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扣的哲學家──約瑟夫‧拉茲
法律是什麼?
人為何要守法?
當法律不具道德性時,也一定要遵守嗎?
這些看似簡單的大哉問,是當代法哲學巨擘約瑟夫‧拉茲皓首窮經,不斷思索的問題。
「嗄!你還想著當年學校裡思考的那些問題啊?」這是近日與中學時代老友聚會時,約瑟夫‧拉茲(Joseph Raz)得到的評語。
鬚髮俱白、八旬的拉茲在轉述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老友的形容,他覺得非常貼切。
他的一生都在思考,找問題,求答案。同學沒說錯,他內心的確仍舊是中學時代有著熾熱好奇心的小男孩,但他的識見早已攀上法哲學領域的高峰。實際上,最簡單的問題,可能是最基本的,也會是最深奧的問題。拉茲試著解決當代問題的謎團,他的成就即是在看似死胡同的辯論中,拉開了思想的新天地。
「他是哲學家的典範,他的容貌真的就像古希臘雅典的哲學家,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拉茲學生、牛津大學萬靈學院資深研究員約翰‧嘉德納(John Gardner)兩手比畫著形容:「先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接下來是拉茲。白色大鬍子上的眼鏡,大概是他與古哲學家最大的不同。」
「但當你真正了解約瑟夫(拉茲),他絕不會在公共廣場中侃侃而談,熱切地尋找眾人擁戴的眼光。」嘉德納說,恩師拉茲熱愛思考解析問題,窮盡一生,不斷在同樣的問題上找尋答案,「因為他從不滿足現有的答案。」
偏好哲學的幸運兒
1939年,拉茲誕生於中東的巴勒斯坦託管地,即現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領土,但中東戰火並沒有在他的童年留下深刻的烙痕。14歲時,他就對哲學產生濃厚興趣。他大量閱讀從古希臘時期到近代的哲學家作品,包括柏拉圖、笛卡兒、史賓諾莎等哲學家的著作。
「我從孩童時期,就對哲學有興趣,到現在都沒改變。」拉茲說:「我家旁邊有個成人教育中心,我想我也來上課吧。那些都是給大人上的課程,是給年紀非常大的退休人士、無事可做的人上的課,哈哈哈。」拉茲邊說邊笑出聲來:「我熱愛哲學,可能是當年全國唯一訂閱哲學專業期刊的學童。」
回顧年少求學歷程,他很感謝父親,因為父親對少年拉茲的求知欲望,盡全力滿足。「他並沒有要求我一定要成為學者或做任何事,他只是鼓勵我大量閱讀。有時我們一起到書店去,他自己一本書都沒有買,全是買我的書。」
拉茲後來進入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就讀,哲學與法律是他的熱情所在。回憶那段過往,拉茲說,他非常驚訝,幾乎大部分的同學都必須半工半讀,上課之外還得賺錢分擔家計。他才明白自己何其幸運,父親只是工人,卻讓他享有專注求學的福分。在那樣困難的烽火年代,不需工作的全職大學生才是特例。
雖然主修哲學與法律,拉茲明顯「偏愛」哲學:花在鑽研哲學的時間多於法律;但每次法律考試,他總是輕易拿到好成績。
哈特、拉茲的真摯師生情
1963年,拉茲取得法律碩士學位。希伯來大學的教務長記得當年有位中學生,竟然訂閱了大學的哲學雜誌,他就是拉茲。在希伯來大學就學期間,當代法哲學大師哈特(H. L. A. Hart)至希伯來大學發表學術演講。演講結束後,拉茲請教哈特幾個關鍵問題,讓哈特對他印象深刻。後來,教務長推薦拉茲到英國牛津大學深造,為他安排豐厚的獎學金,師從哈特,繼續攻讀博士。自此,拉茲踏入英美法哲學的重鎮。
拉茲這麼形容恩師:「當時在牛津各大小書店及學術場域,到處都可以看得到哈特的著作。其他教授開的課,也會討論哈特的著作和思想。他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拉茲說:「我記得那個時候,哈特真的沒有教你什麼,他不會告訴你要寫什麼,從沒說什麼才是正確的想法,也不會對你的觀點有任何建議,但他會回應你的作業。」
拉茲的同窗好友、牛津大學聖約翰學院榮譽研究員彼得‧海克教授是哲學界的權威,海克說,哈特對學生的作品非常嚴謹看待,會在文章行列間加上許多意見及評論,有時就寫在紙旁、扉頁上緣,甚至翻到背面繼續評注。
海克記得,哈特的字跡非常潦草,潦草到有時無法辨識,但是他的評論卻是拳拳到肉,一針見血。「他一定花了大把時間閱讀學生的作品,幾小時、幾小時地看,對學生的論點深入思考,而且他對自己評注的字眼深思熟慮,有時甚至把整個段落都重寫。」
在牛津校園,當年的師生辯論,成為法哲學傳承的重要一景。大夥兒晚上聚在哈特的研究室,一起討論法哲學,大約五、六人,包括後來常與拉茲為文對話的知名法理學家羅納德‧德沃金教授(Ronald Dworkin)。師生的討論非常熱烈,如是持續兩三年。後來人數愈來愈多,名氣愈來愈響亮,並有愈來愈多的學者加入,演變成「萬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讀書會」,最盛時期竟然有二、三十人參加。
牛津畢業之後,哈特與拉茲的情誼依然持續,就像是忘年之交,到哈特過世前,他們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在哈特晚年,健康狀況江河日下,拉茲常常去探望,並開車載老師到鄉間散心。當哈特衰弱到必須坐輪椅時,拉茲會推著輪椅,帶老師探索世界。
「直到哈特過世前,拉茲一直照顧他,就像他的親生兒子一樣。看著他們相知相惜的師生關係,實在非常動人。」海克讚嘆。
拉茲追隨哈特,四年就取得哲學博士,回到故鄉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任教兩年,又回到牛津納菲爾學院(Nuffield College)。
納菲爾學院只收研究生,不收大學生,這樣的環境讓他能專注於研究。在納菲爾第二年,他被貝利奧爾學院聘為法學教授,在此任教20年。貝利奧爾學院是牛津最古老的學院之一,培育出許多諾貝爾獎得主及歐洲政要,拉茲也在這裡度過晨昏,累積學養,成為一代法哲學宗師。
有關法律層面,中正大學哲學系教授謝世民說,在拉茲的學術生涯裡,早期他先研究法律,了解法律如何自成體系,再討論什麼是規則。拉茲認為,法治像一把尖刀,極具效率;但法治也有道德上的重大意義,如何防止權力濫用,使人民免於遭受濫用法律帶來的傷害,是法治的道德面向。
「許多法律人會說,法律就是社會基石,人人都要遵守;然而,拉茲會說,要先看這個法對社會帶來什麼價值。」謝世民解釋,拉茲對法治充滿批判性,對公權力保持懷疑,他不認為法治必然帶來正義,也不必然尊重人權。
要學生對話、思考、自己找答案
每當拉茲談起學問,他的英文帶著濃厚的故鄉口音,語調極慢,答案卻絕不模稜兩可。他認為,法治不是偶然,而是人類的理性。他提出「權威的服務觀」,權威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服務人民。簡言之,權威的正當性來自於它能回應人民的需求。
在眾多學生眼中,拉茲是位嚴格的老師,他並不真的講授什麼理論,而是引導學生不停地思辨,面對議題,透過對話,引導思考,讓學生自己找出答案。
有趣的是,學生對拉茲教學的形容,正如同拉茲與同儕對當年恩師哈特的回憶,包括多處修改的文章、來來回回的辯論,卻從不給你找出答案的方法。
拉茲說:「哈特只是看你的作品,回應你,挑戰你,你就可以從他的所說所行中學習。」
拉茲的學生、倫敦國王學院法理學教授提摩西‧麥克連說,當年呈閱恩師拉茲的報告,都是全力以赴,自以為寫得挺不錯的;直到走在前往拉茲研究室的路上,心中才懍然一驚:「天哪,我這裡、那裡,都寫得不夠好!」
同為拉茲學生的牛津大學萬靈學院資深研究員約翰‧嘉德納打趣說:「你已經夠幸運了,你會在半路上自我醒悟;我是到了他的辦公室,才被打醒!」
嘉德納說,拉茲總是能找到你的破綻,有時候甚至是文章的第二句或第三句就出錯,論述才一開始就被駁倒。「所以,討論時,我們須花整個小時來一步步釐清論文,字斟句酌;他從不說明下一步該做什麼,但會在你的學術作品中點出問題。到了最後你忍不住會問:『所以,到底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呢?』」
「他的答案總是一樣,兩手往旁一攤:『這是你的論文!』」
提摩西‧麥克連回憶,他準備博士論文時,與拉茲第一次見面,「針對論文裡的一句話,我們就花了兩小時討論!通常,當有人挑戰你的論點時,你可能會稍稍讓步;但他步步進逼,你就會不斷退後,最後你被逼得恨不得能穿越背後那道牆!」
麥克連充滿感情地說,事後回想,就能體會拉茲是多麼慎重對待「我是他的學生」這件事,他可能花了幾小時看學生寫的東西,「我可能沒有盡到我的本分,我決心下次一定要做對,不能再受窘一次。」
如同當年哈特對待學生的嚴謹,拉茲從一開始就為學生設立非常高的標準,但不會提供指路地圖,告訴你該如何一步步遵循,就能到達目的地。「只有一個高標準放在那兒,他只會大概告訴你一個方向,但要如何到達那個標準和境界,你得自己想辦法。」麥克連說。
拉茲從不指定學生的研究題目,甚至沒有指定閱讀書單。有時學生打算研究的題目,拉茲早已著墨,並寫過相關文章,他也閉口不提,直到學生自己找資料閱讀時,才發現拉茲早就研究過且提出看法了。原因是拉茲不想讓學生的思考限於己見,就此定於一尊。
拉茲學風的另一特點是,他從未要學生閱讀他的著作,從來沒有。許多學者會在課堂上推薦學生研讀自己的著作,理解自己所在的理論門派。但是,這不是拉茲的作風。他給學生的,是一張思想的白紙,他不會在其上加上影響思想自由的任何記號。
他的做法就是:與學生的論點激盪、回應,讓學生自由發展,自由思考,他永遠在那兒做出回應。他的回應迅速、敏銳、極富洞見。
另一學生牛津大學法哲學教授提姆西‧恩迪科特說:「他從未想過把我們變成『拉茲學派』,他從不這麼想,甚至幾乎是反其道而行!」
「師生的關係非常清楚:我必須要寫東西,他必須要讀我的東西,這是最厲害的地方,他真的會花很多時間讀我寫的東西,給我精闢、極具智慧的回饋,還有摧毀!哈哈,他曾經摧毀我苦心建立的論點,當我走出他的研究室,我什麼都不剩了。於是再努力寫,再與他碰面,再被摧毀,再度什麼也不剩。這其實是非常正面的經驗,他完全扭轉了我的觀點。」提姆西‧恩迪科特說。
拉茲的教學有「六不」
拉茲總是溫柔和氣地支持學生。但如果論及他的學術作品及學生的論文,對其中的草率思考、含糊寫作(sloppy thinking, sloppy writing),他絕對是「零容忍」。
拉茲對門派學說也是零容忍。如果學生只是追隨迎合當下主流論述學說,想要成為某門派的一分子,那可得好好想想。他要求思考的獨立,絕不拉幫結派。
拉茲也從不為自己的作品辯護。即使他早已聲名大噪的首部著作,他也嚴格批判。他不是為了萬人擁戴、樹立名聲而著書立說,而是因為他認為那是對的,他認為問題應該好好談清楚,而他有能力可以說得清楚。
拉茲解釋:「有兩件事是確定的:第一,我的著作一定不完美;第二,它不可能說服所有的人,要人們全盤接收。」
歸結起來,拉茲的教學有「六不」:不指定研究題目、不提供閱讀書單、不要求學生閱讀他的著作、不追求自成一家的學派、不能忍受草率與馬虎、絕不為自己的錯誤辯護。
由牛津大學到倫敦國王學院,再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在法哲學領域,拉茲優遊逾50年,至今不稍懈怠。
嘉德納完成博士論文之後,曾跟著拉茲一起在紐約工作,對拉茲的紐約日常生活有非常生動的描述:年近八旬的拉茲比任何人都早起,並立刻開始寫作。他打字非常用力、打得飛快,用力敲打鍵盤的聲音幾乎敲在嘉德納的耳膜上。
當寫作告一段落,他會放鬆一下,整天在曼哈頓閒逛、拍照、看展覽。散步閒晃有助於思索。之後回到研究室,傍晚再度開始寫作,仍然打字又快又用力,寫了兩三個小時,一天就收工。
牛津大學憲法學教授艾琳‧卡文納說,拉茲對生活的一切都很有興趣,尤其是對人們的日常生活感興趣;所以他對學生的課餘生活也非常有興趣。
他是大學者,但並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對人生興味盎然。
來臺領取唐獎時,讓人見識到這位哲學大師對各式各樣生活方式的興趣,宴席當天,陪坐者說明華人社會很重視「吃」的文化,聯繫情感都是在餐桌上,包括男女相親、談生意等等。拉茲都認真聆聽,他的表情顯現真的想攝取到一些新知,而且他不會因為對話者的地位而不聆聽對話者的想法。
「他很愛聊天及聆聽,但你要小心,一旦話題涉及一丁點哲學,就再也不能開玩笑。」嘉德納說,拉茲對哲學的嚴肅模式與輕鬆聊天模式轉換得很快,他曾經因為沒跟上,被嚴師教訓過。
鑽研學術 愛好攝影
除了哲學之外,攝影是拉茲的興趣,他非常認真,還自搭暗房,幾乎把攝影當成學術研究一樣認真。他獨鍾黑白照片,在他的研究室、倫敦的小公寓裡,陳列了許多他的作品。他也為恩師哈特拍過肖像,作為哈特名著《法律的概念》第二版的封底照。
拉茲展示一張湍流於高聳峽谷包夾下奔流而出的照片,氣勢磅礡。他說:「有個學生住在美國猶他州,當地以崇山峻嶺著名。他邀我寫論文參加研討會,我說:『我給你文章,但你要帶我到這個峽谷。』我們交換條件,挺不錯。」
他再拿起另一張照片,「這是一張除了我以外沒人喜歡的照片。」拉茲喜孜孜地向採訪團隊展示不被看好的作品。那是由室內望向窗外的視角,桌椅線條與窗框線條錯落,窗外透進來的光,與室內陰暗處形成極大反差。
拉茲解釋,他喜歡它的光影分布,構圖及明暗都很銳利、獨特。「而且,它是用iPhone拍的!」
拉茲說,去除了色彩,你會看到更多,包括那些隱藏的細節、陳列,都會在畫面上浮現。「雜訊去除,才能說得更豐富。」
「攝影很容易讓人感到滿足,但其實不應該這樣,因為我不是什麼專家;但有時也會有:『嗯,我拍得真不錯』的時候。」
唐獎週期間,拉茲到淡水半日遊,在濃濃古早味的老街閒步一小時,他吃著冰淇淋、瞧瞧老街茶壺;他也很喜歡大稻埕在地的文化,邊逛邊拍照……。
當他問起問題時,常常很犀利。例如拉茲詢問我國的憲法問題,好奇海峽兩岸的制度之爭,迫切想了解國人對於這兩種制度的看法,鍥而不捨地追問再追問,完全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
拉茲同時很謙遜,從不認為自己是法哲大儒,既不畏他人的批評、更熱切地想知道別人對他的批評。唐獎週時,和第一屆法治獎得主奧比‧薩克思(Albie Sachs)聚餐。拉茲說:「可否請奧比坐我旁邊,因為他可以指正我的論述可能有錯誤的地方。」
犀利與謙遜兩種看似相反的特質,在拉茲身上共存,一點也不違和。
這位有著白色大鬍子的大學者,就像一位登山者,漫步在法律、政治與道德三座交錯且綿延的山巒間,嚴謹釐定各種思考的路徑,使人們能夠完整看見法律的真貌。此後,任何進入這片山巒的後進,如要討論法律、道德、政治哲學,無可迴避地必須去讀拉茲、討論拉茲。大師地位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