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生嬰兒爽身粉
坐在病床邊會出現一個低潮期──譬如六點左右，天光消逝，又到了你給自己倒第一杯麻醉劑的時間。從早晨梅伊大夫離開後，父親就一直沉睡，他頭靠在枕上，嘴巴張得很大，可以看見（我以前都沒注意到）他下排牙齒長得參差不齊。我跟母親一起坐在床尾長凳上，我們都拿著一杯格蘭菲迪威士忌，我忽然覺得，很確定，他再也不會醒了。
狗兒輕快地跑進房間，在我們腳邊攪擾，牠的毛皮──隔著酒杯看去──呈威士忌的色澤。「可憐的小尼基，你不懂。」母親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過去幾天來，每當父親坐在床緣，尼基奔跑過來，他都舉手擋在面前（好像警告有火災似的），阻止狗兒跳到他赤裸的腿上，不習慣這麼被拒絕的小狗，總是垂頭喪氣走開。但牠動物的接我替他拿著的冰水，雙手抖顫，捧著杯子，試圖用嘴唇含住吸管。他喝水時，我被水杯摀冷的右手手指，碰到他左邊的乳頭，它變硬了一點──一顆明亮的粉紅色珍珠，不是先前那種褐色下垂的乳頭。他胸部下半截一摺一摺的皮膚，像精心做出皺摺的華麗帷幔，從中分開。他胸口、腹部、背部、肩膀，滿佈熟悉的胎記和痣。
接下來一小時，他忽睡忽醒。我妹妹來了，已經聽說他不會跟我們共處太久了的消息，每次他閤上眼睛，好像會消失不見時，我們就用一些問題喚他回來，好像參加派對遲歸的家長──醺醺然、亢奮、感情用事──把年幼的孩子叫起來玩耍。我告訴他最近的新聞：威爾斯的賽佛恩隧道一列火車撞車，無人死亡；羅伯．麥克斯威爾失蹤的數百萬遺產，以及他兒子繼承的財務困境最新報導；杜布羅夫尼克的戰況。他以「這世界成什麼樣子」的方式搖搖頭。我告訴他足球賽的結果，他要我去取他書桌上的下注單。他賭足球四十年都沒有贏過，每週簽注同樣一套複雜的選號。我在他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張中找不到記錄，所以他靠記憶口授：「第一排，在Ｅ欄打叉，第三排Ｄ，第四排Ｆ，第六排Ａ，第七排Ｂ，第七排Ｃ，第九排Ｆ。」一直唸到五十幾排。這過程很緩慢，意識忽來忽去，但後來我找到正本，對照他的記憶，發現幾乎沒有謬誤。這是最令人心困惑跟我們即使有大量情報也無法消弭的不解，沒什麼不同。一滴眼淚落在我鞋子上，又一滴落在地毯上我兩腳之間。我讓頭一直垂著，不願母親看見，但她遞給我幾張面紙，柔聲說：「一個人去哭一下吧。」
因此父親才醒了嗎？他忽然又回來了，非常清醒，說要撒尿，不靠扶持就走到浴室。或許不能說是「走」。有點像是在新的介質裡游泳，執行某種不曾做過的任務。最近電視上有國營電力公司的廣告，許多高壓電塔活了過來，僵硬地大步在鄉間行走；那就是他走路的方式。但他的陰莖卻大得令人滿意，不再是萎縮的小玫瑰花，而且他真的撒尿，一大成功。回到床上，他湊過來痛的一點：他的身體已經跌跌撞撞轉進一條雜草掩蓋的岔道，但心智運作仍然完美。我告訴他電視上正在播〈今日賽程〉（Match of the Day），足總盃打到第二輪，包頓隊對黑池隊，他說，這兩支曾經很出色的球隊，可惜現在都在打低級別（lower divisions）。
「爺爺有輛車是在黑池買的，一輛奧斯汀FX709，掛黑池的牌照。有次他到包頓去看足球，那次是包頓對黑池，買票才能進場的重大賽事，他要給包頓隊加油，但排隊等進場的隊伍長得要命，所以他說『去他的』，就把車開出隊伍，從外面超過去。衝到隊伍最前面。收票員搖旗要他停車，滿面怒容，以為他插隊，但看見他的黑池牌照，就揮手要他直接去訪客停車場，也就是黑池隊支持者那頭。」
「所以你就養成插隊的習慣啦。」吉蓮道。
「那你自己的車呢？」我問，一本正經，活像五○年代的BBC記者。「也有不少趣事，不是嗎？」
「你是指哪一輛？我有輛小奧斯汀，那是我第一輛車，我很自豪，但手煞車的纜線有問題。我上了一點油，但油好像進不到纜線管裡，所以我到馬路上跑一跑，以為會有幫助，但我只顧著低頭看纜線，結果撞上了電線桿。」
「你是不是還有一次在曼徹斯特撞到欄杆？」
「我試圖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裡迴轉，看不見後面，所以我俯身過去開乘客座的門，以便看清楚一點，卻不小心把車打到三檔，所以它颼地衝過馬路，上了人行道，還撞到路邊的矮牆和欄杆。那兒的地下室有幾個女孩在辦公，一大片碎石從窗口飛進去，她們都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我那時大概只有二十歲。她們看我穿西裝打領帶，都咯咯笑。我只好打電話請爺爺來救我，把車吊回家。我覺得像個頭號大傻瓜。」
「起碼沒有爆破包頓電車那次那麼糟。」妹妹哄著他，提示他另一則老故事，他跟兩個同學偷偷闖入化學實驗室，調配了炸藥，放在包頓的電車軌道上。這故事我們都會背了──轟隆一聲巨響，電車駕駛猛抓腦袋，交通為之停頓，搗蛋的人安然離開，未引起注意。聽他講這則故事讓人安心──死亡似乎暫時退卻。但也不見得：逗他重述那些我們大半輩子都覺得很無聊或很厭煩的故事，只證明我們變得多麼束手無策，我們知道再聽到這些故事──聽他說話──的機會多麼渺茫。這就像我一直憎恨的那些裝飾品和畫，懶洋洋的狗、行屈膝禮的放鵝女孩、不值錢的紀念品，忽然都變得很珍貴。我們不想要不一樣的故事；我們就要相同的故事。他說什麼都無所謂，只要他說就好；現在每件事都是最後一次，即使最庸俗的字句也被賦予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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