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好好地珍惜與你相處的日子,
只能低頭尋找你留下的碎片,試圖拼湊出你的影子。
坐在書桌前,認真寫字典、研究數學遊戲的爸爸。
每天清晨六點送我上學,大考時幫我買麥當勞幸運早餐的爸爸。
一起下象棋、打俄羅斯方塊的爸爸。
總是想要留下些什麼給後人的爸爸。
一輩子奉獻給家裡的爸爸……
那,你現在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嗎?開心嗎?爸爸。
一封兒子寫給父親的溫暖家書
《最後的演講》台灣真實故事版
陪爸爸走完人生的最後一堂課
醫院裡,爸爸的生命像握在手裡的沙子,即便沾上再多的眼淚,依然從指縫中逝去。
然而,我相信爸爸不是真的走了。他只是化作無形,如同風掠過一片蒲公英,
揚起白色棉絮般的種子,散落在生活中各個角落。
快樂時、困惑時、生氣時、悲傷時,爸爸熟悉的身影都靜靜地浮現、陪伴我。
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永遠不會分離的。
一個教了二十多年自然科,卻為了追夢決定退休,認真寫起字典、研究趣味數學的老爸;
一個從小是數理資優生,卻在老爸「循循善誘」下,熟背古文、有著寫作夢想的兒子。
二十多年的父子相處,匯聚成了無數有笑有淚、溫熱窩心的親情記憶,
也寫下一首接力夢想、延續希望的生命之歌……
賴雲台原是國小的自然科教師,退休後因緣際會投入了趣味數學的研究。他無師自通設計、整理出各種益智數學遊戲,並自力下鄉遍訪偏遠地區,找小朋友一起玩數學,希望在孩子心中埋下喜歡數學的種籽。
2009年,賴老師被診斷出罹患肺腺癌末期,無法專心養病的他,更掛慮著未完成的數學課,當時赴德深造的兒子賴以威,則立刻返台,陪著父親奔走各地推廣、演說。在這段陪伴的旅程中,以威看見爸爸的執著與付出,自己也對未來的人生有了新的體悟與成長……
奇蹟並沒有發生,在中山國中完成最後的演講,短短一個半月,賴老師就留下未竟的志業,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對教育的熱忱、對生命的身教,以及對家人的關懷與愛,令人感佩動容。在這本書中,以威以清新純粹的文字和情感,回顧與父親生活的點滴,以及陪伴爸爸走完人生最後一堂課的啟發與感懷。他以大男孩獨有的生命體會,書寫他的世代對於親情的感悟,讓我們真實感受到溫熱存在的家庭情誼,字裡行間流動的父子默契與思念,是最質樸動人的真情。
作者簡介:
賴以威
畢業於師大附中、台大電機系。目前就讀台大電子所博士班,同時在德國RWTH Aachen大學擔任客座研究員。
賴雲台
退休國小老師。興趣是把自己搞得很累,包括了推廣趣味數學、編寫字典,以及繞著子女團團轉。
這是部人物傳記,描寫對象的偉大是低調的,只有在他身邊的人才能體會。
這是本親子小品,書中一對父子說學逗唱、賣力演出,希望能讓看到的人會心一笑,或是哪天跟朋友閒聊時說道:「這是我從《再見,爸爸》裡學來的。」
起先還擔心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多素材可以寫,但一轉身回頭挖掘,與爸爸相處的往事便一段又一段地接連浮現。
太多想說的話沒有好好當面講,再怎麼寫也無法把所有的思念都說盡。
這是作為兒子寫給父親的一紙家書。
【賴以威部落格】iweilai.pixnet.net/blog
【再見,爸爸Facebook】www.facebook.com/Lai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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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有些場景是會在未來發酵的。作者是我的學生,一個年輕的大孩子,記錄下陪伴父親度過的人生最後一個月,他不會有遺憾的,也希望讀過此書的人未來也沒有遺憾。────台大校長 李嗣涔
銘刻於孩子心底,在關鍵時刻展現出來的,還是父母不斷的言教和身教。以威寫下很多與父親的互動和感悟,這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親情流露,也是老師與學生之間的比劃過招。────台大電機系暨電子所教授 闕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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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前言】最後一場演講
退休後,老爸就過著在家寫字典的日子;沒過幾年,又一頭栽進趣味數學的領域。
「誰說追逐理想是你們年輕人的權利,老頭子也可以啊。」爸爸笑著說。
多年來,老爸的身教就像螢光筆,在我心中一再畫下每項該注意的重點。
也彷彿像他所說的—「我只給釣竿。」
老爸離開了。
我們畢竟不是活在童話故事裡,這世界沒有那麼多的奇蹟。
話說回來,與老爸一起生活的這二十七年,就已經是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奇蹟與回憶了。
可惜的是,最後這幾年,我因為學業的關係長期在德國生活,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和老爸朝夕相處,只能透過網路,互相加油。
為我的學業,以及老爸的夢想加油。
因為懷抱著編撰字典的夢想,老爸在國小教書一滿二十五年就退休,過著在家寫字典的日子。從小看到大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現在一想,倒不清楚老爸是怎麼開始的。似乎是某次受委託修訂教材時,發現同一個字在不同字典裡竟有截然相異的解釋,總是喜歡追根究柢的老爸,就這樣鑽研起來了。
沒過幾年,負責籌辦台北市立新生國小的老同事,邀請原本教自然科學的老爸幫忙設計理科教學環境,對教育仍懷有熱忱的他,因此蒐集了一大疊數學遊戲,又一頭栽進了趣味數學的研究領域。
從新生國小開始,協助郭台強先生成立「永真教育基金會」,一步步地擴展到在台中科博館與台北科教館等地舉辦研習活動,後來甚至還代表台灣去參加兩岸三地數學論壇。每次聊起這個話題,我都可以看見老爸的眼神中散發出光彩:
「誰說追逐理想是你們年輕人的權利,老頭子也可以啊。」爸爸笑著說。
二○○八年,《聯合報》刊登了一篇老爸推廣趣味數學的報導,引起一些學校、老師的興趣和注意,加上先前舉辦研習營時發現教育資源嚴重分配不均,老爸開始思考:
「能讓一位老師知道我的理念,就等於讓至少一整個班級的學生受惠。比起教一個學生,當然效果要大多了。」
「但那只是理想狀況,很多孩子現在就需要,哪能等你去把老師召集過來,讓老師慢慢學,再教學生呢?」
因為想要照顧到更多孩子,尤其是屬於弱勢的偏遠地區,老爸展開了下鄉之旅。一整年下來除了花東還來不及造訪,幾乎各縣市都有他去演講過的蹤跡。但或許是太操勞了,二○○九年七月初在東門國小演講完之後,當晚他就因身體不適被送進了急診室。經過兩天的診斷,判定是肺腺癌末期。
一接獲這個消息,我立刻請了長假從德國趕回台灣。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國中時像嚼橡膠一樣硬吞下的古文,如今卻像咒語般在腦中盤旋不去。儘管,視訊裡的老爸看起來神采依舊,但任誰都明白癌症末期的嚴重性。
我一直以為死亡距離很遙遠,至少不可能發生在周圍的人身上。誰知道它就這樣大剌剌地光天化日下闖進來,忽然間,橫眉冷眼的站在我們面前。
然而,我猜老爸一定讓它也不禁納悶:
「這傢伙怎麼還不好好養病來對付我,成天跑來跑去?」
在我上飛機前的最後一次視訊通話,老爸笑笑地說:
「等我把數學和字典這兩件事情稍微處理一下,有著落了我再開始認真治病。」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我了解到,自己回去的目的不單是陪在老爸身旁,更要拉著他專心養病,別再四處奔波了。
只是,就像屬虎的爸爸常常虧我這屬狗的兒子:
「虎父無犬子,怎麼剛好就這麼巧呢?」
犬子終究是拉不住虎父的。到後來反而是我被老爸帶著,到處奔走做最後的理念推廣,並尋找能託付數學與字典理想的老師。
老爸最後一場演講那天的景象,到如今都還歷歷在目。
※※※
我很生氣地看著前方,縮在椅子上咳到臉紅的老爸,頸部的青筋猙獰地浮現。那拿著衛生紙捂嘴的右手臂上繞了一圈白色繃帶,是剛剛打完顯影劑後綁上的。
我們在亞東醫院剛做完電腦斷層檢查,下午要去附近的中山國中對台北縣數學輔導團演講。
一場在剛知道生病的隔天,老爸立刻跑去台北縣教育局推銷自己的教學理念所換來的演講。
那天他接連跑了台北縣教育局及教育部,反倒是原本要去的台大醫院因此取消了。老爸一向強韌的意志力此刻卻不斷損耗著他的身體,這樣矛盾的劇本在我眼前上演了快一個月,我的負面情緒像吹氣球一樣每每漲大,旋即又因心疼他的虛弱而消退。
然而,從老爸昨天臨時被告知演講排在今天下午,而他又爽快答應之後,我感覺自己已經逼近臨界點了。
為什麼不肯好好養病,反而在生病之後把行程排得更滿呢?這根本是本末倒置。
中午一點多,我跟老爸還有叔叔在中山國中的一間教室休息。三個人蜷著腳縮在課桌椅裡午睡,電風扇旋轉發出的聲響和蟬鳴反襯出夏日午後的寧靜。我想起半小時前,我們還在爭論要不要先打電話給輔導團的主任。
「約好是下午兩點,就不要給人家添麻煩,提早那麼多到。我們在醫院大廳休息就好了。」
「醫院這麼不乾淨,你如果感染了怎麼辦?醫生可是強調過千萬不可以感染的。早點過去又不會怎樣,哪有差啊!」
都到這種關頭了,還要在意會麻煩別人的小事,我感覺到腦袋裡的水閘被打開,對老爸的不滿一股腦地宣洩了出來。
咚!突然踩空的感覺讓我從睡夢中驚醒。沿著橫越過手臂的視線,我看到老爸低頭皺眉坐著,雙手慢慢地撫摸著膝蓋。
「……不舒服嗎?」
剛吵完架,我的關心中帶著點生澀。
「各位老師、前輩大家好。」
麥克風放大了老爸的音量,以及他的虛弱。
相似的場合,已是兩週來第四次了。前次到教育部報告時,老爸還不需要麥克風,不會用雷射筆的他也還有精力在屏幕前走來走去。那次中央輔導團的老師們很感動,紛紛提出建議。
「我下個月在三峽全國教師研習營有個演講機會,不如讓給賴老師吧。」
「我們可以招募有興趣參與的老師,直接在賴老師家附近辦個小型研習營好了。」
老爸笑得很開心,不斷提醒我抄下老師們的聯絡方式。行事曆滿滿記著從八月十一日開始,平均每週兩場演講的高密度行程,我不禁擔憂起他的身體能否負荷得了。
問題是擔心也沒用。老爸說我們家每個小孩都很固執、有自己的意見。我倒覺得,把我們的固執整個加總起來,差不多才是老爸的程度吧。
我下意識地環視教室。約莫十幾位老師來參加,還有一兩個小孩。放眼望去,有位老師就像大學生上必修演講課時一樣,低著頭在用筆電。
我轉頭望向老爸。他一定看到了,卻毫不在意,依然笑嘻嘻地賣力演出。
我又想起前幾次的演講或訪談,儘管大家都很樂意幫忙,但那樣的善意下卻像隱藏著一堵溫柔的牆,讓老爸碰了一鼻子灰。
「賴老師的教法很適合資優班學生,或是辦趣味數學營隊。」
(「賴老師的教法對於一般學生是否適用,還有待評估。」)
「我們可以替賴老師辦研習營。」
(「我們現在也只能替賴老師辦研習營,不可能全面性地將這套方法透過正式管道直接引進學校。」)
這不是誰的錯,沒有人能在短期內改變教育方針,這點跑過很多學校的老爸比誰都清楚。有一兩次,我甚至因為拜訪的教授或老師表明無能為力時,暗自開心——
或許這樣,老爸就會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好好養病了。
我邊看老爸有點受傷的側臉邊偷偷想著。只見他抽動嘴角苦笑了一下:「教授說得沒錯,我知道這是螞蟻撼樹、愚公移山。不過,總得有人當第一個愚公吧。」
我真是低估他的固執了。
那麼,我又為何會這樣放任他繼續在台上講話呢?眼看咳嗽的時間都快超過說話的份量了。
屏幕上出現了「貓捉老鼠」單元,這個遊戲當初我也是先玩輸了老爸一次,才知道原理的。「博士生也不過爾爾嘛。」那時老爸很得意地羞辱我。
果然,一陣陣「咦,真的耶!」的聲音從台下冒了出來。
老爸像用惡作劇騙倒一堆人的小孩子,促狹地在旁邊笑著,示意大家先想想看,再公布原理。那時候我忽然了解——
有一部分的我,只是自私地喜歡老爸在台上開心笑著的表情,想看到他和沒生病之前一樣開朗的笑容,才陪著他繼續出來演講的。
演講到一半,終於承受不住一早就開始的奔走,再變了兩個繩結魔術後,爸爸向老師們連番道歉,坐下來休息了。
輔導團的一位老師熱心地想著推廣方法:「賴老師有沒有考慮過把趣味遊戲直接和課程結合,然後編寫教材?這是最快最有效的,可以讓第一線的老師立刻就用到。」
已經坐著在喘氣的老爸,聽到了又忍不住站起來回應。
「謝謝老師的建議,我也知道這是最快的方法。但我怕這樣做,老師們會因為有了教材,反而扼殺了自己創新的空間。」
「趣味數學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創意。我擔心光編教材無法讓老師們體會我的想法,反而只是照本宣科教孩子。這樣老師自己沒有得到創意,學生又怎麼會被激發創意呢?所以我才想這樣面對面地討論……」
「我們說不要給孩子魚吃,要給他們釣竿。這套趣味數學的教法不是更該如此嗎?我們也只能給老師們釣……」
不知道為什麼,說到「竿」這個字的時候,老爸忽然像電視被消音一樣發不出聲。所有的人,連老爸自己都愣住了。他吸了口氣重新說話,卻依然只見嘴巴動了一下。
在場的老師,或許不一定認同這樣近乎唐吉軻德式的理念,但是在當下,所有人都全神貫注望著老爸,等他把話說完……
老爸搖搖頭苦笑著:「奇怪,為什麼這個字講不出來。」
應該是這個字最需要用肺部施力吧。
他又用力吸了一口氣——「釣竿。」
看著老爸總算把話講完,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那表情就像根針,把我心裡那顆憤怒的氣球徹底洩掉,只留下不捨與無奈。
※※※
晚上十點多,爸爸房間持續傳來的咳嗽聲忽然停止了好一會兒。我走過去探看,只見他低著頭盤腿坐在地上,跟今天中午在教室裡一樣,蹙著眉心,嘴角不自覺地下彎。生病後獨自一個人時,爸爸總會露出這個表情。
「在想什麼呢?」
我坐到他身旁,順著脊椎骨往下按摩他的背。
「錯了,今天下午講太多了。我那樣強勢地主張自己的意見,會引人反感的。」
「你看你又來了,都什麼時候了,還那麼在意別人的感受。不會啦,那些老師才不會因為這樣就不高興。」
我笑著回他,稍微加強力道,拍了幾下他的背。
爸爸沒有說話。
要適時地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這是小時候爸爸告訴過我的一項做人處世之道。他教導我的道理,絕對是自己也身體力行的。這樣的身教彷彿像螢光筆一樣,在我心中一再地畫下每項該注意的重點。
也彷彿像他所說的——
「我只給釣竿。」
幾天後,爸爸便因為身體無法負荷,取消原本安排好的行程緊急住院了。
第一天晚上,我們在急診室度過,看著他因為戴上氧氣罩總算能好好入眠,我心裡不禁想著——
爸爸其實沒有生病,他的意志比什麼時候都還要硬朗。
小時候我們很希望趕快長大,因為長大了就有能力去做更多事情。等到長大後才發現,就算真成了能摘下月亮的超級大人,也沒辦法再回到過去了。
幸好,我們還有回憶,它像台快門壞掉的傻瓜相機,任性地拍下各個生活片段,讓我們這些無法回頭的成人,可以在夜深人靜時拿出來,在月光下獨自把玩。
我闔上雙眼,腦海裡浮現了那個當年才到爸爸胸口高的我,以及總是爽朗地笑著,動不動就愛趁機講道理又愛開玩笑的爸爸。
我們兩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閒聊著……
兒時的平淡生活原來竟是如此溫暖耀眼,刺得此刻在病床旁的我睜不開眼睛。
客廳遊樂園
睡覺時,老爸會拍著我的背,直到我睡著為止;
有時候沒拍了,我扭一下身子,那隻停在背上的手又會規律地動起來。
用這雙溫柔的手,老爸悄悄地施行他的教育方針,
朝他期望的方向開鑿渠道,讓我不自覺地順著前進。
對兒時的我而言,客廳是座夜間開放的遊樂場。
主要的工作人員只有一位,身兼售票員、發氣球的人形大布偶、遊戲關主、換贈品的大叔;此外,還得負責牽著我的手入場——
他就是我老爸。
或許因為是家裡唯一的男生,上面又有三位姐姐,自從某一次聽見我在姐姐房間裡哭求著:「妳們都穿ㄍㄨㄣˊ(台語:「裙子」),我也想穿。」之後,老爸便懷著「絕對不能讓這孩子也變成姑娘家」的戒慎恐懼之心,每天晚上陪著我在客廳玩耍。
「炮二平五。」「包二平五。」
我們下起了大盤象棋。
「三。」「雙活三。」「三四!」
偶爾,我們會下五子棋。
「這樣我就圍住你了,懂嗎?」「算了,我也不是很會下這個。」
不過,我們不會下圍棋。
一心要讓我名符其實的老爸,在各個環節下足心思教育我。好比看似平淡溫馨的親子對弈,就是別有用心的。
例如,可以藉由輸贏來培養小孩的好勝心、企圖心。為此老爸還訂了罰則:
「倒棋了。去削水果吧。」
我默默看著自己整盤棋只剩一隻孤伶伶的老帥站在中間,兩邊是老爸的兩隻小卒,對面還有他刻意歸位排好的幾隻車馬。
「這個羞辱我一定會還給你!」
「我要吃蘋果喔,快去。」
我在廚房裡骭哩啪啦趕快削好了水果端出去,再戰一盤。
有時候一整晚輸太快,整個冰箱的水果都削完了,全擺在玻璃桌上像是要拜拜。當然,這也可以解釋成,老爸其實只是想吃水果而下了這樣的賭注。
象棋還可以鍛鍊小孩堅毅不拔、愈挫愈勇的精神。
「將軍抽車。」「抽炮。」「再將軍抽車。」「再抽炮。」
老爸一陣勢如破竹的長驅直入,我被抽到臉部都快要跟著抽筋了。眼看棋盤上的紅子兒越來越少,老帥又得要「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急忙求饒:「回手回手,回到你開始抽之前。」說完便開始挪動棋子。
老爸愣在一旁,大概納悶著:怎麼痛下殺手,不但沒能激勵我效法勾踐臥薪嚐膽,去廚房削水果,好好思考落敗原因再回來復仇,反而造就了一個主動往跨下鑽的韓信?
「記性倒是不錯。」老爸幫我把棋子擺回原位後說了一句。
「這次我讓你車馬炮吧。」
儘管如此,「起手有回小丈夫」的事情還是經常上演。後來想想,這樣勇於嘗試錯誤,並且不恥於從頭再來的精神,或許正奠定了我日後選擇理工科就讀的基礎。
終於,豁盡一個國小生能使出的所有無賴招數,我稍微能跟老爸拚個旗鼓相當,桌上的水果盤也從祭祖的大陣仗變成了只有一盤氧化生鏽的蘋果,在老爸跟我之間推來推去,沒到最後一盤棋結束,誰也不敢吃。
國小五、六年級時,我加入了學校的象棋隊,代表出去比賽好幾次。每次回來跟老爸眉飛色舞地分享比賽經過時,他總是低頭看著棋盤微笑說:「臭小子這麼得意,白天那盤贏了,晚上這盤就不要輸吼。」
從老爸揚起的嘴角中,我讀出了滿意的喜悅。
※※※
在遊樂場裡笑得最開心的,就屬那次生日了。
那晚,老爸神祕兮兮地遞給我一張提示禮物在哪兒的紙條,題目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找到的不是禮物,而是另一張謎題,得破解出來才能拿到下一個提示。
一連這樣玩了七八個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禮物,我很興奮地跑回爸爸身邊,把包裝拆開來。
怎麼……是個熊貓造型的計算機。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種長得跟這東西很像的掌上型電玩,叫做Game Boy。
老爸難道是想要用可愛一點的計算機來代替Game Boy嗎?
看老爸笑得那麼燦爛,彷彿收到禮物的是他不是我,忽然間,我覺得就算是熊貓計算機也無所謂了。畢竟,我可沒聽過哪個班上同學生日時,有這樣一場精心設計的尋寶遊戲。
附帶還在猜謎時考了一堆詩詞和古文。
按著會「逼逼」叫的數字鍵,我彷彿聽見了爸爸對我的期許。
「逼」你背詩,「逼」你做家事,「逼」你打電動不能超過兩小時……
後來我找出了一個用這個計算機來玩的遊戲:按下「1、+、+、1」之後,連續按「=」,熊貓就會像被搔癢一樣逼逼逼地連叫,畫面上的數字也會一直累加……
聽著我跟姐姐在房裡邊玩邊笑的吵鬧聲,在外面專心寫字典的老爸,不曉得會怎麼想。他應該很開心吧,這一出生就生病,還在醫院住了好一陣子的小鬼,總算在他含辛茹苦的照顧下,如今是這樣活蹦亂跳。
多虧了爸爸。
童年的我,記得每晚都纏著老爸說說笑笑,好像他在自己周圍施了什麼魔法,讓我一靠近便開心得不得了。睡覺時他會拍著我的背,直到我睡著為止;有時候沒拍了,我扭一下身子,那隻停在我背上的手又會規律地動起來。
用這雙溫柔的手,老爸悄悄地施行他的教育方針,朝他期望的方向開鑿渠道,讓我不自覺地順著前進。長大後當我們關係更平等了,像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一樣,老爸才開心地對我說: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還有,唯女子與你這個小人難養也。」
多年來被蒙在鼓裡,真令人啼笑皆非。
然而,就像治水有疏濬和築堤一樣,在必要(也就是我脫序演出)時,老爸也會學起大禹他爹鯀,刻不容緩地建起一道堤防,導正我們迅速回到正確的河道上。那樣嚴厲的老爸來得快去得也快,當他發現我已經知道他為何生氣時,又立刻回到平常的樣子,溫柔地安撫我們,彷彿弄哭他小孩的是別人一樣。
幸福的原點
對我來說,老爸彷彿一出生就是個負責照顧其他人的大人,
從來不會,也不需要依賴任何人。這時我才發現,
原來,老爸也曾經像我一樣,有過牽著爺爺手嚷著要吃這吃那的時候,
有過抬頭望著爺爺,期待能得到他肯定的時候……
除了「三顆肉丸」之外,到底還有沒有其他的床邊故事,我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有啊,爸爸很愛講他跟爺爺的故事。講爸爸考上師專放榜那晚,爺爺帶他跟叔叔去夜市吃宵夜,爺爺最喜歡切一盤小菜下酒了。」
姐姐調閱出她的記憶。這是哪門子的床邊故事啊,應該是觀光夜市宣傳短片吧。
儘管對這件事沒印象,我卻深深記得小時候受老爸影響,對爺爺有種莫名的崇拜。有一次問老爸:「爺爺長什麼樣子呢?」
「牆壁上掛著的照片就是囉。」
之後有好一陣子,我每天下午跟著老媽在教師辦公室裡玩的時候,總是很苦惱。究竟爺爺是頭尖尖留著白鬍子微笑的那位,還是有點胖胖帶著粗框眼鏡黑頭髮往後梳的那位呢?
連自己爺爺也分不出來,這個問題我真是問不出口。
不過爺爺果然很厲害,學校也要擺他的照片。
直到某一天在奶奶家望著牆發呆時,才知道原來那張其他地方沒有的泛黃照片,裡頭的青年才是爺爺。而在學校牆上的,是另一對蔣氏父子。
從那時候起,「爺爺很年輕」的印象就錯植在我的腦海中,後來聽老爸講起爺爺的故事,都很難想像他們爺倆相處的畫面。
※※※
大學某一年,老爸一早喊我陪他去買菜。
從前一到過年,家裡便會忙得人仰馬翻,先是大掃除,再來是準備年菜。年菜一定要有整套三牲跟一鍋長年菜,也是小學老師的媽媽,總是趁著在客廳休息時偷偷抱怨:「好不容易放假了,結果更累。」
除夕當天,捧著老媽準備和三位叔叔家各自帶來的年菜祭祖拜拜,一整張桌子都擺不下了,還得搬幾張椅子來放。望著這滿室的年菜,就像是競賽前揖讓而升一樣:「未來一個月請多多指教了。就看是我先吃光還是你先壞掉吧。」
「怎麼今年不自己煮年菜,要買現成的呢?」我在車上納悶地問。
「老了沒那個力氣了。」
老爸一句話打斷了我的回想。我轉頭想確認這句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每天見面的我,實在無法看出老爸的外表是否隨著年紀有所衰老。
車子到了中山民生路口,老爸將車子駛入慢車道,在一間餐廳前停下來,掏出菜單要我上去取菜,他先繞一圈再回來接我。拿好菜在樓下等老爸時,我仔細看了看菜單上寫些什麼:
小廣東:粉蒸排骨、薑絲大腸
天成燒臘:烤雞
……
一張白紙密密麻麻地用鉛筆寫上各種菜名和要去取菜的餐廳。上車之後我問老爸:「有沒有這麼講究,每間餐廳只挑一兩道菜。」
老爸沒有回我,只是把菜接過去,打開蓋子湊上鼻子聞了聞。
看著老爸這個動作,我想起國中時,晚上常跟老爸一起去接在中山北路老爺酒店打工的大姐下班。偶爾提早到了,老爸會帶我去附近巷子裡的夜市晃晃,固定在賣鍋貼的一個攤子前面停下來。一個個巴掌大的鍋貼煎好後,被老闆倒入眼前的壓克力罩子裡,老爸總是先左右移動調整角度,往沾滿油與熱氣的模糊罩子裡望去,宛如夜市稽查員在檢查今天的鍋貼做得怎麼樣,點點頭之後,再滿臉笑容地回頭問我:「要吃嗎?」
走回停車處的路上,我趁著等紅燈時摸摸手中的袋子,確認鍋貼有沒有冷掉,然後扳開一點縫讓味道散出來,迫不及待地吸上幾口氣味。
「有這麼餓喔,哈哈。」
老爸邊笑邊指著旁邊的幾個攤子說:「這就是以前我跟你爺爺來的夜市,那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有些別的攤販在。」
老爸小時候住的撫順街台鐵員工宿舍,就在這夜市附近。聽著老爸聊起這些往事,眼前的台北街景彷彿逐漸剝落,露出了老爸描述的模樣。那時的台北市還像個尚未發育完整的青澀少年,承德路是條大水溝,美術館附近有個美軍俱樂部。一盞盞的橙色路燈下,美國大兵們簇擁著濃妝豔抹的女子在中山北路上走著。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繞了好幾間餐廳,好像都是在夜市附近打轉。
到了南門市場,老爸跟我一起下車去買菜。老爸拉著我在人潮中穿梭,雖然是頭一遭來,很多攤位對我而言卻異常熟悉—「億長御坊」、「逸湘齋」,都是家裡餐桌上常看到的名字……
「那個豬肉紙,你每次都是來這邊買的嗎?」
我們站在「金龍」的攤位前看著堆成小山的肉乾與肉紙,老爸問我:「想吃哪幾種呢?」
我猶豫了一會兒,以前都是家裡有什麼吃什麼,忽然要我挑真是有點困難。我還沒有想好,老爸已經開口先點了一大堆。
「啊,我沒有要吃那麼多啦。你買太多了,一半都還太多咧。」我趕緊拉了拉老爸的手臂阻止他。雖然很愛吃肉乾,但我可不打算吃一整個月。
「不是只有你要吃啊,其他人也要吃,過年叔叔姑姑們也要分一點。」
爺爺在老爸還不到三十歲就猝然離開,身為長子,老爸從那時起也擔負了照顧整個家族的責任。我記得老爸提過好幾次,爺爺病倒的前幾天,他還陪著爺爺去買菜——
當時,就是來南門市場吧。
那時候,爸爸和爺爺還不知道,不久後即將發生一場徹底改變父子倆人生的意外。也或許在那之後,老爸回想起來,才會對這最後一小段的平靜生活特別感慨。
看著在數鈔票付帳的老爸,我接過他手上的好幾包肉乾,心裡似乎有什麼想法,就像一團正捏揉到一半的麵糊,不清楚真正的形狀。
※※※
除夕夜到了,親戚們一如往常聚在一起,但是從奶奶生病時開始,過年的氣氛卻是一年比一年淡了。
我坐在地板上看著HBO播放的不知名電影,腦袋裡則像有另一台壞掉的電視機,間斷地出現沙沙的聲響與閃爍的畫面。坐在附近的嬸嬸與老媽正在聊天。
「今年比較沒有煮啦,不然往年都煮到我手痛了。買那麼一大堆菜,煮好幾天,最後又吃不完。吼,太累了。」
嬸嬸在旁邊接話:「對啊,聽說以前我們還沒嫁進來的時候,他們家買菜,一整頭豬就只差豬頭沒搬回來了。」
這句話把我腦袋裡的電視天線扶正,螢幕清晰地出現前幾天在我心中浮現的畫面。
原來,不管是準備一大堆年菜,帶我去他小時候去的夜市,或是跑了好幾間撫順街老家附近的餐廳買菜,最後還去了南門市場;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爸在回憶從前的日子,與爺爺一起度過的時光。
老爸在我來到這個世上時是三十三歲,對我來說,老爸彷彿一出生下來就是個負責照顧其他人的大人,從來不會,也不需要依賴任何人。
原來,老爸也曾經像我小時候一樣──
有過牽著爺爺的手在夜市裡嚷著要吃這吃那的時候。
有過期待春節可以吃大餐、領紅包的時候。
有過抬頭望著爺爺,期待能得到他肯定的時候。
我轉身望向坐在餐桌旁固定大人位子上聊天的老爸與叔叔們,忽然間,好像對老爸更了解一點了。
所謂的家族關係,就像俄羅斯的傳統套娃般,大的套住小的,一個套一個,我們一邊撫育身旁的子女,一邊緬懷心中的先人。
最後一晚,我坐在櫃台前一邊等小姐開立死亡證明書,一邊摸著老爸使用多年的黑色Dunhill皮夾。一向不喜歡淨把東西往皮夾塞的老爸,用到被磨得又薄又亮的皮夾裡,只躺著幾張鈔票,跟健保卡,成了一幅哀悽的畫面。
「或許是這陣子太常跑醫院了,才把健保卡放進來的吧。」
我隨手撥開零錢包的扣子,掉出兩張一吋的照片。
爺爺與奶奶的黑白大頭照。
我總以為我很清楚爸爸的心思,也好幾次察覺到他在言談中或行動上,不經意流露對爺爺奶奶的思念。但,原來那只是冰山一角。爸爸為了扮演可靠的父親角色,努力地不露出脆弱的那一面,而我也總誤以為,爸爸是真的很堅強,不需要任何人關懷的。一直到最後的最後,看到這兩張照片,我才知道——
或許,在獨處的時候,爸爸會看著這兩張照片,眼角泛光地緬懷那段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溫柔時光吧。
那是爸爸幸福的原點,如同他之於我一樣。
告別式
火葬爐外,家屬奮力地大吼,叫離開的親人趕快跑,不要被燒著了。
按照宗教解說,魂魄會繞著牌位,與軀體毫無關係,
這樣地喊,是要提醒誰去做些什麼呢?抑或,這只是為了讓被留下的家屬,
可以藉著最後一次大喊,宣洩對親人的眷戀與不捨?
「睡飽了吼。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你這樣晚上失眠又熬夜,隔天晚起,惡性循環。講了你們都不聽,講多了又要說我嘮叨……」
白天辦完告別式,原本不怎麼覺得累,回家後心血來潮,躺在已經一個多月沒人上去過的爸爸的床,小小放鬆一下的念頭才剛起,整個人就陷入了莫名深沉的昏迷中,不知不覺從五點睡到七點半。在這種時間睡著,以往鐵定被罵慘了。
睜開眼睛,家裡一片漆黑,風莫名地大,呼嚕呼嚕從窗外灌進來,似乎怕家突然變得冷清,它賣力地敲響玻璃。瞳孔自動調整好收光量後,才看清楚周圍的一切。白天在墓園也是這樣,捧著爸爸的骨灰晉塔,四周先是一陣黑,接著眼前就像是看到幾條發光的蝌蚪在飛著,飛啊飛啊,漸漸消失了,叔叔建好的暫時家族靈骨塔才出現在眼前。
「這裡就是你以後要住的地方了。搶頭香的下場難免會有點孤單,不過別擔心,早晚這裡會住滿人的。」
我在心裡默默跟爸爸說著。回頭看看跟著走進來的叔叔,我猜他也有一樣的想法。
我們都會進來陪你的,只是時間先後的問題。
一陣又一陣的風抄起燃燒紙錢化出的白煙,灑向全身漆黑的我們。沒有人閃避,任憑煙霧薰下兩行清淚。秋老虎的天空,幾朵白雲輕輕蓋在遠端的山頂上,雲底被陽光繡上金黃色的鑲邊。墓園裡靜悄悄的,只有紙錢焚燒時,那微量水分造成的聲響。
啪滋,啪滋。
不知道爸爸火化時是否也有發出這樣的聲響。
※※※
和其他傳統或破舊的火葬場相比,第二殯儀館的火葬場看起來很科技化。兩列一字排開十幾個火葬爐,家屬只能站在外面的門口,像小時候參觀食品工廠生產線一樣遠遠看著,然後跪在地上,奮力大吼,叫離開的親人趕快跑,不要被燒著了。
我們都知道人已經走了,按照宗教解說,魂魄會繞著牌位,跟軀體毫無關係。那麼這樣地喊,究竟是要提醒誰去做什麼呢?抑或,這樣的習俗只是為了讓被留下的家屬,可以藉著最後一次大喊,宣洩對親人的眷戀與不捨?
一早的告別式,司儀遞來的公祭單攤放在桌前,我心裡想著怎樣才是爸爸想要的順序。先大學同學吧,一起度過輕狂歲月的夥伴們。再來是第一屆的學生,最常聽爸爸提起的就是他們了。
那時爸爸還很年輕,在鄉下小學接下了這班學生,帶著他們週間念書週末玩耍,建立了遠比一般師生要深厚許多的感情。幾週前,我從爸爸記事本裡找出其中一位叔叔的電話號碼,向他告知這個噩耗時,起先他還以為我是詐騙集團,狠狠地罵了我幾句:
「你這傢伙很沒良心耶,講那什麼不吉利的瘋話,開這種玩笑。」
「我不會拿我爸爸開玩笑的。」
聽完我語帶哽咽地把前後經過交代清楚,他在電話的另一端痛哭失聲:
「你不要騙我!你爸爸對我來說也像是爸爸啊!我一直都把他當我的爸爸在看!」
二十幾個學生對級任老師的照片敬禮,最後一堂的下課鐘寂靜無聲地響起。有些人先前早已來上過香了,好幾張熟面孔。
「家屬答禮。」
低頭向他們致敬,我好想多了解他們跟爸爸當年相處的那段回憶,好想和每位訪客一起坐下來,仔細聽他們訴說怎麼認識爸爸,在他們眼中,爸爸又是個怎樣的人。
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好好地珍惜與你相處的日子。等到你離開後,才發現那些時光竟然如此的重要。只能低頭尋找你留下的碎片,試圖拼湊出你的影子。
孝順爺爺奶奶,皮夾裡一直放著他們照片的爸爸。
有潔癖,一天要跪在地上擦兩次地板,卻又很疼我們家小狗估米的爸爸。
爬山時會站在夕陽下休息,讓山間微風吹乾濕透汗衫的爸爸。
總是開車開半天到一個地方拍兩張照片或是吃頓飯就回來的爸爸。
煮了一大鍋稀飯,深夜開著老別克去山上一處一處餵流浪狗的爸爸。
坐在書桌前,攤開四五本字典跟古書在編字典的爸爸。
坐在沙發上,疊一張紙在書頁,再透過玻璃桌下打的燈光描繪數學圖案的爸爸。
睡前躺在客廳地板上,頭枕著板凳看新聞,忍不住臧否時事的爸爸。
高中三年來,每天清晨六點送我上學的爸爸。
一起下象棋、打俄羅斯方塊的爸爸。
責怪我東西亂丟,又愛偷藏我手錶和鑰匙的爸爸。
偶爾聽到我課業上有小小成就便開心得不得了的爸爸。
會逢人就誇他兒子,讓我養成跟長輩見面時都在等著被讚美的爸爸。
愛幫我出主意,每次都用「叫你看《戰國策》你不聽」當開頭的爸爸。
不論我幾點回來,不論他在做什麼事,都會抬起頭來問我吃飽沒的爸爸。
視訊裡,笑容被定格的爸爸。
總是想要留下些什麼給後人的爸爸。
一輩子奉獻給家裡的爸爸。
一直很辛苦過日子的爸爸。
今後跟爸爸的回憶不會再增加了。
「你知不知道你們很幸福啊?」
「蛤,幸福在哪裡?動不動就被罵。每天要做家事,做完還要被抽查,看個綜藝節目也會被唸沒水準浪費時間,更別提考試考不好有多慘了。」
「你還敢說啊,我把一切都奉獻給家裡了,你又看過我有什麼休閒娛樂嗎?每天早上起來就是做家事,弄完快十點,字典寫一兩個字又要吃中飯了。下午小瞇一下,起床後去爬山運動,晚上吃飽飯又要做家事,接下來還有什麼時間工作,都沒了。以前你上學我還每天接送。哎,公道一點,有這種老爸不算幸福嗎。」
「我倒寧願你不要付出這麼多,開開心心地過日子,這樣才算幸福。什麼字典跟數學都放下,好好地享受生活。都五十幾歲了,人生在世何必淨日這麼辛苦地過呢?」
「好啊,那我以後就過我自己的日子,像個閒雲野鶴,不關心你們,到時候可不要怪我。」
「你能開心就好。」
「唉,等到我真的那樣做了,你們才會知道以前有我疼,你們多幸福。」
那,你現在過得好嗎?開心嗎?爸爸。
【前言】最後一場演講
退休後,老爸就過著在家寫字典的日子;沒過幾年,又一頭栽進趣味數學的領域。
「誰說追逐理想是你們年輕人的權利,老頭子也可以啊。」爸爸笑著說。
多年來,老爸的身教就像螢光筆,在我心中一再畫下每項該注意的重點。
也彷彿像他所說的—「我只給釣竿。」
老爸離開了。
我們畢竟不是活在童話故事裡,這世界沒有那麼多的奇蹟。
話說回來,與老爸一起生活的這二十七年,就已經是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奇蹟與回憶了。
可惜的是,最後這幾年,我因為學業的關係長期在德國生活,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和老爸朝夕相處,...
作者序
【自序】濃郁的思念
賴以威
縱然放棄悲傷的沙袋或許能讓快樂的熱氣球上升,
但同時,也意味著將與過去的某部分從此分離。
我希望能盡力地保留住各段瑣碎的、關於爸爸的記憶剪影,
管他什麼口味、什麼形狀,都能持續地停留在我的心中……
我要說的是,人生乃一道由各種情感交錯堆疊而成的千層麵。
原料來自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朋友,情侶,或是家人;相逢,相守,或是相別。
千萬種選項形成億萬個組合,如同各套食譜。
然而其中那些化作回憶,觸碰到心弦的感受卻是不變的。
我想起了寫這本書前的某天下午,整理物品時,在爸爸櫃子裡找到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放了一幅我國小的美術作業。那是用蠟筆來回塗出,一棟拙劣的尖頂磚瓦房子,身形巨大的父母站在房子前,中間牽著我們幾個小孩子。手拉手的一家人像是倒放的糖葫蘆,臉上都掛著兩團黑溜溜的眼睛跟一張半圓形的嘴巴。
當初畫好後隨手一扔,卻被爸爸珍藏起來,一直到了今日。
那個紙袋裡還有許多類似的畫,或是每年爸爸生日,我們做的手繪卡片。一張張對摺的卡紙,正面下緣剪出一道可以打開的門,裡面寫著歪曲的——
「爸爸,生日ㄎㄨㄞヽ樂。」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小時候的作品,出了神。
畢卡索也不會像我一樣這麼耽溺於自己童年的藝術天賦吧。
當然,才不是因為畫本身。我是望向那藏在混亂筆跡中的時光鏡子,它倒映出十幾年前年輕的爸爸,帶著微笑欣賞這些作品的表情。
聽過「銘印現象」嗎?
小鴨在出生後會將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當作母親。
某人鐵定誤解了這個理論,以為是要讓小鴨持續地看到自己的爸媽,牠們才不會轉頭就跟一條狗跑了。就這樣,爸爸比跟蹤狂還要亦步亦趨地陪伴在我們身邊。
冬天,他寬大粗糙的手像暖暖包一樣熱呼呼的。
夏天,當我吐著舌頭喊熱時,他會破第一萬次例,帶我去吃冰。
「不可以跟你媽說喔。」
儘管銘印現象的有效期限早過了,但這樣天天集訓般相處,讓父子間的故事像梅雨季的水壩,蓄滿了一整個山谷。水氣蒸發後凝聚在上方,化作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溫熱親情。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興致來了還可以坐上爸爸的肩膀。
現在的我比爸爸還高一點,而他人呢?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兒時光陰緬懷起來總是特別美好的。反之,與爸爸分離的最後一個月,迄今回想依然會有一股嘔吐的衝動,想將所有傷痛從受創的靈魂深處全部釋放。
晴天霹靂接獲了爸爸罹患肺腺癌末期的噩耗,從德國趕回台灣時,爸爸依然提起精神到機場迎接我。他說是為了讓我放心,他說他根本沒有感覺那麼嚴重,他甚至問我請假幾天,可別耽擱了學業。
我才不理會這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提醒呢。
最後,說來諷刺,的確沒有耽擱到什麼學業,因為才短短的一個半月,原本還在家裡爽朗笑著的爸爸,已經在加護病房,沒有跟大家道聲晚安便沉沉地睡去了。
那是那陣子以來他睡得最長、最安穩的一覺。
很多長輩說這樣的離去其實是幸福的,因為爸爸沒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只是苦了留下來的家人沒有做好準備,捨不得啊。」
迄今我還是無法完全接受這近似寬慰的說法,這需要累積一定人生智慧後才能豁達領悟的說法。但至少我學到,很多事情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都會發生。
就像看似幸福的人生,原來竟然如此脆弱,可以像軟化的冰淇淋,隨便一挖就出現個大窟窿。
很多問題,它也不像工程領域中存在所謂的最佳解,有時候,它甚至無解。
回到德國,不知情的房東關心地問爸爸的狀況好點沒,正當我聳聳肩,講出早已準備好的台詞:
「At least, he is not suffering anymore.」(至少,他現在不會再受苦了。)
眼淚忽然無可抑制地順著臉頰往下流。那是父子親情,凝聚而成的水珠。
人的一生得到很多,但最終都將陸續化成無奈,消失在虛空當中。
只留下腦袋瓜子裡的那盤千層麵。
據說人腦內有一種機制,會讓痛苦的回憶像皮膚上的傷口一樣逐漸封閉癒合,只留下一條淡粉紅色的疤痕,而那多餘的空間,就讓快樂的記憶像氣球似地充大,滿溢在整個大腦之中。
如果不這樣,那許多人終將抱著鉛塊般的沉重往事度過餘生了。
真不愧是萬物之靈,連無法控制的部分都那麼聰明體貼。
但目前我還不想這樣,縱然放棄悲傷的沙袋或許能讓快樂的熱氣球上升,但同時,也意味著將與過去的某部分從此分離。
我希望能盡力地保留住各段瑣碎的、關於爸爸的記憶剪影,管他什麼口味、什麼形狀,都能持續地停留在我的心中,像一甕女兒紅放在某個角落釀著,偶爾過去掀開,深深吸一口氣,可能被嗆到咳嗽直冒眼淚,也可能嘴角上揚地細細品嚐。
於是我將與爸爸二十七年來短暫有如白駒過隙的相處時光,挑出腦海中閃過的二十八個有笑有淚的片段,放進烤箱內焗烤。
叮的一聲響起。
濃稠的起士如同我們父子無法分離的情感,金黃色的表皮透露著我對父親的景仰,而那股充斥在整間房裡的香味,那份思念──
我打開窗戶,希望能讓它飄到更遠的天邊,讓父親也能聞到。
【自序】濃郁的思念
賴以威
縱然放棄悲傷的沙袋或許能讓快樂的熱氣球上升,
但同時,也意味著將與過去的某部分從此分離。
我希望能盡力地保留住各段瑣碎的、關於爸爸的記憶剪影,
管他什麼口味、什麼形狀,都能持續地停留在我的心中……
我要說的是,人生乃一道由各種情感交錯堆疊而成的千層麵。
原料來自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朋友,情侶,或是家人;相逢,相守,或是相別。
千萬種選項形成億萬個組合,如同各套食譜。
然而其中那些化作回憶,觸碰到心弦的感受卻是不變的。
我想起了寫這本書前的某天下午,整理物品時,在爸爸櫃子...
目錄
【推薦序】最自然的言教與身教 闕志達、王濟華
【自 序】濃郁的思念 賴以威
【前 言】最後一場演講
第一篇 童年的笑聲,記憶的遊樂場
客廳遊樂園
得禮不饒「子」
「家事」教育
成績單教我的事
肉丸‧超任‧榴槤糖
粗心
男兒百藝好隨身
再沉重的話,也要笑著說
旅行的意義
第二篇 心中的大樹,大樹的心中
老爺車上的Men’s Talk
幸福的原點
惜物鏈
戰國策風波
家,必備的隨心行李
老爸藏經閣
在家念博士
滑鼠到底要按幾下
賴式定理:動機=興趣
能力越強,責任越大
第三篇 分離,不是永遠的告別
突來的託付
沉重的打擊
再去散步好嗎?
第二個諾言
偉大的賴老師
LAST NIGHT
告別式
交棒
再見,爸爸
【後記】我生命中的樂透大獎
【附錄】老爸的趣味數學遊戲
【推薦序】最自然的言教與身教 闕志達、王濟華
【自 序】濃郁的思念 賴以威
【前 言】最後一場演講
第一篇 童年的笑聲,記憶的遊樂場
客廳遊樂園
得禮不饒「子」
「家事」教育
成績單教我的事
肉丸‧超任‧榴槤糖
粗心
男兒百藝好隨身
再沉重的話,也要笑著說
旅行的意義
第二篇 心中的大樹,大樹的心中
老爺車上的Men’s Talk
幸福的原點
惜物鏈
戰國策風波
家,必備的隨心行李
老爸藏經閣
在家念博士
滑鼠到底要按幾下
賴式定理:動機=興趣
能力越強,責任越大
第三篇 分離,不是永遠的告別
突來的託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