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推薦：歐茵西　台灣大學 外文系 教授

劉炯朗　中央研究院院士／前清華大學校長

第一部：天空爆響

第15章

伏倫斯基跟著他的軍官同事到那個車廂，到那隔間的門時，他突然停住，讓路給一位女士出去，她後面跟著一部修長、優雅的三級機器人。

　　當那女人與她的寵伴從車廂內走出去時，魯波不尋常地將眼睛瞇成細縫，從喉嚨深處發出吼聲。阿歷克賽．基利洛維奇被這種可能有失他顏面的舉動嚇到，嚴厲地命令他的三級機械獸安靜，然後從那隔間的的門前退開，讓那女人跟她的人形機器人通過。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如雕像般站在車廂門邊：伏倫斯基低著頭，魯波坐在地板上，那個陌生人和她那部與眾不同的機器人尊貴地站在門口。

　　具有深諳世故者的眼光，伏倫斯基馬上清楚看出這女人屬於最上等的社會階層。最後靜止的雕像又活了起來，她和她的三級機器人走了出去，伏倫斯基終於進入了車廂裡，可是他感到有必要再看她一眼；不是因為她特別漂亮，不是因為她整個人散發著嫵媚與謙和的優雅，而是因為她富有魅力的臉上的神情，就在她近距離經過他的時候，有著某種特別溫柔、施予愛撫般的氣息。當他回過頭看時，她也將頭轉了過來。她光亮的灰眼睛，透過濃密的睫毛看起來是黑色，友善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好像她想認出他來，然後那對眼睛迅速別開，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在找某個人。在這短暫一瞥之間，伏倫斯基注意到一股被壓抑的渴望在她的臉上出現，在那雙明亮的眼眸與雙唇勾起的淺淺微笑之間掠過。感覺好像她的靈魂裡有某種滿溢而出的東西，違反她的意志，一下從眼神的閃動中，一下從笑容裡顯露出來。她刻意遮掩眼裡的光芒，但它抗拒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笑容裡閃現。那部人形機器人，與那女人相隔半步走著，散發出幽沉、高貴的靛青色光澤，平淡無表情，只是陪著主人，盡心襯托出她所有的美麗素質。

　　伏倫斯基走進車廂。他的母親，一個乾癟、黑眼睛、留著長長鬈髮的老女士，縮皺著眼睛仔細瞧她兒子，她的薄嘴唇微微漾出笑意。從位子上站起來並交給她的機器人一個袋子後，她將她瘦小、滿布皺紋的手給她的兒子親吻，然後將他的頭從她手上抬起，親他的臉頰。

　　「你有收到我的訊像嗎？過得好吧？感謝上帝。」

　　「旅途順利嗎？」她兒子說，坐到了她旁邊，然後不由自主地聽著門外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他知道那是他在門口碰見的那位女士的聲音。

　　下一刻，那個神祕女人與她的機器人再次出現在反重運輸的門邊。「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斯吉邦．阿爾卡迪奇．奧勃朗斯基，帶他來我這裡？」她溫和有禮地對一部二級／差役／7e62說，那部機械立刻踏著碎步聽話地去辦事。伏倫斯基現在曉得這位是卡列寧夫人，與她的三級機器人，安卓．卡列尼娜。

　　「你哥哥在這裡，」他說，站了起來。「抱歉，我沒認出你，說實話，我們過去很少有交集，」伏倫斯基說，鞠了一躬，「想必你也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她說：「但我應該要認出你的，因為你的母親和我好像整路都在談你。」當她說話時，她讓那股迫不及待要竄出的渴切顯露在她的笑容裡。「還是沒看見我哥哥。」

　　「去叫他，阿歷克賽，」老伯爵夫人說。伏倫斯基走到月台上，呼喊：「奧勃朗斯基！這裡！」魯波發出一陣低沉的長嗥，與主人連成一氣。

　　在這同時，卡列寧夫人沒有站著等她哥哥，而是一看到他就以輕盈、果決的步伐走出去。當她的哥哥走到她面前時，她立刻將左手挽住他的脖子，迅速把他拉向自己，熱情地親他，且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如此果斷，如此優美，教伏倫斯基吃驚不已。伏倫斯基目不轉睛地看著，無法讓視線離開她，並露出微笑；他說不出為什麼。但想到了母親還在等他，他又走進車廂。

　　「她很可愛，是不是啊？」伏倫斯基伯爵夫人說：「她的丈夫讓她跟我坐在一起，有她陪我好高興。」卡列寧夫人再次走進車廂，跟伯爵夫人道別。

　　「這會兒，伯爵夫人，你見到你兒子，我見到我哥哥了，」她說：「我的閒話也都說完了。我應該沒什麼好告訴你的了。」

　　「噯，才不是，」伯爵夫人拉著她的手說：「有你在，我跑遍全世界都不會無聊。你是那種聊天也好，安安靜靜陪在旁邊也讓人覺得愉快的女人。別擔心你兒子了；你總不能永遠不離開他。」

　　卡列寧夫人幾乎不動地站著，身子挺得很直，眼睛帶著笑意。伏倫斯基注意到一個讓他感到很有意思的情況，他母親的寵伴，一個削瘦、灰色的機器女，名為突尼西亞，在這段談話進行時心不在焉地四處觀望著車廂，而安卓．卡列尼娜謹慎而專注的姿態精準地模仿了她主人的神韻。

　　「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伯爵夫人對他解釋說：「有個八歲的小男孩，如果我沒記錯。她以前從來沒有跟他分開過，所以一直安不下心，怕離開他不好。」

　　「對呀，伯爵夫人跟我整路不停地聊，我聊我兒子，她聊她兒子，」卡列寧夫人說，然後一道笑容再次讓她的臉蛋綻放光彩，那是只投向他的、施予愛撫般的笑容。

　　「我猜你一定覺得無趣極了，」他說，機敏地接住她拋給他的調情之球。他將一條腿向前擺，即興呈現出一副瀟灑的姿態，展示出在他腿部外緣的透明護套裡閃爍著電光的炙鞭。但她顯然沒意思以那種情調延續談話，而轉向老伯爵夫人。

　　「太感謝你了。時間過得真快。再會，伯爵夫人。」

　　「再會，親愛的，」伯爵夫人回答：「讓我親親你漂亮的臉吧。在我這歲數，說的都是老實話，我直接了當地告訴你，我已經為你傾倒了。」

　　儘管是陳腔濫調的場面話，卡列寧夫人顯然相信它，還因此而高興。臉色飛紅的她微微彎下腰，將自己的臉頰迎向伯爵夫人的嘴唇，再抬起身來，帶著同樣那種顫動於嘴唇與眼睛之間的笑容，將手伸給伏倫斯基。他按壓她遞給他的那隻小手，為她毫不拘謹而力道堅實地握他的手而感到滿心愉悅，彷彿那充滿活力的握手方式隱含特殊的意義。

　　就在這一刻，一聲猛烈的砰響徹了反重運輸站。所有在場的人停止談話，中斷活動──就連勤奮的二級／差役／7e62也都在他們粗短的腿上猝然停住，原地兜圈，聽覺感應器連連跳動。這聲砰，儘管威力巨大，卻沒有明顯的來源；宛如天空爆裂出一個洞，洩漏了上帝怒捶桌子的巨響。雖然後來一些人否認這種說法，甚至加以嘲笑，但許多在場的人事後敘述時發誓說，天空在巨響的瞬間，閃出一片詭異的深紫色光影。

　　伏倫斯基急忙安撫母親，拍拍她的手，釋疑說：「是寇子，夫人。77特警抓到了一隻，在車站裡炸掉它。」伏倫斯基當然知道，這是個善意卻荒唐的謊言：這聲砰一點都不像那隻寇子被丟進垃圾桶裡銷毀的聲響──事實上，那聲響完全不像任何一種他這輩子聽過的爆炸聲，儘管他聽過的爆炸聲多不勝數。

　　同時，安娜‧卡列尼娜不安地望著天空，感覺那聲砰的餘波在五臟六腑內震顫。直到安卓﹒卡列尼娜將她溫柔撫慰的手放在安娜腰後，她才得以甩開那股不舒服的感覺。接著她腳步敏捷地走出去，她的雙腳承負著頗為豐滿健康的身體，竟如此出奇地輕盈。

　　「真漂亮，」伯爵夫人說。

　　她的兒子也正這麼想。伏倫斯基的目光跟著她，直到她優美的身姿移出視野之外，一抹微笑還留在他的臉上。伏倫斯基朝窗外看著這與眾不同的女人走向她的哥哥，挽住他的手腕，開始熱切地跟他說話，說的東西顯然跟他伏倫斯基無關，想到這點令他感到不快。

　　「嘿，媽媽，一切可好？」他說，並將自己的手臂給他母親扶。就在他們走出車廂時，一隊二級／站長／44呼呼作響，匆匆忙忙過去，他們的警示燈閃出緊急的紅光。明顯看得出有異常事件發生了。離開反重運輸的人群紛紛跑回來。

　　當他聞到軌道上飄起一股刺鼻的燃燒味時，伏倫斯基渾身竄起一陣寒意。

　　「什麼？……什麼？……哪裡？……燒死了？……壓死了！……」從人群中陸陸續續聽見這些話。斯吉邦．阿爾卡迪奇手挽著她妹妹，轉了回來。他們看起來也同樣害怕，並停在車廂入口旁避開人群。伏倫斯基將自己擋在卡列寧夫人與月台邊緣之間，出於本能地想防止她看見下面磁床上的駭人景象。

　　那是一具被撞得不成人形的屍體，顯然是先落到磁床上，然後被行進中衝力強勁的反重運輸輾過。謠言迅速在焦慮的人群之中傳開，說那個死人是沒買票偷溜上車的，被77特警隊發現。那群腳套重靴的機械男將身分不明的偷渡客帶去給督員，他隨即盤問他的姓名與職業。那個偷渡客拒絕回答，於是盡職的金制服督員當下宣布他是一名監努斯，俄羅斯祖國可恨的敵人，並下令把他拋到一輛進站的反重運輸前面。

　　但伏倫斯基知道這種故事經常是用來防止民眾發現可怕真相的說詞，因此對於這事件仍然感到惶惶難安。當77特警用他們強壯的管狀手臂輕率地將它丟進一個車廂的尾部時，他別開眼睛，不去看那具被裹了起來、還在淡淡燃燒的屍體。

　　伏倫斯基與奧勃朗斯基回來之前，女士們已經從其他圍觀者那裡聽到了那個說法。奧勃朗斯基顯然很難過。他蹙起眉頭，好像要哭了一樣。

　　「唉，好可怕！唉，安娜，如果你看到那就太糟了！唉，好可怕！」他說。

　　卡列寧夫人跟著哥哥一起走，小斯基華和安卓．卡列尼娜隔著幾步走在後面。安娜陷入了沉思：半個鐘頭之內第二次，一種憂煩的感覺竄過心頭，一種潛伏的恐懼，如幽微的光暈，從某個不明的來源散發出來。第一次是當車站被那轟然一砰震撼時，再來是當她朝月台邊緣瞥視時，產生了這種感覺──儘管伏倫斯基伯爵試著阻擋她的視線，她還是看到了那具被罩起來的屍體毫無尊嚴地被從磁床上抬起。

　　卡列寧夫人坐進車子裡，斯吉邦．阿爾卡迪奇驚訝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顫抖，同時她正努力地忍住眼淚。

　　「怎麼了，安娜？」他們開車走了幾百碼後，他問。

　　「那個死人，不知為何它觸動到我，」她說：「我不懂。」

　　「胡思亂想！」斯吉邦．阿爾卡迪奇說，他的樂觀天性自然排斥死亡的骯髒與不愉快。「我們的77特警發現了一個叛國賊，當下做出迅速而正確的行動！太好啦，為我們永不懈怠的保衛者讚美上帝！你來了，這是最重要的。你不知道我把多少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啊。」

　　「你認識伏倫斯基很久了嗎？」她問，試著學她哥哥的輕鬆平靜。她瞥向安卓．卡列尼娜，那個機器人給予她沉靜的支持，並以一片柔和的淡紫色光籠罩著她。安卓．卡列尼娜是部很不尋常的三級機器人，她從不說話，只以她恆久而充滿撫慰力量的陪伴襯托著安娜天生的高貴與內斂氣質。

　　「對呀，」斯基華愉快地說：「跟你說，我們希望他跟吉娣結婚。」

　　「是嗎？」安娜輕輕說：「好了，我們來說你吧，」她又說，並甩一下頭，似乎想把某個壓著她的累贅物從身體上甩掉。「我們來談談你的事。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現在人就在這裡。」

　　「是啊，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斯吉邦．阿爾卡迪奇說。

　　「那就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吧。」

第一部：天空爆響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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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介紹
第一部：天空爆響
第二部：謝爾巴茨基一家人的星航之旅
第三部：深藏於內的祕密
第四部：一個男人的靈魂鬥爭
第五部：米哈伊洛夫離奇之死
第六部：報銷機女王
第七部：空洞
尾聲一：新的過去
尾聲二：舊的未來
讀者討論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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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天空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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