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芬利並沒有如他所願在海灘上度過快樂的時光,其中一個理由是有個流著鼻涕的小孩正在他身旁挖出一個大洞,往他肩膀扔了幾勺沙,完全無視旁人的存在,已經有兩勺沙落在丹的海灘巾上。他本該出言制止,但是他不認為教訓別人的孩子或教別人怎麼當父母是他的工作,這年頭人們生孩子不但沒有負起責任,相反地,他們還把孩子丟進社會的染缸,然後才在犯罪率上升或失業問題日趨嚴重時大肆抱怨。
他哀傷地搖搖頭,翻了個身,腹部朝下,讓太陽曬黑他的背部。如果他沒辦法享受這場海邊旅行,那麼他唯一所求也只有曬得一身均勻漂亮的健康膚色,他只希望自己的防曬乳能過濾掉陽光中的致癌成分,留下安全又能把膚色曬黑的光線。這年頭防曬乳公司削減成本,毫不考慮後果,與其製造高品質的防曬乳,請一個厲害的律師和逃避醫療訴訟可能還比較便宜。
陽光會致癌這件事情讓他心神不寧,早上起床時的太陽似乎非常誘人,在向他招手,現在感覺更像是一顆把人烤焦的不祥火球,好像要使他的皮膚長滿腫瘤。他焦躁不安,坐起來穿上襯衫。值得嗎?四十歲之前死於癌症,只是為了擁有一身漂亮的健康膚色?
當然不值得,這年頭人們短視近利,目光放不長遠,對他來說健康才是第一。
左手邊那個女人仍然坐在那裡啜泣,她坐在那裡已經超過一小時,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給她應得的隱私,他注意到她是在他坐下後才在那裡哭,否則他會選擇在海灘上的其他地點曬太陽。坐在一個愛哭鬼旁邊真是掃興,當然他自己也興致缺缺,加上這妞還在距他十呎遠的地方痛哭流涕。
也許她根本不是在哭,她坐在沙灘上,臉埋在掌心,看起來就像是在哭,但或許她只是睡著了。想想自從他坐下之後,她整個人文風不動。
也許她哭泣是在尋求幫助,她在沙灘上哭泣,是希望有人過來問她怎麼了嗎?當然,不會有人這麼做的。這年頭,你可能會爬上一棟大樓揚言要跳樓,但所有路人只會為了經營各自的YouTube頻道對你舉起手機狂拍,真沒同理心。他覺得忿忿不平。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那個女人,她不知怎地看起來病懨懨的,全身發白到幾乎泛灰,也許她有皮膚病,不應該那樣曝曬在陽光下,她有擦防曬乳嗎?她沒有帶包包,連條海灘巾都沒有,只是坐在海灘上,穿著一件長袖的黃色襯衫和一條裙子。
「抱歉,嗯……小姐?妳還好嗎?」他問。
她動也不動,充耳不聞,他差點就要轉身離開。她不想被打擾,但她身上似乎……少了些什麼。她需要幫助;這點他很確定。
「小姐?妳還好嗎?想喝點什麼嗎?」他蹲在她旁邊。「小姐?」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硬如石塊,堅硬又冰冷。他突然意識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圈非常清晰的深色瘀血,皮膚呈蠟灰色,也意識到她根本沒有動過,甚至沒有呼吸。
「媽的!」他尖叫著後退。
這個女孩死了。
*
塔圖姆試圖矯正他說錯的話―─柔伊必須給他這個機會─―但是她很生氣,沒有和解的心情。她在匡提科鎮本來有重要的事要做,他卻強行把她拉走,實質上是要她來當他的助手。剩下這頓飯和開車去警察總局的路上,她面若冰霜,塔圖姆迅速將她帶到專案小組辦公室,並將她介紹給馬丁內斯副隊長。
「很高興見到妳,」副隊長握手道。「我不知道聯邦調查局會派來更多探員來,我們真的沒有地方讓妳坐了,我是有請求調查局協助,但是我沒有意思要──」
「我不是聯邦探員,」她迅速說道,順勢置入自己被預期要扮演的角色。「我是法醫心理學家,來這裡只是短暫拜訪;我不需要位置,只是對伯恩斯坦博士針對此案的說法很感興趣,我覺得這個凶手很有意思。」
「是這樣嗎?」馬丁內斯說,他狐疑的目光從她移到塔圖姆身上。「妳很熟悉伯恩斯坦博士嗎?」
「行內大多數人都知道他,」她對著馬丁內斯甜笑。「他很有名,而且我確定他應該也聽過我,所以這會是一場有趣的討論,討論完之後,我們可能會得出一些新的結論。」
「我會問問他,」馬丁內斯說。
男人打電話時柔伊等著,他顯然已經在懷疑塔圖姆帶她來這裡,是為了幹掉他們的側寫專家,這是一個廉價的把戲,超級容易看穿。但如果換作是她,可能也會做出一樣的事。
「好,太好了,到那邊見,」副隊長說著放下電話,他轉向柔伊,對著她微笑。「妳說對了,伯恩斯坦博士聽過妳,很高興也很期待與妳討論此案,他剛進大樓,我們到會議室見他,我會通知其他警探──」
「先別浪費他們的時間吧,」柔伊急忙說,「我想只有我們四個人應該就可以了,至少可以著手開始一些事,也許之後可以舉行更大型的正式會議。」
「嗯,他們待會可能也得在外執勤,」馬丁內斯皺眉。「好吧,我們去會議室聽聽博士的看法。」
她跟隨這兩個男人,他們將她帶到大廳盡頭的一個房間。伯恩斯坦博士已經在長桌旁坐妥,正在查看他的筆記。柔伊對這個人知之甚詳,在電視上見過許多次,每當媒體在關注連環殺手時,他似乎就會突然冒出來,他不是唯一一人,有一群所謂的專家總是樂於接受採訪,並且賣弄他們對該主題的涉獵有多廣泛,這種人並非無害,他們對社會大眾散播誤解和恐慌,並且經常誤導調查方向,就像這個案子。
「伯恩斯坦博士,」柔伊笑了笑,睜大眼睛佯裝仰慕。「很榮幸終於能認識你。」
「謝謝妳,」這名男子說,站起身與她握手,他握起手來軟弱無力。
柔伊保持微笑地坐下。「我對你的看法很感興趣,針對這位……勒喉禮儀師。」
「妳不會想先從頭討論嗎?」博士也坐下了。「這樣可能可以防止妳的看法受到我的影響。」
伯恩斯坦覺得他的想法會影響她的觀點,這點使柔伊覺得很好笑,她看了一眼坐在桌旁的塔圖姆和馬丁內斯。「我不想浪費時間,你顯然已經在此案付出很多努力,所以我們就從已知的部分先開始吧。」
「非常好,」伯恩斯坦博士再次站起身。「好吧,目標對象是男性,可能是白人,三十歲上下──」
「我絕對同意。」柔伊點頭說。
伯恩斯坦謙虛地笑了笑,朝塔圖姆投以勝利的一瞥。他面無表情,緊咬下巴。
「事實上,」柔伊繼續說道,「我想他有百分之六十三的機率是白人,只有百分之十二的機率是黑人,有百分之十六的機率是西班牙裔或拉丁美洲人。」
博士困惑地眨眨眼。
「這是非常具體的數字,」馬丁內斯副隊長說。「妳怎麼知道──」
「那是美國人口的組成比例,」柔伊解釋,「因此,如果你隨機選擇任何人,都能匹配這項概率,我竊以為這就是博士的意思,因為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得知他是白人,連環殺手在各種族中的分佈非常平均。」
「這不完全是我的意思,」博士噘起嘴說,「正如我在兩本書中所說──」
「抱歉,」柔伊以道歉的語氣說。「我還沒有拜讀過你的書。」
有片刻的沉默。
博士終於清清嗓子,將目光遠離她,對馬丁內斯說。「好吧,如果班特利博士在這部分有我的經驗,她就會同意他以白人受害者為目標,這表示──」
「我們有兩名受害者,」柔伊說。「我們還不知道他鎖定什麼目標,而且也有過白人凶手殺死黑人女性,反之亦然。」她感到不耐煩,他用她的經歷刺激她令她惱火。
「以身為一個學者的角度,說出這些事情很容易,」伯恩斯坦說。「畢竟妳最近才剛畢業,妳以探員身分實際擔任法醫心理學家有多久了……抱歉,我是指以顧問身分?」
她臉紅,露齒微笑說。「有幾年了吧,你協助側寫了幾個案件?我是指除了接受媒體採訪之外。」
「妳同意博士對凶手年齡的評估嗎?」馬丁內斯問,音調些微提高了。
「可能估計得差不多,」柔伊聳聳肩。「但我不會將其視為事實。蒙特.羅素(Monte Rissel)十四歲時開始強姦女性,之後不久,他便進一步殺害她們,另外,他也是連環殺手同時殺害白人和黑人女性的一個好例子,對吧,博士?」
「嗯,是……呃……」一時他似乎有點茫然。
「我認為我們確實取得進展了,」柔伊說。「請繼續。」
「嗯……他將屍體留置在公共場所,對執法單位展示他的優越感,也享受隨之而來的名氣,他──」
「他寫過信給報社或警察嗎?」柔伊問。
「沒有,」馬丁內斯說。
「那你怎麼知道他這麼做,並非只是為了滿足他的部分幻想,也是為了避險呢?或許那些地點對他而言具有深刻意義,我從這些謀殺案中沒有看出他有任何謀求名氣或玩貓捉老鼠遊戲的意圖,他選擇的棄屍地點是公共場所,確實如此,但這同時也保證這些地點在晚上人煙罕至,並且沒有監視錄影。幫屍體擺姿勢似乎對他來說別具意義,他選擇的地點可能與此意義有關。」
「那是妳個人的解釋,」博士說。「但──」
「好吧,如果我們有兩種相互矛盾的解釋,那麼在我們同意另一種可能性不太大之前,無法真正假設其中一種解釋是可信的。」柔伊堅定地說。
「好了好了,」馬丁內斯說著舉起雙手,彷彿是在試圖控制這場激烈的討論。「也許應該從我們絕對同意的論點上開始進行討論。伯恩斯坦博士說由於此人熟悉防腐處理,可能曾在殯儀館工作過,這點我絕對同意,而且──」
「為什麼?」柔伊問。
「什麼為什麼?」馬丁內斯生氣地看著她。「妳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同意?在伯恩斯坦博士進行側寫之前,你是否從殯儀館中尋找過嫌犯?」
「嗯,沒有,但是聽起來很合邏輯──」
「沒錯,」柔伊說,她忍無可忍了。「當一個人有著一副學識淵博的外表,一切聽起來都會合乎邏輯,尤其是這個人年紀很大,白髮蒼蒼,並且以連環殺手專家這個頭銜出現在電視上的時候。但是,如果我們的凶手在防腐技術上有如此豐富的經驗,那為什麼第一個受害者的腳被發現時會腐爛呢?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腳會腐爛是因為他過去沒做過幾次防腐處理,他還在學習這個程序,第二個受害者就全面經過防腐了,我們的凶手在學習。另外,葛雷探員告訴我,第二個受害者是透過另一種混合物質進行防腐處理,他這是在實驗,因為他是新手。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想排除一部分的人,那麼就得將所有在殯儀館工作過幾週以上的人排除在外,因為他們已經熟門熟路。」
現場鴉雀無聲,柔伊意識到自己正在大吼大叫。安德芮亞經常抱怨她在興奮或激動時,說話就會提高音量。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轉向馬丁內斯。
「伴隨著連環殺手的出現,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現象,我指的是偽專家,他們在電視上談論連環殺手,他們誤導大眾,製造群眾恐慌,並誤導陪審團,他們會造成難以估計的損失。這些人有個稱號,在我們業內稱之為名嘴。」
她看著那位此時已經面紅耳赤的博士,他的心臟病要發作了嗎?她說話時,一邊在腦中排演她第一次的急救訓練。「伯恩斯坦博士就是個名嘴,你可以繼續聽從他所謂的側寫,但你不會從中找到凶手。」
博士眨眨眼,咬牙切齒,然後站起來,一把抓起公事包。有一刻他似乎要說些什麼;然後就這樣轉身離去,把門摔在身後。有片刻的沉默。塔圖姆看著她,瞠目結舌。柔伊冷靜地跟他對到眼,他就是帶她來對付那個側寫專家的不是嗎?他難道期待過程會有多好看嗎?
「沒必要這樣吧。」馬丁內斯唐突地說。
「我必須說這沒辦法,」柔伊說。「抱歉,事態有點激烈,但是這個人給了你一些不好的建議,有可能導致你們浪費寶貴的時間。」
「這下怎麼辦?」馬丁內斯問。「那妳來告訴我,妳朋友說得對嗎?我們是否該鎖定當下的犯罪現場,以防凶手回來?」
柔伊和塔圖姆對上眼。「這不適用於這名凶手,」柔伊說。
「妳說什麼?」塔圖姆說,聲音緊張。
「沒錯,連環殺手經常會重返犯罪現場,主要是回憶犯罪過程並進行手淫,但是他的犯罪行為不是發生在發現屍體的地點。第一位受害者在她自己的公寓裡被殺,我懷疑他要怎麼回到那裡。第二個受害者是從街上消失,有跡象顯示她被綁了起來,這引導我假設她是被帶到某處,並且在那裡遭到殺害──否則為什麼要綁她?發現屍體的地點無法滿足凶手的幻想;他會被吸引到殺害那些女性的實際地點,所以鎖定棄屍地點是沒有意義的,這會浪費人力。」
柔伊向塔圖姆發出挑戰性的目光,另一種緊張的沉默降臨在房內。他的臉色一沉,但一語不發。
馬丁內斯清清嗓子。「所以妳怎麼看──」
門打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眼睛睜得大大的。「副隊長,」他說。「又發現一具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