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斯.萊辛(作家,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侯孝賢(導演)
蔡素芬(作家)
王聰威(作家)
夏夏(詩人)
欣然(作家,著有《中國好女人》)
共同推薦
2005年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決選作品
2006年《都柏林國際文學獎》提名
已譯成:英、法、荷、德、葡、波蘭六國語言
我知道我仍想著經歷過我身體的那些人,想著那些我也曾經歷過他們生命的那些人。
陰影與光芒,一切都從那兒開始。
離開一個地方,離開過往。可是,大海吸納了過往的聲音與氣味,卻在另一個時空中傳散開來。
離開童年的海邊小鎮,她來到北京,時間長的讓她說話、行動、想法、感受都像一個地道的城市人,連煩惱也像──無聊的工作、不知未來的愛情、冷漠的關係、看似忙碌卻又一無所成,日復一日相同的對話或者沉默,連做愛都驅散不了的虛無感……
直到有一天,從家鄉小鎮,不知是誰寄來的一條鰻魚乾,那濃厚的腥味挑釁似地刺入她塵封的記憶,於是,記憶潰堤,她又成為那個名喚「阿狗」的孩子,沒有父親母親,只有一輩子都不快樂的祖父,與一輩子安安靜靜的祖母,在那個家家戶戶都打漁的小村子,只有她從來不曾像其他人一樣,在海邊盼回什麼人。她是沒有人管的野孩子,就連村裡頭的啞巴都要欺負她,將她監禁在黑暗的地洞中,死亡成了她唯一的企盼,因為,比死亡還可怕的是入骨的恥辱。
而與這個村子所有人命運緊密聯繫的大海,總是放肆地強取豪奪,最後也帶走了啞巴。只有這個石頭小鎮的荒涼,是它不想帶走的部分,她一次又一次站在唯一能離開此地的道路上,但總是沒有錢買車票,唯一能夠走遠的一次,卻是去取出自己的小孩。她的生命,碎裂如海邊的浪花,她以為,只要遠離大海,就能不再受它纏繞與詛咒。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大海藉由風乾的腥味,強迫她面對曾經想要逃離的一切,隨著氣味而出現的,是她不曾想像過、她以為從來不曾存在的父親,帶著生命腐朽之前的迴光,此時此刻,她終於可以大聲哭喊,融化了像石頭般堅硬而永不消失的黑暗與陰鬱,也才讓她有更多的力氣,可以任由過去的浪,打掉現在一身的灰,而屬於未來的生命色彩,才得以重新顯現。
作者簡介:
郭小櫓(Xiaolu Guo)
一九七三年生於浙江石塘,北京電影學院電影美學碩士,2002年赴英國,現居英國拍電影寫小說。她兼具小說家、評論家、編劇、導演數種身分,曾出版長篇小說《芬芳的三十七度二》、《我心中的石頭鎮》、電影理論文集《電影地圖》、《電影理論筆記》等書;編劇作品有《網絡時代的愛情》、《汪洋中的一條船》。
《我心中的石頭鎮》英譯版在2005年獲得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最終提名,與愛爾蘭「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初選,後又出版以英文寫作的《戀人版中英詞典》,入圍英國「柑橘小說獎」決選,成為英國文壇上頗受注目的新人。
在電影方面,她至今拍了六部長短片,包括紀錄北京申奧期間農工悲苦心聲及城市樣貌丕變的《嵌入肉體的城市》(The Concrete Revolution)獲法國巴黎「國際人權影展」大獎、描寫城鄉及歸鄉情結的《今天的魚怎麼樣?》(How is your fish today?)獲2007年法國Creteil「國際女性影展」評審團大獎,以及藉由雙親的東西行旅透視文化衝突的新片《西行之路》(We went to wonderland)。
小說與電影,是她不可或缺的部分,在網站上她如此寫道:「透過小說創作與電影拍攝,我試著找出一個覺得自己站在局外的人,如何在紛亂的現實中展現人類存在的真理。我發現,人的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遙遠。人性總是渴求愛與心靈的撫觸,藝術往往能使人的靈魂感受到溫暖與力量。」
章節試閱
一切都是從那條鰻魚鯗開始的。那條從石頭鎮某個不知名的街巷寄來的鰻魚鯗。
它是一條大約有八十五公分長的海鰻魚,從中間剖開了,但仍然能看出連成一體的背鰭,臀鰭,與尾鰭。尾鰭相當長。依我的想像,這條鰻魚應該是按照石頭鎮製作鰻鯗的傳統方式鹽漬的,也就是說,五公斤重的鰻魚,灑了兩公斤的粗鹽。可以看見刀的痕跡,從海鰻銀白色的腹部切入,然後刀刃抽出來,再從海鰻的頭割到尾,緩緩地剖開,一分為二,成為一副中間連帶的魚鯗。
這麼大的一條海鰻,我想它應該是在農曆七月,鰻魚最肥美的時候被漁民打了上來,它先是被掏了內臟,然後懸掛在冬汛季的朝北的窗下,直到風乾成像刀背一樣堅硬,最後,有一隻我並不知曉的手,將它從通風的屋樑下摘了下來,縫進包裹,寄到了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一個城市,寄到了那個城市我和朱子所建立起來的一個家中。
當我打開那個散發著魚腥味的包裹,朱子,在這個城市裡我唯一親密的男人,他站在我的身邊,目光一直聚焦在那個包裹上,滿腹疑惑地問我:
「從哪兒寄過來的?」
「石頭鎮。」
我淡淡地吐出這三個字。
「石頭鎮?」
朱子的目光更加迷惑,似乎聽到遠古傳來的一個聲音。
包裹很重,當我慢慢把那條巨大的乾鰻魚拉出來,挪到桌子上的時候,朱子驚呆了。鰻魚似乎還活著,它那條巨型的尾巴,尖尖地往上翹了起來,就像馬上要游走一樣。
就在那一刻,魚的氣味,東海的鹹腥的氣味,石頭鎮颱風的氣味,剎那間從眼前的物體身上流淌了出來。記憶被接通了,記憶之水,一下子,鋪天蓋地地湧進了時間的隧道。
我在石頭鎮上度過了我生命最初的十五年。現在,我離開了石頭鎮。我距離石頭鎮一千八百公里之外,我跟完全不瞭解石頭鎮故事的男人在一起,我跟完全迥異於石頭鎮的大城市打交道。我已經很久沒給石頭鎮上的那些人寫信,我知道我仍然想著石頭鎮,想著那些事,想著那些人,那些曾經歷過我身體的那些人,那些我也曾經歷過他們生命的那些人。
如果沒有那條遠道而來的鰻魚鯗,我不會再去回憶,那個地方,那個叫石頭鎮的地方。
一切的記憶,就這樣開始了。
※※ ※
記憶又收拾了一遍,重新回到那個起點,那個七歲的我,光著腳站在海灘邊的起點。上午的海潮褪去,黑色的礁石上覆蓋著一層綠色的海苔,礁石下吸附著海蠣子,它的灰黑色的外殼那麼隱蔽,就像是礁石的一個稜角,如果那是一塊下半部分泡在海水裡的大礁石,那你還能在礁石縫隙裡找到一種黑青色的大貝殼,貝殼裡的身體是橙紅色的,我們叫它叫海紅。有時候,岩石上面還會黏著一種難看的東西,一種叫海卵的光滑的圓球,黃黃的黑黑的,很軟,很滑,如果你刺破了它或是咬了它,海卵會流出一種黃色的黏稠的液體,就像拉肚子時候的大便。
海卵,這種滑溜溜的東西看起來沒有頭,沒有脖頸,沒有腿,也沒有尾巴。它只是一個奇怪的小球,也有人叫它們海雨,一顆一顆,像大海上空下暴雨時能看見的雨滴。
關於海卵,大人們說長得跟男人身上的東西一模一樣,真的跟男人身上的東西一模一樣嗎?我無從知道。他們經常在說起海卵的時候就禁不住發笑,那種場面裡,他們總是喝著白酒,白酒盛在大碗裡,盛滿了才喝。再有一些鹹花生,然後他們把腿翹到板凳上,開始大聲聊天。
其中的一個說:他娘的!我夜裡睡不著。
另外的一個就說:你夜裡睡不著?睡不著——煮些海卵喝,有勁道啊。
那個睡不著的人就說:要有勁道做啥啊?更睡不著了。
另外的一個就嚷了起來:有勁道,就能跟老婆幹啊!幹完以後就睡得舒服啦!
接著大家噴口大笑起來,又吞下去幾口白酒,鹹花生也快被吃沒了。
那時我沒有完全懂得什麼是男人,可是我通過海卵來想像男人,我看著吸附在岩石下的海卵,或是在沙灘裡匍匐著的海卵,我覺得男人的面貌並不可愛。男人幾乎是噁心的。因為,海卵長得呆頭呆腦,並不是好看的。男人們還把海卵做湯喝,放上薑,煮出來是混濁的像泥漿一樣的湯,大人們說喝這種湯很補,吃哪兒補哪兒。祖母也這麼說,可是祖母從來不做給我喝。我更覺得男人是種骯髒的生物,類似海卵。
石頭鎮的粗糙原始的海,讓我從小就知道海洋是個最為深重的事物,海洋,它生產了一切,它也吞沒了一切,人們只是在它的岸邊生活,勇敢的漁民們進入它的腹地,有時這些人帶著戰利品回到海岸,有時他們再也不回來,連同他們的船,和從岸邊拖走的漁網,都葬身海底。海洋,它比死亡更可怕。
當下午的潮汐退去後,站在海灘邊的我知道了漁船要回來了。機帆船們成群結隊,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麼約好的,還是看太陽在天上的位置來決定歸航的時間的,反正是一整排的漁船齊刷刷地一起歸來,馬達聲突突地響著,整個小鎮都聽得見,馬達的聲音把小鎮上所有待在家裡的人們,那些老人,小孩,婦女們,那些瘸了腿的弓了背的,都引了出來,來到了這個沸騰的海灘。機油,把海灘污染了,在港灣的海面上,機油把海浸成了一圈一圈的五彩色,濃郁的機油味,也進入了魚們的內臟。當馬達聲漸漸安靜下來,可以看見漁船的舢板上,堆了小山一樣銀色的,閃閃發亮的魚和蝦,還有黑色的大貝殼和黑色的海鰻,這時候的漁船跟早晨出去的時候截然不同,這時候的漁船是大肚子的。夕陽照下來,海面上是漁船和船老大的剪影,等待了幾天幾夜的漁婦們激動地喊著自家男人的名字,帶著小孩,奔跑向自家的船隻。每當這時,我就很孤獨,因為我的父親不在船上,事實上,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那裡,我的母親也不在海灘邊等丈夫的女人隊伍裡,我的祖父只是一個在海岸邊擺攤賣香菸的老人,我的祖母更是石頭鎮以外的外來人。這個海洋,這片海灘,這副滿載歸來的景象,這幅全家歡躍的圖景,實在是跟我,一個七歲的小孩無關。
凱旋歸來的景象過去後,當海岸靜止,海灘上扔滿魚販子挑揀以後的死蝦死魚時,海面空空的,沒有船隻也沒有等待,只有海風迴旋,這時候,有女人叫喊孩子吃飯的聲音會從小島的高處傳來,「招娣……」,「阿三……」,「定夫……」,「定忠……」,都是我的玩伴。招娣是個四歲的女孩,她母親在她前面一氣生了六個都是女娃,非常著急,所以把她取名叫招娣,招來弟弟,希望她生下一個能生出個男娃。招娣有個姐姐,叫金鳳,是她們家裡的老大,在我眼裡,招娣的這個大姐是全石頭鎮最美麗的姑娘。金鳳很喜歡唱越劇,嘴巴小小的,真是像顆櫻桃,頭髮很長,長得像戲台上的林妹妹。而招娣自己,卻像我一樣,性格粗野,又黑又黃,長得不討人喜歡,鼻涕擦亮了每一件衣服的衣袖,是人都會嫌惡的一類毛頭。阿三呢,是個右腮幫增大的八歲女孩,在她六歲的時候,在山腳下吃了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野果子,當天發了燒,連呼帶喘的,退燒後,就變得左右腮腺不一般大,她的家裡人帶她去了鎮衛生所,針直接打在右臉上,腮幫仍然沒有下去。本來很好看的阿三就因為忽然變大的右腮幫變得不好看。我,阿三,和招娣都是那種不討人喜歡的小孩,定夫和定忠據祖母說是我的兩個侄子,可是定夫和定忠一個九歲一個十歲,都比我大,不知道為什麼叫我舅媽,我是他們七歲的舅媽。可祖母堅持從輩分和家譜上算,他們就是我的侄子。他們倆很野,差不多在三四歲的時候就能泡在海裡,也會潛進水裡抓跳跳魚,定夫和定忠其實從來沒有帶過我玩,他們覺得我這個舅媽很怪,也覺得我是石頭鎮的異類,因為我沒有父母,我就像是從石頭鎮倭寇巷的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就像孫悟空從岩石裡蹦出來一樣。
在這些呼喚自家小孩的長長的尾音中,也有我祖母的喊聲:阿狗,阿狗啊,轉窩裡咀飯啊——。
祖母喊我的聲音淒厲和悠長,像是個長長的呼哨,在小島的山嶴和大海的海角之間撞了個迂回,回聲四起,像一張網一樣籠罩一下來,我在哪兒都是逃不開這張網的,等回聲全部落下,我才慢騰騰地從某個海角或是一塊大礁石後面鑽了出來,看著太陽落入金黃的海,整個海燃燒了起來,紅彤彤的,但很快地,就熄滅了,天和海都變成灰色。我赤著腳爬上岸來,離開了一天之中最為潦倒最為寂寞的海,向祖母回音。
我知道爬上陸地,穿過倭寇巷,在一間小石頭樓的八仙桌上,那兒擺著我三頓飯的番薯粥和醃蟹醬。
一切都是從那條鰻魚鯗開始的。那條從石頭鎮某個不知名的街巷寄來的鰻魚鯗。它是一條大約有八十五公分長的海鰻魚,從中間剖開了,但仍然能看出連成一體的背鰭,臀鰭,與尾鰭。尾鰭相當長。依我的想像,這條鰻魚應該是按照石頭鎮製作鰻鯗的傳統方式鹽漬的,也就是說,五公斤重的鰻魚,灑了兩公斤的粗鹽。可以看見刀的痕跡,從海鰻銀白色的腹部切入,然後刀刃抽出來,再從海鰻的頭割到尾,緩緩地剖開,一分為二,成為一副中間連帶的魚鯗。這麼大的一條海鰻,我想它應該是在農曆七月,鰻魚最肥美的時候被漁民打了上來,它先是被掏了內臟,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