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傳奇故事
以一個孩童少年的目光,重新回顧文化大革命的文學作品,寫出了人性當中深沈溫暖的愛。
馬悅然最稱許的山西警察作家曹乃謙,繼《到黑夜想妳沒辦法》、《最後的鄉村》之後,再一次為讀者說五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傳奇故事。
五個中篇小說反映了作者生活與成長的那個奇特時空,真實的經驗與超強的想像力,構成了奇幻又具有足夠說服力的細節。
〈佛的孤獨〉說的是曹乃謙九歲那年的秋天,他的家從草帽巷搬到泥洹寺去住,遇見了一個不得已當了和尚的出家人「善緣」。孤僻而又六根不淨的和尚跟九歲頑皮搗蛋的娃娃發展出一段忘年之交,在許多可笑又動人的情節中,作者勾勒出一個人真正的慈悲,與生存的無奈。最後老和尚在大動亂中無可避免的遇難了,忘年的友情卻永遠存在長大的娃娃心中。小說家看似笑中帶淚輕描淡寫,他所反映的的仍是一個人力無法回天的悲慘時空。
另有〈山的後面還是山〉、〈冰涼的太陽石〉、〈隕歌〉、〈魚翔淺底〉都有真實架構,篇篇精彩。全書近十四萬字,一本讀後難以忘懷的小說。
作者簡介:
曹乃謙
一九四九年農曆正月十五出生於山西省應縣下馬峪村。三十七歲時因和朋友打賭開始寫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短篇小說選《最後的村莊》、散文選《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十多篇短篇小說翻譯成多國語文。
【得獎紀錄】
◆ 獲香港浸會大學第二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入圍
◆ 獲 2011年「茅盾文學獎」提名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獲亞洲周刊「2008年十大好書」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榮獲北京「2007年《中華讀書報》年度圖書10佳」
◆《最後的村莊》,榮獲《深圳商報》「2007年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榮獲大連《新商報》承辦第二屆全國閱讀文化圓桌會議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晚報》《南方都市報》等二十多家媒體的讀書版編輯,共同投票選為「2007年上半年十大好書」
各界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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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推薦】
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 馬悅然
駱以軍、王盛弘、楊索 推薦
〈佛的孤獨〉這篇小說使讀者有了一個重要的機會──此刻罕見重新回顧文化大革命的文學作品,「如同金子一般的珍貴記憶」作者寫出了人性當中深沈溫暖的愛,特別是出自一個孩童少年的目光。──《瑞典日報》書評
我簡直不管中國大陸的評論家對曹乃謙的看法,…我覺得曹乃謙是個天才的作家。──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 馬悅然 推薦
曹乃謙以悲憫之筆寫受時代巨輪推動,不能自主的卑微生命,而救贖以淳美的人情,黑暗裡有光,荒漠中有甘泉,閱讀後內心也被滌蕩得一片明淨。──王盛弘 推薦
曹乃謙手持剪刀,剪出一張張窗花,窗花兒總有小童和善緣老和尚的日常圖景。小童推開一扇門,張望聖與俗的世界,行住坐臥的修行者看似常人,其實不凡,就如那些土墩墩、睜不開眼的泥塑佛像,低眉悲憐眾生。孤獨的佛啊!但是,文革浪頭捲來,你也要被沖刷成灰,失去淨土?
曹乃謙細筆道來,善緣老和尚是他人生的啟蒙者,歲月雖迫人,而他心中永遠保留誰也奪不走的記憶。──楊索(作家) 推薦
曹乃謙的小說魔術
竟如時間的擺渡慢慢搖啊搖
他把「文革」這個荒謬粗暴的歷史怪物
像熔燒蜜蠟 弧拉還原 人本來該是的溫柔模樣
一篇篇召喚失落純真的故事
追憶那些被捏壞了的 脆弱美好的什麼
像彈灑漫天閃閃水珠
哀到絕盡處
讓我們無言以對
但又從忍不住流出的眼淚中
照見我猜是佛的視角才可能有的倒影:
「人是那麼美麗的造物啊」──駱以軍 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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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乃謙以悲憫之筆寫受時代巨輪推動,不能自主的卑微生命,而救贖以淳美的人情,黑暗...
章節試閱
佛的孤獨
我九歲那年的秋天,我們家要從草帽巷兒搬到泥洹寺去住。那天我扒在煤油燈底下做作業,燈頭又長出了小蘑菇似的燈花兒。我媽拿剪子把燈花兒剪掉說,日往後咱們就要有電燈了,你就可以亮堂堂的做作業了。我抬頭看她。她笑笑的說咱們就要搬家了。我問往哪兒搬,她說大西街的泥洹寺。說著,她一下子嚴肅起來,衝我說,「搬到新院你不要害。」我說我不害。她說,「你要害我就往斷打你的狗腿。」我說噢。後來又說著說著我才知道,這個叫做泥洹寺的地方原來是個廟院,裏面還有個老和尚。不用說,我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盼呀盼,盼到了搬家的這一天。
爹爹拉著小平車。媽媽一手提著暖水瓶一手護著車上的東西。我像隻快樂的小狗,蹦蹦跳跳的跟著他們,有時在左有時在右,有時跑在前邊有時又落在後頭。斜挎著的書包一顛一顛的拍打著我的屁股,好像在催我快點兒走。
我真想對路上的人們喊,「喂!你們看,我們這是搬家呢。我們就要搬到廟院去住。廟裏還有個老和尚呢。喂!人們,人們。」
我太高興了,我想讓所有的人們都知道我們家的這件大喜事。
我就走就想,想想想我們院和尚叫個什麼,可想了半天想不起。我問過好幾回了,他們也告給我好幾回了,可我就是記不住。我只好又問我媽,我媽罵我笨傢伙。我爹停下車就擦汗就跟我說:「善緣。善緣。善良的善,緣分的緣。」
善良是什麼意思呢?緣分又是什麼意思呢?老師沒教過這兩個詞。我就只好死記了。善緣。善緣。善緣!真彆扭。我們學校就沒有姓善的。可能和尚的名字就該這麼別。要不,人家的頭頂上有亮疤點子,別人就沒有呢?我想問問善緣和尚頭頂上有幾個疤點點,沒問。心說這就要見面了,數數就知道了。
泥洹寺在一進西門路南的第一個巷裏。巷兒不深。只有一個高坡大門正對巷口。山門樓外,左邊和右邊各蹲著一隻石獅子。牠倆轉過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還在笑。
「殺——」我呼喊著向牠們衝去。
「噌噌噌」三下兩下我就騎在了右邊那隻的脖子上,左手扳住牠的頭,揚起右胳膊在空中繞圓圈兒,假裝是騎兵揮戰刀。在我媽的喝喊聲中,我從獅子身上倒溜下來。用雙手推開沉重的大門,抬高腿,邁過石門檻,兩腳一併,「嗵!」一聲,越過三級臺階兒,蹦在院裏。
「扑喇喇……」猛的一陣響。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是幾隻灰鴿子被我驚嚇著,從院角飛上了房脊樑。牠們都歪著小腦袋,用一隻眼盯我,脖子還都一伸一縮的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我心想這是在罵我。我氣了,低頭找石頭,想打牠們。但是,方磚墁的地除了個別的磚縫兒長著些已經發黃的小草外,找不見個能扔上房的東西。我衝牠們揚手,還「噢兒噢兒」的怪叫。牠們這才撲搧著翅膀一齊飛走了。從那以後再沒見到過牠們。牠們一定是嫌我討厭,把家搬到了遠遠的地方。
我們家東西少,除了幾個肥皂箱香菸箱放米放麵外,還有一個裱著報紙的木條條包裝箱用來放衣裳,別的就是瓶瓶罐罐和水缸了。我爹又回了一趟草帽巷兒,拉來了炭和生火柴,還有搧火的風箱。我們的家這就算搬完了。我們家就是這麼的簡陋。
我一進屋就圪巴圪巴拉著拉滅耍電燈,我媽說看閃了泡子的,我才不敢再耍了。我跟我媽說啥時候要往著拉你就叫我拉。那幾日每次往著拉燈往滅拉燈,都是我的事兒。
我媽說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那天她給我們做了油炸糕。可能就是這頓油炸糕的過,我們再沒搬過家,一直住在這個叫做泥洹寺的廟院裏。到現在已經快四十年了。
跟和尚同住一個院,我覺得很是新鮮,也很興奮。但讓我弄不明白的是,搬進快半個月了,連個和尚的鬼影兒也沒看見。只見隔個兩三日,送水的賈大爺給往裏院送一擔水,還有個白鬍子小老頭噔噔的用枴棍敲著地面,也來過那麼幾次。就是不見善緣的面。問爹爹媽媽才知道,原來善緣和尚對於我們這些凡人的進住十分反感,因此鑽在後院不想看見我們。難怪在搬家之前爹爹媽媽就對我再三再四的叮囑,不准這不准那,其中一條就是不准進後院。我問過為啥。我媽說不准你進就是不准你進,要進就打斷你狗腿。我最怕我媽了。我知道我媽說得出就能做得出。我統共才有兩條腿,打斷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就說噢,我不進。
連著兩個星期日的上午十一點,我聽見裏院傳出敲擊鐘的聲音。每次都是一下,「當兒……」,我還想等第二下,等不住。我覺得敲一下太有點孤零零,可就是沒有第二聲。我媽說天天的這個時候都在敲。我問說這敲鐘是在幹什麼,為啥只敲一下。我媽說你問我我問誰,我哪能知道。我真想知道。我真想見見這個神祕的和尚,但看情況不進裏院的話,這輩子就甭想能見到他。
爹爹媽媽到舊院兒串門去了,留下我看門,讓好好做作業。為了能對得起電燈,為了能讓我好好學習,在我爹的一再說動下,我媽才勉強同意,讓我爹給買回個新炕桌。這天我正扒在紅油漆新炕桌上做作業,來了六七個同學找我玩兒。我知道他們主要是想看看光頭和尚,還想看看金身佛爺,還想聽聽那一下孤獨的鐘聲。我告給他們說外院沒佛爺,和尚又鑽在裏院從不出來,想聽鐘聲得等到十一點。
「不出來?不上街買菜打糧?那他吃啥?」外號叫鼻涕棒兒的傢伙腦子挺靈,想起了這麼個重要的問題來質問我。
「啥也不吃,光喝水。」我說。
「光喝水?能活?他又不是魚。」他就往裏吸鼻涕就問。
「能活。」我毫不臉紅地堅持著。
我這一胡嚼不要緊,他們非要進裏院看看這個不吃東西光喝水就能活的神人。越說別了別了,他們越要看。我一看攔不住,只好承認說我媽知道了會往斷打我的腿。
「你媽不讓你進,又沒說不讓我們進。」又是鼻涕棒兒反應快,「再說你媽又不在家。再說啥東西看一眼又不是說就能看壞。」
我讓他說得沒話回答了。
「你要怕你別進。我們進。」他說。
憑啥?你們進完,和尚告了我媽,還是我挨打。乾脆,要進都進。商量了一陣後,大夥兒排成一行,由我打頭,鼻涕棒兒殿後,一個個縮著脖子,放輕腳步,跨進了通向裏院的圓門洞兒,順著牆根,耗子似的溜進後院兒。
後院比前院寬敞多了,有我們學校少半個操場那麼大。東南角有棵高大的槐樹,雀兒們從這個枝頭倒在那個枝頭,來回地跳喳喳地叫。燕兒們在南大殿的房檐下急速的穿來又穿去。在牠們的吵鬧聲掩護下,我們順利地溜到了南大殿門前。但一上臺階就亂了套。七手八腳把用鐵鏈條鎖著的高大門扇推開道巴掌寬的縫兒。你擠我我壓你,一齊伸長脖子蹺起腳尖,爭著向門縫裏探頭探腦的張望。
可我們還沒看出個什麼情由,突然聽得背後一聲吼喝:
「呔!」
同學們一轉身「咚咚咚咚」就向外院逃。剛才嚷嚷最凶的說要看和尚看佛爺的那個鼻涕棒兒,比兔子還蹦得快。
說的話大偷跑的步大。跑什麼,你們不是要看和尚嗎?和尚出來了你們卻跑。我才不跑呢。
我的鞋後跟不知讓誰給踩掉了。我蹲下來把鞋跟抽起。這當兒,我把稍微也有點緊張的情緒鎮靜下來。我媽常說我二舅,平素別惹事,遇事別怕事。我就是用我媽教育二舅的說法,做出副滿不在乎不害怕的樣子,故意放慢腳步,不慌不忙向外走。眼光還始終沒離開站在正屋門前,「佛法無邊」匾下的那光頭老漢。
他鬆鬆垮垮穿著件沒領子的斜襟灰大褂。黑中式褲子的襠鼓鼓囊囊拖得很低。齊膝蓋的灰布長腰襪子把褲腳裹在裏面,帶鼻梁的黑布鞋上的污垢,把鞋抹得明光錚亮。他是個中等個子身體不胖的老頭。滿是皺紋的瘦長臉沒一根鬍子,連鬍子茬兒也看不出。因為生著氣,小豬眼瞪得圓圓的。然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似乎從來沒合在過一起的,向外翻捲著的厚嘴唇。
我的老天爺,我的久已渴望想見著的善緣和尚喲。鬧了半天你竟是這般的模樣。不僅不是我想像的那麼佛貌岸然,而且簡直是醜得日怪。我這才明白他為啥老躲在後院,他是醜得不敢見人。幸好同學們顧著跑,沒來得及看他這個醜樣子,要不,到了學校那可就有的說了。
想是這麼想,但好奇心沒得到滿足的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跟他說個話什麼的。想知道知道他除了會怒沖沖的「呔」那麼一聲外,還有在每天的中午十一點敲那一聲鐘外,別的還有啥能耐。
那天我在廁所和他碰著了。他的很長的藍布褲帶在脖子上搭著,像兩根大辮子。他在小便。我覺得該跟他老人家打聲招呼,於是說:「善爺爺,您尿尿呢?」他沒理我,自管自的尿,他尿的很沒力量,臨結束時,那尿基本上全都流滴在了鼓鼓囊囊的褲襠上。我說:「善爺爺,你看你都尿褲子上了。」他還沒理我,就繫褲子就看牆。我聽得嘩嘩啦啦響,是他褲帶上拴著的那串銅的鐵的鑰匙在抖動。鑰匙們都被磨得亮亮的,銅的閃金光,鐵的閃銀光。見他不理睬我,我只好出去了。
我領同學進裏院,善緣沒告我。因為我媽從沒提過這事,更沒往斷打我的狗腿。這樣,我的膽子就大了許多。獨自偷偷的進過幾次後院。不知他是沒發現,還是仍像在廁所那樣,懶得理睬我。反正是沒在我背後來那一聲「呔」。
南大殿叫「大雄寶殿」。裏面有五個很高很大的泥塑佛像。他們都坐在很高的磚臺上,磚臺是連著的,像一條通頭大炕。佛像們都是土哄哄的,落滿著灰塵。身上的金漆一片一片的盡捲曲起來,有的乾脆就掉了下去,露出泥皮。我去看望過幾次,他們都是一動不動的在那裏發呆。他們的眼皮都沒怎麼往起撩,一副春睏秋乏夏瞌睡的那種樣子。
我還扒在玻璃角上偷看過兩回善緣。兩次都是聽見敲鐘以後,我想看看他敲鐘是在做什麼。兩次看到的都是他在吃飯。飯碗放在鍋臺沿上,他坐著煽火用的馬紮凳,身子向前傾著,就著碗吃東西。他那種吃飯的樣子,讓我想起姥姥村的愣金,愣金是個老漢,沒兒女養活,就在村裏向各家討吃。他一天只吃一頓中午飯,今兒這家明兒那家輪著來。他從不上人們的炕,從來就是坐著小板凳扒在炕沿上吃。善緣的這種吃法和愣金老漢一樣。我不由地覺得他很可憐。自偷看了善緣吃飯,我就不再記恨他的那一聲無理的「呔」了。
我家的房租費是通過善緣和尚轉交佛教會的。那次我媽讓我把房費給他送過去。我認為這可是個好差事。怕她改變了主意說,要不等你爹回來送哇。我接過錢拔腿就往裏院跑。反正你再叫我我就假裝沒聽見。跑到「佛法無邊」匾下,定住腳喘了幾口氣,這才拉開單扇風門,又推開了雙扇兒的裏門。進了裏門是間堂屋。
我看了看,對面的和左右的加起來,還有三個門。我猜想他可能在西房,那兩個中午我偷看他吃飯,他都是在西房。正準備進左手的門,聽見右邊的門裏傳出清脆的「叭兒、叭兒」的聲音。我就推門進去了。原來他在東房正跟那個常找他的白鬍子下圍棋。
善緣執白,白鬍子執黑。他們都在盯著棋盤動腦筋。白鬍子就思考就讓手中的兩個棋子兒不斷地相扣擊,發出「叭兒、叭兒」的聲響。善緣盤著腿,兩隻手同時在搓摸著腳心。左手搓右腳,右手搓左腳,隨著搓摸的動作,身子在前後搖晃。
沒等他問我,我趕快叫了聲善爺爺,同時把錢擱在炕上,並告訴他說是我家的房錢。他沒抬頭,只把眼光從棋盤上斜著瞟向我。我以為我沒交代清楚,就又詳細地說了一遍:「善爺爺。剛才我媽把錢給給我,讓我把我們家的房錢給給您,讓您再給給佛爺會。」
「哈……」白鬍子老頭放聲大笑,鬍子還抖一抖的。
我不知道他笑個什麼勁兒,只知道他不是因為走了好棋才這麼高興。他分明是在笑我。我讓他笑得有點發毛。
「小孩兒。是佛教會,不是佛爺會。要叫師父,不能叫爺爺。懂了嗎?」白鬍子笑著說。
我爹我媽稱他師父,我怎麼也能稱他師父呢?我很納悶。但我沒把我的疑問提出來,只點點頭。
「好孩子。是個好孩子。」白鬍子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蛋兒。不疼。
看看善緣,他圓張著厚嘴唇,樣子是在笑,卻沒出聲。見我看他,他又馬上繃起臉,兩手更使勁地搓摸他的倆腳心。我姥姥說手心發癢,有客人。他這腳心發癢,該算是什麼呢?是不是為了贏棋,能幫著動腦筋呢?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見他那灰色的布襪子,髒得已經快看不出是灰色的了。那他就更不該這麼死勁地不住的搓來搓去。
下圍棋下象棋,我都懂得一點兒。是二舅舅教的。二舅舅在大同煤校念書,吹拉彈唱琴棋詩畫他都能行。當時我家就有一副圍棋,是二舅舅用木匠使用的那種泥子做成的。和善緣這雲子那就不能比了。
當善緣的一個白子放在邊線上,為了討好他,我就驚驚炸炸地喝采說:「好!金雞獨立得好!」白鬍子側頭看我,驚奇的「嗯?」了一聲說:「小小年紀居然也懂得對弈。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善緣雖沒說什麼,但我偷偷看他的表情,猜出他對我的多嘴並不討厭。要知道,我是誇他呢。
從那以後,只要看見白鬍子進了後院,隔上那麼一會兒,估摸著他們開盤了,我就也溜進去,立在一旁觀戰。我還常常不失時機地來幾句「好棋好棋」、「厲害厲害」等等的評價。肯定,我大部分都是在說善緣好。我這也不算是瞎恭維。實際上,善緣的圍棋棋力確實比白鬍子強。
他們也下象棋。後來我發現,這原來是有規律的。凡是白鬍子贏了圍棋,那就開始下象棋。反過來,善緣要是贏了象棋,那就開始下圍棋。這就是說,白鬍子好下象棋,善緣好下圍棋。我還發現,他們下圍棋時都是文文雅雅的,一下象棋就都粗魯開了。白鬍子不再文謅謅的說話了,善緣也顧不得慢條斯理的搓腳心兒了。白鬍子「媽的媽的」罵,善緣「娘呀的娘呀的」罵。善緣罵「娘呀的」的時候把「娘呀」這兩個音連成一個音,以「娘」當聲母以「呀」作韻母,發出一個特別的音,他以為這樣一改,就不算是罵髒話了。激烈的時候他們都還要在「媽的」和「娘呀的」前邊加個「日你」。善緣又很特別的把「日」發成「熱」。我當時就認為他的這種處理,帶點虛偽。
象棋盤是鐵的,白底藍條條,搪瓷面。他們把棋砣兒摔得啪啪響,有時候竟能摔得把別的棋砣從棋盤上蹦起來。要落不到原處,正好耍奸。他說是在這個位置上他說是在那個位置上,就像打架似的爭吵。
我太好看他倆下棋了。真紅火,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正是由於有我在旁邊觀戰,他們才下得那麼認真,好像贏房贏地似的。如果沒有我在旁邊,他們對輸贏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起初,我挺高興。因為去過好多好多次善緣家看下棋,他都沒攆我走。我很覺得給面子。可後來我才意識到,善緣和尚一直都是不理睬我,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看一下。好像我壓根兒也沒在跟前站著似的。
善緣和尚是城南雨村人,姓田。他是半道出的家。聽說他在解放前老擔著擔子進城賣菜,主要是賣青椒和紅辣椒。解放後他才出家當了和尚的。
善緣有個侄孫叫田方悅,比我大五歲,家住農村,在大同三中上學。他住校。學校吃不好,有時就到善緣這兒問問有啥營幹需要幫著做,實際上是想混頓飯,打打牙祭。那天我又進後院兒看下棋,正碰見善緣數落他,嫌他又饞又懶,好偷東西吃不說,眼裏還沒活兒,從不主動去清掃清掃佛堂。
佛堂就在一進堂屋的對面那個門的裏頭。這我是知道的,但就是沒進過。早就想瞧瞧裏面是啥樣子,可就是沒機會。偷進,又不敢,怕讓善緣逮住告了我媽。
聽善緣這麼一罵,把我給提醒了。我說,「走,我跟你清掃去。」說著我就拉住方悅出了東房。
嗨呀呀!佛堂可真是個好地方。裏面儘是好東西。屋頂橫掛著黃布條幅,上面繡著黑字:佛光普照。橫幅兩面對稱地懸著帷幔,吊著蓮幡,蓮幡上寫著楹聯。正中的佛臺上是站著的坐著的,穿鎧甲的披斗篷的各路神聖,但我卻不認得儘是哪位和哪位。問方悅,他也是兩眼墨黑,一個也認不得。很長很長的供桌上擺著好多種法器。別的叫不來是什麼。大的二大的還有小的這三種木魚我是認得的。最大的足有我家兩截蒸飯籠那麼大。我拿起棰兒想敲,沒敢,又擱下。方悅把眼睛對住大木魚的嘴看看說,好。說著就把大木魚抱起,頭朝下從嘴裏倒出兩半片餅乾還有些渣末兒。我說是你偷放進去的?他說是耗子。他把餅乾渣末撥在手心裏讓我吃,我不吃。他說你不吃我吃。說著用舌頭三下兩下就舔光了。也不怕吃住耗子糞。木魚旁邊還有個我們家和面盆似的黑亮黑亮的鐵盔子,我拿手指一彈,「嗡兒——」的就響了。方悅趕快用兩手握住鐵盔的邊沿,那嗡聲才沒有繼續下去。我回想起剛才的那聲餘音很像在幾次的中午聽到的那種。問方悅,他說每天中午吃飯前他三爺敲的就是剛才的那個盔子。
供桌前面的地下擺著三個蒲團。正當中的那個還有紅布墊。我先就「嗵」地跪倒在上頭給神聖們磕了一頭。方悅就說我的姿勢不對著呢。於是他就怎麼的怎麼的教了我一番。還說這就叫「頂禮膜拜、五體投地」。照著他的,我在每個跪墊上都來了一遍「頂禮膜拜、五體投地」,每回還都說句「阿彌陀佛」。
悄沒聲的玩了一陣後,我覺得該辦正事了。我倆又掃又撣又洗又擦,認認真真的把佛堂清掃了個過兒。累得我滿身汗。臨出佛堂,方悅悄悄給我手裏塞了幾個紅棗。我知道他這是偷的,他自己準定是留了許多。我說我不我不,他說沒事沒事,怕善緣聽著,我只好趕快裝進褲兜,又用手從外按了按。但我還是怕善緣看出我兜裏有東西,出了佛堂就要回家。一推堂屋門,善緣在東房屋裏喊:「招人!」
壞了!
「到西房洗洗臉再走。」
我這才鬆了口氣。
哈啊!他主動和我說話了,而且還知道我的小名兒。為這,我高興了好些天。還在家裏把這事兒告給了我爹媽,到了班裏又添油加醋的和同學們說了一遍又一遍。還說和尚給了我兩兜紅棗。
慢慢的,我和善緣和尚熟悉起來。我經常乘著幫他清掃佛堂時,或者是在廚房幫他拉風箱做飯時,打問些佛家的軼事,窺探些殿內的機密。日久天長,我增長了許多這方面的知識。
比如,和尚們的佛祖如來,他為什麼不是光頭?而且還像燙了髮似的。原來釋迦牟尼當初是位尼泊爾王子,而尼泊爾人的頭髮大都是那樣的。再比如,和尚們為什麼要身披袈裟手持錫杖呢?因為佛教在一開始就有「苦行」這一戒條,傳道時四處揀拾破布塊,縫衲成一大片,披在身上遮風擋雨。傳道的和尚都這模樣,後來作為一種特徵,就演化為袈裟了。而乞食化齋時手中的打狗棒也作為一個標誌,成為後來的錫杖了。
我問說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他們三個算不算出家人。善緣說他們是唐僧的徒弟,當然是出家人。我問他們三個為什麼不見穿袈裟拄錫杖呢?善緣說他們三個是行者,行者是專門幹雜役活兒的出家人。可以不打坐不念經,只吃素就行,用不著穿袈裟拄錫杖。我問說韭菜蔥蒜又不是葷的,和尚為什麼不吃這些呢?善緣說因為這些東西都是當年魯智深吃完狗肉把骨頭埋在地下後長出來的,吃不得,吃不得,吃了就要亂性。我問啥叫亂性。他想了想說亂性嘛,就是本來性格很好,後來就不好了就亂套了。我也想了想說,您和白胡爺爺下圍棋就沒亂性。我本還想繼續說,「您們下象棋就亂性了,就好像吃了韭菜蔥蒜似的。」話到嘴邊,打住沒說。
我問他每天中午十一點敲的那是什麼鐘。他說那是磬兒。我問敲磬幹什麼,他說那是廟院裏招集眾僧用齋的信號,本來是該敲鐘的,可泥洹寺沒鐘,就用磬兒頂了。我問為啥吃晚飯不敲磬兒呢。他說佛祖規定一天只吃一頓飯,所以晚上就不該敲了。這時我想起他晚上吃飯老是黑燈瞎火兒的,那一定是怕佛祖知道他多吃了一頓,才那麼黑洞洞的在偷吃。有天我見他黑摸著洗鍋,我就故意套著問他是不是為了省電錢。他回答說,「出家人忌殺生,要做到憐鼠常留食惜蛾不點燈。」我沒聽懂他這句話是在說啥,見我沒聽明白,他又給用大白話做了個解釋。這一下我明白了,說,「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剩下的飯都是留給耗子吃的。」
「胡說!我家沒耗子。」他惱了。說完,只管做自己的事,把我晾在一旁。我心想:你家沒耗子,可電燈又不會燒死蛾,那你說,憐鼠常留食,惜蛾不點燈,不就等於是白說了?但看他神色不對,我悄悄溜走了。
我得出個教訓:提問題不能牽涉到他本人。至於其他的,什麼都無所謂。比如觀音菩薩是男是女,阿彌陀佛如何解釋,後殿塑像尊姓大名,小和尚是不是尼姑所生。等等等等,問啥都回答。而且答案永遠是現成的。當時我有點懷疑,他究竟是啥也都懂呢,還是哄我啥也不懂呢。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知道,這兩種情況都存在。最起碼韭菜蔥蒜並不是魯智深以後才有的。人的性格變好變壞和吃不吃韭菜蔥蒜根本沒關係。
佛堂的東面和西面的兩堵山牆上畫著好些鬼整治人的畫兒。有被倒栽在大石磨盤上圍了磨的。有被人高的木板夾住,再從頭到腳給拉了大鋸,把屍體分成兩半的。有被扔在刀山上,身子的這兒那兒都穿出尖刃的。有被放進大油鍋裏炸油糕似的煎熬了的。有被抽筋的有被剝皮的,有被割舌的有被剜眼的。這些,都還是由青面獠牙兇惡的鬼們來執刑。真是太可怕了。
那次打掃佛堂時我指著壁畫問:「師父您說出家人忌殺生,但這些畫兒可太殺生了。佛堂裏咋就畫這?」他說:「這正是告訴人們活在陽界要修德要行善,要不死後就會在地獄裏受酷刑。」
「師父,莫非真有地獄真有鬼?」
「信則有不信則無。」
「師父您信有呢還是信沒有呢?」
糟了。又涉及到他本人。我吐了下舌頭,屏住氣等他發作。但偷偷觀察,看樣子他這次不計較。只說:「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繞彎了半天,信不信有地獄信不信有鬼,他沒往明說。
我倒想起個好主意。他不是說不怕鬼敲門嗎?我倒要試試他。
前些日二舅舅跟同學借了個照像機。給我們全家照完,他就領我到野地尋找鏡頭。在西門外五里店那兒,我和火車照完相後,見爛墳灘有個死人的骷髏。我把骷髏腦瓜蛋扛在肩上讓舅舅給來一張,他說看你媽罵呀,我說不讓她知道。舅舅就給我和骷髏瓜來了一張。結果他哄了我。只是空按了一下曝光鈕。照完,為了嚇唬路來路過的火車上的那些膽小的乘客,我把那顆骷髏瓜穩在了一個離鐵道又近而且又很突出的土堆上。
善緣說他不怕鬼敲門,我就想起了這顆讓風吹日曬成白森森的骷髏瓜了。過了幾天,我就把那個骷髏瓜找回來。在半夜善緣送走白鬍子後,估計快要滅燈時,我把它放在他家門口的窗臺沿上。
我噔噔噔輕輕敲了三下門,就躲在房拐角,探出頭等著看好戲。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可能是沒聽見敲門聲,把燈拉滅了。
刷的一下,整個後院一點兒光亮也沒有,黑得就連我自個兒也看不見自個兒在哪裏。
大槐樹的葉子沙沙沙沙響。有隻蟋蟀在院牆外的什麼地方,像電影裏常有的夜景那樣,在悉悉悉悉吹口哨兒。大殿角簷下的破風鈴在叮兒叮兒響著,就像是誰在故意地搖。說不清是遠處還是近處,好像有腳步聲嚓踏嚓踏向我走來。
我感到腰脊髓嗖地給冷麻到頭皮上。但我沒往走逃。我給自個兒打氣說:「我媽說過,算卦先生算出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的大鬼小鬼敢近我的身。我的膽子最大最大!什麼都不怕!」
我「呸」地衝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又摸到門前。這回我還加了點新花樣兒。先是怪聲怪氣地打了一下口哨,而後又捏著嗓子,「依依吱吱」的學了幾聲想像中的鬼叫。最後「嘩噠嘩噠」猛勁拉拽了兩聲風門。風門從裏關死了,嘩噠聲顯得很古怪。做完這些,我摸著牆,快速地躲回到房拐角。
這次善緣聽著了,問了聲誰後就把燈給拉著。走出堂屋,拉開裏門。推開風門。
「骨碌……咚!」
骷髏瓜被風門給推得滾到窗臺底下。
「嗯?」他先是一怔,後彎腰用雙手把骷髏捧到窗前,湊到窗簾縫兒透出的燈光下。我想像著下面的情境會是:善緣他「啊」地大叫一聲,同時把手裏的東西扔掉,好像那東西把他手燙著了似的。但實際並不是這樣。
當時他借著亮光弄清楚是什麼後,搖搖頭說了聲「善哉善哉」就把骷髏瓜隨手擱在了院窗臺上。他返進西房摸黑洗了洗手,又回到了東房拉滅燈睡了。
第二天,我裝著什麼事也不知道什麼事也沒做過的樣子,返進後院。窗臺上沒有了那個東西。到了他家,他笑眯眯的,左偏一下頭右偏一下頭,看我。我努力地沉著氣,把臉繃住,問說師父今兒咋這麼高興。他說你看這是個啥。說著把門一關,露出門背後的黃布圓包裹。
「這是啥這是啥,怪嚇人的。」我就躲就說。
「哈啊——招人招供啦。他沒往開打就知道怪嚇人的。哈啊——招人招供啦。」善緣像個小孩子似的拍著手嚷嚷著,哈哈地笑。把我笑得不好意思地背轉了頭。結果我又看見後牆正面掛著的那幀卷軸畫兒,畫的是大肚彌勒佛,兩邊配著童體書法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慈顏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那敞著懷露著胸的彌勒佛望著我也在哈哈大笑。以前我沒覺出這個大肚佛笑得這麼厲害,而且還哈哈哈笑出了聲響。
我忍不住了,說了聲「您家真熱」,提前黃包裹就往外跑。跑出城門,好像還能聽見善緣和大肚佛的笑聲。
連住兩天,我都不好意思進後院。第三天的晚上,善緣在我家門口把我爹叫出去了。
要告我?我側起耳朵聽,聽不著他們說什麼。
我爹回來說再隔幾天是四月八,師父要過廟會,邀我們全家都去吃飯。
善緣和尚的飯我多吃過。味道跟我家的不一樣。說不出是種什麼味道,但我覺得很香很香。
起初我以為是光叫我們一家,到初七那天才知道原來要請好多好多的人。光幫忙的就來了七八個。
前院搭了帆布棚,砌了大灶台,從南大殿抬出幾個大水缸,一擔一擔的都擔滿了水。方悅給劈了好些些柴,砸出好些些炭塊兒。我這兒那兒的到處插手,亂幫忙。
廟會那天我媽給我換了身新衣裳,藍褲白襯衣,還繫著新紅領巾。到了學校,同學們都覺得我失笑,問我你這是幹啥呢,打扮得乾眼骨淨的,又不是過節。我說就是過節呀。鼻涕棒兒說那你說說今兒是什麼節。我故意賣著關子說:「四月八呀。」
「四月八算什麼節?」
「廟會呀!」
「廟會?」
同學們盡睜大眼,他們不知道廟會是啥。我告給他們說廟會就是廟裏開大會,還告給他們說老和尚要請我們全家去坐席呢。
「念經不?」鼻涕棒兒問。
「用問?」我很瞧不起地瞅他一眼。
同學們很羨慕地圍攏著我問這問那,我也和善緣和尚一樣有問必答。答案嘛,大部分是靠猜測,另一部分是靠胡說。可我就是沒猜出也沒胡說出四月八是如來佛的生日。
放學後,鼻涕棒兒和另幾個同學央求我,想要跟著去看紅火聽念經。我想了想,批准了幾個。
「你,你,你,跟我走!」
我們一齊撒開腿猛跑,鼻涕棒兒仍然跟兔子似的,蹦在最前頭。
院裏早擠滿了人。足有百十來號。當中也有十多個小孩,看打扮也是來做客的。但那些孩子們一個個拘拘束束猥猥瑣瑣的,跟在大人屁股後頭不敢遠走。一股子小家家氣。
這天不僅是佛堂,就連老也鎖得死死的南大殿也大敞著門。南大殿的西北牆角處有輛新飛鴿自行車。我和同學們說,「那是我爹給我買的,等我上中學騎。我家放不下,師父就說放不下放後殿哇。」我指著自行車後邊的木條條包裝箱說,「這也是我們家的。師父見我們家沒櫃子,就把一個很好很好的櫃子給了我們。替下這個包裝箱放了書,不信你們去看,裏面盡書,有我的也有我二舅舅的。」我和他們說這些的意思是,要讓他們知道知道師父跟我們多好。我還扒上佛臺從殿中央的那尊佛像後摸出一盒「大嬰孩」香菸讓同學們看,還告給他們說這是方悅偷放的。又摸出兩本醫書說這是方悅偷他三爺的,方悅說他長大也要當醫生。我還告給同學們方悅能把和尚的鑰匙偷出來,我們經常偷偷到這裏耍。
因為南大殿的佛像不好看,我就沒讓同學們在這裏多停留,把他們領到了佛堂讓他們開開眼界。
我在院裏大呼大叫,這裏轉轉那裏看看,還跟幫忙的那幾個熟人逗笑打鬧。碰見白鬍子老漢,告給他說下次該耍圍棋了,上次結束的時候您輸了象棋。白鬍子老漢說記著呢記著呢。我來來回回的進了好幾趟家,為得是叫人們都看看,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這個院的人。不一會兒人們就盡知道了我的特殊位置,都跟我套近乎。
善緣遇著了我,笑笑的說:「招人,你看看你給招來多少人。」他按了下我的頭頂,又忙別的去了。鼻涕棒兒說我:「聽著沒?老和尚叫你給數數來了多少人。」
我說:「沒有呀!」
另兩個同學都說:「就是就是。」
我說:「好!那就數數。」
由於人們出出進進的來回走動,我們數了三次都沒數清。鼻涕棒兒給想了個辦法:先數大男人後數大女人,三數小孩子。然後往一塊兒加。我們在數的時候,他還在一旁狐假虎威地給喝令人們不能亂走動。我媽看見了,問我們幹啥。我說師父讓數人數兒。我媽說要數好好兒數,不要指指點點的,沒禮貌。我們就不再指指點點了。
按鼻涕棒兒的方法,果然數成功了。連住兩回數兒一樣。鼻涕棒兒說,這就說明數對了。我們跑進裏院尋著善緣。我和他報告說我們數機明瞭,共一百零五個人。善緣愣愣的,不知我說什麼。我又說了一遍。善緣說:「哦。好。好好。好孩子眼裏多會兒也有活兒。」我指著同學們說,數的數兒裏沒算他們。」善緣說,「那為啥不算呢?」我說,「他們是我的同學,是來聽念經的。」善緣說,「算,算。你請來的客人更得算。」
我還想問問清楚,鼻涕棒兒拉住我就走。出了外院坐在旮旯角的一張圓桌前就再不動了,單等開飯。我拿眼一股勁兒瞭我媽,怕罵我瞎狼引兒。無論是我還是我舅舅,一領同學來家,我媽就罵我們瞎狼引兒。這天她顧著幫廚,沒注意我們。
席是八個人一桌,一桌六個菜。主食是包子,還有豆腐湯。除了菜,別的不夠再添。這年正是頭一個饑荒年,大家的肚子都沒油水兒,碰到這樣的好飯,人們的肚子都像是沒了底。光我們桌上的八個小孩就吃了五十多個大包子。
吃完飯一問時間,到點了該上學了。可是鼻涕棒兒說還沒聽念經呢,不想走。我到後院一打問,人家早念過了,念了一上午,正好在我們放學時人家念完了。下午還念,可我說不能等了,小心老師罵。大家聽我這麼說也並不很掃興,因為肚兒圓圓的,比聽念經實在。
我們相跟著往學校走。這回吃得不能再跑了,甚至連腰都不能彎。走了一截路,發現鼻涕棒兒不在了。有個同學說他知道,說鼻涕棒兒準是給老奶奶送包子去了。這個同學說吃飯時見鼻涕往懷裏裝了一個包子。
好你個鼻涕棒兒,偷人!
等鼻涕棒兒一到學校,我上去就搐住他領子:「偷人猴兒!賠爺和尚的包子。」他的臉紅紅的,不敢跟我反答。同學們過來拉架,給我們調解。最後說定是:放學後他跟我到善緣那兒認不是。
「他還得給師父跪下。」我又強烈要求。同學們都看他。他低著頭應承說:「我跪,我跪。」我這才放了他。放學後,我連家也沒進,照直把他領進後院。一進東房,鼻涕棒兒「撲嗵」給跪在地下說:「我是個偷人猴兒,我是個偷人猴兒。」
除了善緣,屋裏還有幾個人。他們都愣住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憤怒地指著鼻涕棒兒指控說,他中午偷了一個包子送回家給他老奶奶吃去了。我還說他是沒爹沒媽了,要有的話準定會多偷兩個。
我不明白的是,善緣不僅僅是沒罵他,還誇他說孝子賢孫。還把他拉起來,還從西房拿籠布包了一大兜包子,非讓他帶回家不可。
鼻涕棒兒哇地一聲哭了,就哭就說我再也不偷包子給我奶奶吃了。大人們聽了都哈哈笑,鼻涕棒兒也給笑了,笑得「呼嗤」一聲從鼻孔吹出了個銀鈴鐺兒。
二舅舅回村度完暑假,把我姥姥也接來了。我們家炕小,添個人就擠了,得在地上搭個床鋪,可是沒木板。我爹就去問善緣看有沒有。沒想到善緣說,那讓招人睡我這兒不就行了。還說鋪蓋也用不著拿,這裏有。我爹回來一說,我們都挺高興。尤其是我,立馬就跑進後院。師父他也性急,我見他已經動手收拾後炕的雜雜亂亂,給我清理地方。
師父他怕我黑夜小便時提不動他那個夜壺,他就把廚房的馬紮凳拿過東房,給夜壺當座兒。怕不穩當,又在馬紮凳上墊塊木板。這下穩了。我們家夜裏用的是盆,我沒見過這種夜壺。我覺得它很像小賣鋪欄櫃上擺著的那種放酒的小壇,還很像電影裏的土八路們老好埋的那種地雷。我覺得新鮮,先就八叉開腿掏出小狗雞給尿進去一泡。師父說還有些低,又給換了塊厚木板墊上。睡覺前他用塊布單兒把大肚彌勒佛給罩住了。我問咋那樣。他說平素夜壺是在堂屋放著的,堂屋沒佛像。我明白這是為什麼了,不再問,每次尿的時候,儘量是背對著後牆。
睡覺時我覺出善緣師父櫃裏搆出的這套新被子有股不好聞的味道。我就說師父您這蓋窩有股我們學校傳達室的味兒,真難聞。善緣把小豬眼睛往腦後轉轉,又撩起被子堵在鼻子上,說是小藍花。我問小藍花是啥,他說是菸葉兒。他說怕把袈裟叫蠹蟲給蠹了,放進櫃裏幾包小藍花兒。我說真難聞,一股我們學校傳達室的那種腳汗味兒。他說明兒師父給曬曬。第二天他就把被子給搭在院裏曬了,可我覺得還有那股味道。
第三天我從學校放中午學回來,見他滿頭大汗的正在廚房給我洗護裏。大木盆裏的水濺潑了一地。他讓我幫他往乾擰。我倆一人抱住一頭,把護裏擰得像馬戲團裏粗蟒那樣,給弓曲盤繞起來。洗完、曬乾,套上被子,還有那股傳達室味兒。師父想想說那準定是因為被子裏的棉花也給鑽進了菸草味兒。我說那就沒辦法了,總不能連棉花套也洗了。師父說有辦法有辦法。他就點著青銅熏香爐,讓檀木香的煙給熏。他很小心很仔細地讓檀香煙一處處一處處的熏被子。這下好了,鑽進被窩裏一股香皂味兒。真好聞。師父他這才認為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還明知故問說:「這回還有傳達室的腳汗味兒了沒?」我說:「沒了。這回是洗臉胰子兒,真好聞。」
四月八廟會那天白鬍子老漢吃多了,得了很厲害的胃病,差點兒沒活出來,命雖是保住了,但再沒精神來和善緣下棋了。沒人跟師父下棋,師父就拉住我跟他下。我倆的實力懸殊過大,象棋他讓我車馬炮,圍棋讓我六個子。這樣的對局已經是很沒意思了,但師父他下起來仍是那麼有興致。下象棋時他仍改不了那種叭叭叭摔砣兒的毛病。他一這樣,我就說師父您又亂性了。他就不摔了。可隔一陣兒他又摔,我就又說師父您又亂性了,他就又不摔了。慢慢的,他就把這個壞習慣給去掉了。我知道,他是怕我不跟他玩兒。
我問師父您咋老不念經。他說誰說我不念,你上學不在時我才念。我說是不是怕我聽著。他說倒不是怕你聽著,我一個人,清靜,正好看看經書。我說我要是擾亂得您不清靜,那我以後就不來了。他趕快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最怕清靜了,最怕孤獨了。
和師父下棋,我長進很大。象棋懂得了「丟子取勢」的道理,圍棋學會了「棄子」戰術。最使我媽媽奇怪的是,我雖成天下棋,學習成績卻一次比一次考得好。我爹說這是因為下棋把他的腦筋給開動了。那次吃完飯我放下碗筷又準備進後院,看見賈大爺擔著水過來了。我問說是給我們家送呢還是給師父送,他說是給師父送。我就和他相跟著進了裏院。
賈大爺把水倒進西房的水缸就靠坐在炕沿上歇緩。他穿的是中式大襟襖兒。脖子底下的桃圪瘩銅扣子吊著兩樣東西。一個是大手絹,另一樣是步槍的銅子彈帽兒。他從大襟把這兩樣東西掏出來,先擦汗。擦完汗,把手絹塞進大襟裏。從銅子彈帽裏拔出根細竹棍兒。細竹棍兒的一頭蘸著黑墨。他從西房門框的釘子上取下那塊硬紙牌兒用蘸著黑墨的細竹棍兒在上面點一個點兒。他每送來一擔水,就在那個牌牌上點一個點兒,記著擔水的擔數。每一個點兒五分錢,一個月跟主雇結一回帳。我媽說賈大爺有時候趁人不注意多點一個點兒,我怕他給師父多點了,就監視著他。
這次他把硬紙牌取下來就再沒往門框上掛,也沒像有時候那樣,換個新的。他過了東房和師父說,「我不能再擔了,你看我的肩 。」說著,把脖子下的腋窩的扣子解開,撩起襖領讓師父看他的肩膀。
「不好!斷頭瘡。」師父大驚失怪地叫喊說,「阿彌陀佛,如再遲說幾日就沒治了。」
我覺得善緣師父這話有點玄乎,不過踩著馬紮凳一看,賈大爺的兩個肩膀,還有脖子下面的那一圈兒,滿是膿血痂,看不見好肉皮。讓我覺得又噁心又冷麻。
善緣讓賈大爺把上衣褪到腋下,拿竹筷子裹上棉花,蘸著兌了鹽和醋的水,擦洗病痂。賈大爺疼得直吸冷氣。後來,善緣又從髒兮兮的破布包裏拔出些長短不等的銀針,一根又一根刺進賈大爺的脖子上和肩上,把賈大爺的脖了和肩膀弄得像刺蝟。停了一會兒,善緣又把每根針都用拇指和食指撚來撚去的往裏捅了一大截,直捅的賈大爺滿頭白毛兒汗。捅鼓完,他坐在一旁搖他那把破濟公扇子。後來,他大概是坐乏了,讓我進佛堂取來一隻香爐缽,用手撮著香灰麵,撒在膿痂上,還「呸!呸!」的直往病痂上吐唾沫。就撒香灰就吐唾沫,就往出拔針。最後從櫃子裏取出紗布,把賈大爺的脖根和肩膀給纏裹住。
「咋一下就不疼了。咋一點兒也不疼了。」賈大爺笑著說,「看來我還能擔水。」師父說,「別了,歇緩上三兩個月,等好俐落再說。」賈大爺說,「不擔水。你讓我喝西北風?」
師父沒言語,在桌子上寫出個藥方子,從後牆桌子上的紅漆匣搆出些錢,捲在藥方裏,說,「這是這個月的水費,你去抓上三劑藥,隔十天吃一劑。」
賈大爺接過紙捲兒,展開一看,嚇了一跳,說,「這個月水費不到一塊,你這是三十塊。」師父說,「拿去哇拿去哇。」賈大爺硬是不要,師父硬給,兩人推讓了一陣,賈大爺把錢裝起了。我看見賈大爺的眼眶裏快有淚給流出呀。
賈大爺走後我問師父說,「你咋往脖上唾唾沫。本來就夠噁心的了。」師父說,「招人這你就不懂了。香灰最最純淨,能防止感染。唾液能殺菌,就頂是給消消毒。三劑藥吃過後,這個病準好。」
後來,賈大爺的病真的好了,但他也不再擔水了。他跟女兒到村裏住去了。
有些人來看病,善緣是收錢的。他說留就留下哇,買點香香火火。但他從不過問是多少,更不討價要價,給多少算多少,都擱在那個紅漆木匣匣裏。
善緣有兩個紅漆木匣匣,並排擺在臥室的半八仙桌上。一個放錢,另一個放好東西,這兩個木匣都上著小銅鎖,他當著別人的面從不往開打。對我他是不避諱的。那個放好東西的匣匣裏好東西真多。但我不喜見別的,就喜見那串嶄新的帶穗兒的烏黑閃亮的念珠。
善緣和尚另外還有一串念珠,是在牆上掛著的。當他一個人沒事兒時,就把它搭在兩手虎口間,手背朝外,用拇指一顆顆的按著順序往下撥珠珠。他這個當和尚的不怎麼念經,沒事的時候左不過就這麼閉住眼睛撥撥念珠。嘴唇也不見動彈,沒有個念經的樣子。有天黑夜我做完作業躺進被窩兒,見他又閉上眼撥那珠珠,我問說,「師父您老是撥那,頂念經?」
「撥煩惱。」
「撥煩惱?」
「撥煩惱。」
「撥煩惱。」
「撥煩惱。撥一圈兒就能撥去一百零八般的煩惱。再撥一圈兒又能撥……」
「喲,師父,哪得那麼多煩惱要撥。」我插嘴說。
他停下撥念珠,睜開眼,坐了坐正,「咳兒卡啊」地清了清嗓子,不住口地說了一通話。那大意是:
當一個人生下來的同時,就掉進了苦海之中。有意無意的就產生出各種各樣的欲望。而欲望正是產生煩惱的淵藪。比如,一個嬰兒肚子餓了,產生出想吃東西的欲望,這時,飢餓的煩惱就伴隨著他。他身上的被子蹬踢開了,產生出需要溫暖的欲望,這時,寒冷的煩惱就伴隨著他。吃飽了喝足了,又產生出睡覺的欲望,這樣睏倦的煩惱又來了。就這樣,一個欲望滿足了,又生出新的欲望。欲望無窮無盡,煩惱便無窮無盡。總而言之統而歸之一句話,欲望就是煩惱,煩惱就是欲望。欲望越多煩惱越多,欲望越大煩惱越大。當然,一個人只要活著,就不可能沒有欲望。對於出家人來說,欲望儘量要少些小些,相對而言煩惱也會少些小些。撥念珠時,或寄思於丹田,或用心於鼻息,一切欲望都避而辭之或遺而忘之,這就是隨著念珠的輪轉,撥去一圈兒又一圈兒的煩惱。
什麼欲望煩惱的一大堆,聽得我膩味,但出於禮貌我還是點了點頭。同時又控制不住自己,用手掌捂住嘴「哇嗚哇嗚」地舒舒服服打了個大呵欠。
他見我對這不感興趣,又說:「剛才說的你都可以看做是開玩笑。不過,思神靜坐閉目冥心,倒真的可以強身健體益壽延年呢。」
這些我又不想聽了,我是想起了紅漆匣裏的那串新念珠,就說:「師父,撥念珠有這麼多好處,我想攢錢買一條,不知哪兒賣,也不知道是多少錢,我能不能買得起。」
師父他肯定猜出了我的意思。他說:「想要佛家物,那得對佛祖誠心。」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樣吧,」他說,「你先從佛堂請一尊小菩薩供奉到你家。而且還得按照佛家規矩所說的那樣,『早朝三叩首,晚拜一爐香,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霜』。你如能堅持半年,這樣哇,三個月,這樣哇,一個月後我就把紅漆匣裏的那串念珠贈給你。」
「當真?」我一下從被窩坐起來。
「我多會兒哄過你?」
「太棒了。」
「但,有個條件。」
「十個也沒問題。」
「必須得跟你父母講好。」
「算話。」我滿有把握。
我想要那串念珠,當然不是為了擺脫煩惱,更不是為了益壽延年。這都跟我沒關係。我主要是想得到其中的那顆唯一的黃珠珠。
那顆黃珠珠真叫絕。上邊兒一個小眼兒,用拇指和食指把珠珠圈住,對著亮光朝小眼兒瞅去,呵!真是奇怪。你好像不是從小眼兒往裏瞅,而是從視窗往外看。只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從天上飄下來,金蓮捧足,形貌慈嚴。手中的那個白瓶瓶插著的柳枝條,似乎在一搖一搖的擺,身後的白雲又好像是在山間慢慢的飄動。神極了。
這下可好了。這下我就要有這麼個最寶貝的寶貝了。﹝未完﹞
佛的孤獨
我九歲那年的秋天,我們家要從草帽巷兒搬到泥洹寺去住。那天我扒在煤油燈底下做作業,燈頭又長出了小蘑菇似的燈花兒。我媽拿剪子把燈花兒剪掉說,日往後咱們就要有電燈了,你就可以亮堂堂的做作業了。我抬頭看她。她笑笑的說咱們就要搬家了。我問往哪兒搬,她說大西街的泥洹寺。說著,她一下子嚴肅起來,衝我說,「搬到新院你不要害。」我說我不害。她說,「你要害我就往斷打你的狗腿。」我說噢。後來又說著說著我才知道,這個叫做泥洹寺的地方原來是個廟院,裏面還有個老和尚。不用說,我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盼呀盼,...
推薦序
記憶初愛時光:遙想少年曹乃謙
陳文芬
我們多數的人,已經遺忘了初愛。遺忘的不僅是初愛,也包含各式各樣現實的記憶。遺忘,多半出於本能的保護自己,在安全如膠囊一般封裝進入自我的世界,淺薄一點不太遙遠的記憶當中,擁有當下是最安逸可靠的。比如,昨天下午,斯德哥爾摩攝氏二十七度高溫,我只能到大院兩棵大樹下躺在長椅讀書,清風徐徐。樹葉颯颯,旗杆搖動,聲音真好聽,樹葉縫隙望去銀線的陽光,忘了一切憂煩。到了傍晚,回家打開電視,回返現實,傳來挪威大屠殺後續的消息,跌入這個夏天最悲傷的記憶。
有人卻擅長記憶,且擅長記憶「初愛」,這個人是少年曹乃謙。
小名叫招人的九歲男孩隨著母親、父親搬家到一個叫泥洹寺的寺廟裡居住。
曹乃謙小說筆下的善緣和尚,在距離天朝遙遠的山西大同,隱身於巷弄人家,能開藥方,懂棋奕,用自己的方式過出家人的生活。招人眼中的泥洹寺,無甚奇特,「佛像們都是土哄哄的,落滿著灰塵……我去看望過幾次,他們都是一動不動在那裡發呆。他們的眼皮都沒怎麼往起撩,一副春睏秋乏夏瞌睡的樣子」當時的景象啊,歲月靜好。經常瞇著小豬眼咧起厚嘴唇微笑的老師父站在門院等少年踩自行車回家。
少年與老和尚之間,如師如友如父的一種鄰人純愛時光,在少年的一生留下了印記。故事的背景發生在中國十年浩劫驚天動地的文化大革命。
曹乃謙第二本瑞典文版譯作《最後的村莊》收進〈佛的孤獨〉。《瑞典日報》書評指出:這篇小說使讀者有了一個重要的機會──此刻罕見重新回顧文化大革命的文學作品,「如同金子一般的珍貴記憶」。作者寫出了人性當中深沉溫暖的愛,特別是出自一個孩童少年的目光。
曹乃謙寫作起步很晚,三十七歲那年書房藏滿三千多冊書,朋友與他打賭,該收藏一本自己寫的書。為了這個善意的賭注,曹乃謙端坐妻子的縫紉機上寫作,重返記憶裡豐富的人生,出手第一篇〈佛的孤獨〉是少年招人與寺廟住持善緣和尚,一段跨越年齡長者與孩童的友愛。現在的孩子一路從幼兒園,安親班,學校,夏令營進入大學。偏遠的山西大同的巷弄人家,小孩兒跟住持師父下棋,猜謎語,看他給窮人開藥方,看他給小孩洗棉被,陪小孩寫功課;(看到這一段我怎麼忍不住感慨,以前父母很想陪我們寫功課,卻有忙不完的工作)這個師父簡直是個鄉村版的多啦A夢,人間屋簷下的超級大保母,甚至,那佛廟子裡也成為小男孩招人獨特的王國:一個廟子王國的小王子;門口兩頭獅子你轉頭看我,我轉頭看你的互望著笑,小王子領著其他小孩到廟子裡巡行,玩樂。彼時,我佛不曾孤寂,院落裡充滿孩童的笑聲。
我們還可以多做一些想像,出身平常的作家曹乃謙竟有此際遇不平凡的院落生活,如同穿梭於北京老胡同的散文傳記作者「少女小愚」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曾經在西安爺爺的藏書園讀書的文學評論家少年康正果;或者,在山東高密農村磨坊裡聽大爺爺說書的莫言,終究為他們的寫作人生打下了厚實的基礎。《佛的孤獨》這本中篇小說選,讓我們一窺究竟,鋼鐵如何鍊成。曹乃謙五十多歲終於在海外出版第一本小說作品《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瑞典文版,英文版譯文皆有成就,過程不再詳述了。發表《紅樓夢》瑞典文譯本的翻譯家白山人(Pär Bergman)告訴我,曹乃謙是一位奇特的作家,他可以將小說文字的極簡發展到極限,亦可以使用繁複的方法寫短篇連綴成長篇。兩者交相運用顯然作者純熟於文學理論,卻不留痕跡。《佛的孤獨》裡曹乃謙不用那些技藝繁複的小說語言(事實上,此君是真正的鄉巴佬,不能吃生魚片等高級餐廳食物,只愛吃熱熱乎乎的炒土豆跟麵條。你要問他什麼是文學理論,他一定實話實說,沒有,沒有。)五篇中篇小說語言簡白而家常,流暢而溫厚,深情而動人,甚有許多學童少年校園學習的種種細節,居家小民的生活實景,讀到入勝處,頗有初次神遊宮崎駿動畫電影心神蕩漾的愉悅、安逸感受。
〈山的後面還是山〉,〈冰涼的太陽石〉,〈魚翔淺底〉故事女主人翁都是可愛而令人留戀的女性:如年畫胖娃的穗兒,如小孩有童心怕毛毛的小嘧嘧,如同班同學青梅竹馬互相欣賞才藝的蕭融;〈隕歌〉鄰居阿姨柳女旦的際遇悲慘,憑藉著奉獻給領袖的精神之愛做為生活信仰的依靠。作者跟這些女性都有著純愛,初愛一線牽繫的關聯,那種為著愛戀而仰視的目光,所見之處世界皆為至好,曹乃謙,這位作者,這名男性,我們已經發現他愛戀的是愛情的本質,在他摹寫的任何鄉村的婦女(《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在河邊洗澡的柱柱女人,在草垛裡說著「要,要」的奴奴;為了情夫偷糧,給人打斷腿的板女,她們是地母是觀音是女神,在偏遠的小鄉村,女神們強韌的生命力實踐愛情,帶來光與熱,作者靜靜遠觀欣賞愛神演出。與前作不同,作者自己置身於不可思議強烈的純愛眩目光芒裡,隨著女人翁命運從愛情的頂端高處,天使墜落震盪的時代,(文化大革命,或者農村人所說的「群專」掌控的局面),跌入命運的背面。
作者曾經自道:直接寫文革的作品在當時是不能發表的,為了能通過審查而出版,於是將文革背景放在愛情故事裡面,寫成了「我」曹乃謙為真實主角。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我」在這個天使跌落凡塵的愛情世界,「我」終於經歷而且目睹了愛情從發生到高潮終至毀敗的過程,甚且終於成全了「我」,必須將來獨自回憶記憶這至善唯美的純愛,這純愛的本身,證明了這場驚天動地的政治運動,確實存在,千真萬確,不容否認,天地可鑑!於是當余華寫出魔幻文革嘉年華的小說《兄弟》,曹乃謙卻不急不緩將愛情的本質一段一段反覆演繹藉著文革全盤托出,讀者必然能體會至為荒唐、毛骨悚然的是,偉大的領袖強取豪奪的不就是所有少年少女的初愛──相對於奉獻給了領袖的純愛,摯愛,無上光榮的愛;追隨領袖,於愛的祭壇獻出熱血烈性,在加害者、倖存者兩種角色往返來回,對錯是非,難於言說,悔恨無邊。此時,唯有書寫個人的純愛記憶,才是對這場歷史運動重新索討,喚回個人完整自我的方法。
挪威大屠殺的詭異人魔布列維克想宣揚的就是一種「純潔」種族的理念,在夏日的海島對著一群少年少女用殺戮用子彈,宣揚他對「純潔」的想像。那些躲過屠殺的年輕人,有一個談話我看了特別感動,他說:「Ja, du lever!」(是的,你活下來了),「可是你覺得你不應該活下來。」他輕輕地按著額頭,避視鏡頭流淚。那是倖存者高貴的眼淚,此刻人們對命運的安排無言以對,而究竟為什麼命運安排你存活下來,而其他人承受瘋狂者的支配控制迫害而犧牲了。我在《佛的孤獨》看到倖存者的眼淚,當你不能擺脫命運支配個人、社會集體歷史困境,唯願能記憶你與同代人的美好,那些曾經共有的。那些純潔的初愛。
少年曹乃謙,你以你的名字,許以愛情獻給了人類匱散失落的高貴理想。一滴眼淚流進大海,善緣和尚遺落地面的珠珠,重新拾綴起來。
(陳文芬寫於二〇一一年,八月四日)
記憶初愛時光:遙想少年曹乃謙
陳文芬
我們多數的人,已經遺忘了初愛。遺忘的不僅是初愛,也包含各式各樣現實的記憶。遺忘,多半出於本能的保護自己,在安全如膠囊一般封裝進入自我的世界,淺薄一點不太遙遠的記憶當中,擁有當下是最安逸可靠的。比如,昨天下午,斯德哥爾摩攝氏二十七度高溫,我只能到大院兩棵大樹下躺在長椅讀書,清風徐徐。樹葉颯颯,旗杆搖動,聲音真好聽,樹葉縫隙望去銀線的陽光,忘了一切憂煩。到了傍晚,回家打開電視,回返現實,傳來挪威大屠殺後續的消息,跌入這個夏天最悲傷的記憶。
有人卻擅長記...
目錄
序
記憶初愛時光:遙想少年曹乃謙 陳文芬
佛的孤獨
山的後面還是山
冰涼的太陽石
隕歌
魚翔淺底鼠
序
記憶初愛時光:遙想少年曹乃謙 陳文芬
佛的孤獨
山的後面還是山
冰涼的太陽石
隕歌
魚翔淺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