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結婚前日
＜2月29日＞
好久沒有進到爸爸的房間了。還沒開燈，就先聞到爸爸的氣味。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爸爸的味道漸行漸遠。我曾有過喜歡嗅聞爸爸氣味的年幼時期，也經歷過討厭爸爸味道的叛逆期，有著即使就在身旁、也懷念著爸爸味道的日子。
媽媽過世後，有一段時間，我會打掃爸爸的房間。
「我不想成為妳的負擔。今天開始由我自己來打掃吧。年紀大了，打掃也是一種生活趣味呢。」
某天，爸爸表示要自己清理房間，還買了一台功能不怎樣的小型吸塵器。那台吸塵器現在就躺在書桌旁，電線全部被抽了出來，捲成圓形的線圈，透明的集塵區累積了些許灰塵。偶而，我仍不時地打掃爸爸的房間，看來他還是會自己使用吸塵器呢。
書桌上有一台黑色筆記型電腦。從年輕時就喜歡閱讀和寫作的爸爸，總是神祕地坐在書桌前打電腦。看著已經成了古董的筆電……還有他買回來的吸塵器、書桌前的椅子，都充滿著歲月的斑駁感，不禁令我唏噓。
每當想起爸爸，大部分都是他敲打著鍵盤的模樣。爸爸敲擊鍵盤的聲音特別響亮。噠噠噠，有時連房外都聽得到。
「我在當兵的時候學會了打字。那時，會在打字機上放10張白紙和9張複寫紙，手指要非常用力地敲打鍵盤，才能一次印出10張相同的內容。」
有一次我和爸爸去圖書館，旁邊的人因為爸爸打字聲音過大而提出抗議，回家後，爸爸自顧自地對我解釋，還帶著些許的難為情。
爸爸敲擊鍵盤的聲音，對我而言，是他在我身邊的信號。只要聽到鍵盤的聲音，我就會感到莫名心安，就像他永遠會在那裡陪著我一樣。
爸爸自行打掃的房間，總還是會留下一些灰塵在角落，地板上也有散落的頭髮，老舊鬆脫的衣架也隨手亂掛。當我問他：「這樣有算是打掃好了嗎？」他總是狡猾地笑一笑，回答：「對呀！打掃好了。這樣比較自在嘛」。
爸爸打造了專屬於他自己的天地，而專屬於爸爸的味道也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在我不知道的時刻、上班的地方、通勤的路途、晚上貪杯的心情，還有打開筆電打字的背影……全都是從這個地方散發而來。當我可以逐漸理解這種味道時，卻也到了無法率直表達心意的年紀了。
此時，爸爸正在社區的某間啤酒屋，和朋友們喝一杯。
「喂！不要再講廢話了，現在就出來陪我喝酒。我今天不喝醉，絕對睡不著。明天就要嫁女兒了，我請客！」
爸爸就這樣一通一通打著電話，幾乎把所有朋友都叫上一遍，還不到傍晚就出門了。
家裡異常安靜。
爸爸在牆上日曆的「29」上畫了好幾個紅色圓圈。今天是2月28日，明天，我就要結婚了。爸爸的氣味和敲打鍵盤的聲音、身上逐漸增加的皺紋，也都將離我遠去。
好像應該要對爸爸說些話的，不管是什麼都好，但該說什麼呢？想說的話千頭萬緒，真正開口卻又很尷尬。不，是越來越尷尬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與爸爸拉開了距離。明明他就在我身邊，明明心中總有千言萬語。
於是我打開爸爸的筆記型電腦，按下電源鍵。因為機器老舊，開機耗費不少時間。
當我把手輕放在鍵盤上，感受到爸爸的溫度。使用頻率較高的按鍵變得搖晃，尤其是「G」和「Y」鍵幾乎已經鬆脫。究竟打了些什麼，需要用到如此大量的「G」和「Y」呢？
難道是因為我的名字嗎？當我這樣想時，電腦終於進入作業系統。桌面意外地乾淨。少數幾個資料夾中，「家庭照片」引起我的注意，不自覺點選開啟。
最近十幾年我們一家人拍的照片，全部以時間順序整理好，似乎沒有任何遺漏。
或許這台電腦對爸爸來說，就是一間儲藏記憶的倉庫。當倉庫逐漸被填滿的同時，生命也隨著歲月老去。就像人們不定期整理倉庫裡的物品一樣，爸爸也不時從中回顧、檢視著自己的人生。
接著，我看到名為「信」的資料夾。爸爸從未與人有書信上的往來，畢竟電子郵件和通訊軟體當道，爸爸和我也常以手機簡訊聯繫。
按耐不住好奇心，我將滑鼠的游標移到資料夾上。雖然明知道只要一打開這個資料夾，就如同侵犯了父親的隱私，但又對爸爸充滿神祕的生活有著無盡好奇。於是，我的好奇心戰勝了矛盾不安的罪惡感。
資料夾裡的檔案整齊，從很久以前的日期，一目了然地排列至最近。
第一個檔案的建立日期是在10年前，大概就是爸爸買下這台電腦的時候吧。當時他打開紙箱向我炫耀新電腦的模樣還歷歷在目，我好像還責怪了爸爸怎麼只買自己的，便吵著他也替我買一台新電腦。
原本為了給爸爸留下最後一封信，我來到他的房間。現在，暫時忘卻最初的目的，我開始閱讀爸爸這10年來寫下的信。
才看了兩行，我的心就不斷往下沉。
第2章 相信妳直到最後的人
＜女兒的大便＞
空中吹著涼爽的風，大約就在那個時候。
伴隨著「咚」的一聲，大便掉在地上。沒錯，是「咚」的一聲。
圓圓的一球大便「咚」地掉了下來。
體積不算小，所以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這麼久了，沒想到我還記得如此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那球大便具有生命，還是地面傾斜……當它掉落後，依然緩緩地移動著。
滾呀滾，滾呀滾……
一公尺還是兩公尺？不對，應該是介於兩者之間。它就在灰白色沙塵上滾動著，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那一定是個雨後放晴的早晨。
沒錯。
妳知道嗎？雨後放晴的早晨，當大量潮濕的水氣完全消散，地面會有一層乾淨俐落的沙塵，妳明白那種感覺嗎？
是的，乾淨俐落。這樣的形容恰到好處。地上的沙塵透出微光，似乎吃下肚也不用擔心。
而那球大便就是裹滿了這樣的沙塵。
我忽然想起以前和妳去麵包店看到的甜甜圈。
有一種和乒乓球差不多大的球形甜甜圈，全身裹滿了糖粉。
總而言之，那時就是有一球大便掉落地上，不斷向前滾，直到裹滿了灰白色的沙塵，才停了下來。
涼爽的風依然吹拂。應該是春天吧？大概是那樣沒錯。涼爽的天空，吹著清新的風。
大便的味道也被那股清爽，挾帶到松樹的枝頭上，消失不見。
「唉唷，天哪！」
我用手捏住鼻子，停止呼吸，
還用手誇張地不斷搧著風。
當時爸爸的臉色肯定很難看吧？
這時候，妳開口了。
「爸爸怎麼這樣？我的大便很臭嗎？」
那時，妳用那種「難道爸爸真的覺得我的大便很臭」的表情，凝視著我好一會兒。
現在，讓我來告訴妳吧。
如果那個春天早晨的涼風沒有將我女兒的大便味道全部吹散，我會說，我女兒的大便是全世界最香的……
妳的大便一點也不臭。
以爸爸的立場來說，這世界上唯一不髒的大便，就是妳的了。
爸爸總是很忙，連妳出生那天也一樣。
我連妳和妳母親的出院手續都沒能完成，就出差去了。
所有的事情只好拜託妳奶奶，一個人埋首於工作。
陪伴妳一起成長的時光也不多。
大概是這樣的原因，爸爸總是想念著妳的味道。
所有從妳身上散發出來的，我都喜歡，
當然大便的味道，也包含在內。
那天也是如此。
妳突然驚慌失措地喊著「便便、便便」，我只好將妳抱到附近的空地。
當我正打算聞一下自己女兒的大便，可惡的風就把味道全部帶走了。
為了捉弄妳，我故意露出扭曲的表情，
一邊說「唉唷，天哪！好臭」，一邊捉弄妳。
「我的大便很臭嗎？」
我始終無法忘懷這句話，這是所有妳對我說的話當中，在我腦海停留最久的一句。
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從這句話，我感受到妳對我的無限信任。
因為只有爸爸，才會接受女兒的所有。
即使全世界都離棄我，只有爸爸絕對不行！
即使全世界都懷疑我，只有爸爸絕對不行！
即使全世界都討厭我，只有爸爸絕對不行！
即使全世界都背叛我，只有爸爸絕對不行！
即使全世界讓我傷心，只有爸爸絕對不行！
「爸爸絕不能丟下我……絕對不行。」
妳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就是如此。
從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違背妳對我如此重大的期待。我絕對不會背叛我的女兒。
不會讓妳因為我而難過。
不會讓妳因為我而感到疲憊、辛苦。
爸爸是妳心中永遠的最後碉堡。
爸爸是
相信妳直到最後的人。
＜可是啊，女兒＞
我有一件心事。
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妳，卻有一件事情過不去。
那就是「死亡」。
爸爸的年紀比妳大許多，想必會比妳先走吧？
這就說是命運。
無論再怎麼努力，妳也無法追上爸爸，我們只會越離越遠。
不是嗎？這就是所謂的人生。
沒錯，我會比妳先死去。
想到這裡，我又產生了一個煩惱。
爸爸曾經說過，我不願妳的人生有任何不幸的事發生。
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爸爸的死，對於非常孝順、重視爸爸的妳而言，肯定是極大的痛苦吧？
想到這裡，我的腦袋就變得一片空白。
如果我比妳先死去的話，不就打破了我對妳的承諾嗎？
怎麼辦？難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必須撐下去，直到妳耗盡自己的生命，我才能死去嗎？
我對於死亡的恐懼，其實是來自於─妳會因為我的死去而感到悲傷。
這才是主要的原因。
所以，我一開始想要的是某種「沒有死亡的離別」。
畢竟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離別，比死亡更令人痛苦的了。
我想去到妳無法抵達的地方，永遠住在那裡。一個妳絕對沒辦法跟來的地方，然後在那裡孤獨終老。
我思考了很久。非洲、阿拉斯加、南美洲、印度的某個小村落……完全與外界斷絕聯繫的地方，就算我死了，妳也不會知道。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永遠駐留在妳心中，而妳也只會記得我生前的樣子，不斷等待著我的消息。
然而，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死去，而妳終究會得知。
持續隱瞞我的死訊，讓我永遠活在妳心中，實際上是個荒誕無稽的想法。但，我還是不免會有這些自私的念頭。
「女兒呀！妳一定要健康快樂。爸爸可能再也不回來了。我要去妳絕對找不到的地方，成為當地的奉獻志工，然後在那裡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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