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畫
六九中學教學樓裏，最吸引我的是幾乎每面牆上都張貼有的大幅手繪政治宣傳畫，色彩豔麗，在昏暗的樓道中格外醒目。
具有強烈社會主義風格的宣傳畫，也曾經遍佈中國的每個角落。對於略有些歲數的中國人而言，這樣的宣傳畫都是似曾相識的，除了標語由漢字改為朝鮮字書寫以外，彷彿又看見數十年前中國的街頭巷尾。時空在瞬間交錯，「好像回到了過去。」旅行團中年長的幾位如此說。追憶過去，也正是許多中國人選擇往朝鮮旅行的主要動因。過去是殘酷的，殘酷並不值得追憶。但當一切過去的時候，追憶的便無關於殘酷，而只是追憶那些與殘酷交織在一起的青春。
「我年青的時候也畫過這些。」神醫面對着樓梯間大幅宣傳畫自言自語，終於這一次不再是無所不能的豪邁，而只是些淡淡的悵惘。
樓梯間對着上下樓的學生們，張貼着最大幅面的宣傳畫，佔據整面牆壁，無法忽略。最大的，自然歸屬於領袖。二樓樓梯間的宣傳畫描繪「偉大領導者」，紅色大字標題：「從金正日時代充滿光輝和意義的戰鬥中汲取力量爭做少年英雄！」（김정일 세대를 빚내이는 보람찬 투쟁에서 청년영웅이 되자！）
少年「偉大領導者」左手持一份《青年前衛》（청년전위）報紙，揮舞右手，高呼口號。通身被招展紅旗與「先軍領導」（선군령도）、「強盛大國」等標語附體環繞。《青年前衛》是金日成社會主義青年同盟（김일성사회주의청년동맹）的機關報，青年同盟類似於中國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名義上為民間組織，實際上即是共產黨的青年組織與預備隊。
朝鮮青年同盟由「偉大領袖」創建於一九四六年，原名「朝鮮民主青年同盟」，一九九六年成立五十周年時，「朝鮮民主」被以「金日成社會主義」取代，改名為「金日成社會主義青年同盟」。可憐的「朝鮮民主」。
既然「偉大領袖」作為勞動黨代言人，那麼「偉大領導者」自然作為青年同盟代言人，教化身為朝鮮青年的中學生，理所應當。
一樓樓梯間的宣傳畫描繪「偉大領袖」，「讓我們追隨和學習偉大的金日成大元帥光榮的青少年時期！」 （위대한 수령 김일성 대원수님의 영광스러운 청소년 시절을 따라 배우자！）
畫面正中，紅底金字—所有宣傳畫中必須如此處理領袖語錄—的金日成語錄：「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我遵從父親的教導，更加努力地學習我國文字，親眼目睹了祖國的悲慘現狀。懷揣愛國之心，我獨自一人離開八道溝，向着祖國的大地出發了。」
「偉大領袖」一九一二年出生於平壤萬景台（만 경대），八歲時隨父親金亨稷（김형직）遷居中國吉林省，後在長白縣八道溝就讀小學。在朝鮮官方出版的︽金日成略傳︾裏寫道：「一九二三年初，金日成以最優秀的成績在八道溝小學畢業之後，遵循父親要幹革命就必須熟悉祖國的現實這一教誨，回到了祖國。當年三月十六日，他離開八道溝，徒步經過月灘，越過五佳山， 途徑和平、黑水、江界、城干、前川、古仁、清雲、熙川、香山、球場，來到介川。從介川搭上火車，於三月二十九日回到了家鄉萬景台。從八道溝到萬景台的千里路程，是金日成了解祖國、熟識祖國人民的『學習的千里路』。」
一段慷慨激昂的心理描寫之後，一九二五年初，因為父親又遭佔據朝鮮的日本人逮捕—天知道「偉大領袖」的父親甚麼時候也回到了朝鮮—「偉大領袖」又走上了實際是繼續逃亡的「光復祖國的千里路」—原路回返中國。而他來無蹤去無影的父親，早已在日本人的押解途中神奇地逃脫，串門歸來一般提前回到了吉林省撫松縣。於是「偉大領袖」隨父定居撫松，就讀於撫松第一優級小學。
一樓樓梯間的宣傳畫，講述的正是「偉大領袖」僅見於勞動黨正史中的神話般的「千里路」。畫面下方繪製着「千里路」的路線，左右連接着平壤萬景台與走在路上的少年「偉大領袖」。
更為神話的是，少年「偉大領袖」並不是一個人走在「千里路」上，在他的身旁居然還畫着少年「國母」與少年「偉大領導者」。千里路上的「偉大領袖」，年方十二歲，直到十七年後，他才迎娶「國母」；十九年後，「偉大領導者」才「天降白頭山」。可是，他們為甚麼會一起走在「千里路」上？
「偉大領袖」就是這麼神秘莫測。
好學生們，照片被張貼在光榮榜裏。光榮榜就在傳達室旁的牆壁上，斜對着樓梯間裏「偉大領袖」的千里路宣傳畫。
光榮榜是六九中學裏最美麗的一幅宣傳畫，色彩不再是象徵革命的燥烈的血紅，而是平靜的藍綠色。奇怪的感覺，在處處充滿血紅與金黃的朝鮮，反倒是冷色調的藍與綠更覺得溫情脈脈。標題依然是經典的黃底紅字：「榮譽的最優等生」（영예의 최우등생들）。左右配飾是勳章和象徵着掌握未來科技的使用電腦的學生們，雖然在六九中學沒有看見任何一台電腦。
從左向右，以獎項的重要程度順序，張貼着三類獎項獲獎者的照片：「金日成青年榮譽獎/金日成少年榮譽獎獲獎者」（김일성 청년 영예상 / 김일성 소년 영예상 수상자들）、「七．一五最優秀獎獲獎者」（7.15최우등상 수상자들）與「榮譽的最優等生」（영예의 최우등생들）。「榮譽的最優等生」是學校獎項，大約類似於中國的「三好學生」。每年評選，最後獲獎的一批學生照片規格與照片中他們的穿着整齊劃一。而前兩類則是朝鮮政府獎項，尤其是金日成青年與少年榮譽獎，是朝鮮青少年所能獲得的最高榮譽獎項。獎項設置至今已逾五十餘載，六九中學也不過只有八名獲獎者。
政府獎項獲獎者的照片大小不一，黑白彩色不同。與照片中的他們注視片刻，很少有笑容地注視着鏡頭，他們嚴肅地看着我。時光跨越幾十載，其中有些黑白照片已經模糊難辨，不知道他們當初因為做了些甚麼而得到表彰？希望不是那些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捨生取義，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搶救社會主義的一堆木材、一群羔羊，甚至是在洪水中搶救一幅領袖的畫像。
希望他們都仍然健康地活着，衣食無憂。在朝鮮，你甚至想不出更好的並且切合實際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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