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老師算師長還是算學生呢?
分數在別人手上,應該還是比較像學生吧!
何博思是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實習教師,這次是他的第二次實習。
現行實習制度,只需一學期,實習結束拿到成績回報原校,再通過教師資格檢定考試便取得教師資格。但何博思在實習時發生了「狀況」,只好下學期「轉學」到另一所學校實習。這所新的私立學校林尾高中,連放寒假都要學生儀隊在門口站崗,這讓何博思感覺這所學校「很特別」。
教育實習的內容,除了到入班跟著導師上課外,還要輪調各處室:教務處、輔導室、學務處,何博思慢慢發現學校裡各處室互相爭鬥的眉角。這所學校在各處室和校長之上,還有一位要大家稱他為「師父」的前校長兼創辦人,他的好惡成為全校老師揣摩的對象⋯⋯
學校裡有幾個特殊的學生,何博思放不下心自告奮勇帶領他們,免得被老師們當人球踢來踢去。這些被當做麻煩人物的學生,慢慢變成何博思到學校的重心。何博思藉著安排他們走出邊緣參與活動,希望建立他們對自己的信心,沒想到卻被上級出賣,學校發生的大事故也全都栽贓到他身上⋯⋯
作者簡介:
朱宥勳
台灣桃園人,一九八八年生,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全國學生文學獎與台積電青年文學獎。
出版過小說集《誤遞》、《堊觀》;長篇小說《暗影》以職棒簽賭案來探索台灣社會的面貌;散文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藉經典作品解讀來分享學校教育裡不會探觸,但卻是許多年輕心靈期待理解的作品;《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與讀者分享如何用小說技術來解析世界、說服他人、提前洞悉別人搞不清的資訊洪流;與朱家安合著的《作文超進化》,教學生培養思辨能力,只要知道人們如何思考、大腦如何運作,就能把文章寫得又快又好。
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向讀者介紹新世代的小說創作者。與愛好文學的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祕密讀者》,曾持續三年不間斷出版當下台灣僅見的文學評論刊物。朱宥勳目前於「深崛萌」擔任高中國文課本執行主編,並於聯合報鳴人堂、蘋果日報等媒體開設專欄。
章節試閱
0畢業季
找到我們之後,刑警把我們帶進小房間裡,一次一個。
那是輔導室隔壁的小房間,在整棟好好的逸仙樓一樓。畢業典禮之後已經好幾天了,據說先是來了軍隊、消防隊,再來才是警察跟工人,說有多慘就有多慘。平常很機八的主任教官站在一片混亂的現場旁邊,水藍色的空軍制服被塵土搞到像是海軍來的,一個一個核對姓名——家長帶回的,送去醫院的,不必再送去醫院的。核對到最後,他們發現有四個名字不見了,分別是一年級的周鈞翔、陳明發;二年級的王曉惠;三年級的李佩寧。本來應該要在「一○七學年度林尾高中畢業典禮」上出席的這四個人,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也沒有任何目擊者。
他們找了好幾個小時,所有人都找瘋了。根據鑑識專家的說法,那種情況是不可能有任何人憑空消失的。
原因很簡單,我們根本就沒去啊。
而他們還把我們一個個叫進輔導室的小房間裡,問我們為什麼不在那裡。
我們也很想知道啊。
不過也幸好我們沒有待在那裡。至少不用等挖土機來接我們。
現在,我們全都躲回B team共同的窩,只有幾絲小縫會透進一點光、一點空氣。我們每一個人,都熱到衣服全濕了。但我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這裡不會有人找到的,學校老師找不到,校長主任找不到,那個隔壁派出所的刑警當然更找不到。如果說有誰會知道我們在這裡,那一定是Boss了。
我們從來沒有自己告訴過他,但他知道我們每一個人的窩。
他會不會也有一個沒告訴我們的窩呢?
這裡真的很臭,但是非常安全。
我們在這裡默默地滑著手機,聽到不遠處挖土機的聲音,以及從總務處ㄎㄧㄤ來的電風扇運轉聲。
我們都沒說實話。那天,我們全都在這裡。
事情發生的瞬間,我們什麼都看到了。所以,我們說好了不說實話。
「你們看到了嗎?」
微光中有人發問。
「嗯。」
大家的手機螢幕上都亮著同一則新聞。
——日前,林尾高中大禮堂陷落案,造成數十名學生死亡、上百名學生和家長受傷的意外,經警方追查後,發現案情可能並不單純。消息來源指出,警方現在正鎖定數名教職員工進行追查,這疑似是一場因為金錢糾紛與人謀不臧,而衍生的工程悲劇⋯⋯
「憑什麼每次都是我們等Boss來救?」
不知是誰開口這麼說。他說得沒錯。
現在,唯一能救Boss的,只剩下我們了。
1轉學生
沒想到這個年紀了還能轉學。
何博思站在林尾高中門口,腦中突然浮起這句話。
說到轉學,他可是經驗豐富。但這次還真的不能怪給誰,畢竟他已經不再是沒有選擇的學生身分了。
林尾高中的校門很傳統,甚至可以說是有一點低調。一眼望過去,就是一般的紅磚水泥大樓,要稍微花點力氣,才能找到鑲在大樓頂端的校徽。校徽掛得很高,卻是一個暗紅色的、線條繁複的古鐘花樣,又內嵌了「林尾」兩個筆畫略多的隸書字。紅上加紅,就是瞇著眼睛細看,也只能看見一團亂線。何博思好不容易看清楚之後,腦中不可抑止地播放起了《論語》的句子:「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何博思在心底對自己翻了翻白眼。
還好實習老師不用面試。不然自己就要在校董還是誰的面前,裝模作樣地朗聲吟誦上面這句話了。然後對方就會露出「你懂我的苦心」、「這個年輕人不錯」的欣慰表情,把整個房間搞成惺惺相惜的噁心場景。
扣掉校徽,整個牆面上最清楚的字樣,是二樓外牆的四個橫字:「孝親大樓」。每個字都跟校徽一樣大,而且是亮眼的金字,彷彿這才是真正的校名。如果不是Google地圖一路指過來,何博思還真不能確定,這就是他即將實習半年的林尾高中。
聳聳肩,何博思把手機收進口袋,跨步走入橫開了一道入口的鐵柵門。
「砰!」
忽然一聲混合了金屬和鈍物碰撞的巨響。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嚇得倒彈出校門外。
什麼聲音?
時值寒假,大多數的學生都不在學校。即使在校門外,也可以感受到大樓之間幾乎沒有人在活動的跡象。剛才短促的巨響,彷彿是幻覺一樣。
何博思皺皺眉,歪身探進校門看了一眼。
這一看,差點讓他以為連眼睛都出現幻覺了。
校門內側有兩名全副儀隊服飾的男學生,一左一右,站在陳舊卻結實的金屬台子上。這讓他們比一般人高出快兩個頭,但又沒高過兩旁的門柱,所以一開始完全看不見。何博思眼光從上到下掃了一圈,銀亮頭盔底下的,確實是略帶青澀的高中男生面容。鋼盔、白襯衫、黑長褲、金屬腰帶無一不堅挺,肩上還有繁複的繐花。兩人都一手彎曲,挾著豎直的禮槍。
再往下,也就不意外地看到爍亮的皮鞋。
剛才的聲音,是鞋後跟碰撞出來的吧。
何博思再次跨入校門,同一聲「砰」又響起。兩名儀隊男孩收槍、碰鞋跟,在頸部不轉的前提下,眼神始終向著他,對他行了注目禮。如此隆重的行禮,在高中校園裡可不多見,至少上一個學校沒有。
何博思心底暗笑,起了玩心。他往前走了兩步,差不多到他們視線死角時,突然頓住,回頭瞄了一眼。只見他們眼角斜到極限,還是努力忠於職務,視線緊緊追隨何博思。何博思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拜託趕快走過去吧」的焦急,抑住偷笑,倏然後退幾個跨步,又出到校門外了。
儀隊男孩眼神隨之急轉,但身軀已經穩不住了,重心輕輕晃了一下。這時何博思又踩著跳舞般的步伐,閃進校門內。
「砰!砰!」
岔開啦。本來整齊劃一的敬禮,應該只有一聲的。左邊那個男孩慢了半拍。
何博思送了一個調侃的眼神過去,正好與他對上眼。他黝黑的臉龐有點慍怒,顯示了無聲的唇形。
幹,北七喔。
何博思終於輕聲笑出來了。
接著他頭也不回走進「孝親大樓」的中庭,心裡卻嘆了口氣。
在這學校的日子大概很難好過了。
*
何博思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高中生儀隊。事實上,他剛離開不久的那間學校,正是一個常在全國樂儀隊比賽拿獎的名校。然而,一般學校的儀隊通常只會在節日慶典裡出現,而且一出就是一整隊,在操場上展開方陣表演。這樣孤伶伶派兩個傻小孩當門神嚇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經歷過上學期的鬧劇之後,何博思算是摸透「學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了。也許是摸得太通透了一點,到達了有害健康的程度。從老師、到組長、主任乃至校長,他們每往上升一級,就好像進入另一個演化階段,從心靈到肉體都會產生不可逆的改變。最初,像何博思這樣的實習老師,多少還像是個正常人類的。然而浸淫日久後,他們似乎都會成為一個特殊的人類品系,產生一些外人看來頗為古怪的執念——通常特別表現為並無美感的美感:頭髮要多長、制服要怎麼穿、走廊應該掃成什麼樣子,或公布欄要如何對稱。更糟的是,他們常常不知道自己執著的是古怪的美感,而以為自己在捍衛道德。
何博思看不出自己有倖免於此的可能性。他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沒演化成他們的方式,就只有在心底嘲笑這些人。
不知道林尾高中會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
——這麼清純的新鮮人的念頭,又讓他對自己翻了一次白眼。
在他邁向二樓的教務處途中,念頭已經轉了一圈:還要過一個禮拜才開學,整個學校,除了行政人員以外,應該都還在放假才是。就算私校比較鐵血,整個高三都被留校好了——也許是藏在第二進的另一層大樓——,這也不能算是一般的「學期」範圍內吧。如果說在門口放兩個傻小孩是本校規矩,那一般也是學期中才會百分之百執行。畢竟現在整間學校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活人,這架子是要擺給誰看?現在還是早上七點二十分,校門已經沒有其他師生出入了,但何博思回頭望,他們倆還是站得跟真的一樣,好像剛剛被戲弄的幾秒不曾發生。
所以,這是一間就算沒幾個人要進出校門,也要把崗哨擺起來的學校。
而他第一次踏入校門,就被敬了三次禮,只有一次沒有敬到最高定位。這代表,學生不是認臉的,而是對所有不像學生的人,所有沒穿制服的人,都這麼做。
這紀律。
以夫子為木鐸。
「孝親大樓」。
要命了。
走到教務處門口的時候,這幾個句子已經在何博思的腦袋裡撞來撞去,撞到幾乎開始頭痛了。
頭痛還是得上工。他側手敲了敲敞開的門,然後用自己能夠發出的、最懂師生分際的腔調開口:
「您好。」
辦公室裡,稀稀落落的三兩人抬頭。
「我是……今天要來報到的實習老師。我叫何博思,我跟教學組張組長有約。」
就在自己的名字出口的瞬間,他感到整間教務處的空間收緊了一下。其實沒有具體發生什麼,誰也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多眨一個眼或多吸一口氣,但何博思就是感受得到:見鬼,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通通聊過這件事了。教學組傳給教務處,教務處傳給各班導師,然後就是上到校董下到工友。光是謠言本身,就有十足的傳染病潛力了,快速、確實,要命的紀律性,更何況有一部分並非謠言。
但沒得逃了,這是第二個學期了。他騙母親,說實習本來就是要走一年的,大聲說是自己一開始搞錯了。母親不可能反駁他,因為她自己只念到初中畢業,厭惡念書的她最初很高興此生再也不必碰書,卻因為學歷太低,幾十年都拿整個公司最低的薪水。那還是個不太賺錢的文具貿易公司,她覺得每個客戶都是讀書人,每天都自卑得猶如一個真正的文盲。何博思考上歷史系的那年,她卻開心得像是那些法律系的家長一樣,那一陣子每個公司客戶都知道:總機阿姨的兒子以後要當一個歷史老師了。
在父親不告而別之後,何博思第一次看到母親這麼開心。
十幾年前確實是這樣的,那時的實習確實是要走一年。他在心裡默念著,彷彿這樣可以稍減說謊的刺痛感。比起說謊,他更不想看到母親失望的表情。而母親聽到之後,也只是無可如何地叮囑了幾句:「噢。你在學校要認真一點,以後才好找工作。」他不確定母親是真的上當了,或只是意識到,索性上當或許對兩人都好。
「何老師嗎?請到這邊來坐。」
一個矮胖的女孩子走過來。她誇張地躬了躬身,擺出了「請跟我來」的手勢,手上被捏扁的麥香紅茶因而晃了幾晃。她用一種與辦公室氣氛毫不相稱的愉悅腳步,把何博思引到了更內層的主任辦公室。雖然只是教務主任的辦公室,但尺寸硬是跟上間學校的校長室一樣大。不但有整套辦公桌,兩側都是擺滿了獎盃和卷宗夾的玻璃櫃。女孩再度晃動麥香紅茶,要他在會客沙發上坐一下。接著,連聲招呼也沒打,她就蹦退出去了,腳步輕盈得像在自家房間裡穿梭。
沒多久,一個男人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他比何博思略矮,寬度和厚度卻整整大了一號。一見到人,他便滿面笑容,用一種精力充沛的嗓音道:「歡迎歡迎!敝姓張。」
何博思與他握了手:「您好,我是這學期……」
「我知道!何博思何老師嘛!這名字好啊,邊教邊念個博士,前途無量啊!」
說完,自顧自大笑了幾聲。
何博思人再孤僻,也知道這時候要陪著笑。對方自我介紹是教學組的張組長。沒說幾句話,張組長就把他領出主任辦公室,指了教務處邊上的一張空白的辦公桌:「這是你的座位,正面靠窗,採光充足,山海景觀第一排!不過咧,要這麼好的座位,就要肩負一項特殊任務。」說著努努嘴:「右邊那個樓梯,看到沒有,上去就是校長室。這一學期,『把風』的重責大任就交給你啦!」
這倒有點意思。也許林尾高中沒有他以為的那麼悶也說不定。
這麼一想,何博思笑起來也就沒有那麼困難了。他立刻換上了一副呼應張組長的活潑聲調:
「遵命!」
「你不錯嘛!」張組長似乎很滿意:「各處室協調過了,這學期很簡單,你就一個地方待一個半月。先從教務處開始,然後是輔導、學務。開學這一段呢,有些轉學轉組之類的事;期末則是各種活動多,就請你多多幫忙啦。學校的事呢,待幾個禮拜,大概也就那些,你高材生嘛,很快就會習慣了。」
「別這麼說,我要學的還很多。」
「來了就是同事,有事你就找我!」
「太好了,謝謝您。」
張組長帶他在校園各處晃晃,路上遇到哪個老師,就停下來寒暄介紹。林尾高中地形不算複雜,穿過正面的「孝親大樓」後,就是一座升旗台和集合場。集合場由三棟大樓組成的ㄇ字形建築圍起來,孝親大樓就是ㄇ字的橫槓,一樓的學務處、二樓的教務處、三樓的校長室,以及再往上的圖書室,組成了最主要的行政中心。升旗台緊靠孝親大樓,看出去左側是高一、高二的「逸仙樓」,右側則是高三和藝能科教室的「志清樓」,中間圍起來的升旗區域就是「孝親廣場」。
就在這三棟樓裡塞了林尾高中將近兩千名學生,因此大樓都蓋得很高。他隨著張組長從ㄇ字的缺口走出去,是一片更大的主操場。操場盡頭的右邊是垃圾場與住校生的宿舍,左邊卻有一座正在蓋的工地。
「那是新的活動中心,以後會有游泳池和禮堂……啊,」張組長低呼一聲,湊近何博思:「等一下要叫人,叫『師父』知道嗎?」
「師父?」
「跟著叫就對了。」
張組長和他迎向前。一位阿姨推著一尊載著一團臃腫老人的輪椅,沿著操場的邊緣不急不緩地滾動著。兩人的頭上都頂著黃色的工地安全帽,看來正在視察工地。那尊輪椅的避震系統看起來十分良好,讓何博思不禁好奇:若把那團老人塞到工地手推車裡,抖動的光景不知會可觀到什麼地步。張組長箭步上前,對著那團可能很可觀的身軀鞠了一個躬:「師父好。這位是這個學期來我們學校實習的何博思,何老師。」
何博思自然不能怠慢,也一鞠躬:「師父好。」
「嗯……」一聲濃重的痰聲,「師父」接著發出何博思不知來處的、更濃重的鄉音:「何老師。教什麼的呀?」
「我教歷史。在大學裡也有別的學分,可以支援公民科……或者國文科。」
照理說,跨科亂教是違法的。但何博思打聽過了,所有私校都特別歡迎願意跨科的工具人。
「歷史,不錯呀。教歷史好!你知不知道,教歷史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何博思不敢沉吟太久:「我才疏學淺,還請師父指教。」
那團老人嘴角一咧:「我告訴你!好的歷史老師,就是要教學生忠孝節義,教他們愛國愛人。我活這麼大一把年紀,看過的學生多了,雖然沒念過歷史系,但我懂歷史,我就是活的歷史!你這年輕人不錯,知道謙虛。書本也是記載道理的,道理通就都通了。」
說著,老人一揚手,旁邊的阿姨就塞了本小冊子到何博思手中。何博思低頭一瞥,封面用粗大的隸書體寫著「師父嘉言錄」,底下浮印著校徽上的那口鐘。
以夫子為木鐸。
「還有幾天開學,你鑽研鑽研。每個學生都是我的好徒兒,你要好好教,不要讓我失望。」
「師父說的是。」張組長迅即接過話頭,同時瞄了何博思一眼。
「是,我會用心學習的。」
何博思沒有閃避那雙昏濁的眼睛。他當然不會在這時候,跟那一團臃腫的老人說實話。他來這裡,就是要學著如何說謊的。那雙眼睛像是老得睜不開了,卻又頑強地瞪著。不是瞪著誰,而是那種覺得自己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讓所有人聽命的氣勢。那種氣勢幾乎可以逆轉時間,如果歷史的天使闖進了這個老人的世界,他也會乘著輪椅輾過去吧。
所以有忠孝節義。所以有孝親大樓。所以有寒假的儀隊崗哨。
「師父,那我們先告退……」
推著輪椅的阿姨附耳跟師父說了幾句話。即便彎下身來,她的套裝還是一絲不苟的。
「噯呀?」師父驟然發聲:「你是那個,何博思?」
「是,我是。」
「寒假才要來的那個何博思?」
「今天是我第一天報到,師父。」
事情突如其來,何博思甚至來不及感到害怕。
師父好像笑了一聲,何博思不確定裡頭有沒有其他意思。
「這麼說來你很有經驗了。一回生,二回熟,噯?」
*
老實說,就算再給何博思第二次機會,他還是會搞砸自己的第一次實習的。師父說得沒錯,何博思在當實習老師這件事上,確實是二回熟了。按照規定,像他這樣的師培生,會在大學畢業後,自己選一個學校擔任實習老師。法律雖然沒有強制規定,但原則上所有人都是「上學期」進校實習的。八月進、一月出,是眾多沒有必要但大家都遵守的暗規之一。
因此,光是何博思這樣,在寒假的二月前來報到,本身就是古怪的。
如果一切順利,今年一月,何博思就應該從上學期實習的仁光中學拿到一份成績,然後用那份成績回頭申請教育學程的結業證書。但沒有,何博思「轉學」回到老家的林尾高中來了。
去年十一月,他輪值到輔導室。那是一個奇怪的午後,整個輔導室剛好就只剩他一個。一名女學生進來,眼睛浮腫,神色驚懼。他本來想等有經驗的輔導老師回來再處理,沒想到學生吐出了一個男性的名字。是輔導主任。
他腦袋瞬間當機。
依照規定——這次不是暗規了——,任何一個處在他這個狀況中的老師,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進行校安通報。通報校長、進行調查、並且將受害學生轉送輔導室諮商。送到那個年紀比他大一倍,剛剛從女學生口中吐出來的名字手上。
他多希望自己聽錯,但那個女孩看起來已經用盡全身力量,才好不容易把這個名字說出來。
他把手伸向內線電話。至少得往上通報。
學生一看他的動作,立刻驚跳起來。
「老師對、對不起……我記錯了,沒有,沒有,老師你不要跟主任說……」
邊說邊驚慌地往門外退。
何博思這才明白,她是鼓起勇氣,故意挑了主任不在的時間來的。但他的動作讓她誤會了。
「同學,沒事,」何博思說,他突然不再遲疑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決心,讓他甚至有力氣把聲音放柔:「妳很勇敢,說出來是對的。我現在是要聯絡校長,還有保健室。我們待會兒一起到醫院驗傷。沒事,大家都會幫妳的。」
當時畢竟什麼也不懂,還不知道自己許下了根本不可能的承諾。
大家確實都幫忙了。
只是幫了另外一邊。
仔細想想,這很合理——學生只在這裡待三年,主任卻在這裡待了大半輩子呀。說起來,學生才是局外人吧,哪裡是學校這個大家庭的一分子呢。
實習老師算師長還是算學生呢?
分數在別人手上,應該還是比較像學生吧。
但是,何博思顯然無法沐浴在師長們的親情中,最後拿到了一行「不服團隊紀律、行為有損師道」的評語。他暗示自己會上PTT、上《蘋果日報》爆料,但他也知道,師長們之所以先毀掉他的實習成績,就是為了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候,指控他挾怨報復。
這個案件,最終沒有正式鬧上檯面。
他們說這叫作偵查不公開。這叫作性平事件的保密義務。
何博思不知道林尾高中有多少人聽說了這件事。照理說調查是不公開的,但照理說整個教育界也沒有不公開的事情。
何博思沒想到自己的勇氣這麼有限。
女學生傳了LINE給他:
Gi Kuo:老師對不起,我真的記錯了。
這次沒有結巴了。
他當然也不會去問,是誰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這個他根本沒教過、也不認識的女學生。
那個對話群組就一句話,他一直都用「釘選」的功能,把它鎖在LINE頁面上的第一列。
何博思沒有刪掉,但那之後也沒有再打開了。他現在的目標只剩下一個。
只要通過實習、通過教檢、通過教甄,就三關,他就可以成為正式老師了。真正成為「師長」的一部分,此後他的位置就安全了。正式教師就不用被打成績了,就不會因為幾行評語而毀掉什麼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趕不走輔導主任的制度,也沒辦法把他趕走。
何博思說服自己:這樣可以不讓母親失望,而且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好一點。至少待在那個位置上的會是自己。
他不會是那種老師。
0畢業季
找到我們之後,刑警把我們帶進小房間裡,一次一個。
那是輔導室隔壁的小房間,在整棟好好的逸仙樓一樓。畢業典禮之後已經好幾天了,據說先是來了軍隊、消防隊,再來才是警察跟工人,說有多慘就有多慘。平常很機八的主任教官站在一片混亂的現場旁邊,水藍色的空軍制服被塵土搞到像是海軍來的,一個一個核對姓名——家長帶回的,送去醫院的,不必再送去醫院的。核對到最後,他們發現有四個名字不見了,分別是一年級的周鈞翔、陳明發;二年級的王曉惠;三年級的李佩寧。本來應該要在「一○七學年度林尾高中畢業典禮」上出席的這四個...
目錄
推薦序 幹拎老師咧(陳茻)
0畢業季
1轉學生
【第一夢】
2發哥
【第二夢】
3小惠
【第三夢】
4阿翔
【第四夢】
5寧寧
【第五夢】
6畢業歌
【第六夢】
7服務學習
【第七夢】
8大禮堂
【第八夢】
9選志願
【第九夢】
10家庭訪問
11出公差
12畢業典禮
推薦序 幹拎老師咧(陳茻)
0畢業季
1轉學生
【第一夢】
2發哥
【第二夢】
3小惠
【第三夢】
4阿翔
【第四夢】
5寧寧
【第五夢】
6畢業歌
【第六夢】
7服務學習
【第七夢】
8大禮堂
【第八夢】
9選志願
【第九夢】
10家庭訪問
11出公差
12畢業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