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眼鏡先生--簡吉
他的左派思維曾在這島上被嚴禁,他也因此犧牲了寶貴的生命,
但對照今日台灣在思想文化的多元多樣,
我們才能體會,百年坎坷歷史所塑造出的台灣是多麼了不起。
簡吉是誰?很多在台灣居住、長大的人不知道他是誰,但最近在台灣許多所公私立大學的校園裡,正廣泛流傳他的相片和事蹟,國立交通大學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甚至為他成立了一個特別的紀念研究室。空間雖然不大,但兩間小小的教室裡,新近粉刷的白牆貼滿了他的舊照片,有個人的,也有他小時候和父母兄弟合影的全家福,是台灣農家那種古老純樸的寫真照片;當然還有他參與農民抗日活動各項會議前後的眾人合影。最引我注目的是那張他頭戴草笠,鼻梁架著一副古早式的圓形眼鏡,打著赤腳,穿著傳統的台灣農衫,斜坐在牛背上的相片,顯現出很安逸的書生模樣,但堅忍的眼睛使我難忘。他就是把生命獻給貧窮農民的鄉村教師--簡吉。
我聽過簡吉的名字,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模模糊糊的記憶裡,被壓在一層層濃濃的恐懼之下,那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我生長在台灣南部的一個山谷小鎮,周遭遍是樹林、果園和農田,最重要的產業是香蕉和蔗糖,那是台灣在一九五○年代之後主要賺取外匯的兩種農作物,所以小鎮所處的山區雖然偏遠,經濟能量相較於附近的鄉村,算是很好的。鎮上市集繁榮,有酒家,有茶室,金飾店有好幾家,五金行林立,南北雜貨俱全,平日就是一幅安康富足的景象,可是我心中卻有好多解不開的疑問:為什麼班上那些家長是蔗農、蕉農的同學,中午的便當一打開,飯既少,又「無料」?他們家生產的香蕉和甘蔗不是外銷賺外國人的錢嗎?他們的衣服沾滿了香蕉汁,又破又爛,為什麼那麼辛苦工作的家長卻永遠買不起一套乾淨像樣的卡其布學生衣褲?
我比較好奇,又喜歡亂問問題,一般來說老師們也會很和藹可親地回答我。只是當我問到農家小孩便當很陽春又不夠吃時,總得不到我能滿意的答案,不是說農人本來就比較窮,收成不好就更窮,就是說商人比較聰明,比較會賺錢等等。但我看到青果合作社的廣場上,一箱又一箱的香蕉,被一車又一車的運走;糖廠的火車滿載白色的甘蔗,緊緊的綑綁在十幾節車廂上,疊得高高的,每隔幾個小時,就有一列火車由我們學校旁隆隆的往糖廠疾駛而去。收成沒有不好呀!但我的同學衣服照樣破舊,便當盒的菜色也沒有更豐富,他們家還是一樣窮。
有一天,學校來了一位年輕代課男老師,剛從城市裡的師範學校畢業,就回家鄉的國小教書。新老師很會講故事,唸起安徒生童話的每一篇故事時,臉部表情豐富,國語很標準,抑揚頓挫,字正腔圓,把我們這些鄉村的小孩迷死了,我們幾個小男生簡直是一群跟屁蟲,老師走到哪,我們就追到哪!我當然不放過這機會,又提出我的老問題。年輕的老師笑容不見了,眉頭緊蹙,很嚴肅的直視著我說:「幸虧你只是個小孩子!這類問題是大人的,你不要到處亂問,問什麼窮人家小孩沒飯吃?老師告訴你一些故事,聽過就好,不要再去問東問西了!你難道沒有聽大人們說過:『天下第一憨,吃菸吹風;第二憨,種甘蔗給會社磅;第三憨,……』……」
那年我小學六年級,當然聽說過蔗農和會社、蕉農和青果合作社之間的各種不公平關係,但那個炎炎夏日,在旗山國小的鳳凰木樹蔭下,我第一次聽到了農民悽慘的命運,他們不敢怒又不敢言的悲哀,聽到了農民組合的抗爭,也第一次知道有二林事件,知道了好多年以前,在日本殖民統治的時期,有一位年輕的鄉村教師,目睹農民長期被欺壓的不公不義現象,又看見學生下課返家之後還要下田幫忙農務,因為過勞導致學習效果不佳,且面黃肌瘦,而自己當教員形同「月俸盜賊」,於是辭去教職,投身協助農民反抗剝削,他叫簡吉!
我對老師說,簡吉很偉大喲!老師忽然緊張起來,叫我把這些「故事」忘記,不可以對別人談起他和我們講過這些故事,他驟然而來的恐懼感令我也害怕了起來。
說起來也巧,當天晚上,父親的幾位朋友像往常一樣來家裡喝茶聊天,我在一旁做功課,無意中聽到大人們閒聊的話題轉向香蕉收購價太低,蕉農血本無歸等等。我貿然插了一句話:「那就學鳳山那位簡吉先生的農民組合來反抗啊!」父親臉色大變,從椅子上站起來,快速走過來,揍了我肩膀一拳,很憤怒的罵我:「猴囝仔有耳無嘴,不要黑白講!你要害我們都被捉起來嗎?以後不准再亂問、亂說,聽到沒有!」
父親從小沒打過我,也沒有這麼大聲的在客人面前罵過我,我嚇了一大跳,尤其被父親恐慌的表情攝住了,這個震撼使我在往後的日子不敢再提農民組合,簡吉這個名字也被壓抑在記憶的深層裡。
二○○三年,我在中央研究院當副院長,負責國家型數位典藏的科研計畫,那是國科會支持的唯一一個結合人文和資訊科技的大研究案。有一天我的出版業朋友王榮文先生(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和院內台灣史研究所的所長莊英章先生來我的辦公室看我,向我推薦一份手稿,說是日據時代因帶領農民反抗殖民政府而被關了十一年之久的一位鄉村教師在獄中所寫下來的日記。
我覺得故事非常熟悉,一眼看到作者名字「簡吉」,腦海裡轟的一聲,兒時的記憶瞬間浮現在眼前:那位年輕的代課老師(後來聽說他因思想問題被關起來,幾年後,又放出來在鎮上做生意,就是不准他再當教師)談起簡吉先生事蹟時的崇敬眼神,以及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因多嘴而挨父親生平唯一一拳的景象,全都歷歷如繪。緊接著,小時候的恐懼也隨記憶而來。還好,那恐怖的感覺一下子就消退了,因為台灣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民主成就,人們已不必再有白色恐怖的憂心了。
獄中日記的手稿是簡吉先生第一次入獄(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一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時所寫,由他的小兒子簡明仁在母親拜佛念經的經文布包中發現的。日記是以日文書寫,但其中文句有很多處不相連貫,必須有精通日文的學者來把它們翻成中文,更要有深厚研究功力的台灣近代史學者來把文句的缺口補正,以還原當時簡吉人雖在獄中卻持續關懷農民組合、不屈不撓的抗暴真相(一年之後,簡吉先生又因領導「赤色救援會」被捕,殖民當局以台共罪名判他十年刑期,簡吉先生二度入獄,直至一九四二年出獄;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後,國民政府仍無法改善農民生活,簡吉先生失望之餘,再度投身社會運動,爭取農民權益,終在一九五○年被捕後,遭判處死刑,於隔年槍決)。
這些翻譯和歷史考證的工作都需要資金,但它們並不在台史所原先的預算編列中,莊所長希望我能把這本獄中日記納入數位典藏的研究計畫。我拿起手稿瀏覽了一下,也感受到冥冥之中這本手稿再現的意義。因為是日文寫的,我看不懂,但其中有一段話,有人在旁做了翻譯:
有人說,「儘管每個人走的路是多麼不同,可是要抵達的地方都是墳場。」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我的生命也到了此,即使是因襲世俗的忠實奴隸,一天又一天的過日子也同樣是一輩子。
另一段話紀錄了他寫信給農民組合的女性幹部簡娥:
情況愈發複雜化,恐怕會遇到更多困難,而我卻無能為力,每思及此就深感於心不安!但請你要更堅強地好好幹下去。我會冷靜、嚴肅和認真地,並像書中常說的『以我滿腔的熱忱』,從此鐵窗下經常寫信給你們!……不要被環境拖著走,或者缺乏嚴格、冷靜和認真的態度,要克服自己的一切軟弱情緒,這當然很困難,可是我認為你應做出最大努力。
想像那個殖民時代,人在監獄的黑暗中掙扎,這手稿所展現的理想和胸懷,真的令人動容。
我看著桌上散開的一些文稿,除了日記外,還有舊照片,記錄了當年簡吉先生領導農民組合向殖民政府抗爭的一些會議和演講實景,從「二林蔗農爭議事件」到後來成為全島性的農民團體「台灣農民組合」。從照片和報導會議的新聞剪報以及文宣作品中可以看出,當過教員的簡吉,在一九二○年代的社會運動中也是位擅長演講的風雲人物。據說當時農民組合舉辦的演講會,只要有簡吉,聽眾一定特別踴躍。這些相片、海報和文宣的書稿,見證了一位知識份子的社會關懷和不懼強權的勇氣,而獄中日記更展現出人道主義者高貴的情操和思維的細膩。我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莊所長,我會為它的出版找到資金,請大家放心!
簡吉的獄中日記經過詳盡的注解和歷史佐證,以精確的譯文在二○○五年出版。我想起小時候的那位老師,他一定很高興知道,他那個下午講古中的人物,我們現在不但可以不再懷有恐懼的對大眾說出他的故事,也可以把他的理想和受難的心事公開出版。我想簡吉先生也會很開心,因為他的後代正在繼承他的遺志,出錢出力;和學界合作,研發新的農作產品和有效的產銷方式,使農民得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從事有科技元素的新型農業生產,活得有尊嚴!
二○一○年十月四日,我應邀參加國立屏東科技大學(以農業見長)與大眾教育基金會合作舉辦的「簡吉與日據台灣農民運動特展」,特展的壁報上,大會寫了以下這兩段的簡介:
「追求公平正義」與「反抗壓迫」,向來就是推動進步的最大動力。但歷史上的反抗壓迫,往往遭致當權體制的血腥鎮壓,甚至連反抗的紀錄都被刻意抹殺。
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右翼與左翼反抗運動,在一九二○年代初受到日本進步力量啟發後即波瀾壯闊展開,而後在一九一九年成立的「第三國際」影響下,進一步與全球被殖民地的農工運動,以及中國革命團體串聯整合。因此,要了解那個時代的農工及左翼政治運動,無論思想及策略,都不能離開當時代的日、俄、中等國進步運動的架構。一九二一年台南師院畢業的簡吉,大可過他的人生,但他眼見農民遭迫心感不平,毅然決然辭去令人稱羨的教職獻身農民運動,而逐漸成為一個難得的職業革命家與組織家。簡吉,就是台灣反抗運動史的密碼,從他身上也可以找到二二八事件被隱藏缺失已久的拼圖。
除了壁報上的這些話,我在開幕致詞中更強調,對歷史有完整、正確的認識,才會真實反映台灣今日的面貌,也會讓面向未來的腳步走得更穩健;平反不是為了延續仇恨,而是應該去問,先人的理想在他們的世代無法落實,那麼,在現代有可能嗎?今日的農民有較好的社經地位嗎?有免於遭受作物收購者的欺壓嗎?在極度工業化的時代,他們難道必須靠休耕補償金的施捨才能生存嗎?如果簡吉先生身處此時此地,他會有什麼樣的作為來提升農民的尊嚴呢?
我們要不停的問這些問題,來提醒我們的社會良知。我們更要全省走透透,到每一所大學院校巡迴展出簡吉的事蹟與理念,透過史實的呈現與分析,將日據時期的農民運動介紹給這一代的年輕學子,讓他們了解知識份子做為社會良知的堡壘,要更關心周遭發生的不公不義,也讓他們對先民奮鬥史有更深的認識,一起來讓台灣社會更完整。我們從北到南,已經走過很多學校了,但全島一百六十個大學院校,我們才走進不到十分之一的學校,要繼續走下去,還原這段被遺忘的歷史真相。
在慶祝建國百年的人物誌上,我選擇了不太為人知的簡吉,因為他的左派思維曾經在這島上被嚴禁過,他也因此犧牲了寶貴的生命,但我們對照今日台灣在思想文化的多元多樣,才能體會在這小島上,百年坎坷歷史所塑造出的台灣是多麼了不起。
我很喜歡在高雄應用科技大學的藝術中心展覽時,海報上寫著「每一個時代裡的簡吉身影」。台灣今日的民主與自由,就是因為有簡吉這樣的人物,我們不可或忘!
值得一提的是,在交通大學的簡吉研究室存有一份文件,是愛因斯坦祝賀簡吉和他的農民組合成立時所發的電文。有幸目睹這封賀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們與偉人同在!體認一位微小的知識份子的偉大情操之際,我們也更加理解,推動人道主義,爭取個人尊嚴,是沒有國界的!
(以上內容節錄自《正直》一書,其他精采內容,請見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