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歲與103歲
踏進這個103歲的木造房子之前，媽媽的心情一直太過緊繃，很少有餘裕的心腦去對其他事物產生關心，說明白一點，「冷漠」是最貼切的形容詞。不吵不鬧地在自己畫的框框內，做好妻子、媽媽與自己，只偶爾跟路過的小驢子示好。那時，我們居住的地方，才經歷一場城市接近半毀的地震侵襲，很多人的房子壞了，家園毀了，即便還是有部分的地區未受波及，部分人民保住了可以安身的房子，精神深處仍被這說來就來、毫不留情的地牛給抓得在心裡留下傷痕。
地震後的兩年間，半毀的城市鬧起房荒，不管出租、出售，再不起眼的建案都能在極短時間內順利脫手，我們原本住的那後花園有滿山盈綠葡萄的小厝，也因為房東想趁好時機脫手出售，導至我們如同受災戶一樣，得趕緊尋覓下一個落腳處。
每兩分鐘就刷新房仲公司的網頁，眼看必須搬離的日期越靠越近，心裡的焦急感也就越難以安撫。儘管有公婆家可以暫住、旅館可以月租等暫時化解危機的方案，心裡終究還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smelly（爸爸這樣稱呼媽媽），準備，我們等下去看一個案子。」爸爸早一步刷新網頁，一看到符合條件的案件熱騰騰地被放上網頁，還不到房仲開放的參觀時間，就誠懇地拜託他讓我們提前參觀房子，爸爸一向是說服高手，媽媽打心底佩服他這能力，我不敢說的，他都幫我說出口。
結果依約在下午4:00前往參觀這個房子的，還有其他三組同我們一樣的小家庭，大家都需要找個安身處。現場四對八人點頭打招呼之間，在彼此互不知情的狀況下，都驚訝也隱約帶點敵意。
這是間離河邊很近的房子，103歲的木造厝，潔白的木造窗框在前院的蔥綠大樹包圍裡，更顯得清新可愛，媽媽總是幻想要住在有木頭窗框的房子，寧可不要符合現代化、關開順手、防風擋寒的雙層鋁窗。總覺得視覺性比實用性重要，這是一種與生俱來改不了的偏好。
這老舊的木門開啟時，因為木片有一點歪，得使上多一點力氣，身體因為用力而跟著木門一起往內倒的仲介，在他開門的同時深呼了一口氣。而門外的四組夫妻，屏息靜待仲介說可以走進門的一刻，心緒裡，緊張感與期待感並存著。
安靜的空氣裡，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不得了。
入門後印入眼簾的，是一連串紅花、白花、黃花和令人想撲上前環抱的一畝古典粉色繡球花田，左側高聳的蕨樹是為了讓主臥房有些間接遮蔽、但又不至於擋住太多自然光線的置入，右側白色木條牆上，有剛綁上的新鐵絲，鐵絲是準備給地上一株乳白色的蔓性玫瑰攀爬的牽引。因為是特別整理好要出售的房子，花園都是才剛理過的美好模樣，就像雜誌上那些家居範例一樣。
乳灰色的大門上，是一片六○年代的金色花樣毛玻璃，玻璃上有一個銀灰色的轉鈕，像是歐洲老郵局櫃檯裡，呼叫櫃員時用的，聲音清脆的響鈴。
開門後的長廊，以及長廊之後的每個轉彎，媽媽幾乎是用手按壓著心臟參觀完，我試圖讓心跳聲安靜一點，只是不知道臉上是否早已露餡表明自己的喜歡。每條寬十公分拼接、長年來只使用德國出產的有機木油來保護的大片地板，漂亮年輪清晰地一直誘惑我的心眼。
一向喜歡木頭溫潤質感的媽媽，忍不住用手心來回撫摸這一片將近百年的老地板，記得上一次遇見這樣讓人怦然心動的老地板，是十年前在紐約蘇活區，一整片從前門通到後院的老木頭地板，走起來會有咿咿歪歪的聲響。老木頭上有些白蟻侵蝕的痕跡、年輪樹疤的印記，西方的人們都叫這些為「個性」。
當媽媽走進這間房子，遇見同樣暖灰大門、同樣寬板的老木頭地板，一路遷徙的浮沉、陷入彷徨與接近沒頂的種種感受，突然有了釋放之感。當然也有「我是不是快走到人生盡頭？！」的傻念頭，不然怎麼上帝又給了我這樣一片，夢想中的老木頭地板。
我感覺自己走進二十歲的夢裡。
沒有重新裝潢的浴室和廚房，是老屋主保留給新屋主發揮想像的空間，儘管都是一片白色的基調，還是可以看出跟全新的白有些落差，羅馬式古典的白搪瓷浴缸，還是看得見一點努力刷洗卻未能褪去的斑黃。廚房中央，擺著一座四爐口、靠電力起熱度的老式爐，有兩大兩小的螺旋鐵管，下面是一體成型的大烤箱和保溫箱，整座白鐵老爐性能依然完好，媽媽不會想要換掉它……
房子都還不知道是誰的，心裡早已踰越地開始規劃。
＊
夢想，在我們的童年早已存在。媽媽很高興自己愛作夢的功力沒有因為到了南半球而失靈。
拍賣廳裡審判官的木槌還沒敲下去之前，有好幾個競爭對手都可能擁有它，競標還沒開始，媽媽便下令：「如果是我們得標，請不要放任何傢俱，我要躺在地上好好摸上一個月。」
競標過程跟電視節目裡拍賣名畫古物那樣，買家舉手喊價，拍賣廳裡是灰色和深藍色的冷調，功能可能是幫助降低競標者的血壓，媽媽自顧地猜想著，畢竟這場面，對她來說太過刺激，需要不斷調整呼吸。這種局面，當然都只有一家歡樂幾家愁。拍賣官在預定的時間下午3:30，西裝筆挺地走向講台，先是介紹案件內容，接著請有興趣的人們舉手喊價。爸爸媽媽，並沒有像連續劇裡演的，緊握彼此的手心，表示同心。但兩個人的心跳節奏倒一致如軍隊前進的鋼鐵步伐，堅決有力。我們各自雙手合十，放在靠心臟很近的地方。
「沒關係的，我還有最後的五萬，如果真的最後差一點點，你一定要再喊過別人，差一點可以湊得到的。」媽媽在競標前又翻出私房錢。
「知道，會看情況的，標太高我們壓力也太大，這個沒了，還會有更適合我們的會出現。」爸爸則試著替萬一落標找出路。
空氣裡一片寂靜。
拍賣官的木槌敲下前的5秒鍾，心跳像是初吻時，急速從七十下跳到兩百下。「砰！」爸爸媽媽的眼睛被木槌聲嚇到閉起來。
伶牙俐齒的拍賣官，讀唸出史都華的名字，說了恭喜。
爸爸媽媽互相擁抱，這一次就跟連續劇裡演的一樣，牽手笑著走出拍賣廳。
＊
孩子，請把夢想，一直裝在你的行李中。媽媽看不出來它有多重、多難攜帶，但媽媽知道，大部分的人一開始，都是一無所有，但因為夢想，到後來應有盡有。我所謂的應有盡有，並不是奢華富貴的生活，比較確切的應該是，夢，將帶著你的身軀一步一步地去感受世界，直到你心靈滿溢、滿意，當然這過程中，不安和希望總是同時存在。
媽媽三十歲前的人生，一直在尋找一個有老木頭地板、老窗框的家園，跟著你們和爸爸來到南半球時，終於遇見了。我幻想著要拿出所有珍藏的杯盤，要在這終於找到的、同時也是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裡面，好好跟朋友們辦幾場不醉不歸的聚會，只不過於此同時，心屬的與會者們，卻都在地球彼端的北半球。
也許，夢想同時也是一場注定要孤獨的旅行。
但媽媽要謝謝你們的爸爸，很寬容地讓我一手決定所有的佈置，所以這次沒有吵到快離婚，我想他是「讓我」，讓我能藉著佈置喜歡的氣氛，早日在心房裡建構另一個叫「家」的所在。
如果，有一天你們像我一樣，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到曾經的夢想裡，卻忽然失去方向，不知道槳和舵該往東還是往西，沒關係的，記得重新起一個夢。回頭想想，翻書看看，在文字的流動裡，一定會幫你呼喚起一些曾經的喜歡過，卻還未能碰觸的人或事。
生命，總是在自己的啼哭中開始的，所以不管你們將來如何，媽媽想提醒你們，不要害怕哭泣，情緒是幫助你們瞭解自己，哭泣之後，你會更清楚自己。
在生命往前的路上，要時而低頭省思，時而開心歡笑，挫折會有、快樂也有，需要安慰的時候也有，需要哭泣的時候也有，不管走在哪一個十字路口上，都會需要一帖叫做答案的藥方，那麼，書裡、旋律裡、朋友關係裡、花園裡，或有時候可能是漸黑的暮色裡，或者外星人的世界裡，你都會找到療癒自己的一帖藥方。
同時你們要當一個可以帶給別人溫暖的人，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許都會形成別人生命裡的一點亮色。
端坐在我們四口的第一個家裡，餐廳的落地窗外，草木新芽一片盈綠，正午的陽光把白色木頭窗照得發亮，粉色的繡球花即將下場，接著換紅色的蘋果上場。
你爬在蘋果樹上，蘋果樹爺爺被你晃了幾下，掉下幾顆山蘋果，你謹慎地又爬下樹，用嫩嫩的小手打算捧著蘋果來給我，我的心情此刻如花籃般綻放，在日記裡草草畫下你小小身體，胖胖小腿跑的途中停了又跑，小手一直小心地保護蘋果，細細的髮絲在空氣裡飄蕩。
我想記得你現在的樣子。
3歲獨有的小而美好，在這103歲的房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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