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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亂終曲 磅礡上市
以生命換來和平,用鮮血寫下不朽!
最糟糕的歷史 最精采的傳奇
尋覓亂世中最後一曲廣陵。
●《隋亂》第六卷「廣陵散」內容概要: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
亂世中群雄彎弓,逐鹿中原,各展雄姿,但有人會問鹿的感覺嗎?
博陵侯李旭討伐張金稱,欲報九叔之仇。
恍然驚覺亂世風雲已席捲己身,安身立命已非易事。
瓦崗寨計殺張須陀。李旭千里弔喪,卻見遍地烽煙,沿途城鎮皆成荒野。
再戰宿敵李密,戰場上烏雲驟雨,澆不息心中萬千感慨。
朝中各大家族擁兵自固,欲圖天下霸業,
開唐風雲儼然成形。
卷末附錄:歷史原典 小說本事 十二回
本卷精粹:
『亂世改變了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最初的本性是善良還是兇惡。』
亂世中為求生存之道,可以使老實商賈變成吃人巨匪,可以讓世家大族連根拔起,繁華城鎮化為焦土,而人性也隨之改變。
『李旭目光明澈如水,殺戮是別人的解決方式,不是他的。』
面對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背叛,李旭選擇的方式不是殺戮,而是寬恕。當年的兄弟已經不多了,李旭不希望自己的雙手沾的是自己兄弟的血。
『當他們失去活路時,他們不得不揭竿而起。當他們發覺有過安穩日子的希望,則寧願放下刀槍。』
揭竿而起的流寇,往往是生計陷入困難,迫不得已走上土匪之路。如果能有安定的日子可以過、有飽足的糧食可以吃,又有誰願意以匪為業,擔心總有一天刀下亡魂即是自己。
『群雄所為就是見證天道嗎?』『我沒看見,我只看到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藉口,四處燒殺,把良田化為荒野,把村寨變為廢墟。』
袁天罡對李旭以天命勸說,希望李旭不要南下,別繼續守護氣數將盡的大隋。但是李旭堅定的回應,
他只是在行一名武將的職責本分,為的不是己身,而是天下蒼生。
『亂世將至,如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國家,至少在災難來臨前,累積起足夠的力量以保護自己的家人。』
李旭對於自己的未來不再迷惘,相信自己的選擇,縱使天下再亂,依然要保衛自己的家。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曾從事電力設備維護多年,足跡遍及長城內外,將當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悟,都記錄下來,轉化成文字,慢慢積聚成冊。現暫居墨爾本,與讀者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為生活而打拼。閒暇之時,則寫字為樂,一面娛人,一面自娛。
2007、2008年度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
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新翹楚,擅長運用真實史事,結合俠義、武俠、愛情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傳統歷史小說中破舊出新,成為新一代的小說名家。著有:《秦》、《明》、《指南錄》、《開國功賊》。
章節試閱
明威將軍崔潛正在谷底與幾個校尉演兵,聽聞主將傳喚,匆匆忙忙跑上山來。「將軍喚我何事,莫非前方戰況有變化嗎?」遠遠地,他向李旭熱情地打招呼,猛然間卻發覺周大牛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側。他楞了楞,將腰間橫刀解下,回身交到對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李旭搖了搖頭,苦笑著吩咐。
「大將軍面前,崔某還是注意些規矩的好!」崔潛苦笑了一下,緩緩走近。「況且以將軍的身手,這刀帶與不帶,沒什麼分別!」
周大牛哼了一聲,算作對為崔潛的回應。受人之恩卻報以惡,這種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給對方留什麼情面。
「二位將軍有事,卑職先行告退!」趙子銘向李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他不願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在汾陽軍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結局他都已經心知肚明。平心而論,明威將軍崔潛是個不錯的上司,為人謙和,心胸寬廣,處理事情井井有條。但此人不該生在博陵崔家,為了家族利益,他沒有任何選擇地站在了大將軍的對立面。
「我等就在山腰!大將軍有事可以隨時召喚!」見趙子銘離開,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腳步。手中握著崔潛的橫刀,他帶領五十餘名侍衛悄悄在山坡上圍成半個環。如果有人試圖靠近李旭,首先要過他這一關。
古松下的氣氛刹那間變得有些尷尬,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但山風卻陡然凜冽了起來,隱隱帶著些土腥。遠處天與地的交界,有數朵暗黑色的雲正向半空中湧動。
「想是後方有變吧!」看過眾人的表現,崔潛歎了口氣,慘然問。
「上谷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還鄉了!」李旭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願意見到,但卻不得不去面對,因為這攸關無數人的生死。
驚詫的目光在崔潛的雙眼裡一閃而逝,幾乎出於本能,他將手探向腰間。但在下一瞬間,他便停止了無謂的掙扎。「如此,崔某該恭喜大人!」崔潛臉上的笑容很苦,同時,卻也隱隱帶著種難言的輕鬆。
「博陵崔家並沒有參與其中。」李旭揚了揚手中的信,心中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勝利的喜悅。「相反,在兩位太守告老之前,他們已經派人到我家中表示過,一切唯我馬首是瞻。」
「他們一直見機得快,否則也不會綿延數百年。」崔潛長了一張非常英俊的面孔,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之氣。如果不是脖頸下一道剛剛癒合的刀疤破壞了笑容的和諧,此子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個飽學的鴻儒,而不是一個能征慣戰的武將。
伸手撩起護腿戰裙,他在趙子銘先前坐過的石頭上坐了下去。臉上沒有半分陰謀敗露的恐慌,只有無窮無盡的落寞。
「綿延數百年,的確有綿延數百年的道理!」李旭陪著崔潛歎了口氣,緩緩坐在了棋枰對面。在呂欽送來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對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動和崔潛劃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麼解釋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還是妄為莽夫?算了,此事的確是我一時糊塗,與博陵崔家無干!」崔潛從棋盤上撿起一粒子,輕輕地扔進身邊的木盒中。如今,他已成了家族的棄子。李旭如何處置他,與崔家無關,不會令雙方之間的關係惡化,也不會影響雙方將來的合作。
「我寧願相信此策完全出於崔家,退之是不得不為!」李旭低下頭去,將棋枰上的黑子一粒粒揀入棋盒,「退之並非有野心之人,我心裡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遺憾猶如泉湧。
「誰讓我剛好處於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潛伸了個懶腰,仰天長歎。「趕走了你,汾陽軍便掌握在我手。無論外面的世道多亂,崔、李、王、張、趙,我們幾家都會被保護得平平安安!」
「還好,你沒打算讓我戰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手軟。你還記得當日張金稱的話嗎?這是亂世,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崔潛低下頭,幫助李旭將棋盤收拾乾淨。
當年張金稱不過是個膽小怕事,受盡官吏欺負的行商,最後卻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他之所以火併掉孫九,不是因為彼此間有什麼深仇大恨,而是因為孫九也擁有殺死他並火併其部眾的能力。在決定對孫九動手之前,他內心深處未必沒有掙扎過,但掙扎之後,依然做了最無情的選擇。
天地為爐,裡面的人被煉成什麼模樣,也許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把握。
「可惜的張季,我不該答應他留在軍中!」
「他對世人的了解還停留在出塞之前,當然就沒了活路!」已經放棄了掙扎的崔潛冷靜異常。「倒是你這性子必須改改。你滿足了張季的遺願,卻不知道將來會給自己惹來多大麻煩。若張金稱日後捲土重來……」
「那我就再擊敗他一次,然後再抓住他殺掉!」李旭從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兩粒黑子,逐一擺在棋盤上。圍棋規矩,執白者先行,但他卻不想遵循。「張季是咱們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換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應。但張金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個沒人的地方頤養天年,我也不會追殺。如果他有本事捲土重來,我就讓他什麼也留不住。」
崔潛又楞了一下,隔著一張棋枰,他依然感覺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自信。「你不是當年的仲堅!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撿起兩粒白子,擺在棋盤上,與黑子遙相對峙。
「吃了那麼多的虧!總會學到些東西!」李旭笑著回應,落子如風。
「的確,你素來學東西快!」崔潛低聲誇讚,執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復盤。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認為自己不會輸得如今天這般慘。
「你也說過,這是亂世。我不想稀裡糊塗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學得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給了對方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經歷了那麼多風波後,如果心思依然像當年一般單純的話,他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卻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並非不會,而是不願,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險已經波及到他所守護的東西,他將毫不猶豫使出一切殺招。
幾枚黑子快速落下,由邊角直搗中腹,咄咄逼人。崔潛疲於招架,破綻百出。勉強應付幾子後,不甘心追問:「你從什麼時候發覺的?」
「從你表示說要離開雄武營,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步,毫不隱瞞,「宇文家待你不薄。並且他家的勢力雖然暫時受到了些打擊,卻遠比我這個沒有根基的大將軍來得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然你們崔家是選擇人而依附,就不會棄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還保舉我為將軍,讓我做你的臂膀?」崔潛重重地在棋枰上敲了一記,瞪大了眼睛追問。他發覺自己錯得太多了,如果事實真如李旭所言的話,即便有第二次機會,他依舊要輸得乾乾淨淨。就像眼前這盤棋。
三年前,李旭對人情世故茫然無知,他猜對方的心思洞若觀火。而今天,李旭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手中握著多少後招。
遇上如此對手,不輸,才怪!
「在大軍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嗎?幫我解決了很多問題,也沒少出了好主意!況且你崔家在博陵影響巨大,只要你崔家肯聽從我的命令,哪怕是虛與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從。這麼多有利的條件,我為什麼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不下了,崔某輸得心服口服!」崔潛將棋枰向前一推,大笑著站了起來。「輸給你,我一點也不冤。此地風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頭,看看已經開始變暗的天色。風起雲湧,一場暴雨就要來了。但願雨過後,這人世間會被沖得稍微乾淨。
「我沒想好殺你的理由!」旭子歎了口氣,站起身,並肩站到崔潛身側。難道這一切,必須用殺戮賴解決嗎?他想起孫九,想起張金稱,還有瓦崗軍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戰旗。
「如果是我,絕不會對你留情。」崔潛驚詫地回頭,再次打量旭子,眼裡難得湧現了一抹真情。「你報我戰沒於山賊之手便是!幾百年來,很多豪傑都是這樣做的。」他勉強自己保持著笑容,並替對方出了最後一個好主意。
「只因為你的位置剛好能威脅到我,是嗎?」李旭盯住對方的眼睛,目光依舊明澈如水。殺戮是別人的解決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個郡守。手無兵權的文官對我毫無威脅。以你現在的職位和博陵崔家的勢力,花些錢打點,轉到這位置上並不難。咱們當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說罷,他丟下目瞪口呆的崔潛,轉身大步走下山坡。
王薄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覺察。自從獻了那條分兵之計後,他在聯軍中的威望就創下了新高。非但結伴同行的幾個寨主一切都唯他馬首是瞻,連以前從不知他名姓的大小頭目,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視。
「知世郎是個真懂兵略的,比高士達強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溝之間縱橫劫掠的流寇交口稱讚。雖然至今他們還沒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點百姓匆忙撤走時丟下的家當,就已經令大小嘍囉眉開眼笑了。黃梨木的胡桌、生鐵打的鍋鼎、邊緣上嵌了鉛的木鎬頭,還有那些陶土燒的罈、罐,竹篾編的筐、籃,只要能搬得動的,眾嘍囉決不捨得放手。偶爾有幸攻入一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落,嘍囉們更是歡聲雷動。為了幾頭豬、一匹驢或一床被褥,他們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夥眼窩子淺,近年來,平原、清河等地被幾家寨主反覆梳理,民間連個蒺藜刺兒都沒剩下。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動盪的平原、清河二地,幾乎每家都可算得上少見的富戶。他們逃命時丟棄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經是流寇們多年未見的精緻。只是如此一來,大軍的行動速度愈發遲緩。大當家王薄曾經親眼看到許多騎兵將劫掠來的傢俱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牽著韁繩徒步前進。
在城外的收穫越多,聯軍將士對城裡的期望越高。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至今沒受過戰火焚燒,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個大金礦。發財的欲望是如此之強烈,甚至燒得眾寨主看不見眼前那高達兩丈七尺的城牆。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氣和攻城者一樣高昂。對顛沛流離生活有過切膚之痛的隋昌百姓,決不肯讓自己一年起早貪黑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收穫物輕易就被流寇搶走。他們幾乎不用縣尉動員,就成群結隊走上城牆與郡兵一道作戰。要麼血戰求生,要麼眼睜睜看著土匪進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搶走一家大小賴以過冬的食物,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是男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連續攻城數日沒有結果後,與王薄手頭實力相差無幾的孫宣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建議大夥暫時放棄隋昌,轉而攻擊泒水對岸的新樂和義封,那兩個縣城都距離隋昌沒多遠,城周圍也有很多去年才新開闢出來的屯田點。即便大夥依舊無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搶到不少輜重。
「我隔著河看過新樂城,遠不及隋昌城修得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點不少,城裡應該一樣富庶!」對著一干想發財想紅了眼的寨主們,孫宣雅低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幾天已經損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繼續攻城得不償失!」
「不行!」沒等眾人考慮,王薄便斬釘截鐵否定了孫宣雅的建議,「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過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騎兵居多,過了泒水,咱們和他之間就沒了阻隔。一旦他領兵撲上來,大夥逃都來不及!」
「撲過來咱們就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反正咱們這次北上為的就是跟他拚命的。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長了三頭六臂!」棗林寨大當家劉春生出道時間短,骨子裡還多少帶著些血性。他看不慣王薄這種畏首畏尾的做事風格,跳出來大聲反駁。
「劉當家以為自己是匹千里駒嘍?」王薄滿臉冷笑,說出的話也咄咄逼人。「張金稱大當家的結果你知道不?二十萬的兵馬,一個照面就全丟光了,到了現在還沒緩過元氣來!你棗林寨的兵馬雖然多,還能比張當家當日強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還提議高大當家分兵?咱們兵多時尚打不過人家,分了豈不更危險?!」劉春生被王薄噎得臉色發紫,梗著脖子質問。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笑,撇著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為了打草穀。將博陵軍調動過來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裡,他清楚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之所以不過泒水,是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決不是什麼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為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夥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復。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原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隨便他們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都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囉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著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後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後,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裡面的人撐不住了,大夥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鼓錘,親自擂響戰鼓。
「咚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著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為伍。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為東征戛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裡的幫閒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注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向陷阱裡跳。他造反了,帶著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為科考得中,而是因為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盪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為始作俑者,他王薄卻只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高人一等。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
「咚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陀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只想藉著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威望,藉著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裡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顛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畫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著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闢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後,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囉為精兵,有了輜重後,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皇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咚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為之變色!
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的戰鼓聲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刹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的呼吸為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在這路兵馬中,他絕不准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己方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且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了繼續向雲梯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瞪圓了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著鼓聲而來。塵煙團的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為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湧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周邊警戒的流寇部隊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咚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著地面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從何而來?自己佈置在泒水岸邊那麼多斥候,為什麼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已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湧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不是水,而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博陵」
「李」
斗大的黑字在赤色戰旗上飄舞,彷彿一條條破空而來的蒼龍。
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博陵精騎就粉碎了知世郎王薄倉促組織起來的抵抗。在博陵軍的迅猛攻勢下,前來隋昌劫掠的綠林豪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王薄在部將的拚死掩護下,只帶了幾千嘍囉逃走,背後丟下了滿地的屍體和一萬六千多俘虜。
李旭留下王須拔帶領三百騎兵,協助隋昌縣令王九德看管土匪,便尾隨著潰兵向西追去。楊義臣老將軍則帶著本部兵馬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太陽落山後,郭絢和趙子銘也分別率領著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讓給騎兵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為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希望能做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弟兄來恢復地方秩序!」繃著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夫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夥兒吃飽了肚子就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為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群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群上不得檯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面跑!」
「可,可本縣僅剩下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裡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啊!」半天沒機會插話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眾人立刻就要連夜拔營,蒼白著臉提醒。下午時博陵精騎才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嗎?」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道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多半重新過起安分守己的日子,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所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群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著臉彙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的,怎麼樣都還念著感情!」他盡量選擇辭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鬼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著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刮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此戰過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裡,鍋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其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才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著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能變成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放了他們,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還要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簿、參軍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為了避免家園再度遭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多數人都開始回應斬殺俘虜的建議,著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著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還會不會憐憫敵人?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會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袁天罡的字號,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著一張利口和某些模棱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盪後,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只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毋須太久,他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後,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他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藥畢竟咱們今後用得著,若能跟他談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面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藥汁走到二丫床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藥先敷了吧!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面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藥,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反感。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麼損失,我順著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扎著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麼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為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面,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藥,攙著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呵呵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回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才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著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麼?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嗎?怎麼不遠千里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嗎?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準不準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承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乾脆笑著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嗎?」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準,不信則不準一說嗎?」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幾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鬥著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好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才那藥,夫人用過覺得還行嗎?」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為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的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回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就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著拱手。
「是嗎?」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雖然裝作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裡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為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只覺得袁天罡說的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裡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歎。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嗎?」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為,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鬍鬚,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嗎?」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裡,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釐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釐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裡拿出一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藥之德!」
「你先別急著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釐不差地照著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杆,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為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楞,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裡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嗎?」
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臥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後梟首示眾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在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為他指明了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著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抬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試圖以殺戮發洩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只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但閉上眼睛,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扎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才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為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後,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只是為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麼?」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只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鬚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歷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洩漏什麼機密,事實上,只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懋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周圍佈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群寇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儘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一來,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和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便有可能輕而易舉將已遭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群盜連根剷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任命我為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為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說明,「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並非憑三言兩語便可勸阻李旭,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志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著一股信徒般的執著。
作為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著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旁邊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她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妳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著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轉回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著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歷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志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才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裡暗裡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為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下來,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在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著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麼志向!」目送著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缽,便不能忘了他的心願!」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藉著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的仇怨。作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加撤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歎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麼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為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著收買人心、或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為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只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在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才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為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歎。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只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為,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為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後果?」李旭搖著頭,冷笑著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是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著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這規則是哪個神所定,那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拿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刹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誦經幾十年所感悟出的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驚亂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乾乾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只是認為,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違背了天道,則群雄並起……」
「群雄所為,便是見證天道嗎?」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藉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為廢墟。他們說的一個比一個好聽,做的卻只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的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幾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減輕了不少。註一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著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能清楚了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的,未必正確,但振聾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後,說話的語氣又轉為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就這樣一直守護下去嗎?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歎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只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為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導向自己的目的上。
「什麼蒼生之福?」 李旭苦笑著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歷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輕的將領又多了幾分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跡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踞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了自己的出身,看在袁天罡眼裡,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借助於隴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群!「如果李旭借助於隴右李家,然後又脫離隴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魄力和心胸,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麼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群雄、河北豪傑,此人的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夥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為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嗎?袁天罡不贊同這個觀點。作為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輕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種氣質是什麼,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後,卻寧願此曲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為之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劉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為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歎,「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為鹿,此身為鹿,天地為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亂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嗎?
明威將軍崔潛正在谷底與幾個校尉演兵,聽聞主將傳喚,匆匆忙忙跑上山來。「將軍喚我何事,莫非前方戰況有變化嗎?」遠遠地,他向李旭熱情地打招呼,猛然間卻發覺周大牛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側。他楞了楞,將腰間橫刀解下,回身交到對方手中。「退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李旭搖了搖頭,苦笑著吩咐。「大將軍面前,崔某還是注意些規矩的好!」崔潛苦笑了一下,緩緩走近。「況且以將軍的身手,這刀帶與不帶,沒什麼分別!」周大牛哼了一聲,算作對為崔潛的回應。受人之恩卻報以惡,這種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給對方留什麼情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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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霆
第二章 背棄
第三章 無衣
第四章 變徵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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