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知道,那些人隨時都會衝進來。 她的聽覺從未如此敏銳,聽得見周遭一切細微的聲響:長生殿外朔風獵獵、松枝被積雪壓得吱嘎作響、殿內即將燃盡的燭芯發出的嗶剝聲,以及她自己越來越疾速的心跳,還有……龍榻之上起伏不定的呼吸——病中的女皇正在承受噩夢的煎熬嗎? 「婉兒……」 上官婉兒全身一凜,繡針扎進食指。她顧不上疼,將錦帕和針線往身邊一拋,便像隻貓一般飛快又輕盈地移到榻邊,跪伏在女皇的面前。 太多年了,她就是以這種姿態活下來的,已經成為本能。 「大家要什麼?」 武則天輕哼:「五郎……六郎……」 「他們正在迎仙宮中,為大家祈禱平安。」上官婉兒不敢抬頭,卻感到一隻枯乾的手撫上自己的面頰,從鬢邊緩緩移到眉心。她不得不揚起臉來。 武則天的雙目半開半合:「妳在做什麼?」 「我……我在刺繡……」 「刺繡?不應該啊。婉兒的手是為朕擬寫詔書的,怎麼可以拿起針線來呢?」 上官婉兒無言以對。 武則天的手指仍然按在她額頭的梅花上,輕輕歎了口氣:「這花子還是在妳臉上最美。」 上官婉兒的視線模糊了。她這一生中所有的光鮮和美麗,都是用屈辱和鮮血換來的。對此,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女皇最瞭解。從這點來說,眼前的老婦既是婉兒的主宰和倚靠,更是她唯一的知己。 「婉兒,妳為什麼如此緊張?」 上官婉兒的心裡咯噔一下。女皇的目光像利劍般直刺過來,就在她避無可避的剎那間,殿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寒風捲著雜遝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撞聲和宮女的驚呼聲一起擁進來。 血從殿門口一路淋漓地滴過來。然後,上官婉兒才看清羽林衛將軍李多祚提在手中的兩顆人頭。 五郎。六郎。 曾經號稱媲美神仙的無上俊秀,已經成了兩團不堪入目的血污。 上官婉兒癱倒在御榻之前。她的慌亂、悲戚,乃至兔死狐悲的絕望都是那麼真實。 而被女婿王同晈半推半扶上前的太子李顯,看上去甚至比婉兒更委頓。當女皇凌厲地發問「是誰要謀反?」時,這位太子殿下嚇得臉色鐵青,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宰相張柬之答:「張易之、張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之令殺之,擁兵入宮,罪當萬死!」 武則天卻望著太子:「顯,原來是你。」 李顯語不成句:「兒子……臣……不是……是他們……」 武則天的目光中只有嘲弄,她搖了搖頭,平靜地說:「小子既誅,你還東宮去吧。」 「是。」李顯抬腿要走。 群臣大驚,連上官婉兒都慌了,下意識地把剛繡的錦帕捏緊在手心裡。 司刑少卿桓彥範攔住李顯,大喝:「太子不能回去!當年天皇將愛子託付給陛下,而今太子早已成年,居東宮多年,天意人心,均盼國之神器早歸李氏。我等不忘太宗、天皇之德,奉太子命誅殺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 群臣一同跪下:「請陛下傳位太子!」 武則天環視眾人,緩緩指向其中之一:「李湛,你也參加了誅殺易之和昌宗嗎?朕對你們父子不薄,想不到也有今天。」李湛羞愧無言。女皇又轉向檢校太子右庶子崔玄暐:「那些人都是宰相推舉的,唯有你是朕親手提拔,竟然也在此列?」 崔玄暐硬著頭皮回答:「臣正為報陛下之大德!」 上官婉兒膽戰心驚地傾聽著這些對答。她突然意識到,今日這場策劃已久的政變並不能終結殘殺。恰恰相反,等在他們所有人面前的,將是更加淒厲難測的命運。 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難道活下去就真的這麼難? 武則天終於緩緩躺下,閉上了眼睛。 上官婉兒不易察覺地向眾人點了點頭。已然魂飛魄散的太子李顯在王同晈的攙扶下,踉蹌退出。 長生殿內恢復寂靜。 上官婉兒又等待片刻,才悄悄湊上去觀察武則天的臉。幾縷白髮黏在皺紋密佈的額上,她看起來多麼衰老、憔悴,和任何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沒有區別。 所以這一次,女皇是確鑿無疑地失敗了。 但是婉兒明白,女皇並不是敗給那些衝進殿來逼宮的臣子們,更不是敗給那個現在肯定還在瑟瑟發抖的太子。她只是敗給了廣大遼闊的時間而已。 光陰面前,孰能無敗? 那麼從今往後,沒有了女皇武則天的上官婉兒,又會怎麼樣呢? 想起李顯虛弱的步伐,上官婉兒也不禁歎了口氣。天下終究還是要交到這個懦弱無能的人手中嗎?不過對於婉兒來說,這還算是個令人欣慰的消息。二十多年過去了,李顯對她的眷戀一如當初。而她,必須、也只能憑藉這點質樸的情感生存下去。 從十四歲時第一次走出掖庭,直到今天,上官婉兒仍然是一株依附於權力陰影之下的藤蔓,頑強而瑟縮地活著,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婉兒,」武則天微微睜開眼睛,「妳還在這兒?」 「是,我在。」 「怎麼不去找顯?」 上官婉兒哽咽住了。 「顯是個好人……今後,妳就跟著他吧。」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淚水無聲地落下來。
武則天凝神端詳了她一會兒,突然問:「妳方才在繡什麼?」 婉兒一震,「是……〈璇璣圖〉。繡、繡著玩的。」 「〈璇璣圖〉……就是朕寫過序的〈璇璣圖〉嗎?記得,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武則天喃喃,「婉兒,拿來給朕看看。」 上官婉兒顫抖著雙手,將沾滿汗水的絹帕捧到武則天的眼前。武則天微藐雙目,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上官婉兒行將崩潰之時,武則天抬手,指了指帕子的中央,低聲道:「這裡髒了。」 帕心確有一小片殷紅,正是婉兒剛剛刺破手指的血跡。 武則天長長地歎息一聲,重新合上眼睛。 從那天起,女皇就幾乎不再說話了。每天只是臥於榻上,即使醒來也緘默無語。 三天後,李顯在通天宮裡第二次即位。女皇被尊為太上皇,移居上陽宮。上官婉兒依舊陪在她的身旁。女皇的退位詔書和李顯的即位詔書,均出自婉兒之手。擬寫這兩份詔書時,上官婉兒十分平靜。畢竟在十五年前,也是她為女皇撰寫了登基詔書。 盛衰變遷,有時候比人們想像的更加迅疾,而且無可挽回。 放下寫詔書的筆,上官婉兒又拾起針線,繼續繡那幅錦帕。 五彩斑斕的〈璇璣圖〉終於繡成了。最後,她在錦帕中心染血的地方,用紅色的絲線繡了一個「心」字。 一如多年之前,她將梅花貼在眉心的傷口處一樣,這一次,上官婉兒又把自己的血裝點成了獨樹一幟的美。 正是憑藉著這份智慧,她才能夠在權力鬥爭的血雨腥風中存活下來。 隨後,上官婉兒命人偷偷將〈璇璣圖〉錦帕送給了新皇帝。 十一個月後,女皇悄然駕崩於神都上陽宮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顯扶母親靈柩回到長安。根據武則天的遺旨,死後去帝號,以則天皇后的身分與高宗李治合葬乾陵。 剛剛回到長安,李顯便迫不及待地將神龍政變的五位幹將——張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暉、桓彥範全部貶殺。得到消息時,上官婉兒回味著自己在政變當時的預感,猶自後怕。所幸,她已經為自己的未來做足了準備。 她並沒有等待太久。 景龍元年,皇帝李顯封上官婉兒為昭容,位列九嬪之尊。這一年,上官婉兒正滿四十歲。 一幅沾血的〈璇璣圖〉,為上官婉兒開啟了嶄新的人生。然而可悲的是,新生活僅僅持續了短暫的五年。景龍四年七月,在又一輪宮廷政變中,上官婉兒被李隆基誅殺於旗下。 從滅門慘禍中倖存下來的上官婉兒,最終還是孤零零地死去了。一代才女,無親無後,如落花一般寂寞地飄逝。然而,她在世間留下了自己的印跡。除了才華耀眼的詩文和詔書之外,她的梅花妝早就是大唐女子的時髦。而中央有個紅「心」的〈璇璣圖〉,也漸漸流入民間,成了深受喜愛的閨閣遊戲,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去。 同樣流傳下去的,還有隱藏在〈璇璣圖〉中能夠改變女性命運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