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 of Ireland)座落於都柏林市中心附近,正對面就是梅瑞恩廣場(Merrion Square)一片廣闊的綠意,裡面有鋪設完善的步道、花床、還有一叢叢修剪整齊的灌木。從梅瑞恩廣場望去,可以看見國家畫廊古板而制式的正面——這是一棟沉重的灰色岩石大廈,有著低矮的門廊和四根短而結實的門柱。畫廊屋頂有個木頭與玻璃構成的奇異結構,從街上幾乎看不見。這個結構顯然是後來加蓋的,四四方方的很實用,跟國家畫廊那個十九世紀喬治王朝時代風格的門面很不搭調。畫廊裡有些員工把這個加蓋的結構稱之為「閣樓」。
長期以來,這個閣樓就是畫廊中兩位修復師的活動領域,在這個工作室裡,他們為老舊或受損畫作清洗、修補。畫廊有運貨電梯可達閣樓,但兩位修復師通常都是爬過一道老舊的大理石螺旋式樓梯,來到一處黑暗的平臺,通往一扇牢固的金屬門。室內採光明亮,即使在陰天亦然,陽光從位於三面牆高處那一大片大窗透入,多年來濺出的顏料在水泥地板留下痕跡。整個工作室很寬敞,裡頭放著一張同樣濺著顏料的大桌子,還有三張結實的畫架,一個雙筒顯微鏡架設在一具有輪子的三腳架上,以及幾盞強光燈。角落裡有個高高的金屬櫥,裡頭放著瓶瓶罐罐,有各種溶劑、凡尼斯(varnishes)、亮漆、油等。另一個比較小的木製抽屜櫥,裡面的抽屜寬而淺,就是在多年前牙醫診所裡會見到的那種,裡面放著幾十個修復師的小管顏料、尖頭畫筆,還有一套各色各樣的不鏽鋼工具。各種受損程度不等的畫作——成片剝落、撕破、裂開、整片發霉的——抵著牆面而立。其中一幅英格蘭貴族的肖像,中央有個成三角形的撕痕,兩邊裂口各兩吋,是一名警衛後退時撞到了架著相機的三腳架而造成的。另一件小小的木板畫躺在桌上,是義大利十六世紀的聖母像,因為早年一次不當的修復而斑駁發黑。
這是一九九○年八月,瑟吉歐.班納戴提(Sergio Benedetti)過去十三年都任職於國家畫廊的修復工作室,另一名同事安德魯.奧康諾(Andrew O’Connor)是畫廊的主任修復師。班納戴提當時四十七歲,已婚,有兩個小孩。他有份收入低、卻至少穩定的工作,然而這陣子,他有時會愈來愈不滿足於自己的事業成就。他感覺自己註定要做些大事的,要在藝術界揚名,然而歲月來了又去,他卻沒碰上什麼好機會。偶爾他會覺得在愛爾蘭的生活近似放逐,這塊土地位於藝術世界的遙遠邊陲。他想念義大利,常常想得好厲害。他是在義大利展開事業的,為油畫和溼壁畫做修復工作,但是義大利的官僚系統、酬勞總是一延再延,還有不停尋找工作的壓力,最終擊垮了他。
為了補貼他在國家畫廊的薪水,班納戴提不時會接一些外頭的工作,這是他和畫廊館長達成的默契。畫廊同時有個政策,每星期四上午會打開大門,為一般民眾送上門來的各式各樣藝術品提供免費估價。這些東西大半不值錢,但班納戴提樂在其中,也很高興能脫離平日一成不變的例行工作。
在這個八月的星期四上午,班納戴提有個約,要去館外看幾幅畫。這個約是由畫廊的新任助理館長布萊恩.甘迺迪(Brian Kennedy)幫他安排的。甘迺迪熟識的一位聖伊納爵會院(St. Ignatius Residence,院內住了十四名耶穌會神父)的院長幾個月前問他,有沒有可能替幾幅畫做清洗工作。當時甘迺迪忙著新職的種種瑣事,直到最近院長又打電話來講了一次,他才著手開始進行。
那個供耶穌會修士們住宿的會院座落於下李森街(Lower Leeson Street),從畫廊走過去只要十分鐘。班納戴提和甘迺迪在上午過了一半時出發,天氣晴朗溫暖。他們並肩走著,兩人的外表恰成鮮明的對比——甘迺迪穿著一套深色西裝,高而瘦,約二十多歲,臉上戴著角框眼鏡,一張像鳥的臉;而班納戴提則穿著燈芯絨長褲和棉襯衫,個子矮些、胖壯些,隨著中年到來,五官也顯得更沉重。甘迺迪有種青春的活力感,聰明而有雄心,但態度友善可親;而班納戴提則比較陰鬱。儘管兩人截然不同,但班納戴提很高興與這位年輕人為伴。
在通往下李森街的路上,甘迺迪提起他曾拜訪過那個耶穌會的住宿會院。院長諾爾.巴柏神父(Father Noel Barber)編過一本學術期刊,甘迺迪在裡頭發表過幾篇文章。他記得那個會院裡有半打畫作,都是宗教主題的作品。「一些模仿古典大師的不高明仿作。」他告訴班納戴提,「就是你在很多愛爾蘭宗教會院裡會看到的那種。他們有一幅掛在接待廳的畫,我想可能滿不錯的。」
他們走過聖史蒂芬綠地(St. Stephen’s Green),轉入下李森街,這條安靜、保存完整的大街,兩旁排列著喬治王朝風格的古老連棟住宅,以磚石建成,每棟樓高四層。下李森街三十五號漆成了鮮藍色,窗裡掛著蕾絲窗簾。諾爾.巴柏神父出來招呼班納戴提和甘迺迪,把他們迎進門。他解釋這棟房子正在清理並整修——掀起舊地毯,擦亮地板,粉刷牆壁;已經取下了所有畫作,搬到了二樓的圖書室,於是帶著他們上樓。
圖書室是個鄰街的大房間,裡頭排滿了書籍。班納戴提看到七八幅大小各異的畫靠著書架而立。他的雙眼立刻被最大那幅、裱著金色外框的畫作吸引。他瞪著那幅畫好久,然後才逼自己移開視線去看其他作品。他在每幅畫前面跪下,雙眼觀察著種種細節,但心思卻仍縈繞在那幅金色外框的大畫上。他看到了幾幅平凡無奇的二十世紀初愛爾蘭畫作,還有一幅義大利的作品,可能是十六世紀的,不過手法粗樸笨拙。全都是垃圾,他心中暗想。他沒有置評,聽到身後的甘迺迪和巴柏神父正在交談。
最後,他把注意力轉向那幅大畫。看起來很暗,整個表面蒙上了一層塵埃、油脂、煤灰,變得朦朧不清。表層的畫面保護油已經轉成黃褐色,使得畫中人物的臉部和手部皮膚都帶著一種煙草般的色調。基督所穿的袍子已經轉成枯葉般的顏色,不過在班納戴提看來,去掉灰塵和畫面保護油之後,那件袍子的顏色很可能是珊瑚紅。他看得出外框裡的畫布已經有點鬆弛,判斷這幅畫至少有一世紀沒有清洗或加襯底畫布了。
他湊近那幅畫,蹲下身子,臉湊在畫布前緩緩移動。這一定是十七世紀的作品,他心想。畫面上的皸裂紋,也就是極細的裂紋所形成的網路,正是他心目中近四個世紀前的作品該有的模樣。總的說來,這幅畫的品相1看起來相當好。他看得出只有少數地方的畫面稍有凹點或剝落,最糟糕的區域是畫布右端,第二名士兵的背部。但幾個人的臉部和手部及周圍重要區域,似乎都毫無損傷。
他審視著基督和猶大的臉,他們的雙眼和耳朵,還有手部的細節。這幅畫有可能是嗎?他問自己。他伸手以指腹輕觸畫的表面,感覺一下畫的肌理,還有畫布微微的彈性。班納戴提心想,如果不是他畫的,那就是最上乘的仿作了。
班納戴提站起身,轉向正沉默觀察著他的甘迺迪和巴柏神父。「所有的畫作裡,」班納戴提盡量不帶感情地說,「這幅肯定是最好的。如果你願意的話,為了更進一步了解,我們應該把它帶回畫廊清洗修整。」他說完又聳了聳肩。
巴柏神父報以微笑。「喔,是啊。」他說。「我們也一直認為這幅是全院最好的作品。」
「很好的模仿作品,」甘迺迪點點頭補充。
巴柏神父說,這幅畫掛在餐室裡很多年,餐室的天花板很高,有個燒煤的老火爐,還有幾扇面對著後院的大窗子。一直到近年,他們才將畫移到前面的接待廳。
班納戴提說,他會安排人手來取這幅畫。他告訴巴柏神父,修復這麼大一幅畫,通常得花大概三到四個月。但他平常還有畫廊裡的分內工作要忙,所以花的時間一定會更長。
「你估計要多久?」巴柏神父問。
「可能要六個月到八個月,」班納戴提說。「沒法兒說得準。我想在開始清洗之前,應該要先更換襯底畫布,之後我才比較能掌握狀況。」
巴柏神父是個小個子,一身打理得整整齊齊,四十多歲,有一雙活潑而睿智的眼睛。他似乎對修復過程很好奇,問了班納戴提好幾個問題,班納戴提都禮貌而簡短地回答了。他們都沒提到會院裡的其他畫作,也沒提到班納戴提的酬勞。在那一刻,酬勞是班納戴提最不關心的事情。他唯一想的就是把這幅畫搬到修復工作室裡,好讓他仔細研究種種細節。
回畫廊的路上,布萊恩.甘迺迪注意到班納戴提的舉止有了變化。自從離開那個耶穌會的會院之後,他就沒說過一個字,而且他的步伐迅速而堅定。
「瑟吉歐,怎麼回事?」甘迺迪問。
「那幅畫可能很重要,遠遠超過他們所想的,」班納戴提回答。
「怎麼說?你認為那幅畫是什麼來頭?」
「我想可能是卡拉瓦喬的作品。」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甘迺迪說,不過他看得出班納戴提根本沒有說笑的心情。甘迺迪有藝術史的博士學位,但他主要的研究領域是二十世紀愛爾蘭藝術和藝術政策。調到國家畫廊前,他是在愛爾蘭政府的美術部服務。他明白班納戴提剛剛提出的那個猜測非同小可。但他覺得這似乎很荒謬。
「好吧,」甘迺迪說,「我想我們得盡快跟雷蒙談談。」
※※※
雷蒙就是雷蒙.克維尼(Raymond Keaveney),愛爾蘭國家畫廊的館長。自從十一年前克維尼來這個畫廊當無酬的實習研究員開始,班納戴提就認識他了。當時班納戴提才來愛爾蘭兩年,幾乎不會講英語。克維尼曾到羅馬研讀藝術史,而且讓班納戴提鬆了一大口氣的是,他會講義大利語,所以他們可以用班納戴提的母語交談。
克維尼在這個人員不多的畫廊中一路升職,成為館長是一年半前的事情。現在他的辦公室位於二樓,是個寬敞的大房間,裡面陳設著暗色的沉重古董文物。他的身材瘦而結實,五官鮮明,一頭捲曲的灰髮很長,蓋過雙耳,長及衣領。他很容易激動,某些畫廊員工覺得他像隻雄雞。
班納戴提和甘迺迪走進門時,克維尼正坐在辦公桌後方。甘迺迪告訴他有關今天上午到耶穌會那個會院的拜訪。他毫不浪費時間,立刻切入正題。「瑟吉歐認為他們有幅畫可能是卡拉瓦喬的作品。」
克維尼一臉驚愕。「你是說真的?」他問班納戴提。
「要不是他畫的,那就是最好的仿作了。」班納戴提回答。
克維尼很懷疑。他已經學會尊重班納戴提的專業判斷,也看得出班納戴提很激動,那種亢奮是克維尼之前很少見到的。但在自家後院——世界這麼大,偏偏就在都柏林——撞上一件卡拉瓦喬的作品,好像還是不太可能。
班納戴提向克維尼描述那幅畫。他說他立刻認出畫中主題——基督被猶大出賣。班納戴提解釋,據了解,這幅畫已經失蹤多年,不過曾有許多仿作出現。有一幅在敖得薩的仿作,被某些藝術史學者認為可能是原作,但大部分學者認為只不過是很高明的仿作而已。而耶穌會會院那幅畫的水準,看起來不下於敖得薩版。「我覺得它可能是原作,」他告訴克維尼。「我想盡快把畫弄來工作室,好更仔細地研究。」
「那當然了,」克維尼說,他自己也急著想看看那幅畫。「可是耶穌會到底是怎麼弄到這幅畫的?」
甘迺迪回答說,他們還沒問過耶穌會這個問題。事實上,除了他們三個人,還沒有人曉得班納戴提的猜測。
「那我們暫時就都別說出去,」克維尼說,此時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想要理清思緒。「甚至跟畫廊裡其他員工都不能說。我們慢慢來,先別太衝動、昏了頭。可別讓自己鬧笑話。」
班納戴提急匆匆出去,著手安排把那幅畫從下李森街運來畫廊的事宜。那幅畫太大了,沒法帶回來,甚至他車子的行李廂也放不下,畫廊又沒有專屬的車子。班納戴提得去找一個跟畫廊常有業務來往的藝術商,跟他租貨車才行。
克維尼關上辦公室的門,單獨跟甘迺迪商量。「老實說吧,你心裡怎麼想的?」他問甘迺迪。
「整件事好像很不可能,」甘迺迪說。「我以前看過那幅畫——就掛在接待廳裡,另外很多人也見過,其中某些人還很懂藝術。這幅畫不是剛從誰家的閣樓裡翻出來的。」
「但如果瑟吉歐的猜測沒錯,」克維尼沉吟道,「往後的結果就很嚇人了。倫敦和紐約的畫商會帶著大把鈔票跑來,整個事情會變成一場鬧劇!」他深深吸了口氣。「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事情處理得很妥當,不能讓我們畫廊丟臉。我們一定要嚴格保密,直到我們自己能確定為止。」
那天晚上,克維尼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斷告訴自己班納戴提一定搞錯了。畢竟,班納戴提也說過,這幅畫曾有很多仿作流傳於世。毫無疑問,這幅只不過是另一件仿作。他們會在這個假設上進行。
但克維尼的心思不斷回到這幅畫是真跡的可能性。真是個難以置信的幸運機緣,他心想,能夠發現這麼一幅畫!這麼一來,愛爾蘭國家畫廊就能一舉成名!但同時這也是個難以置信的沉重負擔。畫廊的設備不全,無法處理這麼一件大作品的新發現。館內的專業工作人員數目不到一打,其中包括一個會計、一個攝影師,以及一個兼差的公關人員。而且因為屋頂長年的漏水問題,現在畫廊內還有一整個館區處於關閉狀態。
換了哪個比較大、比較有錢的美術館,可以指派一組專家去徹底調查這幅畫的傳世紀錄,再指派另一組技術人員執行種種科學測試。但單憑愛爾蘭國家畫廊,怎麼可能辦得到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