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潘蜜拉比她的律師先看到佛蒙特州遊民收容所在報上刊登的廣告,她立刻曉得此事與她弟弟、和她弟弟的作品有關。
她知道回憶確實古怪,尤其到了她這把年紀。因此,當她想起羅勃時,不是想到一名成年男子,反而馬上想起那個自己從護士手中接過來的小嬰孩,她對爸媽的賓客展示小寶寶,好像他是她自己的小孩似的。從某些方面而言,他確實是的。她幫他換尿布,也幫忙餵他;她把他抱到花園,抬高他的小臉湊近玫瑰花,好讓他聞到花香;她讓他嗅聞小馬,小馬也嗅聞他。他出生之後的頭幾年,她爸媽的婚姻關係顯著改善,在她的童年中,只有那段期間爸媽沒有吵架,他們說不定連酒都少喝了點。小弟非常逗人喜愛,身上帶著爽身粉的味道,媽媽或許從來沒有像那段期間那麼快樂過。黛西當時年紀也還輕,人生中卻已印上許多失望的印記,但當她撫育小寶寶時,種種失望似乎變得比較容易承受。
很不幸地,這種情況持續不久,也無法持續。湯姆和黛西婚姻中的裂痕已經深到一個小寶寶無法填補的地步,任何一個小寶寶都不行。儘管如此,潘蜜拉依然期待、禱告、渴望那個小寶寶能夠引發閃電般的奇蹟。那個搖搖學步的幼兒。那個小男孩。
潘蜜拉曾在某處讀到,嬰孩剛出生時只看得到黑與白,還無法區別色彩。基於種種原因,她覺得這一點相當有趣,但最主要是出於她對弟弟最初的記憶。那是他出生後的第一個夏日,爸爸不在家,媽媽和一些朋友吃完飯之後回到家,保母剛好把她和弟弟從午睡中叫醒,他們通常不在同一個房裡午睡,但在那個濕熱的八月午後,他們卻一起在小客廳裡休息。小客廳外面就是陽台,保母可以打開法式落地門讓海風吹進室內,所以讓他們在這裡午睡。
黛西拿出相簿,相簿裡貼著尺寸較大的照片和人像照,大部分是她少女時代在路易斯維爾的照片,她帶著兩個小孩坐到沙發上,她讓羅勃在她大腿上坐直,好像是他大姊的玩具熊似的,潘蜜拉則擠在她身邊。她聞起來有股檸檬和薄荷的清香,然後,她告訴孩子們照片中每個人的故事。大多當然只有潘蜜拉在聽,因為羅勃當時僅僅三個月大。潘蜜拉雖然已經記不清那天下午媽媽說了哪些關於外公外婆、表兄妹、阿姨、舅舅,以及追求者的事情,但她確實記得一件事:她和媽媽早就準備翻頁,弟弟卻仍然盯著照片,他經常伸出胖胖的小指頭,碰碰黑白照片上、早已過世的路易斯維爾費氏家族成員。
搖搖學步的他深受那個相簿吸引,年僅四、五歲時,他和潘蜜拉經常翻閱媽媽的整套相簿,他們把相簿當作童話故事,潘蜜拉也借用這些照片幫他編了床邊故事。後來他也開始編故事給她聽,故事通常不含暴力色彩,也遠不及那些嚇唬小孩、充滿巨人女巫和精靈的傳統童話可怕,但他們編的故事很奇怪,而且大多很荒謬。他才九、十歲,但潘蜜拉已經看得出來,她弟弟正開始活在一個無拘無束、完全缺乏因果觀念的世界裡。
那正昭示了他未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以及他大半輩子會怎麼過日子。
因此,一看到報上的廣告,潘蜜拉馬上打電話給律師,請他聯絡柏林頓的遊民收容所。
◎第二章
凱薩琳•馬奎爾有對清澈的綠眼,被氯水浸濕的頭髮因歲月而灰白,綠眼卻絲毫不失光彩,人們甚至覺得她的雙眼有點嚇人,蘿芮兒就有這種感覺。她猜凱薩琳有五十歲,年紀不會比她大一倍,但凱薩琳身材纖細,穠纖合度,看起來年輕多了。蘿芮兒受到襲擊、重回泳池之後,她們已經一起在佛蒙特大學的泳池游了六年泳,平日每天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在更衣室碰面。二十年前,凱薩琳只比現在的蘿芮兒大幾歲,就創辦了遊民收容所,這個機構等於由她獨立創建。蘿芮兒始終將此視為一項驚人的成就,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獨力在家附近的人行道旁擺個賣檸檬水的小攤子。凱薩琳把收容所和她就讀高中的雙胞胎兒子,視為自己畢生的使命。
九月的一個星期一,凱薩琳近午時分帶著一貫的自信邁入蘿芮兒的辦公室,雙手抱著一個破舊的紙箱。她把紙箱輕輕放在地板上,一屁股坐進蘿芮兒那張金屬辦公桌對面的折疊椅裡。她辦公室裡也有一張這種堅固、別人不要的金屬桌,只不過她的辦公室稍微大一點。
「另外還有個信封,」凱薩琳說。「但我把它擺在邊桌上,忘了帶過來。妳很難相信他一年之內累積了多少報紙和垃圾郵件,那個傢伙什麼東西都不肯丟,真令人難以置信!」
凱薩琳有個讓一些人(特別是男人)討厭的習慣:她每次說話都從中間說起,好像已經講了好一會兒似的。但蘿芮兒通常不以為意。
「妳說誰?」
「鮑比•克洛克。妳知道他昨天過世了吧?在新英格蘭旅館?」
「不,我不知道,」蘿芮兒低聲說。當收容所的街友過世,大家都會變得有點鬱悶。有時不管他們跟死者熟不熟,一想到只有他們目睹那人的生命走向終點,大家就不免難過。他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死者最終變得多麼渺小、空虛。「告訴我怎麼回事?」
「妳沒聽說嗎?」
「我整天都在開會,或跟街友會談。」
「喔,蘿芮兒,真是抱歉!天啊,我沒打算這樣告訴妳。」她說。這話或許屬實,但蘿芮兒知道凱薩琳也可能就是想藉由這種方式告訴她這件事。有鑒於她的過去,每當發生不幸、或是悲慘的事情時,大家跟她說話不是過分小心,就是笨拙地隨口帶過。她爸爸過世時,姊姊卡洛打電話來告知這個消息,她們肯定講了整整一分鐘,蘿芮兒才聽出來卡洛是在用最迂迴的方式跟她說明發生了什麼事。卡洛剛開始講得非常含糊,蘿芮兒以為姊姊是要跟她說爸爸到國外出差、可能會好一陣子聽不到他的消息等等,她覺得這根本無關緊要,實在不曉得姊姊何必打電話來。就鮑比的死訊而言,蘿芮兒猜想凱薩琳可能是採取相反的策略,也就是不經意地誇張一番,彷彿蘿芮兒已經知道收容所的一位街友過世了似的。
「請繼續,告訴我怎麼回事,」蘿芮兒堅持,凱薩琳也照辦。她從另一位房客上教堂途中發現鮑比的遺體開始,一直講到社工人員艾蜜麗•楊和她多麼輕鬆(也多麼令人感嘆)地,在星期天下午就清空了他的公寓。
「大約只花兩個鐘頭,」凱薩琳說。「妳能想像嗎?老天爺,我爸媽過世之後,我花了兩年整理他們一輩子累積的東西,但像鮑比這樣的人?我們把衣服收到兩個塑膠袋裡,一個扔到垃圾箱,一個送到『救世軍』慈善中心,請相信我,扔到垃圾箱的那個塑膠袋重多了。他的遺物大多只是報紙和雜誌。」
「有沒有任何信件?說不定他有親人?」
「真的沒什麼東西,我的意思是,信封裡有些快照,但我只匆匆翻了一下,我不認為它們跟鮑比有什麼關連。妳知道他是退伍軍人吧?二次大戰退役,所以他將被安葬在威努斯基碉堡旁邊的墓園裡。明天有個小型追悼會,妳能參加嗎?」
「當然,」蘿芮兒說。「我不會錯過的。」
「他真討人喜歡。」
「沒錯。」
「雖然有點瘋瘋癲癲。」
「但和藹可親。」
「沒錯,」凱薩琳同意。
「就一個老年人而言,他精力相當充沛,」蘿芮兒說,她想到鮑比的模樣,也記起他們最後的一些對話,對話跟往常一樣有趣,卻也一樣錯亂,跟其他進出收容所街友們的胡言亂語沒什麼兩樣,因此,她不難假定他告訴她的事情,其中一半都是胡謅或是囈語。不同的是——而蘿芮兒認為這點非常重要——鮑比很少認為自己受到迫害。對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而言,這點不太尋常,但她了解自己可能只看到他最好的一面。他們兩人相識之時,他已經再次接受適當的藥物治療,但他很少對蘿芮兒抱怨或痛罵,只有少數幾次暗示這個世界有負於他。鮑比當然相信一些陰謀論,這些陰謀通常與他父親有關,但基本上,他相信自己已經成功脫逃。「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兩星期前的健步馬拉松活動,」她加了一句。
「記得你們聊了什麼嗎?」
「記得。他跟我說他一九六三或六四年,曾經參加肯塔基州法蘭克福的民權自由遊行。大夥兒正要開始比賽,嗯,鮑比除外,他在起跑線附近閒逛,跟人聊天、曬曬太陽、享受湖邊吹來的微風。我請他多說一點,他反而改變話題,告訴我他擔心自己的膽固醇,所以每星期二和星期四,會把穀片倒在整整半杯的橘子汁、而不是牛奶裡吃,還說他會在橘子汁裡澆點醬油減低糖分,聽起來很噁心。」
「妳可曾聽過他大聲打招呼?」
「當然。」收容所的每個人都曉得鮑比的嗓音,即使已經年過八十,他的聲音依然中氣十足,除了酒吧或是棒球場之外,在任何地方聽起來都顯得不太搭調。
「親愛的,我回家了……才怪!」凱薩琳忽然大喊一聲,模仿鮑比大聲打招呼的聲音。鮑比來收容所看看有沒有他認識的職員當班時,經常像個電視喜劇裡迷上安非他命的老爸一樣高喊這句話,連他第一次來到收容所、一輩子都沒那麼疲倦飢餓、是個不折不扣的遊民的時候,也說著同樣的台詞。即使那時,他也不是一個驚慌失措的流浪漢。
鮑比稍微有點偏執,容易受制於偶發的幻覺?沒錯。但驚慌失措?一點也不!
「他曾讓我大傷腦筋……」
「希望他態度還算和藹。」凱薩琳說。
「通常是。每次我在收容所,他剛好也過來晃晃的時候,總是開玩笑說我好嫩。我記得我們初識時,他以為我還是大學生,不相信我已經出社會兩年了。」
「他曾跟妳分享鮑比的獨創智慧嗎?」
「我想想,他說我太年輕、不可能了解露宿街頭的生活。他告訴我,全佛蒙特州唯一真正安全的飲水在四十英里外、某一條流入凱特蒙特河的小泉。他跟我說林登•貝恩斯•詹森——沒錯,就是詹森總統——依然活在世上,他也曉得詹森住在哪裡。他宣稱有個週末曾跟鮑伯•狄倫和瓊•拜西一起參加派對,他還說他在一棟隔著一道小海灣可以看到城堡的房子裡長大。」
「我真喜歡那個男人的妄想。我們碰到的人當中,很多都認為自己是藍波或教宗,要不就說他們瑞士銀行戶頭裡有好幾百萬,不然就說中情局、藍波、教宗,或前三者在聯手追捕他們。鮑比不是,他幻想著城堡,讓人不得不愛。」
「嗯,他確實看過惡魔,」蘿芮兒說。
「對不起?」
「他只跟我提過一次,但他也跟艾蜜麗說過,有一次他看到了惡魔。」
「他有沒有說惡魔長得什麼模樣?」
「我想他說惡魔看起來像個人。」
「哪個特定的人嗎?」凱薩琳問。
「我確定是他認識的某個人,但艾蜜麗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鮑比看到他的時候,服藥的藥效有多強?」
「說不定惡魔是女的。」
「或說看到她的時候?」凱薩琳改口更正。
「我想相當強,不然你不會在雷鳥汽車上看到惡魔。」
凱薩琳悲傷地笑笑,把頭稍微側仰,臉朝向蘿芮兒辦公室的那扇小窗,希望能夠捕捉到一絲微風。蘿芮兒覺得凱薩琳自己似乎也在召喚關於鮑比的回憶,社工人員和新英格蘭旅館的房客們總是叫他鮑比,他剛到收容所時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但很快就康復:他所服用的抗精神病藥物讓他體重增加,這是藥物的副作用之一。鮑比雖然沒有變成一個大胖子,但三到四個月之內,卻也吃出了一個窮人特有的肚子,因為他們都靠速食和高澱粉的麵包與通心粉維生。在「救世軍」和緊急庇護所,遊民們都會在盤子裡堆滿這些能讓自己覺得飽足和保持溫暖的食物,也吃了很多花生醬。鮑比雖然上了年紀,體型有點縮小,但依然很有架勢,讓人不容忽視。花白又帶幾撮黑色的鬍鬚幾乎遮住了他整張臉,只看得到一雙眼睛,但每個人都最先注意到那雙深邃、黝黑、笑意盈盈的眼睛,他的眼睫毛也幾乎跟女孩子一樣長。
「他真特別,」過了一會,凱薩琳吐出一句。「妳知道他以前是攝影師嗎?」
「我知道他說他是,」蘿芮兒回答。「但我不認為這有什麼重要,我想那只是個嗜好,說不定他精神完全失常之前曾經兼差,到小學拍些全班合照,或是到百貨公司拍攝小寶寶之類的。」
「說不定不只如此,鮑比房裡沒有相機或照相器材,但他有這些。妳看看箱子裡面,」凱薩琳邊說邊隨手指指她腳邊的紙箱。
「這些是……?」
「照片和底片。箱子裡有好多,而且全都非常復古。」
蘿芮兒沿著著桌邊瞄一眼,凱薩琳用腳把紙箱推向她,這樣蘿芮兒才碰得到並翻開紙箱。蘿芮兒首先瞄到一張十一乘十四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最起碼有兩百個打扮一模一樣的少女,每個人都身穿直排扣白襯衫和黑裙在足球場上搖呼拉圈,看起來有點像是中場休息的盛大表演,說不定是同步花式呼拉圈。下一張照片中的女孩穿著保守的兩件式泳裝,據此判斷,拍攝的年代應該跟前一張相同。女孩在海灘上,站在她的衝浪板上擺姿勢,假裝真在衝浪。蘿芮兒拿起照片,看到照片背面潦草的鉛筆字跡:「真正的姬潔特,不是珊卓•迪,加州馬里布」。她又翻了幾張,張張都是黑白照片,時間背景全是一九五○年代後期或一九六○年代初期。最後她看到一張她認為可能是年輕時的保羅•紐曼,她舉高讓凱薩琳看,自己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沒錯,」凱薩琳說。「我也覺得是他。可惜背面沒寫字,沒有註解或線索。」
她把保羅•紐曼放回箱裡,大略翻翻其他照片,快翻到箱底時,她看到一長串底片,但沒有一張被放入底片護匣,全都跟照片一樣被隨便扔在紙箱裡。
「妳覺得鮑比拍了這些照片嗎?」她邊問凱薩琳、邊坐回她的椅子上。
「我想是的。」
「為什麼?」
「照片在他房間裡,」凱薩琳說。「況且,他去年被送到收容所時,手裡抱著一個裝了照片的帆布袋,堅持照片全是他的,我想紙箱裡的照片大多在那個帆布袋裡。他不肯住進收容所,除非我們保證置物櫃——特別是他的置物櫃——絕對安全,他真的打算跟那些照片一起睡,但那時只有上舖的床位空著,所以他沒辦法這麼做。」
遊民經常帶著一、兩樣東西進收容所,這些東西能提醒他們自己是誰,或自己生活失序之前的日子,對他們而言意義非凡,而且非常重要。小時候參加拼字比賽贏得的獎狀,一枚不肯典當的訂婚戒指,一隻玩具熊——有時候連越戰和波斯灣戰爭的退伍軍人身邊都帶著填充玩具。蘿芮兒也看過很多遊民把家庭照片連同雜物收進置物櫃裡,但她從來沒看過任何類似藝術、或是專業作品之類的東西。她自己修了夠多攝影課,也拍了夠多照片,足以確信不論從新聞或藝術的角度而言,這些照片都相當有趣,她覺得自己甚至可能看過那張少女們搖呼拉圈的照片,即使不是同一張,取景也相同。
「可不可能是其他人拍了照片、把照片送給他呢?」蘿芮兒問。「說不定是他的兄弟姊妹?或是朋友?說不定有人過世之後把照片留給他。」
「跟山姆談談吧,」凱薩琳說,她說的是鮑比來到收容所時的值班主管。「他比我了解鮑比。妳也可以跟艾蜜麗談談,我相當確定他跟他們說過他是攝影師,但他當然沒把照片拿給他們看,從來沒有。顯然沒有人可以看這些照片,否則……」
「否則怎樣?」
「誰知道會怎樣?只有鮑比才曉得。他剛來收容所的時候,艾蜜麗想辦法偷瞄了一眼,只想確定他沒有拍什麼可怕的孩童色情照片,但妳也知道愛蜜麗事情很多,簡直忙得一團糟,她看到照片沒什麼問題,就沒再多想,直到昨天跟我一起整理他的房間,才又想到這件事。」
蘿芮兒想了一會,然後看了另一張照片一眼,照片上兩個年輕人在曼哈頓的華盛頓廣場下棋,旁邊圍了六名旁觀者,每個人都跟下棋者一樣專注。她想這張照片肯定是一九六○年代初期拍攝的,它給她一種「前詹森總統時代」的感覺,絕對是「前李•哈維•奧斯華德時代」。
這張照片下面的那一張卻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她認出照片上是佛蒙特州的泥土路,遠方有個騎登山自行車的女孩。她穿著黑色萊卡短褲,一件色彩鮮明的運動衫,胸前有個圖案,她看不太出來圖案是什麼,或許是個水瓶。拍攝地點可能離她受到襲擊的小徑只有半英里。霎時之間,她又回到那條小徑,眼前再度浮現那兩個戴著面罩、身上有刺青、打算強暴她的兇惡男子,心跳不禁開始加快。她肯定盯了那張照片好久,因為凱薩琳問她還好嗎,但聲音聽起來好像來自水底下。
「我很好,」蘿芮兒聽到自己喃喃說著。「我沒事。我能保管這些照片嗎?」她問。她知道自己在冒汗,但她不想擦拭額頭的汗水,以免引起更多關注。
「妳要不要喝杯水?」
「不了,真的,我沒事,我真的很好,我只是……外面好熱。」為了讓她上司安心,她笑了笑。
「好吧,等妳有空再看看這些照片。蘿芮兒,這事不急,我想聽聽妳的想法。」
「我現在就可以跟妳說我怎麼想:這些照片很棒。鮑比、或是不管拍照的人是誰,真的很有天賦。」
凱薩琳輕輕點頭,嘴角微微一笑。蘿芮兒相當熟悉這種賣弄風情又帶點奉承的表情,凱薩琳創辦了收容所,這麼多年來也保持營運,靠的就是驚人的幹勁、和這種足以迷倒眾生的微笑。蘿芮兒知道凱薩琳正準備請她處理一項計畫。
「妳依然可以使用佛蒙特大學的暗房,對不對?」
「沒錯,我付了錢,就像我們付錢使用大學游泳池一樣。但我是校友,所以費用很低。」
「很好。那麼,妳願不願意……我不曉得這個字用得對不對……籌辦一個展覽?」
「展覽這些照片?」
「沒錯。」
「好,我想我願意。」她知道自己之所以答應,部分原因在於照片上那個瘦弱、孤零零在下崗地的女孩,她必須知道其他照片裡有些什麼,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出於罪惡感而默許這件事,因為當初鮑比提到攝影時,她沒把他當一回事,如果這些照片真的是他的作品,那麼她不但錯失機會,無法在他生命走到盡頭之前肯定他的成就,也錯失了向他請益的良機。然而,她還是有些猶豫,也坦然告訴凱薩琳。「我們無法確定鮑比是否拍了這些照片,」她強調。
「我們會查證,或是妳會去查證。我會跟我們的律師和董事會委員們討論,看能不能花點錢確定鮑比沒有其他家人想要這些照片,說不定我們會在攝影雜誌、或遺產律師常看的刊物刊登一小幅廣告,或甚至在《紐約時報》登廣告,妳會發現這些照片似乎大多都在紐約拍攝,說不定我們也可以把找到的東西在網路上發表,有些搜尋繼承人的公司設有自己的網站。」
「妳也曉得這些照片的狀況很糟,我們不能讓它們這樣展出。妳知道我得花多少時間修復照片嗎?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挽救那些底片。」
「但妳感興趣?」
「沒錯,但這事一定很費功夫。」
「嗯,我覺得這事對收容所是個正面宣傳,可以讓大家不再覺得遊民只是個模糊的名詞,讓大家看看,在生活急遽惡化之前,遊民們也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一群人,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如果我們能加以修復、整理展出的話,這些照片——或說這一系列作品——說不定真的價值連城。正因如此,我才覺得確定不會冒出來哪個家人、宣稱自己擁有這些照片,是很重要的事。」
蘿芮兒謹慎壓下浮上心頭的熱切,因為這可能變成一項令人卻步的大工程。「妳說妳辦公室裡有個信封?」她提醒凱薩琳。
「是的,但比不上這疊照片有趣,最起碼從展覽的觀點而言。信封裡只有一小疊快照。」
「我還是想看看。」
「沒問題,」凱薩琳邊說邊站起來。「妳知道的,我真的好遺憾未能多了解鮑比,我曉得他年紀很大,但就他的歲數而言,他真的非常精力旺盛,我以為他會多活幾年。」
說完她就走了,忙著進行下一個計畫,而她永遠忙著下一個計畫,因為每年遊民人數愈來愈多,而幫助他們的資源卻愈來愈少。
那天下午,蘿芮兒一直試圖專心工作:她有一疊申請表等著審閱,也正與退伍軍人局進行另一次漫長的協商,試圖為一位已經在收容所待了三星期、卻還沒拿到支票的波灣戰爭退伍軍人爭取補助金。但她的工作效率卻不佳,只是一直想著紙箱裡的照片。
◎第六章
凱薩琳把她找到的照片交給蘿芮兒之後,蘿芮兒剛開始幾天只專注於那個腳踏車上的女孩。她發現自己盯著照片中的運動衫、頭髮、女孩身後的樹木好久,直到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她已經好幾年沒有想起,但這下她又記起那兩個襲擊者的面孔,正如多年前那些漫長夏日、在柏林頓法庭回想那兩人的情景。有一次她甚至必須放下照片、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她幾乎昏了過去。
這位神祕的鮑比居然有些她小時候那個鄉村俱樂部的照片,她對這個奇怪的巧合當然也很好奇。他說不定跟在她長島的同一帶長大,小時候說不定在同一個小海灣游過泳,多年之後,在那個她幾乎被殺的星期天,他說不定也在那條小路上,而且可能在她遭到襲擊之前幾小時(甚至幾分鐘),拍下了她的照片。這一切代表著什麼呢?但前提是騎單車的女孩真的是她,而且照片確實是在那個惡夢般的星期天拍攝,而不是之前的某個星期天。蘿芮兒實在無法確定,從某個層面而言,她也不想確定,因為這樣一來,鮑比可能就在案發現場附近,她實在不願意這麼想。
若把焦點集中在這麼一位才華洋溢、最後居然淪落為遊民的男人身上,那就容易多了,但她也試圖不要過度沉迷於這個悲劇。除了翻翻幾本關於搖滾樂、以及二十世紀中期攝影等大部頭書籍之外,她沒有花太多精神調查鮑比的身分,尤其是她在所有攝影書籍中都沒看到任何一張有鮑比的署名。但在鮑比的葬禮上,她已經約了賽瑞娜隔週一起吃午飯,葬禮隔天她也留話給鮑比的社工人員艾蜜麗,請艾蜜麗度假回來之後跟她見個面。艾蜜麗和凱薩琳清空了鮑比在新英格蘭旅館的房間之後,即刻搭上加勒比海遊輪度長假去了,正因如此,所以她沒有參加鮑比在威努斯基的葬禮。
那個禮拜連著兩天,蘿芮兒照常工作、跟大衛約會、每天早上出去游泳,甚至跟塔莉亞和一個塔莉亞想約會的男孩一起去打保齡球,回家之後,她們兩人還一起上網,好多了解一些關於漆彈射擊的資訊。
她把裝著照片的紙箱帶回公寓,但除了那張單車女孩的照片之外,她只在看電視、講電話,或是刷牙的時候隨意翻翻照片,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她沒有認真整理、看看照片的內容是什麼,也沒有把底片帶到大學的暗房沖洗,反正以後再進行也不遲。然後,星期五到了,她啟程返回長島的家。凱薩琳和塔莉亞都沒問為什麼,她們知道遇襲紀念日快到了,蘿芮兒自己訂了個規則,那天絕對不待在佛蒙特州。她計畫紀念日之後的星期二回到佛蒙特州,星期三再回去眠床收容中心上班。
吃完早餐之後,她把衣物和化妝品扔進背包、最後再檢查一次爐子,準備開著她那部老舊卻派得上用場的豐田汽車上路南下。她不確定是否會利用回家這段期間造訪潘蜜拉,但她還是從網路上查出達頓家和溫斯頓太太的電話,以防自己改變心意。她也確定自己把鮑比的照片好好收在背包的信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