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海的人
老莫又偷偷躲在那邊看著我了。我是知道的，這些日子以來老莫總是做著同樣的事，好像只要離著一段距離就可以讓我不灰心。灰心是這樣的，它會一點一點腐蝕你的自信，腐蝕你的想像。等到你驚覺的時候，基本上你已經對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勁兒了，說好聽一點是看開了，其實，你是被整個社會騙了，但你假裝不知道。
關於老莫，我能說得不多，從小在眷村長大，老莫家裡條件比我們家好，砲彈還會打來的日子裡，他們家的生活也總是讓我們羨慕。據說他們每週能吃到一次三層肉、是肥滋滋、會流油的那一種。多好啊。
老莫媽也是個好人呢。她呀，總是會來我家，雖然總是跟我媽說，唉唷你家怎麼屋頂漏水了就用油皮紙墊著呢？你這個鍋子也該整整了吧。然後走的時候，不小心落了一點菜、幾顆紅薯。還不給還回去的。
眷村孩子玩跳房子，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用尖石子在地上畫房子，從最下面往最上面跳，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第一步右腳單腳、第二步雙腳，跟著石子丟到的地方，不能踩到。我總是躲在一旁看著，靜靜地。對於老莫，我很難不從這裡開始想起。我每次總看、不玩。這附近我家就是最窮，還得幫其他媽媽們洗衣服、偶爾幫忙補衣服賺零花。我好像不能跟他們一起玩。
「妳！」那一天大太陽，燙得腳皮心都要燃燒起來一樣。「妳會不會跳房子？」老莫問我。我搖頭。「嘿！」
老莫對著所有人大聲呼喊：「不要跳房子了，玩鬼抓人。」老莫指著我：「妳會玩嗎？妳當鬼好不好？」
那一天我好開心，我追著所有人跑，卻怎麼都追不到。老莫是唯一一個被我抓到的，之後他當鬼的時候，總是追著我。然後，就這樣一直追著我了。那一次之後，我每次躲在角落偷看大家玩，老莫總會發現我，突然我感覺到了，我喜歡被他發現的瞬間，好像驚喜，好像太陽剛出來的早晨。接著我就跟大家一起了，那一點小小的快樂是我朝思暮想的，實現得太容易了點。
念中學的時候，每次放學我急忙回家照顧小弟、老莫也總會追在我的後面。我第一次吃到融化的麥芽糖就是他給我吃的，也不知道拽在書包還是衣服裡多久了，黏黏的、但是好香、好甜。我總是含一半在嘴裡，等著它慢慢化開、然後留一半回家給小弟。我以為這一段回家的路就是做美夢的時候，回到家夢就會醒了，所以留一半給小弟，這個夢的味道會延續著。多久不知道，就只是一點點小小的努力，貪圖這種美夢。
夢發生的地方就是那個公園的風獅爺前面，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
我就為了那幾分鐘活著了。
× × ×
中學快畢業的那一年夏天，我以為只是一般的颱風、海浪排山倒海地來，我以為就是這樣而已。海浪高得離譜，風大得好像整個地球都要爆炸了。海水淹過了很多人的家，我們家整晚不停滴滴答答，框啷框啷，偶爾遠方會傳來巨大的敲擊聲，好像巨人不小心跌倒了一般，小弟哭了一整夜。我笑小弟膽小，誰知道真正愛哭的是我。
以為只是一般的颱風而已，沒想到排山倒海來的，還有一個叫做「明天」的東西。老莫跑來我家後面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曬衣服。老莫盯著我老半天也不說話，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剛剛跑了整個島一圈一樣。
老莫問我怎麼要去當別人童養媳的時候，我甚至連童養媳是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就是一直哭。原來真正愛哭的是我。
我媽媽不要我了，我以後看不見小弟了。我只是一直哭。那一天聽說老莫被他媽打得很慘，而我媽回來以後，什麼話也沒跟我說，只是拎著兩顆蛋，讓我快點吃一吃。我很少有機會吃雞蛋的，我睜著紅腫的眼睛，很珍重地拿著那兩顆雞蛋，一顆慢慢地、慢慢地剝掉蛋殼吃了，軟軟的蛋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吃起來沙沙的、綿綿的，放在嘴巴裡慢慢化開，有一種很濃的蛋香。另外一顆，我偷偷留給小弟，昨晚哭得很害怕的小弟。
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可以吃到雞蛋，只覺得幸福來得很突然，媽媽沒有不要我，我不會看不見小弟。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媽媽跟我道別的一種方式，而我卻以為那是憐憫，留了一半在小弟那兒。留了一半的憐憫在我的家裡。那次颱風啊，海水淹過膝蓋還沒有退去，一直到過了兩三天，我才又在風獅爺那裡遇見老莫，他什麼也沒說，跟我一起靜靜地坐在風獅爺前面，遞給我一顆蘋果。我從來沒吃過蘋果，對我來說，那是有錢人才能吃的。
老莫不准我留一半給小弟，就這樣坐在旁邊盯著我全部吃光。吃完了以後才給老莫檢查，他拿著我吃剩下的果核，用門牙幫我咬乾淨。已經是會害羞的年紀了，老莫這樣直接吃我吃過的東西，吃我的口水，讓我很不知所措，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然後我們看著遠方不太清楚的海，遠遠可以聽見鳥叫。天空放晴了終於，幾天前的狂風暴雨就是個笑話。老莫不說話，而我急著要回家陪小弟。
「妳知不知道這裡有一種說法？」老莫看也沒看我：「聽說拿著梳子幫風獅爺梳頭，願望有一天就會實現。」
我搖頭，然後不知道怎麼地，眼淚就開始掉了。
老莫說，如果妳要到台灣去，我就會每天都來這裡幫風獅爺梳頭，一邊看著海，妳應該在那一邊。老莫指著很遠很遠的那邊，食指顫抖著。
我轉過頭去看著老莫，心裡揪著，好像跑了什麼東西進去，塞住了，不能呼吸了，好像那一天排山倒海來的大浪，淹過了我的心頭。
「我要到台灣去？為什麼？」我就哭著。
老莫沒有看我，拿起了梳子，風獅爺是石頭啦老莫。
石頭的頭髮不會動啦老莫。我沒有要去台灣啦老莫。你不要一直看著海、看我一下啦。
× × ×
那一顆蘋果就是我對這裡最後的想念了。好像也是過了很久以後，我才能慢慢回憶起來原本的家是什麼樣子、小弟的樣子、媽媽在我被陌生人帶走前、在缺了條木板的門後面看著我的樣子。
大人口中說的「給人做媳婦」，好像不是那個樣子，而我已經發誓，不會再想起那個寮子裡面的事情。藏在角落裡面最後的畫面，是那個紅紅的牆、黃黃的暗燈泡，兩燭光的。然後茶頭來的時候，我們全都要躲在老闆地下室的小房間裡，其他的小姐都很討厭茶頭來，我反而喜歡。那個小房間的感覺，跟我記憶中的家有點像。髒髒的，有種腐敗的發霉味道，但是我很喜歡，總會用力地吸幾口。
救我出來的是一個胖大哥，好像是老闆的朋友。胖大哥皮膚黑黑的，說話中氣十足，總是會有一種口音，我不太懂，但是慢慢地，也就聽懂了。那一秒鐘，我變成了茱蒂，然後到胖大哥的工廠上班。相比寮子裡面的烏黑骯髒，黏呼呼的，那搖搖晃晃的黃色兩燭光燈泡，總像有什麼躲在後面。工廠真的很好，非常好，只是夏天熱了一點。就這樣而已。
「茱蒂啊，妳以後就不是招弟了，我讓妳整理我工廠的帳，妳要好好學喔。」胖大哥一邊說話，汗就從臉頰流下來，我瞄了一眼，就趕緊低下頭。
媽媽啊，妳說的給人做媳婦，怎麼會像是地獄呢？雖然我不知道真正的地獄是什麼樣子，但是寮子裡的歲月，我想相差不多吧。而曾經到過地獄的我，好像已經死掉過了一次，我怎麼能夠活著回去見妳、見小弟呢？我又想起了老莫給我的那一顆蘋果。對胖大哥來說，工廠每天都要有蘋果，初二、十六拜拜的時候，也要買蘋果，他總讓我多吃一點。
「蘋果芯有毒的。」我對胖大哥說：「聽說對狗不好。」胖大哥總是一臉疑惑看著我，然後捏一捏我的胸脯：「妳啊不是狗，講這個欲做啥？」
我就會削好蘋果、躲回房間裡面一邊哭一邊吃了。不知道是因為蘋果好吃，還是想起了老莫，或者是，或者是因為胖大哥油油的手抓了我的胸脯，衣服又髒了，那些小鬼會看到。
工廠機器在運作的時候，是非常燠熱難耐的，伴隨著沖床蹦蹦蹦的聲音，我總是感到安心。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在金門那個破爛小屋子，總是很安靜，只有小弟的哭聲。到了寮子做「很多人的媳婦」，也總是很安靜，只有陌生男子的汗水以及喘氣聲陪著我，哭了一夜又一夜。這樣的吵鬧很好，反而有一種安靜。我想，那應該會是死掉以後的安靜吧。
我發現胖大哥還是會去寮子的那幾天，下著很大的雨，伴隨著沖床的巨大噪音，學徒和員工極大聲的對談罵鬧，我的耳朵什麼都聽不見，只有不停地喘氣，黃色的小燈泡好像又在我頭上轉啊轉，那是我最後的陽光了。我多麼想念那個公園裡頭的風獅爺，老莫還會傻傻地在那兒梳頭嗎？
我以為自己只會死掉一次。那一天，我死掉了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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