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威尼斯,一月五日
小舟自碼頭邊滑開,轉動的引擎僅在船尾擾起些微劈啪聲。里奇控制船速,小心翼翼地繞過漁船和船塢邊聚集的老舊貢多拉。他每晚上都會到潟湖外,表面上是去檢查蟹籠,但鮮少人知道,里奇有時出海,是為了捕獲利潤更高的東西:取走由人駕船偷偷放到用來標示蟹籠地點的浮桶上,以藍色塑膠布緊緊包住的小包裹。
船隻離開朱代卡島(Giudecca)後,里奇彎身點了根菸,對著火光平靜地說:「安全了。」
船上的乘客自擁擠的小艙中走上來,並未搭話。此人有備而來——一襲深色防水衣、手套,並將毛織帽壓低蓋到眼上。他左手仍拎著先前帶上船的長方形金屬箱。這箱子比公事包略大,令里奇想到音樂家放樂器的盒子;只是他相當肯定,今晚這位乘客絕不是什麼音樂家。
一個小時前有人打電話到里奇的手機,是平時交待他去找藍色包裹的相同聲音,通知他今晚載一名客人。里奇差點脫口反駁,說威尼斯有那麼多水上計程車,他開的是漁船,又非遊艇。可是話卻卡在喉嚨裡。因為那素來對他下達指令的聲音,從未聽起來如此害怕過,即使對方在命令他把沉重的屍袋扔到潟湖邊陲地帶去餵螃蟹時,也不曾這般恐懼。
左側傳來濺水聲與呼聲.幾艘搖櫓的木船朝他們的方向加速而來。里奇將引擎放緩,讓船身盪著。
「怎麼了?」船上的乘客首次講話。里奇發現他的義大利話帶著濃重的美國腔。
「沒事,不是衝咱們來的,她們是為了巫婆節在訓練。」木船划近時,才看出上面好像載滿穿著寬大上衣和無邊帽的女子;行經漁船邊時,明顯看得出她們其實是一隊隊穿著奇怪女服的划船選手。「她們再一分鐘就會走了。」里奇又說。船隊果然在繞過浮桶後,一艘緊追著一艘地折返威尼斯了。
乘客嘀咕幾聲。剛才船隊靠近時他矮下身子,顯然不願被人瞧見,這會兒正一手扶著欄杆,站在船首掃視地平線。里奇打開汽閥。
一個鐘頭後,他們來到蟹籠邊,繩纜上沒綑著任何東西,也沒有船隻從另一頭過來與他們會合。天色已黑,但里奇不敢開燈,遠方幾座突起的小島中斷了地平線。
里奇的同伴說話了。「哪一座是波維利亞島(Poveglia)?」
里奇指出,「那一個。」
「帶我過去。」
里奇二話不說,啟航上路。他知道有些人會拒絕或要求多拿些錢,大部分漁夫都會遠避波維利亞這座小島。但也正因為如此,小島很適合做小型走私。里奇有時會趁夜至島上收取無法綁在浮桶上的大件貨品,如成箱的香菸或威士忌,偶爾會接到渾身哆嗦的東歐女孩和她的皮條客,但沒必要他從不逗留。
里奇不自覺地感到懊惱,他沒理會客人,只是本能地調整引擎,在沙洲與淺灘四布的潟湖中彎繞梭行。他們接著來到一條開闊的水域,船隻往前躍行,劃破一道道水浪,徹寒的水沬噴在他們臉上,但船首的男子似乎並未察覺。
里奇終於放慢速度,小島此時就在前方,在紫黑色的天際下形成一片剪影,廢棄的醫院鐘塔從林冠上冒出來,廢墟間隱隱閃動幾點微光——也許是其中某個房間有燭光。原來這裡是他們的集合點。波維利亞島上已經不住人,早就沒有人居了。
里奇的乘客跪下來拔開金屬箱的栓子。里奇瞄見槍管、一個黑色來福槍托、一排子彈,全都整齊有序地擺放著,但男子首先取出的,是一把跟相機鏡頭一樣粗的夜視槍。男子起身將夜視槍舉至齊眉,在搖晃的船身上站穩。
男子緊盯島上光源的方向片刻,然後示意里奇開往碼頭,男子在船隻尚未觸及陸地前,便已迫不及待,落地無聲地躍上岸了,手裡仍緊提著金屬箱子。
稍後,里奇不確定自己是否聽見槍聲,但他想起在箱中瞄到另一枝槍管——一枝比夜視槍更粗更長的滅音槍,因此槍聲必然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里奇的乘客僅離船十五分鐘,之後他們便又默默返回朱代卡島了。
1
威尼斯昏暗的小酒館裡,派對已進行快五個小時了,但音量卻還在繼續增高。那位企圖帶凱蒂莉納.塔波離開的帥哥,幾乎不是跟她聊天,而是用吼的了——他們倆必須站得極近,朝彼此耳朵嘶吼才能聽得見對方的聲音。雖然婉轉細膩的調情盪然無存,卻也使她對男子的意圖了無疑慮。凱蒂不覺得那是壞事,唯有真正彼此喜歡的人,才會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下努力聊天。就她而言,她已經決定待會兒帶艾瓦多(或是葛撒多?)回她在梅斯特雷區(Mestre)的兩房小公寓了。
這位艾瓦多或可能叫葛撒多的男子,想知道她是做什麼的。「我在旅行社工作。」她吼回去。
他點點頭。「酷耶!你自己常旅行嗎?」
「還好。」她喊說。
凱蒂感覺自己的手機在大腿上震動,手機設了鈴響,但四周如此嘈雜,她沒聽見。凱蒂掏出手機,發現自己漏接三通電話。「請稍待。」她對著手機喊,並向同伴示意一會兒就回來,然後奮力鑽下擁擠的樓梯,來到戶外。
我的媽呀,冷死了。凱蒂身邊有幾名甘冒酷寒的老菸槍,而她自己口中吐出的白氣,跟他們噴出的白煙一樣濃。凱蒂對著手機說:「哈囉?」
「有具屍體。」法朗西斯柯在另一頭說:「案子交給你,我剛跟調度組的人談過了。」
「是他殺嗎?」她極力抑住興奮的語氣。
「有可能,不管是什麼,都會是大案子。」
「為什麼?」
法朗西斯柯並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把地址傳給你,就在安康聖母殿(Salute)附近,你到現場找皮歐拉上校。祝你好運!還有,別忘了,這事你欠我一份人情。」對方掛斷電話。
凱蒂瞄著螢幕,地址還未出現,不過若是在安康聖母殿教堂附近的話,她就得搭水上巴士了,大概得花二十分鐘,而且是假設她沒先回家換衣服。凱蒂看看身上的衣著,她非換不可。但,管他的,凱蒂心一橫,沒時間了。她會把大衣釦緊,但願皮歐拉對她光溜著雙腿、頂個大濃妝,不會起疑,畢竟今天是一月六日主顯節,也是慶祝老巫婆的日子。老巫婆會視孩子是否調皮,決定送他們糖果或煤塊——這天全城的人都出來狂歡了。
至少她帶了塑膠靴和高跟鞋。其實大家都這樣。由於冬潮、下雪再加上滿月,為威尼斯帶來間歇性的滿潮,現在幾乎每年都會淹水,城市每天會兩度泡在漲潮裡。幾公尺高的潮水,淹沒威尼斯原本高於海水的地面,運河氾濫,淹沒人行道;城中最低窪的聖馬可廣場變成一片鹹水湖,上面漂浮著菸蒂與鴿糞等「湯料」,即便走在官方架起的木道上,有時還是得涉水。
凱蒂感到腎上腺素在胃裡奔竄。自她晉升至偵察組後,便一直積極爭取處理凶殺案,現在她走運承辦一樁了。這若只是另一件觀光客醉酒墜河的案子,絕不會分派給皮歐拉上校,因此,那表示她走了雙重好運:她的第一件大案,將由她最崇拜的資深警探負責督導。
凱蒂本想回酒吧告訴艾瓦多或葛撒多,她得回去工作,或許在離開前問到他的手機號碼。但接著她決定算了。旅行社職員再忙,也絕少在十一點五十分被召回辦公室,尤其是在主顯節。她若回酒吧,便得跟隨意搭訕的他,表明自己是卡賓槍騎兵隊的憲警了。通常還得安慰一下對方受傷的自尊,但她真的沒那份閒功夫了。
況且,這案子若真的是謀殺調查,接下來兩週她可能沒空回他電話,更甭說是跟他碰面上床了。艾瓦多得找別人試試運氣。
手機再次震動,法朗西斯柯將發現屍體的地點傳給她了,凱蒂感覺心跳有些加快。
※※※
警探阿爾多.皮歐拉上校垂首望著屍體,他好想點根菸,打破新的一年已戒菸六日的決心。其實他根本不會在這裡抽菸,因為首要之務是保留證據。
「是piovan嗎?」他質疑。piovan是威尼斯人對「神父」的俗稱。
法醫哈帕迪聳聳肩。「他們打電話給我時是那麼說的,不過這案子沒那麼單純。想過來仔細看嗎?」
皮歐拉不甚情願地步下木道,踏入約三十公分深的泥水裡,濺著水花朝哈帕迪的手提發電機所發出的光圈邁去。雖然皮歐拉已拿橡皮筋綁住小腿了,但他剛才抵達現場時,法醫遞給他的塑膠鞋套立即灌入冰冷的海水。又一雙鞋子毀了,皮歐拉暗嘆。他原本不會在意,但他和妻子及朋友們正在威尼斯的高級餐館Bistrot de Venise慶祝主顯節,因此穿了自己最棒的布魯瑪妮(Bruno Maglis)新鞋。皮歐拉火速跳到比屍體高一階的教堂大理石階上,像剛從浴缸裡走出似地甩乾兩腳。心想說不定鞋子還有救。
屍體橫癱在階梯上,半泡在水裡,受害者像掙扎著爬出海水,想進入教堂裡。但這可能是潮水造成的效果,潮水已稍往平時隔開教堂與聖馬可運河的人行道上退去了。死者身上的黑色與金色法衣,確實是天主教神父舉行彌撒時的穿著,死者頭髮纏結的後腦有兩個清楚的彈孔,滲出的棕紫污漬滴淌在大理石上。
「這裡是第一現場嗎?」皮歐拉問。
哈帕迪搖搖頭。「我懷疑。我猜是漲潮把屍體從潟湖沖到這裡的,若不是因為漲潮,屍體現在應該在前往克羅埃西亞的途中。」
皮歐拉心想,若真如此,這屍體跟其他被沖進城裡的垃圾就不太一樣了。周遭海水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污水味。不是所有威尼斯的污水坑都密不漏水,而且有些不守規矩的居民視漲潮為節省清理費的良機。「今晚的高潮有多高?」
「量管顯示水位有一百四。」警告威尼斯人的電子水災警笛,也會標示潮水高度——超過一公尺後,每高出十公分,便會響起笛聲。
皮歐拉彎身細看,發現不論這位神父身分為何,身材都十分瘦小。皮歐拉很想把屍體翻過來,但他知道,在檢驗組拍完照片之前妄動,必會惹他們跳腳。
皮歐拉沉思道:「所以,他是在東邊或南邊被射死的。」
「有可能。不過,你至少猜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你看看他的鞋子。」
皮歐拉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到被潮水浸透的法衣下,掀開神父腿上的法衣。他的腳很小,幾乎算得上優雅,而且套著女人的皮鞋。
「他是變裝癖者嗎?」皮歐拉訝異地說。
「不完全是。」哈帕迪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好啦,你看他的頭。」
按哈帕迪的要求,皮歐拉非蹲下不可,他的臀部都快碰到漩流的海水了。神父死不瞑目,額頭抵著台階,彷彿死於汲飲海水。皮歐拉觀察時,一道小浪沖過屍體下巴,灌入張開的嘴裡又退去,屍體像是淌著口水。
接著皮歐拉發現了,屍體的下巴上沒有鬍青,嘴唇顏色又太粉。他驚訝地說:「媽呀,是個女的。」他本能地在胸前畫起十字。
是女人沒錯——她的眉形、無神的眼睛鉤了眼線,還有女性的睫毛;皮歐拉這會兒看清,在死者溼透的髮束後,甚至半掩著耳環。女人年約四十,肩部有些中年女人發福的跡象,因此他才未能立即察覺。皮歐拉恢復冷靜地觸摸溼透的法衣,「就戲服來說,挺像真的。」
「如果是戲服的話。」
皮歐拉好奇地看著法醫。「你為什麼那樣說?」
「試問有哪個女人敢在義大利穿神父法衣出門?」哈帕迪含蓄地問。「只怕她連十步都走不出去,」哈帕迪聳聳肩。「但話又說回來,也許她並沒有,我是指走出十步外。」
皮歐拉皺著眉,「後腦勺挨兩槍?會不會太誇張了。」
「上校!」
皮歐拉轉過身,見到一名迷人的年輕女子。此人化著大濃妝,身著黑色短外套、防水鞋,身上顯然穿得很少。女人從木道上對他高喊。
皮歐拉當即表示:「你不能過來,這裡是犯罪現場。」
女人掏出口袋裡的證件,高舉著說:「長官,我是派來調查本案的塔波上尉。」
「那你最好過來。」
皮歐拉發現她稍事猶豫才脫掉靴子,光腳涉水走來。他瞥見女子把腳伸入濁水前,腳趾上的嫣紅。
哈帕迪幸災樂禍地說:「上回我看到人家在威尼斯光腳涉水,腳都被水裡的碎玻璃割成肉條了。」
上校懶得理他。
「死者身上有任何身分證明嗎,長官?」她問皮歐拉。
「還沒找到,我們剛剛才在討論,咱們的受害者其實不是男性。」
凱蒂的眼神飄向屍體,但皮歐拉發現她並未像自己剛才那樣畫聖號。這些年輕人未必跟他一樣有著苦於擺脫的根深蒂固的天主教信仰。凱蒂遲疑地問:「會不會是惡作劇?畢竟這是主顯節。」
「也許吧。但其實應該是反過來想,不是嗎?」在威尼斯這種大家總是找盡藉口打扮的地方,主顯節更是大肆盛裝慶祝;連船夫和工人在這天都會穿戴女裝。
凱蒂跟幾分鐘前的皮歐拉一樣,蹲到屍體旁邊仔細檢視。「不過這衣服看起來很逼真。」她輕輕從袍子底下拉出一條鍊子,鍊子尾端懸著一枚銀十字架。
「或許這不是她的,」皮歐拉說。「上尉,反正該辦的事先辦。先拉上封鎖線,並準備一份訪客日誌,等這邊法醫拍完照後,安排把屍體移到停屍間。我還需要遮護現場跟證物的棚子——以免對威尼斯的善良市民造成不必要的驚擾。」皮歐拉沒提的是,造成驚擾的不僅是女子遇害,而是女子辱沒了神父的祭袍。
「沒問題,長官。等屍體運到停屍間後,要我打電話給您嗎?」
「打電話給我?」皮歐拉似乎有些愕然。「我會隨屍體一起過去,以確保證據的連續性。上尉,我是第一位抵達現場的警官,所以一定會跟著屍體走。」
凱蒂的前一位指導官,通常在延長的午餐休憩結束後不久就開溜了,他雖交待凱蒂「有任何進展打電話通知」,但連門都還未邁出,就已關掉手機了。
如果皮歐拉這樣做已夠叫人佩服的話,跟接下來國家警察隊出現後發生的事情相比,這還不算什麼。
國警人員駕著汽艇,晃到正在整理手提箱的法醫哈帕迪旁邊。凱蒂已凍到渾身發青了,刺寒的水氣鑽入她每根骨頭裡;當她看到Polizia di Stato(國家警察)字樣時,第一個反應是鬆了口氣。
一名警官走下船,有備而來地穿著警用的藍色防水長靴。「我是指揮官歐泰洛,」他自我介紹。「非常謝謝你,上校,這案子我們就從這裡接手了。」
皮歐拉幾乎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事實上,這是我們的案子。」
歐泰洛搖頭道:「高層已經決定了,我們現在有多餘的人力。」
有才怪呢,凱蒂心想。她保持靜默,等著看皮歐拉如何應付。
到義大利的旅客往往訝異地發現,這裡有許多不同的警力,最大的是國警,歸內政部管轄,以及隸屬國防部的憲警,雙方競爭激烈,竟弄出兩個不同的緊急電話號碼。義大利政府宣稱這套系統能使兩個機構時時惕厲,但義大利民眾實際的感受卻是政府的敷衍、貪腐與官僚的無能。儘管如此,凱蒂和她的同事們,仍為憲警感到驕傲,因為大部分的人寧可打電話到憲警隊的112,也不想打到國警的113。
現在皮歐拉正眼去看歐泰洛了,但不掩心中的輕蔑。他說:「除非我們少將叫我別管,否則本案我管定了。任何試圖叫我放手的人,就是在防礙調查,有可能因此被捕。」
對方同樣露出不屑。「好,很好,屍體若對你那麼重要的話,就自己留著當寶吧。」他聳聳肩,「我回溫暖舒適的警局了。」
「如果你想幫忙,不妨把船借給我們。」皮歐拉建議道。
歐泰洛說:「是啊,如果我想幫忙的話。再見了。」他走回汽艇,諷刺地行舉手禮,船隻退回運河裡。
凌晨三點左右,開始飄雪;大如蝴蝶的溼厚雪片一觸到水面,便立即化開。融在凱蒂髮裡的雪水,令她更加寒冷難耐。凱蒂望向皮歐拉,發現他整顆頭自頭皮到鬍渣都在閃閃發亮,像戴了嘉年華面具,只有落在死者身上的雪花沒有融去,素淨的白雪漸漸覆住死亡女子瞠開的雙眼與額頭。
凱蒂再次打著寒顫,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樁謀殺案,會是不尋常的案子。一名身穿神父法袍、褻瀆神明的女子,就在安康聖母殿的台階邊,凱蒂無須站在冰涼的海水中,亦能感覺驚寒澈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