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科幻小說大師最經典代表作!
◎李家同教授最愛的40本書之一!
◎法國電影大師楚浮改編拍成影史經典之作!即將二度拍成電影,2007年話題巨作!
這是一個沒有火災的世界,
消防員的工作,是縱火。
這是一個所有的書都是『禁書』的世界,
消防員的職責,是焚書。
這是一個沒有知識分子的世界,
知識分子,成了城市裡的流浪漢。
這是一個感性被壓抑的世界,
沒有故事,也沒有詩。
直到,其中一位消防員開始質疑,
讀書,真的是危險又有害的事嗎?
於是,他決定鋌而走險,
挑戰這個世界的一切……
作者簡介:
舉世公認最偉大的科幻、奇幻小說大師
雷.布萊伯利 Ray Bradbury
1920年8月22日生於美國伊利諾州沃奇根市。1938年高中畢業後,他白天在街頭賣報,晚上則在公共圖書館讀書、寫作。1943年,他正式成為全職作家,為多種雜誌撰寫短篇小說,但直至1947年才正式出版他的第一部作品《黑暗嘉年華》。
1950年的長篇小說《火星紀事》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也為他奠立了科幻小說界的地位,其後陸續發表多部膾炙人口的經典名作,包括:《華氏451度》、《圖案人》、《十月國度》、《蒲公英酒》及《邪惡降臨》等。他的創作速度與質量都十分驚人,多年來已出版近50部小說,其中包括約600篇短篇小說。他另著有多部散文集、詩集,以及廣播劇、舞台劇、電視、電影等劇本。
布萊伯利的小說已被超過1000所美國公、私立學校選為教材或推薦讀物。截至目前為止,他已獲得的獎項包括:奧‧亨利紀念獎(奧‧亨利獎的地位如同美國短篇小說界的奧斯卡獎)、富蘭克林獎、世界奇幻文學協會終生成就獎、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協會大師獎、美國西岸筆會終生成就獎,以及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頒發的美國文學特殊貢獻獎。在文學領域之外,他亦曾入圍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劇本獎,並曾獲艾美獎的最佳廣播劇劇本獎。美國『阿波羅號』太空人登陸月球後,甚至將月球上的火山口命名為『蒲公英火山口』,向布萊伯利的小說《蒲公英酒》致敬,由此可見布萊伯利的地位之崇高、影響力之大。
美國電視台曾改編布萊伯利的小說為電視影集『雷.布萊伯利劇場』,法國新浪潮電影大師楚浮則曾將《華氏451度》改編拍成電影,成為影史上著名的經典之作。目前《華氏451度》正計畫二度改拍成電影,預定由『綠色奇蹟』的名導演執導,巨星布萊德彼特主演,備受矚目。雷.布萊伯利目前與四隻愛貓定居於洛杉磯,並仍持續創作不輟。
章節試閱
ChapterⅠ.爐灶與火蜥蜴
焚燒是一種快感。
看著東西被吞噬、焦黑、變樣,是一種特殊的快感。手握銅質管嘴,巨蟒般的噴管將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間,血液在他的頭顱內悸動,而他的手則是某個讓人驚歎的指揮家之手,演奏著各式各樣熾火烈焰的交響曲,記錄歷史的殘渣和焦墟。他呆鈍的腦袋上戴著號碼『四五一』的符誌頭盔,想到即將出現的景況,他雙眼布滿橘紅色火焰。他啟動點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嚥的烈焰中進飛,傍晚的天際染成了紅色、黃色和黑色。他昂首闊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細棍插上一顆軟糖塞入火爐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話──而同時,撲拍著鴿翼的書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書本熊熊盤旋而上,乘風飛去,燒成焦黑。
孟泰格露出被火灼傷、逼退的人必有的獰笑。
他知道等他回到消防隊,也許會衝著鏡中的自己眨眨眼睛,一個用軟木炭塗黑的滑稽演員。而後,摸黑就寢時,他會感覺到臉部肌肉依然扯著那獰笑。那笑容始終不會消失,始終不會,只要他還記得。
他掛上那頂烏黑的甲蟲色頭盔,擦亮它;他整整齊齊地掛起防火外套;他悠然暢快地沖個澡,然後,吹著口哨,兩手插在口袋裡,走過消防隊的上層,跳下升降孔。就在危難即將發生的最後一剎那,他從口袋內掏出雙手,抓住金閃閃的升降桿。吱吱聲中他滑停,腳跟離樓下的水泥地面還有一吋。
他步出消防隊,沿著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鐵車站;無聲的氣動──地鐵火車在塗過潤滑油的地底通道中無聲滑行,然後放下他,吐出大團暖烘烘的熱氣在升向郊區的奶油色瓷磚升降梯上。
吹著口哨,他任升降梯將他送入寂靜的夜色。他走向轉角,腦中空空沒想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就在抵達轉角之前,他放慢腳步,就彷彿有陣風不知打哪兒吹來,彷彿有個人在喚他的名字。
前幾個晚上,他頂著星光走向他的屋子時,總對這個轉角另一邊的人行道有一種莫名的不確定感。他覺得,就在他轉彎前一剎那,有人曾經在那兒。空氣似乎充斥著一種特殊的平靜,彷彿有人曾在那兒等候,而就在他走到那兒的前一刻,那人就這麼轉化成一個陰影,讓他通過。也許是他的鼻子嗅察出一絲淡淡的香氣,也許是他的手背、他臉部的皮膚,在這個地點感覺到氣溫上升,有人站立的地點周遭氣溫會短暫上升十度左右。他無法理解。每次他拐過這個轉角,總是只看到那蒼白、折曲、空蕩蕩的人行道,或許只有一個晚上,他還來不及集中視力或開口之前,似乎有什麼東西迅速掠過一片草坪,消失。
可今天晚上,他的步伐慢到近乎停止。他的內在意念向外伸展,替他拐過轉角,聽到了極細微的聲音。是呼吸聲?抑或是有人靜悄悄站在那兒,等候著,造成的空氣壓縮?
他拐過轉角。
秋葉飛掠月光映照的人行道,那種貼著地面飛掠的樣態,使得那女孩彷彿是在滑行,任風和葉的移動載著她前進。她半低著頭,望著鞋子撩撥舞旋的葉片。她的面龐修長、呈奶白色,帶著一種溫和的飢渴,似乎對萬物有著無饜的好奇。那神情幾乎是一種朦朧的驚異;那雙深色眸子是那麼專注的凝望世界,任何動靜均逃不出它的覺察。她的衣裳是白色的,婆娑窸窣著。他幾乎覺得聽到她行走時雙手的移動,還有,此刻,她發現自己跟一個佇立在人行道中央等待的男人只有剎那之遙時,她扭頭的極細微聲響,她白皙臉蛋抽動著。
上方的枝椏灑下乾雨,發出巨響。女孩停下腳步,看上去似乎會驚訝得抽退,但是不然,她站在原地,用一雙那麼烏黑、明亮而充滿生趣的眸子瞅著他,令他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非常奇妙的話。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只動了動打聲招呼,之後,她似乎對他袖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的鳳凰圓徽著了迷,他才又開口。
『對了,』他說,『妳是我們的新鄰居,是不是?』
『那你一定是──』她的目光從他的職業徽誌上抬起來,『──那個消防員。』她的聲音漸趨沉寂。
『妳說得很奇怪。』 『我──我閉上眼也知道,』她慢吞吞地說。
『什麼──是煤油味?我太太總是抱怨,』他呵呵笑。『這玩意怎麼也洗不乾淨。』
『是啊,洗不乾淨,』她口氣畏愕。
他感覺她在繞著他轉,將他翻來覆去,輕輕搖甩,掏光他的口袋,而她其實動也沒動。
『煤油,』因為沉默冗滯,他說,『對我而言只不過是香水。』
『它像香水,真的?』
『當然。為什麼不像?』
她好整以暇思索這句話。『我也說不上來,』她轉身面向通往他倆住家的人行道。『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嗎?我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
『克拉莉絲。我是蓋,孟泰格。走吧。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在外頭閒逛?妳多大年紀?』
颳著風時暖時涼的夜色中,他倆走在銀白的人行道上,空氣中泛著淡淡的新鮮杏子和草莓氣味,他環目四望,發覺這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歲末將至了。
此刻只有那女孩跟他走在一起,月光下她的臉蛋皚皚如雪,他知道她在思索他的問題,尋找儘可能最好的答覆。
『喔,』她說,『我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我舅舅說這兩樣向來是一夥的。他說,旁人問妳的年紀,妳就說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這麼晚出來散步真好,不是嗎?我喜歡聞氣味,看事物,有時候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他繼續默默走了一段,最後她沉思地說:『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怕你。』
他始料末及。『妳為什麼要怕我?』
『許多人都怕。我是指消防員。不過,你終究只是個人……』
他在她眼眸中看見自己,懸在兩滴亮晶晶的清水中,他膚色黝黑,尺寸細小,但細部清清楚楚,嘴角的令紋等等,鉅細靡遺,彷彿她的瞳孔是兩顆神奇的紫藍色琥珀,會牢牢捉住他。她此刻轉向他的臉蛋像是易碎的奶白色水晶,帶著一抹柔和而源源不滅的光輝。那並不是歇斯底里般的強烈電光,是──什麼?是奇異的溫馨、罕見、而且微微閃爍的燭光。童年時期,有次停電,他母親找出最後一支蠟燭點燃,當時有過那麼短暫的重新發現,那種照明使得空間失去了它的廣闊,溫馨地圍攏他們,由是母子倆變了個人,他們希望不會太快復電……
克拉莉絲•麥克萊倫又開口了。
『你介意我問個問題嗎?你當消防員有多久了?』
『打從我二十歲起,十年前。』
『你有沒有讀過你燒燬的任何一本書?』
他呵呵笑。『那是違法的!』
『哦,當然。』
『這是個好工作。星期一燒米雷,星期三燒惠特曼,星期五福克納,把它們燒成灰燼,再把灰燼也燒了。這是我們官方的口號。』
他倆又走了一段,女孩說:『據說,從前消防員是去滅火,而不是放火,這可是真的?』 『不對。屋子一直以來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話。』
『奇怪。有次我聽說,古早以前屋子常意外失火,得求助消防員來滅火。』
他哈哈笑。
她迅速瞥他一眼。『你為什麼笑?』
『我也不知道。』他又要笑,旋即打住。『為什麼問這話?』
『我的話並不好笑可你卻笑了,而且立刻回答我。你根本沒停下來思索我問你的話。』
他停下腳步。『妳的確是個怪人,』他望著她,說:『難道妳毫不尊重人?』
『我無意冒犯。大概只是我太喜歡觀察人了。』
『喔,難道這玩意對妳毫無意義?』他輕敲他炭色衣袖上縫繡的數字『四五一』。
『有,』她輕聲說。她加快步伐。『你有沒有看過噴射汽車在林蔭道上奔馳?』
『妳在轉變話題!』
『有時候我覺得,開車的人不知道什麼是草,什麼是花,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慢慢地瞧過它們,』她說。『如果你讓駕駛人看一團模糊的綠色東西,他會說,哦,對,那是草!給他看一團粉紅色的模糊東西,那是玫瑰花園!白色的模糊東西是房子。褐色的是牛隻。有次我舅舅在公路上慢慢開車,時速四十哩,結果他們把他關了兩天。這豈不好笑又可悲嗎?』
『妳想得太多了。』孟泰格侷促不安。
『我很少看「電視牆」,或是開快車或是逛遊樂園。所以我有許多閒暇做瘋狂的思考,大概吧。你有沒有見過市外鄉間那面兩百呎長的看板?你知道從前的看板只有二十呎長嗎?但是如今汽車經過的速度太快,他們不得不把廣告拉長,這樣才會留下印象。』
『我倒不知道呢!』孟泰格猝笑。
『我肯定還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清晨的草地上有露水。』
他突然間記不得自己是否知道這一點,這使得他相當惱怒。
『還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頷首──『月亮上有個人。』
他已許久沒瞧過月亮。
他倆緘默走完餘程;她沉思著,他則是一種緊閉著嘴、不自在的沉默,而且不時責難的瞥她一眼。他倆抵達她家時,屋內燈火通明。
『怎麼回事?』孟泰格鮮少見過屋子亮著這麼多的燈光。
『哦,只不過是我媽媽、爸爸和舅舅坐著聊天。這就好像徒步走路,只是更少見罷了。我舅舅曾經因為是個步行主義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結果被捕。哦,我們是最最古怪的人。』
『可是你們都聊些什麼?』
她聞言大笑。『晚安!』她走上她家的步道。接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回來,神情驚異又好奇地望著他。『你快樂嗎?』她說。
『我什麼?』他嚷道。
但是她已經走了──在月光下奔去。她家的前門輕輕地關上。
『快樂!無聊。』
他打住笑聲。
他把手伸入他家前門的手套孔,讓它辨識他的手。前門滑開。
我當然快樂。她以為什麼?我不快樂?他詢問寂然的房間。他站在那兒,抬眼望向玄關上方的通風口鐵柵,驀然想起鐵柵裡面藏著東西,那東西此刻似乎往下睇視他。他迅速移開目光。
真是個奇異的邂逅,奇異的夜晚。他記不得有過類似的邂逅,除了一年前有個下午,他在公園內遇見一個老頭兒,他倆居然聊了起來……
孟泰格搖搖頭。他望著空白的牆壁,女孩的臉蛋彷彿印在牆上,回憶起來相當美麗;事實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張非常細長的臉蛋,就好像半夜裡醒來在黑暗中依稀可見的小時鐘上的指針,帶著一種皎白的沉默和光輝,十分篤定,對那疾速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同時移向嶄新朝陽的夜晚,它確知必須說些什麼。
『什麼?』孟泰格向那另一個自我,那個時而絮絮叨叨,不受意志、習慣和良心束縛的潛意識中的白痴。
他回眸望向牆壁。她的臉蛋還真像面鏡子。簡直不可能;因為,你認識的人當中有幾個會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後從他的工作中找到一個可用的──火把,熊熾熾的把自己燒光為止。有幾個人的臉孔會反映出你自己的表情,你內心最深處顫悸的思想?
那女孩具備了多麼無法思議的鑑識力;她就像個熱切的木偶戲觀眾,在動作之前的一刻,預期著眼皮的每一下眨動,手的每一個姿勢,指頭的每一次輕拂。他倆一同走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然而此刻感覺上那段時間似乎好久。在他面前的舞台上,她是個多麼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條的身體在牆壁上投下多麼奇特的影子!他感覺自己如果眼睛發癢,她就會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張,她就會先他一步打個哈欠。
咦,他心想,如今想來,她幾乎像是在那兒等著我,在街上,大深夜裡……
他打開臥室房門。
那感覺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後,進入一座華麗陵寢內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一片漆黑,不見一絲屋外的銀輝,窗戶緊閉,大城市的聲響完全無法滲入,活像個墳墓。房間內並非空蕩無人。
他聆聽。
空氣中響著細如蚊吟的嗡嗡聲,是一隻隱藏的黃蜂,窩在牠特殊的粉紅色暖巢中發出電動的呢喃。音樂的音量足夠他聽出旋律。
他感覺出自己的笑容滑脫、融化、起皺、捲曲,就像一層脂皮,像一支漂亮的蠟燭上的蠟油,燃燒過久,如今歪倒,熄滅了。漆黑。他不快樂。他不快樂。他跟自己說。他承認這是實情。他拿快樂當作面具似的戴著,而那女孩卻奪下面具奔過草坪跑開了,這下子沒法子敲她家的門,索回面具。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想像這房間的模樣。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沒蓋被單,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墳頭上展示的一具屍體,她的目光被看不見的鋼絲固定在天花板上,無法動彈。她的兩耳緊箍著『海貝』,超小型收音機,那一片電子音響之海,音樂和談話,音樂和談話,不停的拍湧她未眠的意念之岸。這房間其實是空蕩無人的。每天晚上波濤都會湧入,掀起聲音的巨浪將她捲走,讓她睜著雙眼漂向天亮。過去這兩年間,沒有一個晚上蜜莉不曾游過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潛其中。
房間冰涼,但他仍舊覺得透不過氣來。他不想拉開窗帘,打開法式窗,因為他不願月光投入房內。由是,帶著那種下一刻就會因缺氧而死的感覺,他摸索著朝他那張單獨的、因此冰冷的床舖走去。
他的腳踢到地板上那物體之前的一剎那,他就知道會踢到這樣的一個物體。那感覺跟他拐過街角幾乎撞倒那女孩之前的感覺沒什麼兩樣。他的雙腳先行傳送出振動,而在腳步尚未甩開之前就已收到那小小障礙物的回聲。他的腳往前踢。那物體發出一聲悶鈍的叮噹響,在黑暗中滾到一邊。
他直挺挺的兀立不動,在了無輪廓的漆黑中聆聽那張暗乎乎床上之人的聲音。從鼻孔傳出的呼吸是那麼微弱,只撩動生命的最遠端,一片小樹葉,一支黑羽毛,一根毛髮。
他仍舊不願引入屋外的光亮,他掏出點火器,摸摸蝕刻在銀徽上的火蜥蜴,咔的一聲點亮它……
兩顆月長石在他手執的小火苗光亮中仰視他;兩顆蒼白的月長石埋在一彎清溪中,而世間的生命在溪水上奔流,未觸及它們。
『蜜莉!』
她的臉孔就像一座冰雪覆蓋的孤島,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雲影掠過,她也感覺不到任何陰影。周遭只有她緊箍的雙耳中小蜜蜂的輕吟,她宛如玻璃的雙眼,她微弱進出鼻孔的呼吸,還有她的不在乎它是否進出、進出。
方才他踢得滾到一邊的物體,此刻在他自己的床邊下閃閃發光。那個小玻璃瓶早先滿盛三十顆安眠藥,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卻是空的。
他這麼兀立之際,屋子上方的天空發出厲響。那巨大的撕裂聲儼如兩隻巨掌,沿著綴縫扯開萬哩長的黑線。孟泰格被扯成兩半。他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切開。噴射轟炸機飛過天際,一架兩架,一架兩架,一架兩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發出淒厲的呼喊,他張開嘴,讓它們的尖嘯進出他齜咧的齒間。房屋搖撼。他手中的火焰熄滅。月長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電話。
噴射機飛走了。他感覺到他雙唇蠕動,摩擦著話筒。『急救醫院。』一聲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噴射機的巨響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將覆蓋著星星的隕塵,就像一種奇異的雪。這就是他這麼站在黑暗中發著抖,任雙唇不停地蠕動、蠕動之際,他腦中的白痴念頭。
他們有這種機器。其實他們有兩種機器。一部鑽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條黑色眼鏡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積聚井中的所有老舊的水和老舊的歲月。它飲盡慢慢滾浮到表面的綠色物質。它是否也飲盡黑暗?它是否汲乾多年來累積的毒素?一片靜寂中,它偶爾會傳出一種在體內窒塞而盲目搜索的聲音。它有一隻眼睛。沒人味兒的機器操作員可以藉他戴著的一種特殊視覺頭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靈魂。那隻眼睛看見了什麼?他沒說。他看見了,但並不明白那隻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整個手術就跟掏挖院子裡的陰溝沒什麼兩樣。手術檯上的女人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探觸到的一層堅硬的大理石。無論如何,照樣,繼續往下探鑽,吸盡空虛,如果空虛這玩意可以憑那條吸汲之蛇的抽動來掏光的話。操作師站在那兒抽菸。另一部機器也在運作。
這另一部機器也是由一個身穿紅褐色不沾污連身服、同樣沒人味兒的傢伙操作。這部機器負責汲盡體內的血液,換上新鮮的血液和血清。
『得雙管齊下清除這些東西,』操作員站在寂然無聲的女人跟前,說。『要是不把血液清理乾淨,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要是留在血液內,血液像個槌子似的敲擊腦子,砰砰敲個幾千下,腦子就乾脆放棄了,乾脆撒手。』
『住口!』孟泰格說。
『我只是說說,』操作員說。
『你們弄好了沒?』孟泰格說。
他倆關上機器。『弄好了。』他的憤怒甚至影響不了他們。他們叼著香菸,縷縷煙絲繚繞他們的鼻子,鑽入眼睛,他們眼睛不眨也不瞇一下。『總共五十塊。』
『何妨先告訴我,她會不會有事?』
『當然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把所有惡毒的玩意統統裝進這個箱子裡,現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說過,把舊玩意取出來,裝進新東西,就沒事啦。』
『你倆都不是醫生。急診醫院為什麼不派個醫生來?』
『咄!』操作員嘴上的香菸顫動。『這種病例我們一個晚上接九、十件。打從幾年前開始,病例數量太多,我們就設計了這種特殊機器。當然,胃鏡這玩意是新發明的,其餘都算是老古董。這種病例不需要醫生;只需要兩個打雜的,花上半個鐘頭就解決了問題。喔──』他起步走向房門,『我們得走了。這舊耳機剛收到另一通急救電話。又有個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要是還有需要,只管打電話。讓她保持安靜。我們給了她一劑鎮靜劑。她醒來之後會覺得餓。再見啦。』
說完,這兩個抿嘴叼菸的男子,兩個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們的機器和導管,那一箱液態憂鬱和深暗稠濃的無名物質,悠哉遊哉步出房門。
孟泰格頹然坐到一張椅子上,望著那個女人。此刻,她雙日輕闔,他伸手探試吐在他手心上的暖暖的呼吸。
『蜜莉,』他終於喃喃道。
我們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們有幾億人,這個數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識。陌生人跑來侵犯你,陌生人跑來剖開你的心。陌生人跑來取你的血。老天,這些人是什麼人?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們!
半小時過去。
這個女人體內的血液是新鮮的,而新血似乎對她產生了脫胎換骨的作用。她面頰酡紅,雙唇充滿了血色,看起來柔軟而鬆弛。她體內流動的是別人的血。但願也換上別人的肉膚、腦子和記憶。但願他們也能把她的腦子一塊兒取出,送到乾洗店、掏空口袋,蒸氣乾洗,然後重新裝填,明兒早上再送回來。但願……
他起身拉開窗帘,把窗戶整個兒打開,讓夜晚空氣流入室內。此刻是凌晨兩點。他在街上遇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然後進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這一切當真只是短短一個鐘頭之前的事?短短一個鐘頭,但世界已消蝕過又萌生出一個嶄新而無色無趣的形態。
笑聲掠過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絲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傳來,他們的笑是那麼溫文而誠摯。尤其,他們的笑聲輕鬆真誠,毫無一絲忸怩勉強,笑聲來自那棟在這麼大半夜裡仍燈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的隱藏在黑暗中,孟泰格聽到人聲聊著、聊著、聊著,給予、編織、再編織著他們令人迷醉的網。
孟泰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過草坪。他站在那棟聊著天的屋子外面的陰影中,心想自己或許甚至會敲敲他們的屋門,小聲說:『讓我進去。我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只想在一邊聽。你們到底在聊些什麼?』
可他只是一逕站在那兒,身子冷透了,臉像一張冰做的面具,聆聽著一個男人(是那個舅舅?)語調從容地說著:
『唔,終歸說來,如今是衛生紙可隨意使用的時代。拿別人當紙擤鼻涕,然後把紙揉成團、沖掉,再取一張,擤鼻涕、揉成團、沖掉。人人踩著旁人求取名利。自個兒沒個計畫,又不認識什麼名人,要怎麼支持自個兒的家鄉球隊?說到這兒,他們上場穿的運動衫是什麼顏色?』
孟泰格悄悄回到他自己的屋子,任窗戶敞開著,他察看一下蜜莉,替她仔細蓋好被單,然後自己躺下,讓月光映照著他的顴骨、他緊蹙的眉脊,月光分別在兩隻眼睛裡蒸發,形成兩股銀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絲。又一滴。蜜莉。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絲。兩滴,蜜莉。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絲、蜜莉、舅舅、火、安眠藥,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衛生紙,踩著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紙、沖掉。一、二、三,一、二、三!雨來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聲隆隆往下摜。整個世界傾瀉而下。火有如火山爆發直往上冒。噴湧的吼聲和傾瀉的激流交織,持續不斷沖向清晨。
『我什麼也不知道了,』他說著,讓一片安眠藥在他的舌頭上溶化。
ChapterⅠ.爐灶與火蜥蜴焚燒是一種快感。看著東西被吞噬、焦黑、變樣,是一種特殊的快感。手握銅質管嘴,巨蟒般的噴管將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間,血液在他的頭顱內悸動,而他的手則是某個讓人驚歎的指揮家之手,演奏著各式各樣熾火烈焰的交響曲,記錄歷史的殘渣和焦墟。他呆鈍的腦袋上戴著號碼『四五一』的符誌頭盔,想到即將出現的景況,他雙眼布滿橘紅色火焰。他啟動點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嚥的烈焰中進飛,傍晚的天際染成了紅色、黃色和黑色。他昂首闊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細棍插上一顆軟糖塞入火爐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