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踏進墓中,三人便不約而同打個哆嗦。
「呵,這兒可真是又冷又黑啊。」老二搓著手掌乾笑。
老三白了老二一眼:「廢話,你見過又暖又亮的墓不成?」
老二脖子一粗,剛要回口,老大制止道:「都別說了,辦事要緊。要是被桐靈派的人發現,咱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
「哦。」另外兩人老實應道,跟著老大手裡火摺子的光線,一步一試探地往裡走去。
過一陣子,老二又犯嘀咕:「這走廊怎麼這麼長……連個機關都沒有,真是怪了。」
他們三兄弟盜墓無數,專挑大的盜,什麼王陵公主陵,裡面的設置一個比一個複雜精巧。各種奇淫異術,他們早已見得多。而像這次如此「乖巧」的古墓,著實稀奇。
「也未必。」老大道,「說不定墓主人是信任桐靈派的本事,才不在墓裡多設防護。」
「說的也是……」
桐靈派,六大修仙門派之一,凡人對其幾多敬仰。這座將軍塚就是位於桐靈派的後山,相傳受到桐靈派的仙陣加護,尋常人壓根無從破陣進墓。
是以上千年來,將軍塚從未受到盜墓者的叨擾。
要不是先前他們湊巧在皇后陵中得到一把「據說」破陣無數的短劍,又湊巧它對這裡的陣法有效,砍開了一道缺口,他們也進不到墓中。
而這將軍塚裡埋葬的,聽說是前朝鼎盛時期的大將軍,風光赫赫地戰死沙場,獲得追封無數。
這麼個人物的墓,想來這次他們一定可以滿載而歸。
三兄弟越想越興奮,加快了腳步。終於,前方出現一道石門,門上光禿禿的,沒有繪畫沒有浮雕,只有左右兩隻小小的銅制獅頭,實在樸素。
仔細檢查過後,確定門上並無機關,老大便推開了門。突然,他手裡的火摺子滅了,周遭立時沉入一片漆黑。
「怎麼了?」漆黑中響起老二嚥口水的聲音。
沒有風,火摺子卻滅了,未免古怪。
「沒怎麼,我另點一根就是。」老大拿出新的火摺子,點了一根又一根,卻沒有一根點得著。這下連他也不禁變了臉色。
「到底怎麼回事啊?大哥……」老二揪住他的衣襬。
「吵什麼吵?」老三沒好氣地呸了聲,「沒用的傢伙,你就這出息!要不是對開機關有兩下子,真不想讓你這累贅跟著來。」
「老三,你做什麼?」聽見腳步聲,老大忙問。
「看不見就看不見,摸到什麼就是什麼唄。」
「不要胡來。」
「放心吧,裡面沒棺材。至少這個房裡沒有。」
之前,火摺子熄滅前的驚鴻一瞥,已看到門內是個寬敞的方正空間,門的正對面擺著一座羅漢榻,而左右兩邊牆下擱著許多東西。
沒看清都有些什麼東西,反正肯定不是棺材,那就多半是陪葬品。
「嘿,這次發了。」老三摩拳擦掌著摸黑往前。
老大正想叫他小心,忽然聽見「哎呀」一聲,跟著又是「撲通」一下,是落水聲。
「老三,你怎麼了?」老大不敢輕舉妄動,站在原地急聲問。
回答他的卻只有嘩啦啦的水聲。
「什麼人?」一聲冰冷的問話,自身後傳來。
兩人臉色慘白地轉身,愣在當場。
一個人,渾身散發著淡淡白光,也正是這光讓他們得以看清眼前的物事。
這人穿的是青底白衣,頭束髮冠,手提一柄長劍,看著年紀輕輕,卻給人一股凜冽的壓迫感。
再看,此人膚白如雪,劍眉星目,鼻挺唇薄,微抿的唇角稍顯刻板嚴厲。
這……如果是鬼,也未免太好看了些。瞧那一身白光,莫非是神仙下凡?
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那人說道:「桐靈派之地不得擅闖,還不速速離去?」
一聽,兩人立即明白,這人既非神亦非鬼,而是桐靈派的修仙士。
這可真是捉賊捉了個贓。兩人自知沒有與修仙士相抗的本事,齊齊跪下:「是是,我們錯了,請仙人恕罪,另外……」
想請仙人出手幫他們看看老三如何了,卻聽得身後一陣大笑。
回頭,只見老三在一面圓形的池子裡,手中高舉著一柄劍,得意道:「你們看,我找著什麼?寶劍,是寶劍啊。說不定就是大將軍用過的佩劍,那可值錢啦!」
老大老二默然不語。
有修仙士在此,他手裡那柄劍,即便真是價值連城的寶劍,他們也註定是帶不出去的。此外,老三現在的模樣更是教人無言,身上滿是猩紅的液體,再看整個池子裡的水,都是如此。
那竟像是……血池?
「別說了,你快出來。」老大低喝。
得意忘形的老三這才注意到這裡多出一個人,還不及反應,突然一聲慘叫。
其他人根本不知他發生什麼,只見他沒入池中,惟獨一隻手還舉著那柄劍露在水面上。而池裡的液體,竟像是沸騰了般地鼓著泡泡,看上去詭異之極。
老大老二目瞪口呆,嚇得連救人也忘了。
泠霄眉頭微蹙,握劍的手緊了緊,正要去救人,卻見那柄劍徐徐上升,整個劍身都露了出來,直立在水面上。
好一把寒光凌厲、貫雲欺霜的三尺長劍。
而那隻拿劍的手,業已鬆開,沉入水裡。
紅色的煙霧,一絲一縷自劍尖流溢而出,往四下蔓延開來。
「退後。」泠霄將那呆怔的兩人神智喚回,同時一手結印,在長劍四周設下屏陣,防止紅煙繼續擴散。
還不確定那煙是否有毒,總之小心為上。
見紅煙暫時被困在陣內,泠霄飛快思忖。那柄劍有什麼名堂?這血池又是怎麼回事?
他對將軍塚知之甚少。雖然一直受到桐靈派陣法庇護,但其實對桐靈派的弟子而言,這裡卻是個禁地,不得任何人入內。
要不是先前感覺到陣法遭人破壞,長老令他過來查看,他也不會在此。
突然,「啪嚓」一聲悶響,泠霄微微一震。屏陣被破!
滾滾紅煙,自劍尖而起,向四周呼嘯而散。當紅煙掠過,頓時有徹骨的寒意自腳趾竄至頭頂。
修為如泠霄,也幾乎打個寒顫。另外兩人則乾脆昏死過去。
只這一瞬,隨即紅煙散去,人也回復正常。
泠霄抬眼看去,卻不見了那柄劍,而多出一個人……
墨藍色的長袍,袍外似罩了一層薄紗,衣袂上繡的祥雲紋輕輕飄動。烏絲瀑懸,髮間透出隱隱紅光。眉如劍鋒,目如星芒,微微上挑的唇角像是含著笑意,溫潤從容。
豐神俊朗,貴氣凜然。泠霄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這般的鬼魅。
會不會正是這將軍塚的主人?
這時,對方的目光已然對上泠霄的臉,剎那間,唇邊的笑意無限舒展。
「赭落,你回來了。」低沉的嗓音,溫潤如其人。
泠霄不解其意,突然感到額上冰涼,微微睜大的眼睛裡,映著一副蒼白瘦削的下顎。
是那鬼魅,他竟……竟吻了他的額?
不假思索,便是一掌擊出。掌心貫著雷電,若是尋常鬼魅挨了這一掌,便離魂飛魄散不遠矣。
卻就如襲來時一般迅如雷電,當泠霄擊出這掌的下一瞬,那人已退回原處。
如履平地般駐足於水面上,那人歪著頭,笑得有些無奈,卻又顯得頗愉悅。
「赭落,你不記得我了?」他問,一雙修長的眼眸微瞇著凝視泠霄。
那眼神,不知怎的,令泠霄感到胸口陣陣虛悶。十幾年靜心修仙問道,泠霄從未接觸過所以並不知道,這樣的眼神。
總之,他不喜歡這眼神,也不喜歡那一口一聲的『赭落』,面無表情道:「我是泠霄。」話音剛落,猛然驚覺那兩個字聽來有些耳熟。
赭落——不正是那位將軍的名字?如此說來,面前這鬼魅並非將軍塚的主人?
「你是何人?」泠霄冷聲問,凝神再次將對方端詳一遍,這才發現,對方的臉,竟也莫名熟悉,似曾相識。
「我是?」那人淡淡一笑,黑眸中柔情似水,彷彿可以溢了出來。
「赭落,我是紹玄啊。」
※ ※ ※ ※
紹玄,前朝澤乾帝時期,最得皇上歡喜的十三皇子,從小便聰明靈巧、知書達禮,長大後更通領文韜武略。
世人都說,若不是十三皇子太過不拘小節、浪蕩不羈,不但經常私自出宮,遊玩花街柳巷,而且花錢如流水,心血來潮時甚至派遣手下到街上大肆散財,弄得皇帝也沒有辦法。要不然,哪裡輪得到二皇子繼位稱帝。
不過,紹玄在民間的人氣頗高。冷酷多疑的二皇子稱帝之前,剷除了多少皇兄弟,剩下幾個也都是他手裡的傀儡。惟獨對紹玄,他控制不了,也動不得,再看紹玄反正無心問政,最後便封了他一個「玄千歲」,任他逍遙自在去。
澤乾帝彌留之時,曾聽信讒言,派人在天下四處尋覓、又在宮中煉製仙丹,想求得長生不老。
桐靈派的掌門紱疏曾被找去相助煉丹,但他只是規勸澤乾帝,生死有命,若天命已盡,便是天子也無力回天。
他這番諫言,卻令一心求生的澤乾帝聞之大怒,直罵桐靈派妄稱六大修仙門派之一,根本只是無能的邪門歪教。
那時候,皇上的近衛軍已開拔至桐靈派山腳下,勢要將桐靈派連根剷除。
最後時刻,便是紹玄去找澤乾帝。無人知曉紹玄說了什麼,總之,澤乾帝就此撤銷剿滅桐靈派的命令。而後紹玄還到天牢中迎出紱疏,並親自護送回桐靈派。
因這一役,紹玄於桐靈派,可謂有再世之恩。
紱疏回到派中後便說了,自此往後,桐靈派弟子都得以敬重掌門的態度,敬重這位仁義如山的十三皇子。
便是過去千年,後人見了,也得敬稱一聲「玄千歲」。
此刻,這位豐神如玉的玄千歲,就在桐靈派的供奉堂中。房裡,三面牆壁上懸掛著歷代掌門畫像。這其中唯有一個例外,也是先前泠霄覺得他似曾相識的緣由。
站在自己的畫像前,紹玄莞爾一笑,轉身對眾人頷首:「有勞諸位費心了,多謝。」
這謝,自然不是謝桐靈派將他的畫像掛在這裡,而是謝桐靈派遵照諾言,一直庇護著後山的將軍塚。
五位長老連忙客氣道這是應該的,然後,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了,互相交換著眼神。
先前感覺到將軍塚的異狀,清長老便指示泠霄前去查看,後想想,總有些不放心,便又指派了幾名弟子過去協助。
未曾想,賊子捉了,還帶回一個金枝玉葉的鬼王爺。
當初將軍塚落戶於此,是紱疏掌教時候的事。與紹玄做了約定、並在塚外設下護陣的也是紱疏。
紱疏羽化登仙之後,弟子們仍然依諾守護將軍塚,也不曾細問究竟。
而現如今,將軍塚的護陣已破,然後出來一個活蹦亂跳的玄千歲……這該如何處理,紱疏沒有留下指示。
現任掌門蘭羅又常年雲遊在外,即便代為掌教的幾位長老要尋他,也要費一番功夫,還未必請得回來。
「玄千歲在塚內……靜修多年,晚輩們盡皆不知,實在慚愧。」清長老道。他是五長老中的大師兄,外表看似三四十歲,真實年齡則未可知。
可惜在這位真正「千歲」的鬼王爺面前,他們這幾個長老的輩份也不知低到哪裡,加上師訓教導,更要對其禮敬待之。
「不知者無罪。」紹玄笑道,「告訴我,已過去多少年了。」
他所說的,必然是指從將軍塚落成之後算起。清長老答道:「千年有餘。」
「哦。」紹玄似乎怔了一怔,「千年了,那天旌王朝可還在?」
「這……」
「但說無妨。」
「七百年前,天旌便已由倚風取而代之。」
「滅了麼?滅了也罷。」出乎眾人意料,紹玄對此看得很開。
清長老與其他幾位長老會意,傾身道:「不知玄千歲還有何吩咐?若是……山腳下便有一座聖光寺,若玄千歲有意,晚輩便請靜韜大師前來為您超……超渡。」
雖不知道紹玄是為何留在將軍塚裡長達千年,現在的他終究已不是活人之身,不該長期滯留凡間。
生死輪迴,天道尋常,誰也不例外。
假如紹玄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要力所能及,他們自當鼎力相助。而若沒有,那便送他最後一程,也算盡了仁義。
「超渡?哈哈哈!」紹玄朗笑,擺了擺手,「不必了,我豈是你們超渡得了的。」
眾人被他說得疑惑,也不知該從何問起。
其實,貴為前朝王爺卻沒有任何死亡記載的紹玄,驟然在將軍塚現身,本就是個謎團。加上那血池,還有將軍塚的正主……
真是無從發問,想問還怕冒犯了這位鬼王爺。
他們不問,紹玄也不多說,踱步走到供台前,見臺上放著三盞酒盅,便拿起來聞了聞,倒還挺香。
嘗了一口,卻清淡無味,他遺憾地嘖嘖舌,將酒盅放下了。
那本是供奉給祖師爺們的祭酒,是萬萬動不得的。偏生紹玄喝也喝了,訓又訓他不得,幾位長老只有暗自歎息。
見長老們不吭聲,旁邊幾個弟子縱然不忿,也只能忍了下來。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紹玄掃視一圈眾人臉色,挑眉,「其實我與桐靈派結緣,本是無心插柳,你們不必太過在意。今後,你們只管修你們的仙,我就安心做我的鬼。不過,你們在前山,我在後山,算是鄰居,理該互相照應。我那『住所』太大,一個人不好打理。我看你們人這麼多,不知道方不方便借個人給我,每天去幫我掃掃地什麼的?」
「方便,方便。」長老們連忙應聲。這要求實在沒什麼不方便的。
「那便多謝了。」紹玄略一頷首,視線滑向長老們身後,眼神裡的戲謔瞬間消失,變得柔和許多。
跟著他的視線望去,就是泠霄站在那裡,臉上是一貫的肅穆清冷。他也看著紹玄,眼中毫無情緒,就如從前看著那張畫像時。
紹玄,玄千歲,在他看來,亦不過是個畫上的亡人。
一陣沉默過後,清長老道:「便由泠霄前去,不知玄千歲意下如何?」問雖這樣問,其實紹玄的意思誰看不出來。
聽說紹玄曾叫泠霄「赭落」,而真正的赭落將軍早已亡故,就是說,泠霄可能是赭落的轉世。
若是如此,那麼赭落、與魂落赭落墓塚內的紹玄,兩人的淵源便是千年前就有了的,輪不到他們置喙。
「好。」紹玄滿意點頭,「便這樣辦,我走了。」
「這就回去了?要不要晚輩安排弟子帶玄千歲在這裡走走瞧瞧?」清長老客套道。
「不了。」
紹玄深邃地笑,「到底是修仙清淨之地,我在這裡,你們不覺得不舒服,我也渾身不適。」
他說得直白,又是事實,長老們無奈訕笑,拱手:「恭送玄千歲。」
「嗯。」
紹玄走向門口,經過泠霄面前,停了下來,星眸裡風生水起,似有千言萬語說不盡,終只是淡淡一笑,「明天見。」
泠霄面無表情:「恭送玄千歲。」
紹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但仍是笑著點點頭,離去。
※ ※ ※ ※
「泠霄,我這樣安排,你可有異議?」清長老問道。
先前只想遂了紹玄的意,卻沒有問過泠霄的意思。若是泠霄不願,他也不能勉強,只是要煩惱該如何向紹玄解釋。
「沒有。」泠霄的答覆倒也不出清長老意料。
看著泠霄長大,他很了解,泠霄是生來便適合修仙的人,資質奇佳,又對自己十分嚴格,不會受外界因素所擾。
在他心裡只有修仙,沒有人情世故。旁人或覺得他冷酷嚴厲,但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而言,他還算好講話。
「那便有勞你了,你先下去歇歇吧。」
「是。」
泠霄離開,另外幾個弟子也一道離開。其中兩名弟子追上泠霄,你一言我一語:「那玄千歲委實狂妄啊,竟讓修仙士去給他……千歲千歲,就算萬歲他也只是亡魂一縷嘛。」
「而且我總覺得,他身上隱隱發出一股詭氣。若長時間和他在一起,恐怕對我們的修行大為不利……唉,驅除妖邪本是我們應做之事,怎麼倒服侍起一個鬼魅來了?」
「就是,泠霄師叔,你就不覺得不快麼?為什麼不拒絕呢?」
當初泠霄是由掌門蘭羅親自領進門,並直接收入座下,作為繼位弟子,身分上可與幾位長老平起平坐。那些輩份最低的弟子,甚至得稱他為「太師叔」。
不過真論年紀,其實很多弟子都比泠霄年長,大家便約定俗成,只叫一聲「師叔」以示尊敬。
「是啊,這種雜活,讓那些新進門派的小弟子去做不就好了?」
泠霄忽然停下腳步。兩人頓時噤聲,等著泠霄將會怎麼說。
「無妨。」卻也只是這樣一句。
看著泠霄闊步離去的身影,兩人縮縮脖子。
「唉,師叔還是這麼不理人。將來若繼任掌門,大夥要有得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