排演的聲音愈來愈大,剛剛啦啦隊報名處的嘲笑聲又開始在她耳邊響起。
夏洛特尷尬到不能再尷尬時,教室門突然打開。
「抱歉,我遲到了。」達曼急忙對威傑老師說。
他終於來了!夏洛特心中的烏雲一瞬間消散無蹤,陽光撒進了心田。
「啊!你來得正好!」威傑老師決定要把他和夏洛特分為一組,做為遲到的處罰。他繼續說:「這位是你這學期的實驗組員。」
「我有話要說……」達曼睜大眼睛,很想抗議。
夏洛特高興得快炸掉了。確定他有修這堂課已經讓她夠開心的了,現在他們兩個居然還同一組!這不是在作夢吧?她盡可能地保持平靜,而達曼則一副聽天由命似的向她走去。
威傑老師走過來要和達曼說話,但由於玻璃眼珠的視線關係,夏洛特覺得他也可能是要來和她說話。她和達曼都無法確定,也不想冒失,所以只好全神貫注等老師開口。
「你們兩個應該好好合作。在我看來,這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威傑老師說完,眨了眨另一邊沒有壞掉的眼睛。
夏洛特高興得像飛上了雲端,她完全同意老師的話。達曼卻被老師的話和第一次清楚看見老師的玻璃眼珠,給弄得愁容滿面、心煩意亂。接著威傑老師習慣性地傾身向前。
「我想你聽說了,今年校內運動員可沒那麼好混。新制度規定,你們必須每一科都要得C,否則就會被踢出球隊。」他警告達曼。
夏洛特此時還沉浸在計畫大幅進展的喜悅中,突然她笑著大喊:「我超愛物理!」
威傑老師和達曼吃驚地轉頭看著她,彷彿在研究一隻關在籠子裡、叫著無意義詞句的鸚鵡。威傑老師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走回講台整理自己的東西。達曼試著不引人注意地朝夏洛特靠過去。
「嘿……」他小聲說,「呃……」他結結巴巴,支支吾吾叫不出她的名字。
「夏洛特。」她指著自己,告訴他她的名字。
「妳好像很聰明……」他說的是真心話。
「謝謝。」她謙虛地回答,雙手在背後緊握,好似達曼正在跟她調情。
「我在想……」他繼續說。
「想什麼?」夏洛特充滿期待地回話,就像是他要開口約她出去了!
「也許妳可以……改天幫我複習功課之類的?」他問。
夏洛特並沒有天真地以為這是種浪漫的邀請,甚至也稱不上是友善的邀請,她知道他別有用心,但她還是為自己編造了美好的幻想。雖然他並不是邀請她參加舞會,但至少這是個能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她激動極了。
她克制自己說話不要發抖,並且將膝蓋打直。自從達曼走進教室之後,她的膝蓋就不自覺地彎曲。她想要耍耍酷,所以故意讓達曼等待她的回答。她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雖然不是按照她想要的模式,但還是實現了。威傑老師說的沒錯,這是命中注定。
就在她準備開口答應達曼的時候,珮楚拉和她兩旁的溫蒂雙人組一起朝達曼走過來。
「你剛剛去哪裡了?」珮楚拉生氣地問達曼。
「嘿,妳可以走了。」溫蒂.安德森輕蔑地把夏洛特逐出交談行列。
夏洛特剛剛想說出口的話哽在喉嚨,她開始收拾筆記型電腦和課本,並且不停地把小熊軟糖塞進口中。她決定要默默站在那裡,假裝是他們的一員,等待時機回答達曼剛剛的問題。
「我好擔心喔!」珮楚拉撒嬌地說。
聽見珮楚拉這樣說話,溫蒂雙人組忍不住轉過身去、咬著嘴唇憋笑。
「但還是不足以讓妳等到我來。」達曼語帶嘲諷地說,然後轉頭看了夏洛特一眼,他清楚知道,比起自己的行蹤,珮楚拉更怕和班上默默無聞的遜咖同一組。
「你該不會是要我傻傻的永遠等下去吧?」珮楚拉自私地說。她的話讓夏洛特很驚訝,因為如果換成是她,她就會傻傻的永遠等下去。
「永遠?」達曼嘲笑似地說,「我告訴過妳我會晚一點到吧?」
「喔?有嗎?我並沒有收到你的簡訊啊!」珮楚拉並沒有把達曼的話完全搞懂。
「既然這樣,妳又怎麼確定我是用簡訊來告訴妳這件事的?」達曼邊說邊搖頭,然後把背包拉鍊拉上。
珮楚拉支支吾吾,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想到一個藉口,「我的手機放在包包裡,而我的包包在……」
「在這裡。」教室外面傳來一個自大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珮楚拉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但是此刻她並不希望看到這個人出現。她轉過頭去,看見門口有個女生鄙棄地拎著她的包包,好像那個包包有輻射污染一樣。她輕蔑地轉一轉眼珠子,然後走向教室門口。
「我不是警告妳不要碰我的東西嗎!」珮楚拉大聲地說。
「是妳自己把包包忘在老爸的車上,我不希望妳因此而搞得心神不寧,上帝是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那個女生把昂貴名牌包包高高舉起,「況且,我知道如果妳一整天都沒有豐唇唇蜜可以擦的話,會有多難受啊!」
「我不需要豐唇!」珮楚拉非常生氣。
夏洛特被眼前這位莽撞的女孩嚇到。她身上穿的衣服風格簡直是「哥德搖滾」(註1)和「脫衣舞孃」的混合體。她穿著深V領的粉黑相間T恤,戴著鑲有巨大粉紅寶石的復古風格戒指(剛好用來襯托她常常舉起的中指)、還穿著黑色短裙、黑色網襪、用鉚釘裝飾的銀色平底鞋,還塗了鮮紅色口紅。夏洛特一看到她,馬上認出她來——史卡莉.肯辛頓,珮楚拉的妹妹。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兩位親姊妹唯一相像的地方只有DNA。
珮楚拉臉色難看地拿走史卡莉手上的包包,快速確認裡面的東西沒有弄丟。確認完後,她拿出一片用來刮腿毛的刀片。
「這是給妳的,」珮楚拉挖苦地說,「算是小小的謝禮。或許妳等一下可以用它來釋放一些些心理壓力?」
溫蒂雙人組輕蔑地笑了起來,達曼搖搖頭,彷彿在說著:喔,她們又來了。
「如果是割妳的喉嚨,那倒是能釋放我的壓力沒錯。不過,要是妳的喉嚨割斷了,妳要怎麼催吐啊?」史卡莉虛情假意地一笑。
夏洛特沒想到史卡莉對姊姊講話會這麼直接,她驚訝地一直盯著史卡莉看。
「妳看啥?」史卡莉兇巴巴地對夏洛特說,她轉頭瞪著夏洛特時,頭上染黑的包勃頭髮型像窗簾一樣飛打在自己的臉上。
夏洛特都還來不及說:「誰?我嗎?」史卡莉就轉身衝出教室,她身上皮夾克上的鏈條發出的聲響,隨著她跑離也變得愈來愈小。
珮楚拉迅速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以最快的動作拿出唇蜜,將嘴唇塗上她專用的那種粉紅色。然後她拿出附帶鏡子的粉餅盒,照一照臉上各個角落,嘟一嘟嘴唇,確定自己看起來很漂亮之後,又在鏡子上親了一下,就像往常一樣,鏡子上再次留下一個完美的粉紅唇印。
夏洛特就站在珮楚拉後方,她可以清楚看見珮楚拉在鏡子中的影像,珮楚拉親吻鏡子時,她也學著嘟起那種嘴型,假裝鏡子上的唇印其實是自己的。
此時,班上一位叫做山姆.沃福的男生(就是行動緩慢、被珮楚拉和其他女生戲稱為智障的那一個)走到他們旁邊、搬移著投影機。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夏洛特和珮楚拉各自從自己的白日夢中驚醒。珮楚拉本來還在幻想著自己舞會要穿什麼樣子的禮服呢!她把粉餅盒大力合上,直接轉向山姆。
「你該慶幸你是個智障!」珮楚拉對山姆說。
山姆毫不在意地對她笑笑,但是達曼卻鄙視地瞪著珮楚拉。夏洛特心想:我真是愈來愈喜歡達曼了。
「怎麼了嗎?」珮楚拉不明白達曼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她。
然後她又轉向山姆,用虛情假意的聲音試圖要道歉。
「喔,我很抱歉……我應該用『智能障礙』這個詞的。」
鈴聲響起,大家瘋狂地朝教室外面奔出,除了溫蒂雙人組、達曼和珮楚拉以外,因為他們喜歡慢條斯理走向下一節課的教室去。夏洛特也一樣,她還站在桌子前,緊張地往嘴中塞入更多小熊軟糖,全神灌注聽著達曼和珮楚拉的對話,希望可以找到空檔回答達曼剛剛的問題。
她看著珮楚拉給了達曼一個相當敷衍的飛吻,然後達曼先走了,他經過威傑老師的桌子前時,老師剛好也要離開教室,但他花了幾秒鐘告誡達曼。
「別忘了你的成績,狄倫先生。」威傑老師說完,便合上公事包走了。
這下子達曼總算記起剛剛和夏洛特的對話了,他冷漠地轉過身,對著夏洛特的視線舉起物理課本。他睜大眼睛、聳聳肩,似乎是在等待夏洛特給他一個答案。
「妳願意幫我嗎?」達曼用唇語對她說著,一邊往教室門口後退,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也跟了上來。
夏洛特把最後一塊小熊軟糖丟進嘴巴裡,當她正往前走去、準備要回答他時,突然間她被軟糖嗆住了。
她愈走愈快,手還不停揮動著,但是此時達曼已經走到走廊上,身邊又再次圍了很多人,他根本就看不到她。夏洛特使盡力氣想把軟糖咳出來,然後對他大喊出自己的決定,但就在軟糖好不容易稍微在喉嚨裡移動了一下,珮楚拉卻大力關上教室的門,門剛好就打在夏洛特臉上。
這下軟糖似乎跑進氣管更深處了。她對自己實行了哈姆立克急救法,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反而還讓她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到處亂噴口水。她的氣管完全塞住了,但是教室裡的人全都走光了,沒有人注意到她,沒有人可以幫她。
她用一隻手抓住喉嚨,另一隻手扶在教室門上方的玻璃上,她現在完全沒辦法呼吸,只能不斷敲打著門上的玻璃,試圖引起達曼的注意,但是達曼卻以為她只是在和他揮手而已。
他也朝她揮了一下手,然後便用手搭住珮楚拉的肩膀,朝著下一堂課的教室前進。
夏洛特把臉貼在玻璃上,她已經完全支撐不住了,整個人貼著門慢慢往下滑,走廊上大家的談笑聲依然在耳邊環繞,達曼跟珮楚拉一同離去的身影依舊停留在眼前。
她的手掌冒出了許多汗,在玻璃上留下了手印,沒有人來得及發現她微弱的呼救,她便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註1: 哥德搖滾:起源於英國的次文化,融合哥德風、龐克風和搖滾元素。
第三章 甦醒
你望著我,像望著開啟的門,眼神直接透進我心中最深處,直接透進我失去靈魂、麻木的地帶。我的靈魂在冰寒的地方沉睡著,等待著你尋找到它,將它帶回應屬之地。 ——伊凡塞斯樂團
妳怎麼知道?
妳怎麼知道那不是某個瘋狂的幻想?或是妳在腦中勾勒出的錯覺?人生無法彩排,愛情也一樣,這一切,夏洛特現在都懂了。
耳邊傳來天花板上燈泡的滋滋聲,夏洛特醒了過來,達曼的影像瘋狂地在她腦海裡旋轉。她慢慢睜開一隻眼睛,然後是另一隻,燈光好亮,但是此刻盯著它看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刺眼。
她眨了眨眼,用手肘半支撐起身體,天花板上髒髒的水漬映入眼簾,學生亂丟的紙團也還牢牢黏在上面,她覺得有一點頭暈,應該是剛剛太興奮的關係吧。
「真是太好了,他請求我幫他複習功課,他親自問我耶!可是我做了什麼?我居然昏倒了!」她責備著自己。
看來夏洛特暑假所作的一切努力,絲毫沒有改變內在的個性,賀瑞斯︵註2︶說過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外表易改,本性難移。人的個性決定了人的命運,兩千年前這位羅馬詩人或許早已領悟這個道理。至於今天發生在夏洛特生命中的殘酷事實……算了,還是別提了,她只是覺得奇怪,這些麻煩事為何偏偏在這時候同時發生,造成了非常混亂的局面。
一定是因為血糖過低!她今天早上努力想要趕上校車,所以沒有吃早餐,然後又因為達曼的事情讓她心跳加速,所以才會昏倒。
夏洛特轉頭向四周看了看,教室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沒有人會發現她不見了而特地來找她。她低下頭,看見唯一陪伴她的東西——剛剛哽住她喉嚨的小熊軟糖,它彷彿不承認剛剛自己差點噎死夏洛特一樣,像電視劇「陰陽魔界」裡的恐怖蒂娜娃娃,正盯著她、嘲諷她。它經過吸吮,已經從不透光的紅色變成透明亮紅。
她面帶疑惑地盯著軟糖,剛剛就是這個東西哽在喉嚨,讓她不停咳嗽,差點死掉,那股恐懼感讓她覺得糖果似乎還卡在喉嚨裡。
「這一切真是……詭異到了極點。」夏洛特十分茫然。
才正打算試著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廣播器卻傳來一道聲音。
「夏洛特.亞瑟,請到一三一三辦公室報到。」廣播的聲音模糊不清。
她拾起隨身物品,心情愉快地走出教室,隨即又想到待會可能會被行政人員刁難,而且目前竟然還是沒有同學發現她不見了,頓時有一點沮喪,但還是繼續走下去。
「為什麼要叫我去一三一三辦公室?」她自言自語問著,頭腦還因為達曼和小熊軟糖事件而有些暈眩。
遠方某間教室傳來朗讀聲,是詩人愛倫坡的作品︽安娜貝李︾,這堂課是她第二節應該去上的課,老師已經開始上課,學生朗讀的聲音鏗鏘有力,每個音似乎在剛打好蠟的走廊地板上彈跳著,回聲連連。
但是我們的愛情更為強烈,
比那些年紀長於我們的人、
比那些智慧勝於我們的人,
無論是天上的天使,
還是海底的妖魔,
都不能將我們的靈魂分離,
我和我美麗的安娜貝李
夏洛特從來沒去過一三一三辦公室,但不知為何,她心中似乎知道該怎麼走,彷彿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將她拉向走廊盡頭的那道門。打開門後,裡頭有一道樓梯,通往下面的空間,夏洛特心裡有點害怕,茫茫然地走了進去。她小心翼翼地走下階梯,天花板上老舊的管線裸露在外,樓梯下面是一塊水泥地,夏洛特屏住呼吸,她今天在走廊上已經吸了夠多的二手煙,可不想再吸入更多灰塵。
「應該是往這邊吧。」她繼續屏住呼吸,腳步放輕放慢,嘴裡不時嘀咕著,活像個科學怪人。
裸露的管線似乎反射著水光,卻沒有在滴水,空氣中也沒有發霉的味道,她試著呼吸幾次,發現並不需要屏住呼吸,空氣並沒有想像中的糟。
走下樓梯後,前方有一條走道,同樣佈滿管線,她走向前,忽然看見有一道光線,停了下來。那道光線白茫茫的,像是月光一樣,似乎是從廢棄的舊發電機後面射出的。她朝那後方一瞧,轉角處有一間房間,門上鑲著一塊玻璃,上面刻著「一三一三」。
夏洛特開始緊張起來,不是因為這間發出詭異光芒的房間而感到害怕,是因為她的計畫已經嚴重落後。她花了很多時間在找這間辦公室,浪費很多,呃,「多了解」達曼的時間,但是她還是很好奇那裡頭有什麼。
「這裡該不會是大學先修班報名處吧!難道他們同意讓我修課了?」她像「風流教師霹靂妹」(註3)裡的崔西一樣,抬頭挺胸走進去。
教室裡最先吸引她目光的,便是櫃檯上老舊的收音機,以及插著許多凋謝花朵的花瓶。收音機隱約傳來泰瑞.傑克斯的「陽光季節」(Seasons in the Sun),雖然她並不是非常熟悉這首歌,但是聽見旋律迴蕩在安靜、潮濕、空蕩蕩的房間裡,實在很難讓人聯想這首歌是七○年代的暢銷曲。
=真煩=,夏洛特一邊在心裡抱怨,一邊用手指敲打櫃檯,希望有人能聽見。
「嘿,呃,不是有人叫我來這裡呢?我是夏洛特.亞瑟!」她終於受不了了,直接朝屋子後方大吼,希望能引起某人的注意。
一位髮髻紛亂、穿著華麗高領蕾絲上衣的祕書,從櫃檯下面探出頭來。
「抱歉,我剛剛吼得太大聲了,我不知道妳在下面。」夏洛特說。
「甜心,大家的藉口都跟妳一樣。」祕書語帶諷刺。
祕書看也不看她一眼,便遞給她一塊寫字板,上面夾著許多紙。
「把這幾張表單填一填,記得……」祕書說到一半突然停下,將夏洛特拉近自己,彷彿要傳授給她寶貴的意見一樣,「寫完後,別忘了把我的筆還來。」
夏洛特被祕書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她想了想,如果這位祕書很和藹可親的話,就不會被關在高中地下室單獨工作了。
祕書大力地關上窗戶,夏洛特準備開始填表單,她先整理一下紙張,朝屋子四周望了一眼,在一位有著橘紅色長捲髮、穿著綠色女樂隊長制服的女生旁邊坐了下來。她記得剛剛進來時,這個女孩並不在這裡啊!不過剛剛她太過專注於尋找祕書,所以也無法確定當時的情況。
她開始填寫表單,但沒多久又轉過頭,想看一看那位女孩,可是對方卻理都不理她。
「嗨,我叫夏洛特。」她試著打招呼,並且伸出手去,但是……對方毫無反應。
那個女孩依舊專注地看著書,沒有聽見夏洛特說的話,或許是故意不理她呢。雖然夏洛特早已習慣被如此對待,但是這個女孩和她是第一次見面耶,難道自己真的有那麼不受歡迎嗎?
她決定再試一次,將手再伸出去些,但是那女孩依然看著書,理都不理她。或許這個女孩是暑假才剛搬來的,夏洛特心想,或許她已經在學校交了朋友,而這個朋友曾告訴過她夏洛特的事。不可能,怎麼可能會有人在暑假期間還談論起她?就算是說她壞話也不可能。
一陣微弱的口哨聲傳來,夏洛特頓時回過神來,那聲音就像是在排演的獨奏長笛聲,但是放眼望去,並沒有發現聲音來源。她將手指塞入耳朵裡轉啊轉,希望那聲音可以馬上停止,但是並沒有,於是她決定要忽略那聲音,繼續填寫表格。表格最上方寫著——新學生。
「啊,所以我明年真的可以上大學先修課程耶!」她故意大聲說著,想引起旁邊那位女生的注意。
可以修課的消息讓她很興奮,所以她快速地填寫著每一欄,甚至連欄位描述或是題目都不看仔細。
但隨著細長的手指滑過紙張,看著下面每一個欄位,她開始充滿懷疑,大聲念了出來。
「全名、出生日期、出生地點、性……」
「性……喔,性別!」夏洛特念得很大聲,再次想吸引那女孩的注意,但還是徒勞無功。
「器官捐贈?」夏洛特不可置信地說,「哇,他們怎麼什麼都要問啊。」
她耐著性子,努力填寫所有表格,最後一個表格上寫著「C.O.D.」。
「C.O.D.?」夏洛特此刻真的有些火大了,「『貨到付款』?為什麼要用貨到付款?我才不要自己花錢去上先修課,這可是公立學校耶!」(註4)
最後一欄夏洛特沒有填,便連紙和筆都交還給祕書,而祕書則遞給她一個附有非常小橡皮圈的標籤,標籤上還有她的名字。
「妳的識別證。」祕書口氣很差。
「好,謝謝。」夏洛特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她需要新的識別證,但是她不敢問。
她從祕書冷冰冰的手中抓住了標籤,再將它套在手腕上,就算那橡皮圈非常的緊,她也不敢吭一聲。
祕書在夏洛特的資料上蓋上「核可」的印章,然後走向一個巨大的不鏽鋼櫃子。
「好,還有一件事……需要妳確認一下……」她說到一半停住,轉過身,冷漠地拉開一道抽屜,「……這個是不是=妳=。」
眼前的一切讓夏洛特嚇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抽屜裡躺著一具蒼白的屍體,那是她,而且還穿著她為新學期準備的衣服。她的屍體就這樣靜靜躺在她的眼前。看到這一切,她差點要昏倒了,但整個人卻麻痺無法動彈。
她開始感覺到室內的陰冷氣息,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她抓著自己的手腕,測試脈搏——沒有脈搏!她將雙手貼著胸腔上,心臟應該還在跳動吧?沒有心跳!夏洛特嚇得發抖,靠近屍體小心伸出手指戳了戳四肢,四肢應該會有反應吧?沒有反應!最震撼的東西出現了,屍體的衣服口袋裡冒出了一包已經開封的=小熊軟糖=,胸腔上方還有一個用別針固定的夾鏈袋,裡頭就裝著謀殺她的兇手。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死了!
「C.O.D.……死亡原因。」(Cause Of Death)祕書指了指那一塊軟糖,露齒而笑。
夏洛特驚慌地跳了開來,卻不小心跌了一跤,撞到桌上一台大型工業用風扇,風扇壓住了她的前臂,手捲入了裡頭。
她茫然無助地看著快速旋轉的扇葉從關節處切斷每一根手指,指頭飛了出去,散落在四周。她閉上眼睛,等著疼痛感來襲,等著令人作嘔的鮮血噴出來。但,什麼都沒發生。
這真是讓人困惑,她鼓起勇氣慢慢睜開眼睛,原本應該血肉糢糊的手,卻毫髮無傷,她將手舉起來,一遍又一遍仔細檢查,腦中一片空白。
夏洛特感到非常絕望,試著想釐清這些離奇的事情,這時剛剛坐在她旁邊的女孩走到她身旁。
「妳再也不會受傷了。」那女孩一副實話實說的口氣,「我叫做阿潘……而妳,呃,妳……」阿潘彎下腰,拉起夏洛特。
「別說,求求妳……」夏洛特哀求著。
「已經……死了。」阿潘對著夏洛特的耳朵輕輕低語。
這句話穿過夏洛特的耳朵,直達大腦,像一陣冬日狂風一樣席捲了她的所有思想。突然間,之前模糊不清的一切開始慢慢清晰起來,她望了望屋內,彷彿有人按下了「倒帶鍵」,她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一些原先沒注意到的小細節這時都浮現出來。
廣播通知、冰冷的地下室、辦公室,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向四周掃視一遍,發現了一些剛剛沒注意到的事情,例如祕書不尋常的藍色指甲、後方像是停屍間的大櫃子、醫用檢查燈。還有,那顆小熊軟糖。
夏洛特用力尖叫著,但是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尖叫方式,是一種表達極度恐懼的方式。
妳已經死了。這句話不斷在她腦中盤旋,震撼著她的靈魂。她拔開腿,頭也不回地跑出辦公室。
註2:65-8B.C.,古羅馬抒情詩人。
註3:Election,一九九九年電影,崔西一角由芮絲.薇絲彭飾演,描述高中學生會長選舉。
註4:貨到付款,C.O.D.=Cash On Delivery
第四章 為什麼我這麼倒楣?
=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夢中夢。
——愛倫坡詩人=
=將一切推給命運,便是最好的防禦。
這樣就能安慰自己,宇宙中一切自有定律,更不用費心去解釋那些離奇的事情——尤其不用說服自己。夏洛特漸漸不再懷疑,她選擇相信一切都是命,這樣想會好過一點,而且,她也非相信不可了。=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夏洛特不斷問著這個問題,她並不奢望誰來回答她,只希望藉由不斷問問題,讓情勢明朗一些,好讓她能找出解決之道。每次遇到不會算的數學題時,她都是這樣做的,不斷念出題目,答案就會慢慢浮現。對於這一點,她還蠻自傲的。
她想起一件事,很多人都是在星期一,也就是一週的第一天心臟病發,而她在新學期的第一天死掉,偏偏這一天她的夢想成真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命運將她與達曼湊在一起成了實驗組員,卻又讓她死掉?老天爺,你回答我啊!
夏洛特發出尖叫的全速衝上樓梯,不經意地經過一扇門,衝進走廊,看到阿潘居然站在她面前,嚇得她煞住腳。如果現在快跑的話,或許就可以逃離這場惡夢。
「妳逃不掉了……」阿潘說,而夏洛特只想轉身快跑。跑在這條剛打完蠟的走廊上,她發覺到沒聽見腳步聲,也沒聽見塑膠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
每轉過一個轉角——=砰!=阿潘總是在她面前,把夏洛特嚇得用手抓住胸口,然後她隨即記起自己已經沒有心跳。她的胸腔就像是一個小洞穴,裡頭藏著一顆冰冷堅硬的石頭。
「妳逃不掉了……」阿潘又重複那句話,夏洛特再次拔腿跑開。
此刻,她只想甩開那抹鬼魂,擺脫死亡的事實,於是她下意識地跑向物理教室。有哪個地方比那裡更能找出真相的呢?她衝了進去,發覺剛剛好像跨過某個物體,但她不敢確定那是什麼東西。她轉過身,向下看,地上有一個用粉筆畫出的人形——依她的屍體描畫的。
「現在大家只會記得這個圖形,不再記得原來的我了。」一想到地上這個男女不分、粗略畫一畫、像薑餅人一樣的圖形,將是她長留在豪森全體人員心中的形象,就讓人感到沮喪。
好吧,這裡的確是個命案現場,這是一場社會不公造就的命案、人性黑暗造就的命案,社會最底層的犧牲就躺在那兒,任人踐踏。
死翹翹已經夠慘了,更何況她的死亡方式還那麼愚蠢可悲──被小熊軟糖噎死,這真是夏洛特畢生最大的屈辱。這下子大家對她的看法,和她心中的最大恐懼都得到了證實——她連嚼東西都不會,真笨!
現在何不自我懲罰一下?於是,她沿著粉筆人形躺了下來,伸展四肢,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你問我那看起來像什麼?那就像個病懨懨的雪天使。︵註5︶
就在那一瞬間,夏洛特覺得這整件事真的很荒謬,無比諷刺的荒謬。這一場生命的尷尬惡作劇畫下了完美的句點,而她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笑話。威傑老師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命,只不過不是她想要的那一種。截然不同。
=上帝真的很有幽默感。=她盯著天花板,心想。
說到上帝,她突然想到一件不怎麼有趣的事——都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為什麼上面那位大男生︵也或許是女的,誰知道上帝真正的性別呢?︶都還沒來找她?最好小心謹慎一點,她警惕自己。
這輩子她都一直被大家批評,所以上帝對她最後的評論又會有多糟糕呢?這突然冒出的想法,讓她受到了刺激,從地上坐起身來。
夏洛特站起來,對著那個粉筆人形默哀,就像所有前往喪禮的人一樣,然後慢慢走出教室。回到走廊上時,她看見阿潘指著某一樣東西——那東西就像聖誕節的幽靈一樣,彷彿老早就做出預言。那是她的置物櫃,七號置物櫃。
「是啊,好一個幸運號碼。」夏洛特挖苦自己。
置物櫃被用膠帶封了起來,沒有絲毫人為破壞的痕跡,老實說這才真的是個大羞辱,因為這表示沒有人對她的死感到好奇——也沒有人對她這個人感到好奇,而企圖要偷櫃子裡的私人物品。她離開櫃子旁,腳卻踩到了一段膠帶,那膠帶就像討人厭的捲筒衛生紙一樣纏著她的腳。
「這一切都只是我在作夢!」夏洛特閉上眼睛大叫,期盼一切都不是真的。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看見阿潘又站在她眼前,這次她已經不感到驚訝了。「我究竟……死了多久?」她試探地問。
「我不確定。」阿潘又以一副實事求是的態度說話,「時間對這個世界而言並不重要。」
「妳的意思是,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許有一千年了?」夏洛特深思著這個問題。
「應該還沒。」阿潘再次向窗外指去,「妳自己看。」
夏洛特目光移到學校前方的停車場,有一群學生聚集在一台小巴士周圍,接著,擴音器又傳來了廣播——
「各位學生請注意!想要參加夏洛特.亞瑟追悼會的人,請到停車場集合,巴士馬上就要開了。」
夏洛特真的不敢置信她看到了什麼,如果她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流出眼淚的話,現在肯定已經痛哭流涕了。居然有一堆人排隊要上車,等著參加她的追悼會!
難道死了反而讓她變得更受歡迎了?她開始漫無止盡地思考一切的可能性。大家會在她的追悼會上說些什麼?她大膽假設,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為她哭泣?街坊鄰居會不會很難過?會有人為她服喪吧?她的內心充滿期待,死亡這件事突然變得……精彩且刺激了起來。
另一個難以理解畫面的出現,讓夏洛特更加震驚。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站在人群中間,而且——她們在哭!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堂嗎?或許她也像有些作家和藝術家一樣,生前不受重視,死後才被尊崇,死亡讓她變成大人物了。就連那些曾經詆毀她的人,現在都將她奉為聖人,說不定達曼也會思念她呢!
夏洛特驕傲地挺起胸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裡。其實珮楚拉和溫蒂雙人組才不是真正關心這件事,其他人也只是高興可以提早放學;真正對夏洛特的死有興趣的,只有校刊採訪組。夏洛特站在窗戶前,屏息聽著記者問的問題……以及珮楚拉的回答。
「昨天中午我吃了半顆小熊軟糖當午餐,」珮楚拉故作啜泣樣,假惺惺地用自己塗著法式指甲彩繪的中指拭淚,一邊回答記者的問題,一邊盯著自己映在山姆鏡頭上的影像。「我說不定也會死掉!」
「她是小熊軟糖事件的倖存者!」溫蒂.安德森像個剛出社會的公關人員一樣,小聲對記者說,然後和另一個溫蒂一起扶著珮楚拉,不斷地安慰她。
珮楚拉居然拿她的死亡大做文章!夏洛特真是恨得牙癢癢的,可是卻又佩服珮楚拉的行為,甚至有些嫉妒她。夏洛特無法分辨,究竟珮楚拉是因為大家把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轉移了,還是因為不願錯過這個讓自己曝光的好機會,才會做出這種卑鄙的事情。可是不管她是基於何種心態,最後的結果夏洛特現在就可以猜到,校刊版面一定都是珮楚拉。
記者結束採訪,工作人員開始收拾東西,珮楚拉一直叮嚀溫蒂雙人組要用TiVo︵註6︶錄下採訪影片。夏洛特發現有些學生背起了書包,像是在背降落傘那樣,並且互相擊掌,宣告今天就到此為止了。是啊,他們在乎的當然是這個,他們只在乎能不能早點回家去。
「非常好,」夏洛特轉過身,背向窗戶喃喃自語,「我不只是死了,還徹底被遺忘了。」
阿潘在一旁看著夏洛特發牢騷,沒有多說什麼。夏洛特為自己感到悲哀,情緒漸漸變得不穩定。不過,至少阿潘不用擔心夏洛特會思念家人,年輕人死掉後都不會這樣,他們通常在意的只有自己。
夏洛特不再自問「為什麼我這麼倒楣?」,反而問著「為什麼受大家關注的竟然不是我?」。在她內心深處的古怪、陰沉個性慢慢浮現,現在已經不需要特別去壓抑了,夏天已經結束,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為什麼這種倒楣事就不會發生在珮楚拉身上?」夏洛特憤恨地叫嚷著,「其實也有可能發生,不過,」她停下來思考,「如果今天出事的是珮楚拉,那會成為全國新聞頭條吧?小熊軟糖會全面下架;國家會舉辦關於小熊軟糖是否安全的聽證會;CNN會視小熊軟糖為一種病毒,就像禽流感一樣;報紙社論會不斷批評小熊軟糖。更別提每年此時電視新聞都會追悼這件事;達曼在往後的歲月裡,每週都會匿名到她墳上獻上紅玫瑰;豪森高中會以珮楚拉的名字重新命名;教堂每年會在她死亡的正確時刻鳴鐘。她這輩子做過什麼事情都不再重要,她會成為大家心中的英雄。」
夏洛特繼續對著阿潘發牢騷,不停自怨自艾。
「……至於我呢?」夏洛特沉思了一番,「我只不過是地板上的粉筆人形,大家甚至不會跨過去,他們會直接踩在上頭。我給政府官員添了麻煩,他們還要花時間處理我的死亡手續,而我竟連大家短暫的默哀都得不到。」
她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妳說完了沒有?」阿潘問她。
「快了。」夏洛特說。
「那妳慢慢說吧。」阿潘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同情。
但是夏洛特卻被她聲音裡另一項特質給吸引住了,一道微弱的口哨聲,就跟她在辦公室裡聽到的一樣。這一次,她終於知道這個憂鬱的聲音是從哪冒出來的了。
「妳是怎麼發出那個聲音的?」夏洛特問。
「請容我正式自我介紹,」她向夏洛特伸出手,「我叫做笛子阿潘。」
「笛子?」夏洛特忍不住咯咯笑。
「這是我的死後的名字。」阿潘回答她。
「死後的名字?」夏洛特發現她居然沒有死後的名字,頓時覺得自己又被排擠了。
「是啊,就像是一個綽號,通常是根據每個人的死亡方式來命名。」阿潘說,「並不會死掉馬上就取好,所以妳先別難過。」
她怎麼能不難過?夏洛特一想到自己的死後的名字會是什麼,就更沮喪,那會成為她永遠的笑柄。
「我之所以叫做笛子阿潘,是因為我在巡迴演出時跌倒,把整根笛子吞進肚子裡。」
「喔,真慘!」夏洛特說。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不過至少我當時在做自己喜愛、擅長的事情。」笛子阿潘說著。
「是啊……」夏洛特輕聲回應。
「死亡的當下,我正在獨奏,我想大家應該不會忘了那一刻,這才是最重要的。」笛子阿潘驕傲地說著。
「沒錯……」夏洛特腦筋一片空白,她希望趕快把每件事情都理出頭緒。
笛子阿潘笑了,她緊緊抱住夏洛特,想讓她開心一點。
「沒那麼糟的,」阿潘故作輕鬆,「妳想想看,至少死掉後就再也不用刮體毛了啊!」
夏洛特還沒搞清楚上帝是否有幽默感,不過阿潘倒是挺幽默的。
「沒那麼糟?」夏洛特憤慨地瞪大眼睛,「他們永遠會稱我為﹃被噎死的人﹄耶!」
她愈來愈沮喪,喉嚨愈來愈緊,接著開始咳嗽,彷彿在呼應她自己的話一樣。
「關於妳的死後之名,先別費心去想了。」阿潘試著要舒緩夏洛特的不安全感,「先到新生說明會去吧。」
她抓住夏洛特的手,帶著她往某個地方走去。
註5)雪天使:外國小孩喜歡躺在雪地上,來回擺動四肢,形成天使的圖案。
註6)TiVo為美國流行的數位錄放影機,能同時錄下多個喜歡的節目。
第五章 都是小熊軟糖的錯
=鬼魂就是那些死後卻不願升天的人。
——西薇亞.布朗靈媒=
=時間會平息一切。
「過去」像是一扇在不適當時間關上的門,然而也是這扇門引領她來到「現在」;「現在」是一個充滿恐懼疑惑,讓人不知所措的時間點,同時也讓人焦躁不安。只有「未來」可以消弭一切恐懼,讓過去與現在變得不再讓人驚慌。夏洛特的希冀全寄望在未來,而現在她準備好要迎接未來的到來了。=
夏洛特還有好多事情想做、好多願望想實現。她想再看一次雪景;想再看一次達曼放學後打橄欖球時,紅潤的臉頰;想再拿一次成績單。不過,每個死去的人都有很多未完成的願望吧?不管生前做了多少,還是永遠不會滿足。
再看一次雪景是不夠的;再見達曼一面,也無法完全滿足她。她跟著阿潘走著,腦中不斷想著這些傷感的事。
「妳……究竟是誰?」夏洛特忍不住詢問。
阿潘看起來跟普通鬼魂沒兩樣,但是萬一她是某個會變身的惡魔,專程來抓她下地獄去的怎麼辦?難道她往後永遠都要在陰間受苦受難了?
「我是來幫助妳的。」阿潘說,「一開始都需要人家幫忙,從﹃那裡﹄轉移到﹃這裡﹄是最辛苦的一段時間了。」
「妳所謂的﹃這裡﹄是指哪裡?」夏洛特問。
「到說明會上妳就會知道了。」阿潘告訴她。
「說明會?」夏洛特不耐煩地問,挫敗地揮了揮雙手。
夏洛特本來還想繼續問下去,但是阿潘停住腳步,指了某個地方當作是回答了夏洛特的問題。她指向一間教室,裡頭發出微弱的白光,卻一句話也沒說。
阿潘朝教室走去,夏洛特一動也不敢動,她睜大眼睛看著阿潘逐漸消失在白光之中,當她完全消失之前,她轉過頭來,對著夏洛特笑了笑,然後完全步入光線內,留下夏洛特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外頭。
「阿潘!」她緊張地大叫,「我該怎麼辦……」夏洛特的聲音在發抖,而且愈來愈小。
親眼目睹無法解釋的現象,夏洛特突然變得理性起來,就像她往常一樣,只要保持理性,一切就會順利解決,這是她體內自我保護的本能。
來了,夏洛特看著走廊。
這一刻終於來了。她果真是死、掉、了——雖然她還不太能夠把這幾個字說出口。辦公室櫃子裡的屍體、校園廣場的人群、阿潘,她的精神嚮導、守護天使,或是你要叫她什麼都行,除了這些東西之外,現在又出現最具代表性的東西——白光。這跟她以前聽說的一模一樣,還真是叫人欣慰。她很害怕,但是已經不再驚訝,現在她已經可以冷靜思考一切了。
老實說,她開始覺得有一點點自我滿足了,大家都想知道死後的世界長什麼樣子,而她現在知道了,她終於可以成為某個專屬會員俱樂部的一員︵應該說是半專屬才對︶,每個人都會死,不過很少有人像她這麼年輕就死掉,所以她還是很特別的,這是專屬於她的時間。
可惜的是,她沒有人可以說,沒人可以跟她一起分享祕密,只能永遠自己守著這個祕密。早她一步死亡的人應該也是這樣的,沒有人會知道自己即將要面對什麼,也沒有人有辦法把這一切說給還活著的人聽,嗯,當然那些曾有過瀕臨死亡經驗的人除外,他們總是不停地說著「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而她現在突然很討厭那些人。
=如果死掉這麼美好,那些人幹麼不自我了斷,直接閉上嘴就好呢?=她心想。現在就連電擊、過度熱心的醫護人員和急診室醫生,也都救不回她了。
夏洛特笑了笑,她好像已經很久沒笑過了。
「感謝這些人,」夏洛特喃喃自語,「我將會……永遠待在這裡。」
夏洛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阿潘一下子就消失在光亮中,但那短短的一瞬間,已經足夠讓夏洛特重溫所有失望、所有錯誤、所有錯失的機會。突然間,電視上「每週電影推薦」裡那些陳腔濫調電影畫面,對她來說都不再是陳腔濫調。
對她來說,最難以割捨的當然是——達曼。電影最後的「劇終」兩個字,此刻似乎也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不過再也無力挽回了。死亡似乎一點也不「安詳」。
「人活著總是虛擲生命。」她想到了這句名言,她開始慢慢朝著「那道光」走去,一路戰戰兢兢,雙膝因害怕而打顫。
夏洛特靠近那道光,沐浴在那耀眼的光輝中,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白色信封,在夏日艷陽高照的天氣裡,被高高舉起,面向陽光,整個人呈現半透光的狀態。她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卻能聽見天籟般的聲音在為她歌唱,心靈的痛苦頓時消散。
=好美……好安詳=,她心想,盡情享受這極樂片刻。
四周有光粒在慢慢漂浮,她繼續往前走,終於能看見眼前的事物。她看見一道半開的門,緊緊閉上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微微睜著,就像是在看恐怖片一樣,她繼續走,雖然很害怕,但又非常好奇。
突然間,寧靜的氣氛消失了,她被像是繩子的東西絆倒,背著地躺在地上,原本照著她的光芒似乎也跟著她一起碰撞地面,天花板非常明亮,但不再刺眼。
又來了,她又躺在地板上看著天花板,她慢慢睜開眼睛,眨了眨眼,想要專注看著。
轉了轉頭,她發現光芒來自一台鋼製推車上面的十六米投影機,夏洛特曾經看過這台投影機,那次是因為被指派幫忙山姆清理豪森高中地下室的老舊攝影器材室。
她抬起頭,看見地板上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好多雙腳,而且腳趾上都綁著標籤︵註7︶,夏洛特睜大眼睛,她發現那標籤跟她在辦公室拿到的一樣,就是那個她拚命套上手腕的東西,那就是她的標籤,她正身處在滿是阿飄學生的教室裡。
她覺得愈來愈詭異,突然有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麥克,打開燈。」
門旁邊一個男人打開了燈,其實有沒有開燈都無所謂,因為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不過開了燈後,她注意到了其他細節,例如教室,這間教室真是……老舊。
這間教室非常「復古」,說好聽一點就是這樣,毫無生氣又裝潢過時,介於破舊二手商店和海外退伍軍人會館之間,白橡木桌子和椅子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很穩固,但是配起來一點都不搭,重新繪製的古代地圖掛在黑板上,書櫃占據整面牆壁,高度達天花板,裡面放著過時的教科書和冊數不完整的百科全書,外面用破舊的絨布蓋著。黑色大理石桌上放著化石碎片,和浸泡在甲醛裡的絕種生物標本。
自來水筆、嵌在桌上的墨水台、封蠟,羊皮紙撒落在磨損的楓樹地板上。打字機、計算尺、信秤、圓規、算盤,這些東西全放在一張桌上,旁邊還有一台手搖留聲機,以及一疊黑膠唱片。
她轉頭後向看,原本掛在門上的時鐘不見了,教室裡唯一可以計算時間的只有教室前面桌子上的沙漏,但是沙子根本沒在動,夏洛特想起阿潘說過──時間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她果然不是在開玩笑。這間教室裡根本就沒有任何有意義的東西——或者該說是不再有意義,整間房間布置的就像是幾世紀以前的樣子。
=什麼?沒有日規?=夏洛特心想。
並不是房間的過時風格讓她震驚︵雖然就是很過時沒錯︶,而是教室……死氣沉沉,所有的東西包含那台投影機,在古代都是很先進的技術,不過都已經被淘汰,甚至被遺忘了,這些東西她只有在公共電視的節目上看過,或是只會出現在某個過世老奶奶的遺物大拍賣上。
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很古怪,被拋棄的日常生活碎片又在這裡重新展示出來,用詩意的詞語形容就是「永恆」,用一般人的話形容就是「不合時宜」,包含她在內,一切都超級無敵不合時宜。
「麥克,謝謝你。」那個男人真誠地說,夏洛特轉過身,看見一隻蒼白的手向她伸出,想拉她起來,她戰戰兢兢伸出手握住。
「啊,新同學。」他溫柔地抓住她的手,拉她站起來,夏洛特則是一臉呆滯。「歡迎,我是布萊恩老師。」他介紹自己,語中帶有驕傲,「我們一直在等妳。」
夏洛特還來不及搞清楚「學生」是什麼意思,就先被布萊恩的樣子吸引住了,他的穿著打扮就跟這整間教室一樣非常復古,讓人既迷惑又覺得莫名親切,他又高又瘦,很有禮貌,態度一絲不苟,穿著剪裁合宜的黑西裝、乾淨的白襯衫和深紅色領結,好像要去參加晚宴一樣,更像是喪禮的負責人。
「請坐。」他親切地對夏洛特說,夏洛特疑惑地看著布萊恩,再仔細搜尋教室可以坐下的地方,唯一的一張空桌椅在教室最後面,和啦啦隊報名表不同的是,那個位子好像是專門留給她的。
「好。」夏洛特興奮地回答,只有最受歡迎的人才可以坐在最後面,她驕傲地走過去坐了下來。
「現在,各位同學,允許我介紹夏洛特.亞瑟,歡迎她加入阿飄學分班,我喜歡這樣稱呼,專門為各位阿飄開設的特別學分班。」他開起了玩笑。
「歡迎妳,夏洛特。」學生機械式地重複老師的話。
布萊恩因為自己的笑話而不斷大笑,就算學生在歡迎夏洛特時也一樣,以至於他的「假髮」︵大部分是他的頭皮和頭蓋骨︶分開來落下,與頭只有一塊脆弱的皮膚連接著,在全班面前露出腦袋來。他很尷尬,趕緊停住笑聲,把頭皮和頭蓋骨放回原位︵基本上啦︶,緊張地拍了拍西裝外套,拉了拉領結,清清喉嚨,彷彿一切都沒發生。學生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來這不是第一次發生的。
「原來如此……布萊恩︵註8︶……」夏洛特喃喃自語,她解開了一道謎題了。
布萊恩像教堂裡祈禱的人一樣放輕腳步,微微弓著背走向黑板,背彎曲的地方大約是在他的第六塊脊椎骨,夏洛特觀察的很仔細,然後他開始在黑板上寫字。
Non sum quails eram.︵我不再是原來的我︶
寫完後,布萊恩在這句話底下畫線,像個交響樂指揮家一樣指揮著學生,大家又一次一致地念出來。
「Non sum quails eram.」
夏洛特從來沒學過拉丁文,不過她卻會念,這真的很難解釋。
「死掉的老師,死掉的學生,做古的詩人,不再被人使用的語言。」他喃喃自語,「這樣好像說的通。」
她試著想要和其他同學眼神接觸,但是大家都集中視線在布萊恩身上,甚至連阿潘也是。除了一個人──一位留著黑色包柏頭、劉海非常筆直、口紅已經吃掉了一大半、紅色洋裝凌亂有污點,一臉生氣表情的女孩,就坐在她前面的位子。夏洛特發誓她聽到那女孩對她說「輸家」,但是每個人都面向前方,大家嘴巴都閉得緊緊的。
=誰?我嗎?=夏洛特在心中暗想,轉頭看看是誰在罵她。
「對,就是妳。」雷鳴般的聲音在夏洛特腦中迴盪,那女孩為了表示得更清楚,直接把頭轉過來,惡狠狠地瞪了夏洛特一眼,夏洛特雖然生前常常被人家瞪,但這還是最狠的一次。
夏洛特目瞪口呆,她低下頭想看看那女孩的標籤,名字上寫著「普露登絲」,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只穿著一隻鞋。她盯著那隻破破爛爛的瑪麗珍鞋,腦中快速閃過那女孩命運悲慘的最後一刻,當開車撞她的人肇事逃逸後,記者報導了這恐怖的意外事故,大家心中殘留了那隻留在街上單獨的鞋子。
那隻鞋,那隻鞋啊,那畫面讓大家很不好受,那隻鞋屬於某人,那天早上它和另一隻鞋被主人選中穿出門,它們要一起去某個地方,那雙鞋會帶主人到想去的地方,可是現在它們被分開了,那隻鞋孤伶伶地躺在大馬路上,把那裡當作它暫時的墓碑。
「妳瞧,我為妳準備了影片,這是向妳介紹第一堂課的影片,我們開始上課好嘛?」布萊恩老師解釋。
他走向投影機,把它從地上搬起來,然後放入投影片,這時,學校火警鈴聲響起。
刺耳的聲音讓夏洛特本能地往門衝過去,但是大家卻都無動於衷地坐在位子上,麥克原本正在假裝彈吉他,他衝過去抓住夏洛特的手腕,防止她溜走。她被嚇到了,但隨即發現麥克是為了保護她,他塞著耳塞,但是那些耳塞並沒有牢牢緊貼著耳朵。
「妳現在並不用躲火警了。」麥克一邊說,一邊晃動著兩條腿,彷彿在敲爵士鼓一樣。
「習慣了。」夏洛特說,「你塞著那個東西還能聽見我講話?」
「當然。」麥克回答的聲音有一點大聲。
麥克把夏洛特拉回來,但是痛苦的記憶卻如洪水般湧入她的腦中,或許那火警鈴聲代表的就是她過去生活的回憶,那讓她很傷痛,像是被截肢者永遠記得那有過的傷痛。
笛子阿潘走過來,正式介紹麥克。
「這位是重金屬麥克,他考駕照的時候音響開太大聲,」阿潘解釋,「所以他……分心了,下場不是很好。」
「喔,所以他有這個死後之名是因為喜歡聽重金屬音樂?」夏洛特問。
「不是,」阿潘糾正她,「是因為聽這個音樂讓他車禍死亡……而且事故後他腦中還殘留金屬碎片。」
「我駕照考過了嗎?」麥克一邊問笛子阿潘,一邊假裝在彈貝斯。
「他一直在問這個問題,他是在考駕照時死掉的,所以我都告訴他,他已經考過了。」笛子阿潘小聲對夏洛特說。
「對,麥克,你考過了。」笛子阿潘充滿同情地說。她的聲調似乎同時安撫了麥克和夏洛特。
麥克放開夏洛特的手,笛子阿潘護送夏洛特回到位子上。夏洛特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每個人的標籤,想從中知道更多訊息。
麥克穿著一雙工作靴,腳趾頭從鞋子破口伸出來;傑瑞穿著嘻哈款式的勃肯鞋;艾比蓋兒穿著一雙人字拖,腳趾頭和蒼白裸露的青筋浮現,身上滴著黑色的水,夏洛特忍不住抬頭看,她身上穿著學校的泳衣;蘇西沒有穿鞋子,身上滿是抓傷,她緊張兮兮地看看同學有沒有在注意她,然後自己用尖銳的指甲刺傷疤,夏洛特轉過頭去,假裝沒有看到這一幕。
一個比一個還要怪異,但是卻沒有人格格不入。=我在他們眼中是什麼樣子?=她擔心地想,=我是不是格格不入?=
從她踏入這裡開始,並沒有感到與眾不同,除了剛剛失控逃出去以外。她是否還是原本那位高高瘦瘦、笨拙的怪胎?頭髮是否還蓬亂,除非用盡各種牌子的潤髮乳、直髮噴霧和定型液才能整理?
「我知道,妳一定有許多疑問……」布萊恩老師說,似乎可以讀懂她的心思,然後又轉身過去架投影機。
「對,我有疑問,」傑瑞搶先夏洛特一步發問,「我們非得要把這個再看一遍嗎?」
「對,沒錯,你這個蠢蛋,」普露登絲氣沖沖地說,「難道你有更好的點子嗎?我告訴你,我們要不斷重複看這個影片,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每個人的死腦袋都深深記住為止。」
班上同學都叫普露登絲為阿露,她解決了傑瑞的問題,也等於解決了其他人的問題,除了夏洛特。當然,夏洛特狹隘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問題,她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你們知不知道這一切會毀了我的物理課?」她問,「我今天才剛剛分組完,我不想讓我的組員孤零零的一人。」
教室所有人突然放縱地大笑,他們笑夏洛特真是天真——除了阿露,她很難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鄙視的樣子。
「喔!老天……這裡有個女鬼以為她還活著。」阿露轉動眼珠,諷刺地說。
夏洛特無精打采地攤在椅子上,她知道剛剛說的話對大家來說很無知,但那又怎樣?他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狀況,她還是想知到達曼現在怎麼樣,很奇怪沒錯,但這就是她現在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我告訴你們,乖乖看影片吧,其他什麼墓誌——」布萊恩老師停下來,為自己的冷笑話咯咯笑,「我是說其他什麼代誌我們等一下再談……」
布萊恩老師遞了一本書給她,書名是《死亡概論》。
「這本是給妳的,夏洛特,」布萊恩老師說,「讓妳可以趕上進度。」
「趕上進度?」她問。
夏洛特打開書,看著目錄頁,她念出每個章節名稱,布萊恩老師開啟了投影機。
「超自然飄浮?心電感應?幻象轉移?心電移動術?」她不可置信地讀著,但又十分好奇,對於自己居然會感到好奇而驚嚇。麥克慢慢調暗燈光,她快速瀏覽書一遍,然後一九五○年代的老式電影開始播放,一開始會出現五、四、三、二、一的倒數,然後出現說教般的旁白聲音。
穿著勃肯鞋的傑瑞已經睡著了,但是眼睛還睜開,還在打呼。夏洛特看見笛子阿潘從眼角餘光中輕輕走過去,幫傑瑞把眼皮合上,就像是幫剛死掉的人合上眼睛一樣。
=真是貼心=。夏洛特心想,讚賞阿潘的好心腸。
教室完全暗了之後,夏洛特又再次被阿露的厲聲嚇到。
「亞瑟,妳最好仔細看,」阿露的腳不停敲著地板,她警告地說:「我們可是為了妳才又看了一遍。」
「我知道。」夏洛特回答,咳嗽了幾聲,她想舉手問可不可以去保健室,但是這可能不管用。
阿潘嚴肅地看著夏洛特,用眼神警告她不要惹毛阿露,但就目前情況看來已經太遲了,情勢很明朗,阿露就是這裡的女王蜂,或者更糟,是虎頭蜂,而夏洛特覺得自己已經被螫到了。
夏洛特一直搞不懂,為什麼阿露會這麼討厭她,阿露根本沒有時間來了解她,更別提要討厭她。以前在豪森高中,有些學生要花一個學期的時間才會真正冷落她,關於這個數值,她感到很驕傲。但是阿露似乎從一開始就討厭她,而且比表面上看來更加討厭她。
螢幕上出現一個皇冠圖案,並響起了復古的背景音樂。
一位一九五○年代留著短捲髮、穿著海軍藍裙子和平底鞋,還有燙過的白襯衫的年輕女孩出現在螢幕上。
男旁白的聲音吸引了那女孩的注意力,「蘇珊珍?蘇珊珍?」
蘇珊珍看了看四周,想找到聲音來源,對於教室場景和她手上的書感到很迷惑。
「蘇珊珍等一下就會明白,就算她已經死了,還是得及格畢業才行。」旁白說。
蘇珊珍一臉失望。
夏洛特忍不住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學校?」夏洛特問,「太好了,人生糟透了,然後你死了,又得再糟一遍。」
「我雖然死了,但是我沒有耳聾。」布萊恩老師警告夏洛特安靜。
夏洛特攤在椅子上,繼續看著影片。
「妳感覺怎樣,蘇珊珍?」旁白問。
「還可以吧,我想。不過現在妳問我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有一點好笑。」她回答。
「這就是原因,蘇珊珍。」旁白說。
下一刻,螢幕出現兩個畫面,有兩個蘇珊珍:一個是活的,一個是死的,但是看起來一模一樣。
「這兩個都是蘇珊珍。」旁白說,然後畫面上出現小紅箭頭指著她,標示著「生前」和「死後」。
「外表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是她體內卻有大大的變化。」旁白繼續說。
突然螢幕上的身體只留下了輪廓,其中一個用數以百計的小紅箭頭表示體內循環的動作,另一個則沒有。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蘇珊珍的體內不再運作,但是身體機能沒有運作,不代表她從此就沒有事做。」他說。
鏡頭拉到《死亡概論》這本書上,前面幾頁開始自動翻開,停在「認識死亡」這一章,書上有兩個用簡單線條畫出來的男孩,一個是比利,他是一位有禮貌、穿戴整齊、乖巧的一九五○年代男孩,頭髮還用髮油抹的順順的;另一位是布奇,他看起來很叛逆,衣衫不整,是個說話沒有內涵,很不乖的男生。
「這位是比利,」旁白介紹書上兩位男生,「這位,嗯,他是布奇。」
「活著的時候,布奇和比利都是只顧自己表現的球員,他們想要得分,想要博得教練讚賞,成為球隊的明星。但是現在,他們必須學著發揮團隊合作,尤其當他們已經死了之後,要傳球給對方是最難的。」
影片上兩個男生在學校的操場上,大家分成兩組在玩足壘球,一隊都是活人,一隊都是阿飄,鏡頭拉近,記分板上顯示這是最後一局。
「今天,布奇和比利要學習心電移動術。」旁白說,然後螢幕上出現一個名詞解釋的框框——=心電移動術=,一種玩足壘球必備的超自然技巧。
球打擊出去後,飛到了外野,布奇利用心電移動術將球飛越過外野手頭頂,好讓他自己接到球,但是球不小心飛太遠,反而讓對方得分了。布奇的隊員對外野手很生氣,他們氣沖沖又難過地跑離球場,布奇一個人握著球孤單悲傷地站在球場上。布奇把球丟出去,飛快跑到摩托車上,既生氣又羞愧。
「布奇,怎麼了?看來你搞砸球賽了。」旁白嘲笑他,他快速騎車離開。
同時,輸球的隊員坐在板凳上,各個一臉落寞地啜泣著。
「現在輪到比利,他和其他阿飄要一起打球。」旁白熱情地宣布。
阿飄隊這邊每位球員的狀態都是一樣的,比利負責守三壘,球打擊出去後,往三壘和游擊手位置降落,比利用心電移動術讓球掉進游擊手的手套中,形成雙殺!比賽結束了,比利他們贏了!群眾歡呼,隊員興高采烈圍成一個圓圈,他們一邊歡呼,一邊把比利抬起來往上拋。
「比利,幹的好!就是這樣。」旁白說。
「為什麼同樣的心電移動術,比利成功,但是布奇失敗呢?因為布奇老毛病又犯了,他用自己的能力,試著像活著時一樣出風頭;至於比利嘛,他不再自私自利,用自己的能力讓隊伍贏得勝利。」
蘇珊珍又出現在螢幕上,此時她坐在舊木桌前。
「蘇珊珍,妳想當布奇還是比利呢?」旁白問。
蘇珊珍聳聳肩,那兩個男生出現在她兩旁,比利穿著畢業禮袍,布奇卻拿著寫著一個大大的「F」的成績單。
「記住,特殊能力只能用來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重點是這個問題你是有能力應付的。你們的老師會指導你們使用能力,但是你們要正確使用才行。」旁白說。
背景音樂愈來愈大聲,《死亡概論》的書也合了起來,然後畫面上出現「劇終」兩個字。
接著,麥克打開電燈。
「有問題嗎?」布萊恩老師問,其實他只針對夏洛特發問。
「我們要怎麼知道自己該解決什麼問題?」夏洛特問。
「你們每一位到這裡來都是有原因的,」布萊恩老師說,「你們在進到下一個階段前,都必須解決生前還沒解決的某個問題。」
下課鐘響,夏洛特坐在椅子上,她怕自己又像火災鈴響時一樣跑出去,看到其他同學開始離開教室後,她才收拾自己的東西,思考老師說的話。
「各位!別忘了作業。今晚七點在豪森莊園有一場宿舍會議,請每個人都要準時到!」布萊恩老師在急忙衝出教室外的學生背後大喊。
=還有作業?=夏洛特不禁心裡這樣想。
註7:通常屍體的腳趾上都會綁上標籤。
註8:Brain也是腦袋的意思。
第七章 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事情不會就此結束……而我卻再也撐不住了,不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在深鎖的門外你的手掌溫度,是我再也得不到的。
——凡斯.克拉克歌手=
=就算愛上一個連你的存在都感受不到的人,也不是世界上最糟的事。
事實上,恰好相反。這種感覺就像交出一份你自己知道很糟糕的報告,然後等待成績公布的中間期——儘管你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卻還沒被否定的喘息時間。面對達曼,夏洛特希望自己的報告成績愈晚公布愈好。但是她都等到自己已經死掉了,這或許等了太久了一點……也或許並不會。=
夏洛特決定要好好利用這段「美好時間」,這都歸功於阿潘在餐廳說的話激勵了她。她決定要善用自己目前的優勢——死亡——來做一些積極的事情,並且接近達曼。如果他看不見她,也就無法阻擋她入侵他的私人生活,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也不會被達曼發現。現在,她真的可以更徹底「了解」達曼了。
「他的教室、他的置物櫃、他的車、他的抽屜!」她大叫著,突然卻又停頓了一夏,「呃,我指的不是……他的內褲啦︵註15︶……而是指真正的抽屜……他房間衣櫥裡的抽屜……或是其他的抽屜。」夏洛特臉紅了,雖然她的皮膚已經變的蒼白,還是微微的臉紅了。對於自己這麼用盡心計,她感到有點驚訝,又有點丟臉。她多麼渴望現在可以把這些計畫和別人分享,但卻沒辦法。
夏洛特感到自己擁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她覺得自己「重生」了。老實說,雖然這個計畫根本就像是跟蹤狂一樣,但這股力量來勢洶洶,讓她精神振奮。雖然要侵犯人家的隱私心中難免有一點點良心譴責,但她很快就拋諸腦後,決定等達曼出現在走廊的轉角處就要開始跟蹤他。
不管達曼走到哪裡,夏洛特就跟到哪裡。她跟著他到置物櫃去,自己則躲在置物櫃裡︵躲在裡頭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不舒服︶;她跟著他到自修教室去,坐在他旁邊,看著他打瞌睡,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達曼卻因為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而醒了過來。
她跟著他到體育館的更衣室去,那裡可是男孩的聖地,她知道回家前達曼都會來這裡,先練習一下橄欖球,然後健身,然後——老天啊!他會沖個澡再離開,她一定要趕在達曼到達之前先選個好位子來觀賞。看來死亡也是件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夏洛特很有耐心地等在體育館外頭,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想不透,她大可以從通風口進去,或是直接穿過更衣室的門啊,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反而跟著一群提早來練習的校隊隊員進去。滿懷著擔心和好奇的複雜情緒,她步入了更衣室,這裡對她來說畢竟是個從未踏足過的新鮮地方。
其實,她並不一定非得要看到全身光溜溜的達曼不可,但她的確想更了解達曼。
達曼到了更衣室之後,用力將黑白相間的愛迪達運動包包往長椅上扔,夏洛特就在包包旁坐了下來,像一個第一次參加搖滾樂團演唱會的歌迷一樣等待著。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胸膛,這一切夏洛特都想仔細欣賞。
雖然心中想退縮的指數已經快要破表了,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只不過是想用更輕鬆親密的方式,好好感受達曼迷人魅力罷了。
「我到底是怎麼了?」她大聲問著自己,「反正他又不會知道。」何況他們都在自修教室一起「同眠」過了。「也算啦……」能在自己的「達曼計畫」中加上一起睡覺這個紀錄,她真的非常高興。
現在就連淋浴間裡富含水蒸氣的霉味、髒兮兮的襪子、每個男生汗水淋漓的胳肢窩都阻擋不了她繼續待在這裡了,雖然這些東西真的是非常恐怖。
達曼轉動鎖在包包拉鍊上的密碼鎖,把鎖解開,再拉開拉鍊。拉鍊的聲音讓夏洛特開始緊張起來,達曼的手在胸前交叉,把連帽外衣從頭上拉起脫掉,好身材顯露無遺。外衣底下的汗衫非常合身,她清楚地看見六塊肌凸起的痕跡。
他身材高瘦,肌肉結實,胸膛和肩膀的寬度恰好能讓女孩子心醉神迷。他的手臂很壯碩,但還不到健美先生那麼過度的程度,在他的懷抱裡一定非常舒適安心。
夏洛特超級希望能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上,但也怕如果真的這樣做,達曼或許又會感到一股寒意,然後將連帽外衣穿上。完全不曉得夏洛特正在看著他的達曼繼續脫衣服,夏洛特興奮地兩眼睜大。這種畫面她不知早已幻想過多少次了,此刻她甚至得閉上眼睛才能好好感受這種氛圍。
達曼彎腰脫掉鞋子,肩膀肌肉緊繃著,讓人好想被這副結實肩膀擁抱著。他從包包裡拿出運動褲,脫掉牛仔褲,夏洛特興奮地快要失控了。
「不知他穿四角褲還是三角褲?」她一邊跳上跳下,一邊在心裡猜想著。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達曼把褲子脫至腳踝處,褲子皺成一團,他先抬起左腳,再抬右腳,格子圖案的四角褲顯露在大家面前。那件四角褲有一點點寬鬆,但還不到嘻哈服飾那麼鬆的程度,樣式簡單,甚至有點保守,就像達曼一樣。
一群球隊隊員走到達曼的置物櫃旁,夏洛特的思緒被打斷了,她聽見那群男生大聲說話。
「突擊檢查!」她聽見一位叫做布萊德利.葛瑞森的自大一年級新生曲棍球員喊著,然後他突然揮動手臂,擊中山姆.沃福的鼠蹊部。
全身光溜溜的山姆痛得彎下腰抱住自己,他一用力,毛髮濃密又長了痘痘的蒼白大屁股便硬生生頂到了夏洛特的臉。
全世界所有女孩心中的惡夢終於在她身上發生了,地獄的門彷彿為她敞開來,老天爺好像就是要她不斷受苦受難,才能換來一點點的喜悅,而為了達曼這個小小的喜悅,她就得忍受大大的「山姆苦難」,這種事情不斷在夏洛特身上重演著。
苦難甚至還愈來愈糟糕,山姆緊抱住自己時,忍不住放了一個臭屁。這是夏洛特第一次慶幸自己已經死掉了,因為山姆的屁就和他醜陋的屁股一樣臭……再怎樣她都不可能因為聞到臭屁而死第二次了。
她很心疼山姆被打,而從達曼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也有同樣感受,但是布萊德利還是大搖大擺地笑著離開了。夏洛特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她朝達曼置物櫃上方的窗戶飄了出去,動作快到干擾了室內水氣的濕度,達曼感覺到了一些些異樣。他看了看四周,眨眨眼,搖搖頭,告訴自己剛剛看到的幻影可能只是山姆放的屁。他抓起了運動用護齒套,朝練習場走去。
夏洛特連連作嘔,但是她一點都不灰心,她在外頭等著,希望練習結束時可以隨著達曼一起回家。回到他的家。達曼走出體育館,將包包垂在肩上,走向停車場,從口袋裡拿出紅色炫目的跑車鑰匙。在他打開門鎖之前,夏洛特已經在副駕駛座上坐好了。她本想扣上安全帶,立即又想到自己根本不需要安全帶了,於是解開安全帶。
「這就是死亡的優點。」她假裝在和達曼解釋,「那麼,是回我家還是去你家呢?」達曼扣上安全帶時,夏洛特自顧自地玩起了男女朋友的遊戲。
達曼當然聽不見她說話,這個事實此刻還是讓夏洛特覺得有些心痛。不管怎樣,現在她只想自己享受這場假扮女友的遊戲。現在她可是坐在達曼的跑車裡頭呢!要是被其他女生知道,她們的忌妒指數一定會破表。如果珮楚拉知道的話,說不定會氣得想砍人呢!
沒錯,每個女孩寧死也想坐上達曼的車子——唯一不同的是,夏洛特現在不用再死一次也能辦到。夏洛特將這些讓人傷心的事實拋諸腦後,繼續玩著假扮女友的遊戲。
「就去你家吧!」達曼將車子駛出專用車位時,夏洛特這樣對他說。
達曼開車的時候,將右手臂放在副駕駛座的椅背上,那隻手臂啊,就是夏洛特在更衣室花癡般盯著瞧的完美手臂。
夏洛特幻想著他這種姿勢像是用手臂環繞著她一樣,她稍稍坐直,微微向他傾身。沒想到她還真有這麼一天,她靠得愈近,達曼的手臂也就愈往她的肩膀垂下來,都快碰到她的胸部了。她從來都沒有和達曼這麼靠近過,基本上她和誰都沒有這麼親密過。
「他是要試試看我的胸部有沒有彈性嗎?」夏洛特大聲咯咯笑,沉浸在幻想裡。
她將頭往後仰,然而空中一陣笛子聲音差點把她嚇死,她睜大雙眼,羅曼蒂克的氣氛一掃而空。
「媽啊,是阿潘!」她尖叫了一聲,跑到後座去。
笛子阿潘瞪著她,像是突然打開地下室電燈的家長,撞見自己的小孩在和別人親熱一樣。
「怎樣?我至少得想個辦法和他交流交流吧,不行嗎?」她一副死不認錯的口氣對阿潘說,「我只是覺得說不定死掉後,妳知道的,我和他能比以前更親密。」
「喔,妳的意思是死亡本身可以幫助妳約會囉?」阿潘氣得要命,「要是那些也做過這種蠢事的女生聽到了,妳會被笑死。」
阿潘知道夏洛特絕對聽不進去她說的話,所以她轉了轉眼珠,一溜煙又消失了,顯然她根本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當電燈泡。
一路上,夏洛特都在想著達曼的房間長什麼樣子,想著他有什麼私人小物品可以瞧瞧,她就是沒想過達曼現在說不定不是要回家去。車子在一幢房子前停了下來,車庫前面空空如也,這不是他家,這裡夏洛特來過好幾百遍了,每次她來這裡都只是為了看一看達曼整個下午停在門前的紅色跑車,有時候一停就是一整個晚上。
原來如此,這裡根本就不是一幢普通房子那麼簡單,這是珮楚拉她家。
如果對此還有任何懷疑的話,只要看一看正跑在藍灰沙岩步道上、喜孜孜過來迎接達曼得那女人就可以證實。珮楚拉快速跑過來,頭伸進副駕駛座裡。
「快一點,我爸媽很快就會回來了!」她催促達曼趕快下車,達曼跟在她後面沿著步道走進屋內。
夏洛特決定要跟進去,雖然她知道這個點子很瞎,但還是全力衝刺沿著步道走向前門,頭上有一群八哥鳥像嗑了藥一樣地發了瘋聚集在一起,夏洛特沒時間理牠們。
她正想進屋去,但是晚了一步——一如往昔——珮楚拉已經關上了門,而門又正好打上她的臉。
「還真是似曾相識啊。」她說。
她轉身想走人,天上那群八哥鳥卻在此時紛紛飛散開來,還同時在她頭上下起了鳥屎雨。她閉上眼睛,等待鳥屎打在自己身上,可是什麼都沒發生。那些排泄物穿過她的身體,噴在前廊上,夏洛特心中不知怎地覺得異常開心。
「我怎麼會忘了,」她提醒著自己,「我已經掛了啊!」
夏洛特回想新生說明會上的情景,回想《死亡概論》第一章的內容,然後轉過身再次面對珮楚拉家的大門。其實她當初只有隨意翻了翻第一章的內容,也沒有時間練習裡面說的技巧,但是風雨生信心,夏洛特總是能在山窮水盡之處,做出驚人之舉。
「書上到底是怎麼寫的?」她語氣誇張地自問自答,「隱形術。不對,不是叫這個蠢名字。變形術?以技術上來說不是……」她愈是回想愈是覺得很挫敗,「幻象什麼的?對啦,就是這個,穿越物體的技巧!」
夏洛特立刻就定位,鼓足勇氣面向大門。雖然她還沒有多加練習阿飄常用的技倆,但是光是她原本所知的固體的知識,應該也可以順利讓她穿越大門。希望是如此。
「我想想。」她開始念念有詞,「物體密度愈高,分子數也就愈高,移動速度也就愈慢。可要是我被卡在門裡怎麼辦?」她說,「那樣就糗大了,超糗。」
不管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夏洛特都覺得現在不是研究分子密度的時候。
她聚精會神,心無旁鶩。
「這難不倒我的……」她想起了李小龍曾經說過的話——放空心靈,讓一切不拘泥於形,如水無邊。雖然李小龍不是阿飄學院裡的老師,也不是什麼科學老師,但這句話是夏洛特唯一可以在應急時刻想到的,而且不管怎樣,李小龍和她是同一國的,因為他也死掉了。
「我就是門,門就是我……」夏洛特像念咒語一樣自言自語,她慢慢接近門,張開雙手,準備穿越厚重的木頭和玻璃製成的門。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手指頭、指關節、手掌、手腕、手肘——她整隻該死的手臂,竟然輕易地穿越了門!接著是她的腿,也挺順利的,等到她的肩膀要穿過門的時候,她卻卡住了!身體被門隔成了兩半,一半在屋內,一半在外,她動彈不得,而這都是該死的門害的。夏洛特拚命要穿過門去,卻一點用都沒有。
「有夠塞!」夏洛特站在一堆鳥大便中央,這是她此刻唯一想說的話。
的確,穿越門時被卡在門中央,這實在是讓人很難不罵髒話,不過幻象轉移的技巧本來就是要快速通過物體。
「這玩意兒怎麼會這麼難!」夏洛特哼了一聲,慢慢將自己另一半的身體拉進門內。
她爬上二樓,找尋達曼和珮楚拉的身影,走廊盡頭一扇門內傳來他們兩個的聲音,於是,她便往那扇門走去。現在的情形和剛剛在更衣室不一樣,這比剛剛還要刺激多了,像是在偷看別人的電子郵件一樣,可是她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完全不考慮要轉頭離開。她將頭伸進那扇門內,這一次順利多了。
這房間簡直就像是珮楚拉的神殿一樣,她自戀的程度真得讓人吒舌。房間到處都是她美麗的照片,以及其他人不怎麼美麗的照片,她豔冠群芳,而這一切都是經過她精心設計的,畢竟這是她的房間啊。達曼半躺在床上,珮楚拉則在衣帽間裡忙著換衣服。
「嘿,關於那個在學校死掉的女生……」達曼大聲對珮楚拉說。
「他還記得我!」夏洛特依然維持頭穿過門的姿勢,活像獵人家中牆壁上麋鹿的頭。
珮楚拉沒有搭理達曼的話,不知道她究竟是沒在聽他說話,還是根本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不管是哪一個,都讓達曼從床上起身,靠近衣帽間,站在一個假人面前,假人身上還穿著珮楚拉為秋季舞會準備的禮服。他隨意玩弄著衣服上的線頭,執意要繼續說下去。
「她是……我是說,曾經是我的實驗組員。真詭異,對吧?」他的聲音中有一股哀傷。
珮楚拉還是靜悄悄的。
這時候,夏洛特穿越房門,來到放假人的地方,站在假人後方,面對面看著他心中的白馬王子。這一刻,他們之間只隔著假人和那件禮服。夏洛特往前一步,縮短兩人的距離,她的靈魂飄到了假人身上,彷彿她正穿著那件禮服。
「很漂亮的禮服。」達曼仔細地看了看那件禮服,含含糊糊地說著。
「謝謝。」夏洛特害羞地笑了笑,回答他。
達曼覺得有點怪怪的,他又仔細盯著假人看了幾秒鐘,然後逕自走進衣帽間。
他走開後,夏洛特才從剛剛被擋住的全身鏡裡,看見穿著禮服的假人。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美,從很久以前她就一直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穿上這麼漂亮、這麼昂貴的手工訂製服——就像珮楚拉一樣。她心情無比雀躍,同時又無比沮喪,然後她發現達曼也在盯著鏡子瞧,而且下巴張得都快要掉下來了。莫非他可以看見她?
夏洛特把握機會,跑到鏡子前,在上頭吹氣,然後在霧氣上寫著「你看得見我嗎?」達曼一副快流口水的色瞇瞇樣子,慢慢走向她。
事實上,達曼看見的是鏡中珮楚拉的影像,他之所以流口水,是因為珮楚拉正換衣服換到一半。鏡子的霧氣散去後,夏洛特清楚看見達曼——現在正在衣帽間裡,還有珮楚拉,他們兩人正打得火熱。夏洛特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珮楚拉步出了衣帽間,她拉著達曼經過夏洛特身邊,兩人倒在床上。
達曼手中抓著珮楚拉一縷金髮,兩人瘋狂接吻,他輕拉著手中的頭髮,把珮楚拉拉近自己,他簡直就要把她給吃了。
這麼火辣的情景讓夏洛特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這實在是……太寫實了!唯一能稱得上浪漫的,是達曼閉上了眼精,這樣比較好,因為珮楚拉還把眼睛睜的大大的,邊接吻邊看著鏡中的自己美不美。對珮楚拉而言,他們好像不是在親熱,比較像是在拍性感寫真。
夏洛特把注意力集中在達曼緊閉的眼睛上,猜想著此刻他腦中都在想些什麼。就算是這種火辣場面,他看起來還是異常放鬆。或許他腦中想的是別人,珮楚拉就在他面前,所以他根本不用在腦中幻想珮楚拉,不是嗎?說不定達曼想的就是她——那個在學校死掉的女生。
可是,說不定又不是她想的這麼美。說不定這只是達曼的反射動作,就像打噴嚏時總是會閉上眼睛一樣,說不定他和別人接吻時就是會閉上眼睛。
唯一能找出答案的方式,就是親自和他接吻,像珮楚拉這樣,但這卻是不可能的事。夏洛特已經死掉了,她可以隨著達曼到任何地方去,但世上只有兩個地方永遠無她的立身之處——達曼的懷抱和腦海,偏偏這又是她最想要留下蹤跡的地方,真是諷刺。
夏洛特閉上自己的眼睛,幻想正在和他接吻的不是珮楚拉,而是她自己,幻想著達曼一邊撫摸她,嘴唇一邊在她嘴上游移。她愈是這樣幻想,珮楚拉就愈是好像不存在這間房間裡一樣,於是這一場虛擬接吻,就愈來愈狂熱。
她感受到他手的觸摸、他的體溫。她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慾望、熱情。現在她再也不用幻想達曼和女孩親熱是什麼模樣,因為她現在正親身體驗。喔好吧,不能算是親身啦,畢竟她現在連身體都沒有。
夏洛特繼續吸著達曼身上的香氣,繼續感受他的撫摸。她用舌頭舔了自己的嘴唇,頭學珮楚拉那樣微微傾斜,然後又閉上了眼睛。剛剛她稍微睜開了眼睛一會兒,看了看達曼,她不敢看太久,怕這種美好感覺會徹底消失。
她再次睜開眼睛,卻看見珮楚拉像是在跳啦啦隊劈腿姿勢一樣,雙腿環繞著達曼。夏洛特早就懷疑啦啦隊那些舞步、韻律服還有彩妝都是為了要引誘男生的,現在一切都得到了證實。但是她也想像啦啦隊隊員一樣對大家拋媚眼,成為男生眼中的甜心。
就在這一刻,夏洛特明白加入啦啦隊有什麼好處,也明白為什麼男生都喜歡啦啦隊。珮楚拉絕非班上最聰明的女生,但是她的筋骨絕對和奧運選手一樣柔軟,而男生要的就是這個。
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重重打擊著夏洛特的心,這可不是電影,也不是電玩,這是活生生在她眼前上演的鹹濕秀。她好忌妒,她再也忍受不了了,於是她衝向走廊,跑進隔壁的浴室裡,大力甩門,無法克制自己地大哭起來。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她把頭倚在洗手台上啜泣著,忘了自己根本就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哭了一會兒,夏洛特抬起頭來看著鏡子,她的心已經痛到麻痺,根本無法分辨鏡子上滑落的水滴究竟是不是她臉上的眼淚,而且,她也沒有發現整間浴室充滿濕熱的水蒸氣。
「我想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她看著鏡中自己的影像慢慢在水蒸氣中消失,「我早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呼一聲就不見。」
她抓起浴簾,像小嬰兒裹著自己最愛的毯子一樣裹住身體,將臉埋在不透光的塑膠浴簾中,用力吸氣。
她的心情鬱卒,十分恐慌,原因並不是因為害怕死亡後的生活,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復活了。
沾滿水氣的浴簾像運屍袋一樣緊緊纏著她的臉,不知不覺間,她的臉穿過了浴簾,伸了出去。悲傷的情緒瞬間停止,眼前有一瓶洗髮精,上頭寫著:=無光澤、死氣沉沉頭髮專用=。
「無光澤……死氣沉沉……」她一臉挫敗地念著。
接著她看見濕熱水蒸氣之中有個人正在淋浴,要是夏洛特現在身體還能出現臉紅反應的話,她真的早就臉紅了。濕濕、黑黑、上頭滿是泡沫的短髮垂在史卡莉臉前,她正在沖掉洗髮精泡沫,沖完後,她慢慢睜開雙眼,看見夏洛特的頭穿出浴簾在看著她。
史卡莉用盡所有肺活量大聲尖叫,用手臂和手肘遮住身體;夏洛特被她的尖叫聲嚇了一大跳,她也開始尖叫。
夏洛特試著要擺脫纏住她的浴簾,但是她愈是掙扎,浴簾就纏得愈緊。
史卡莉嚇到快屁滾尿流了,她還看見白色陶瓷浴缸上面有一道像是血的液體正往排水孔流過去,她滿腦子都是電影「驚魂記」裡的女生在浴室被殺的畫面。她害怕地蜷縮在浴缸的一角,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她心想殺人兇手就快要給她致命一擊了吧。
然而那道紅色的液體只是她的口紅罷了,但是史卡莉是個不折不扣的凶殺案影迷,所以她的反應也很戲劇化。
接著,夏洛特掙脫了浴簾,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此時,達曼聽見浴室裡的騷動而衝了進來。他看見全身光溜溜的史卡莉正從浴缸裡走出來,卻沒看見蹲在馬桶上發抖的夏洛特。
「你跑進來這裡幹嘛啊?」史卡莉急急忙忙抓住一條浴巾蓋住身體。
「因為我聽到尖叫聲啊。」達曼不滿地抱怨。
他盡量讓眼神不要飄到史卡莉身上,不過這還真難,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沒有化妝、沒穿衣服、沒戴首飾的史卡莉,她現在真可算是徹頭徹尾的光溜溜,想必非常不舒服。
「我不是說你……是說她。」史卡莉氣呼呼地說。
「哪個她啊?」達曼問。
她指著夏洛特,但是達曼卻只看見馬桶。
「就她啊!」史卡莉脾氣暴躁地吼了出來。
「我啦。」夏洛特非常無助地對達曼說。
然後史卡莉終於明白達曼根本看不見夏洛特,於是她又開始尖叫,又無助又害怕地放聲尖叫,跑出了浴室。達曼被她這種古怪的行徑搞得一蹋糊塗,他決定不理她了,便走回珮楚拉的房間。
史卡莉跑進自己的房間,用力關上門,她跌跌撞撞抓起一件上頭有精細黑色繡花的紅色浴袍穿上,然後繼續跑進房間內的更衣室,用力關上更衣室的大門,以防那鬼魂來攻擊她。
這間更衣室布置的就像CBGB酒吧︵註16︶一樣,牆壁佈滿了詩詞、圖畫和歌詞的塗鴉,浴廁和梳妝台貼著樂團的貼紙。史卡莉在抽屜裡翻找著,她需要找到一些能對抗浴室惡魔的東西才行。
幾秒鐘過後,敲門聲傳來,她抓起了黑色塑膠十字架項鍊,像抓鬼者巴菲︵註17︶一樣用來對付魔鬼,隨後卻又聳聳肩。
「不行,得找個真正的十字架才有用!」說完後,她像丟小魚一樣把塑膠十字架丟到一堆十字架大海之中。
她抓起一個純銀十字架,跑到房間門前,再次擺出巴菲對抗吸血鬼的姿勢。
「妳想怎樣?」她對著門外大喊。
「妳看得見我。」夏洛特小聲地說。
「等一等,我想起妳是誰了。」史卡莉緊張地說著,將門稍微打開一點。
「真的嗎?」夏洛特沒想到她會認出她來,十分開心。
「妳就是死在學校裡的那個女生。」史卡莉說,「珮楚拉物理課的那個女生。」
「沒錯!就是我!」夏洛特大聲說著。沒想到她死掉後反而有人認出她來。
「那現在是怎樣?因為我那天對妳很惡劣,所以妳現在要來報仇嗎?」史卡莉非常不滿。
「才不是這樣。」夏洛特再三保證。
「還是因為我寫了一篇超爛的訃聞?」史卡莉把報紙從門縫遞了出去。
「我上報了喔!」夏洛特興奮地叫著。
她看到了那篇訃聞,緊張兮兮地讀了起來。然而她的人生卻只用幾行字就交代完畢,也沒有放照片,只看到一個寫著「圖片不存在」的框框。
=夏洛特,亞瑟豪森高中的學生
今日因小熊軟糖引起的可笑意外而死亡的告別式,將擇期舉行。=
「就這樣?」夏洛特非常沮喪。
「因為我沒時間弄清妳的生平事蹟。」史卡莉含糊帶過,她覺得現在沒必要告訴夏洛特告別式沒幾個人來,學生紀念冊上也沒有她的照片,也沒有人打電話到報社弔念她。
史卡莉不安地將門完全打開,手中的十字架依舊握得緊緊的。
「這可是真的十字架。」史卡莉很嚴肅地說著,彷彿她正對著銀行搶匪舉著手槍一樣。
「哇,我想耶穌的身高一定超級迷你,才能被釘在那個十字架上。」夏洛特說。
史卡莉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不是吸血鬼啦。」夏洛特說著,將史卡莉手上的十字架拿下來。
史卡莉呆呆地站在那裡,夏洛特逕自走進了房間,她四處看看,發現這裡到處都貼著懷舊老電影的海報,例如「哈洛與茂德」、「活死人之夜」、「黑店狂想曲」,海報與海報之間的牆面還掛著木框,框架上展示著超古怪的小雕像。黑色的桌子有著華麗的雕刻,上面擺了一張威廉.柏洛茲︵註18︶的《西藏生死書》有聲CD,桌面上還有插畫家愛德華.高栗所畫的葬禮禮儀師圖案。
「真是的,我怎麼覺得我應該活著,妳才應該死掉。」夏洛特一邊說,一邊看著史卡莉的蒐藏。
「命運總是不如人意。」史卡莉低聲抱怨。
雖然一切還是非常不可思議,但是史卡莉已經沒那麼恐懼了,她們兩個同時開口問問題。
「死掉後的感覺怎樣?」史卡莉問。
「當珮楚拉妹妹的感覺怎樣?」夏洛特問。
史卡莉聽到夏洛特的問題,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妳問這個問題不是認真的,對吧?」史卡莉問。
於是,夏洛特換了另一個比較適合現在氣氛的問題。「為什麼妳看得見我?生物應該看不見靈魂的啊。呃……小狗和嬰兒例外。」她說。
「我怎麼知道啊?」史卡莉沒好氣地回答。
「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才是。」夏洛特看看房間之後說,「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力量讓妳能看見我呢?」她仔細看著凱爾特族十字架,還有房間內到處亂放的歌德遺物,然後她走進了更衣室。
更衣室上方懸掛著一個復古吊燈,吊燈下垂著淚滴形狀的水晶;椅子上鋪著絨布坐墊,上面有著黑色小圓點圖案,但只要走近一瞧就會發現那些圖案是小小的骷髏頭。更衣室的門上有一片威尼斯古董鏡,還有一堆古董珠寶垂掛著。
更衣室裡有一大堆復古衣服、手提包、珠寶、圍巾,妳想得到的東西都有。大部分的衣飾都是黑色的,不過在一堆飾有圓形金屬片和蕾絲的衣物中,偶爾有會有一、兩件顏色鮮豔的衣物冒出頭來。這裡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高中女生的更衣室,比較像是前衛服飾店,或是充滿歌德龐克風樂團「德勒斯登娃娃」的華麗更衣間。
「我這樣還算保守的吧。」史卡莉發現夏洛特的眼神充滿對這些衣物的讚嘆,便這樣對她說。
史卡莉走過去拿起一件快要穿爛的「草莓彈簧刀」樂團T恤,然後穿上,下半身搭配格紋百褶裙和黑色內搭褲。
「這些東西,妳到底是從哪裡買來的?」夏洛特的口氣像媽媽責問小孩一樣。
「從可憐的受害者那裡得來的。」史卡莉沒好氣地回答,把夏洛特嚇了一跳。
「我暑假在﹃衣著思想﹄服飾店打工。」史卡莉知道自己剛剛的話嚇到了夏洛特,便一邊換衣服一邊解釋。
「這一件很好看。」夏洛特用手摸著一件飾有深藍金屬圓片的洋裝。
「妳也這麼覺得嗎?」史卡莉突然覺得很高興,但又馬上克制自己的情緒。「喔,那件馬馬虎虎啦。」
夏洛特趁史卡莉換衣服時,繼續翻看幾件黑色雪紡上衣、幾件顏色鮮豔的復古緊身上衣,還有一大堆T恤。
「說不定妳能看見我……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妳……嗯……很特別……或者之類的?」夏洛特吞吞吐吐地說著。
「又來了,你們大家對我都有成見。」史卡莉凶巴巴地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我只是覺得要是我可以找出其中原因,說不定有助於我……呃,去做一些我該做的事情。」夏洛特試著要安撫史卡莉的情緒。
「妳究竟為什麼會跑到我家來?妳可以去別的地方阿。」史卡莉覺得很疑惑。
「我來這裡是因為……妳姊姊。」夏洛特回答。
「那我不妨礙妳工作了……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右手邊!」史卡莉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我也不是死神啦。」夏洛特說。史卡莉很失望,她本來就希望姊姊可以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好吧……」史卡莉超級失望,「那妳為什麼不到演唱會後台去?或是回天堂去?或是到任何鬼地方去?該怎麼說才好,妳怎麼不到其他很酷的地方去啊?」她問,「妳正在浪費妳的……死後的歲月!」
「妳說我浪費時間是什麼意思?我剛剛看見珮楚拉舞會要穿的禮服了耶!」
「真的嗎※」史卡莉跳上跳下,假裝很興奮的樣子,「我羨慕得要命耶!」
「妳要和誰一起去?」夏洛特不想理會史卡莉那種討人厭的行徑。
「去哪?」史卡莉問。
「秋季舞會啊。」夏洛特都快抓狂了。
「要是妳有仔細留意的話——我和豪森高中那一大群沒腦袋的人不一樣。」史卡莉又氣呼呼地說。
夏洛特驚訝地倒退一步。
「妳知道嗎,妳看起來……妳的行為舉止一點都不像已經死掉了。」史卡莉從頭到腳打量了夏洛特一遍。「妳真是個做作鬼。」
夏洛特垂下頭,那種被掏空的感覺又回來了。
「真是太好了,我連死掉後都不能當個稱職的阿飄。」夏洛特一邊說,一邊往史卡莉鋪著血紅色綢緞床單的大床坐下。
「慢著,說不定我可以幫妳……呃,看起來更像個阿飄,要不要?」史卡莉說。
史卡莉抓住夏洛特的手臂,往浴室走去。
「請坐。」史卡莉用女主人的口吻對她說,並把她的身子往梳妝檯旁的馬桶上按下。她打開放置化妝品的抽屜,開始準備。
「妳在做什麼?」史卡莉在夏洛特身邊忙來忙去,夏洛特忍不住發問。
「妳需要特殊的化妝技巧。妳知道的,妳活著的日子太短,死去的年紀太年輕,屍體還是很稚嫩……」史卡莉一邊說,一邊在夏洛特旁邊放了一塊布,在布上方擺著要用的工具,好像外科醫師正準備動手術一樣。
「一句話就刺中三個痛處。」夏洛特口中雖然抱怨,身體卻還是往後靠了靠,讓史卡莉好好改造她。
史卡莉非常專心在準備,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改造夏洛特,她覺得自己是被賦予這項任務的人。她先用自己的臉當實驗,白色的肌膚上只擦了暗紅色脣膏,然後梳了梳黑色包柏頭,理了理完美的瀏海。她在臉上塗著白皙的粉餅,得到的結論是不需要浪費粉餅在夏洛特臉上,因為夏洛特沒化妝的臉都比她擦了粉餅還蒼白。
史卡莉仔細觀看夏洛特的臉部,開始幫她化妝。她把所有放在包包裡的化妝工具攤開來,這樣使用起來才方便。
真是專業。夏洛特心想,並用手把頭髮往後抓。
夏洛特還來不及想到任何問題要發問,便看見史卡莉用打火機燒著黑色眉筆尖端。可是每當她把眉筆接觸夏洛特冷冰冰的肌膚時,眉筆就結冰了。史卡莉決定要把打火機拿近一點,但是又怕會燒到夏洛特。
「別擔心,我現在已經無法燃燒了。」夏洛特告訴史卡莉。
於是,史卡莉一邊用眉筆幫夏洛特化妝,打火機也向噴火槍一樣同步燒著眉筆。
「妳難道……就是……不會有一點怕我嗎?」史卡莉正從一大堆眼影盤中挑出適合的顏色時,夏洛特這樣問她。她幫夏洛特畫上眼影,夏洛特一隻眼睛閉著,另一隻卻睜得好大。
「那妳難道不會有一點怕我嗎?」史卡莉反問。
「就是因為妳看起來不太怕我,我反而有一點害怕。」夏洛特說。
「嗯,我也是。」史卡莉嘴唇微微上揚,準備進行下一個步驟。
她從一個紫色的罐子裡舀出一團熱蠟,小心翼翼地塗在夏洛特的眉毛上,過了一會兒,史卡莉在熱蠟上面貼了一小塊布,按了按,再用力撕下。她很期待看到夏洛特痛的要命的表情,但是夏洛特連縮都沒縮一下。
「這就是死掉的好處。」夏洛特說完後,史卡莉點頭大笑。
史卡莉不只幫夏洛特化妝,還幫她弄了新髮型,而夏洛特非常享受這種待遇。對她來說最棒的莫過於,史卡莉和她相處時是真的很開心。夏洛特從小就是由法院指定的監護人養大的,她很少得到某人這樣真心的關照。
過了一會兒,史卡莉的古董時鐘響了,時鐘裡跑出一隻黑烏鴉,烏鴉並沒有發出「布穀」之類的叫聲,而是吹著喇叭發出「呼呼」的聲音。
夏洛特這才注意到時間,於是便起身離去。
「妳要去哪裡啊?我還沒弄好耶!」史卡莉在她身後大喊,她才剛化到一半。
「我要去宿舍會議,快遲到了——明天學校見!」夏洛特也大喊著回答她。
她在走廊上奔跑,途中還偷偷看了一眼躺在珮楚拉床上睡覺的達曼,達曼一附精疲力盡的模樣,剛剛兩人肯定經過一番激戰,而珮楚拉則繼續在用大頭針修改禮服的剪裁。
她跑出屋子,整個人像是馬克.萊登︵註19︶筆下的小女孩一樣——頭髮梳著直直的,不規則的眼線,暗紅色的口紅,還有深色指甲油——而且還在月光下飄蕩。
夏洛特加快腳步朝月光飄去,移向黑暗之中,下午出現的那一群黑鳥又在她頭頂上盤旋。
=宿舍會議?明天學校見?看來死掉之後的日子一點也不酷嘛!=史卡莉心想。她從臥室的窗戶往下看,夏洛特慢慢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不禁懷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等等!」她朝夏洛特大喊,但是夏洛特並沒有回應,她繼續往前,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這下可好了,我雖然可以看到阿飄,卻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史卡莉說完,用力關上窗戶。
註15:英文內褲與抽屜皆為drawers。
註16:位於美國紐約的一間酒吧,牆上亂七八糟的塗鴉為其特徵,所有樂團都將能在CBGB表演視
為榮耀。
註17:美國影集魔法奇兵BuffytheVampireSlayer的主角。
註18:WilliamBurroughs美國小說家。
註19:MarkRyden美國插畫家,其所畫出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但眼神憂鬱,亦邪亦正,散發出古怪的氛圍。
第一章 難道我是隱形人嗎?
唯一比遭人議論更糟糕的,便是無人議論。 ——王爾德
妳從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其實妳曾經想過,也在腦中排演過很多次,每一次妳都會幻想是在不同場景中發生的,但是在妳心裡,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會發生,因為這種美好的事情,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絕對不會輪到妳。
夏洛特.亞瑟大步穿越豪森高中的停車場,朝著校門口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這學期一定會和以前不同,這學期我一定會成為風雲人物。」一直以來,同學總是把她視為占用空間的東西,或是填充座位的物件,他們甚至替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