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在一個空桶裡舀水,只是枉然;在一頭公牛身上擠奶,則是危險;讓一個沒有話的人說話,那就是——作文!
所謂作文,「自有民國以來」,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自有森小以來,我們一直認為寫作的能力,和其它各種基本能力一樣,都是不可忽視的,甚至和閱讀能力一樣,是更為基本的。這就遇上了一個難題:八、九上十歲的小小的一個人兒,還處在遊戲至上的時代,對於各種「題目」,到底有什麼話可說呢? 但既然說是「寫作能力」,好像又不能不實際動手來作它一文。
為了克服這個難題,首先就得把題目改了:不是只改作文的題目,而是乾脆把題目取消(就是不要針對一個題目來寫);不只把題目取消,根本就連這個課的名目也改為「寫作」,意思是說,大家來「寫」一點「作」品——誰說「作品」就一定得是「(那種)作文」呢?
然而,這還只是形式(於今的教育,我們最怕人們只改形式,而這正是「所謂的教改」之最擅長者);更重要的是,實際的教學的內容,又怎麼樣呢?
實際的教學的內容,說來可就話長了;不但三言兩語無法交代,就算是寫成專論 (例如「兒童寫作能力之培養」),雖然或可驚動學界,以至藏諸名山,但是對於教者的思緒、學者的反應、總之就是這「寫作課」的「神韻」,卻毫無傳遞之功,因而對於有志改進教學、研究森小、或者找尋教育理想者,並無助益。
於是之故,「朱朱」將她實際教學之種種,以毫無包裝的手法,點滴彌遺,忠實記錄,而題之曰「森林行吟」。所謂「行吟」也者,就是一邊行動,一邊吟詠;凡有所吟,必出自行動之感受,凡有所感,必以文字詠之;而絕不無中生有、勉強造做,以致公牛擠奶也。
這裡的要義就是,雖然這只是將來的「寫作」的模擬,而並不是學生現在就真有什麼議論、不吐不快、而非形諸筆墨不可;但既然是模擬,就要連「引發議論」的「過程」一塊兒模擬進去,所以,「寫作課」這個課的本身,就要提供一種「情境」,使得議論得以引發;而所謂情境,對於小孩來說,也不太可能僅僅只是一個靜態的氛圍,恐怕更需要是一種他們可以「參與」其中、感同身受的「體驗」。這個身「體」力行的經「驗」,就是前段所說的與「吟詠」並列的「行動」。
嚐一片無花果,是味覺的行動;打一場球,是肌肉的行動;走一趟小徑,是身心同步的行動;而詠之以文字的時候,則一切都摻和滲透進來,是心靈與思想交織的行動。
相對於小孩在課堂上的種種「行動」,舞台上則幾乎不見「朱朱」這位教師的身影;她好像什麼也沒有「教」:既不指導,也不訂正;最「可怕」的是,連事後也不批改。換句話說,就是,教師簡直沒有什麼行動;就連修辭那一課,修改那些辭句的,依然還是課堂上的小孩。
關於這一點,據聞是有一種說法的;朱朱說:改作文?只要改了,小孩就總是想著要依你改的寫,這絕不是好事。有一次,一個小孩正在奮筆直書,眼看著一張紙還不足以填其坵壑,我看了忍不住誇講「你真的好會寫」,不料,自那以後,他就寫不出來了,又經過了好久才恢復。也是自那以後,我不但不改作文的毛病,連正面的評語,或說說好話,都變得非常謹慎了。
當然,如果所謂「正面評語」是個不痛不癢的「通順」之類的,我想,也許就沒有什麼影響;不過這麼一來,又何必多此無關痛癢的一舉?其實,我很懷疑一般的所謂「改作文」到底改了什麼,除了像校對一樣地改了錯字之外。
那麼,像朱朱這樣什麼都不改,小孩會不會進步呢?說到寫作的進步,我尤其不相信傳統教作文的方法有任何實質的意義,會寫的就是會寫(但為數很少),不會的還是不會;當然,也有一種方法,是仿照八股文的教法的,講究什麼破題啊,大綱啊,起承轉合啊,結果呢? 寫不出來的學生仍然寫不出(或只寫出幾句廢話),只苦了那些能寫的孩子,學了這套辦法之後,大概文采和頭腦都要毀滅了。
我看過太多的大學生,無論談論什麼,總是在條目和名詞上打轉,一副就是要寫篇作文、而先起草大綱的樣子;這真是可怕極了:沒有血肉而只有骨架的,我們稱之為骷髏;沒有內容而只有大綱的,應該叫做什麼?
朱朱的寫作課,給了小孩最重要的教育,那就是,永遠不要說那些不是自己想說的話,而對於自己想說的話,可以想盡辦法把它說得明白而動聽。至於小孩的進步,那真是一言難盡:有那從來不能下筆的,居然開始寫起小說來了;有那粗魯不文的,居然可以寫起媲美歌德的情詩!而那至不濟的,至少也不再畏懼寫作。
所有這一切,是不是都很神奇呢?我是以為,一點兒也不。就像「行吟」二字所彰顯的,或者「森林」二字所象徵的,一切不過是「自然」而已。寫作課要先讓小孩想要說些什麼,這不是很自然的想法嗎? 有了情境和體驗之後,小孩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些什麼,這不是更自然而然的嗎?
道德經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看「森林行吟」這寫作之道,也就是「道法自然」吧!
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