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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不斷望著那扇最後看見母親的門,不願錯失母親回來的美麗身影。
幾個小時來他就這麼一動也不動的坐著,緊盯著門的盡頭。
人群來來往往,路燈亮起;坐在旁邊的人離開了,又坐上新來的人。
夜深了,他不能睡著,母親買到車票後一定會回來,他不能錯過……
她深愛著七歲的稚兒,卻為何狠心在一個陌生的火車站拋棄他?
她不曾享受過母愛,她痛恨母親的無情!
為什麼她最後還是步上母親的後塵,對深愛的稚兒冷漠以對,
甚至在一間陌生的火車站拋棄他?
從小,母親忽視她、厭惡她,甚至詛咒她的出生;大她九歲的姊姊瑪塔是唯一的感情依靠。生長在母親因哀痛四個夭折的兒子而情感麻木、父親因母親的無情而木然的家庭長女,離開家是唯一的期待;照料妹妹海蓮娜,是她留在家鄉的唯一理由。
美艷動人的瑪塔和年幼的海蓮娜,在父親因戰爭重傷不治死亡後,終於離家到柏林投靠富有的阿姨。大都會上流社會的奢華與墮落,讓瑪塔沈迷於毒品和愛上有夫之婦而不能自拔。豆蔻年華的海蓮娜,在與相依為命的姊姊漸行漸遠後愛上哲學系學生卡爾。海蓮娜期待了一輩子的家庭幸福,卻因卡爾死於意外而破碎。
在工程師威廉熱烈追求下,海蓮娜感情逐漸甦醒。為了躲避納粹的迫害,威廉甚至偽造假證件讓海蓮娜搖身一變為艾莉絲。彼得出生帶來的快樂依然短暫。是威廉的多情造成夫妻反目,還是她的堅強傷害了威廉?海蓮娜還能承受多少的失去愛?
小彼得曾是海蓮娜在動亂時代中用生命去愛的情感支柱,他不懂母親為什麼要遺棄他?為什麼在十年後十七歲生日當天來找他?如今,彼得只確認一件事:他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她!
章節試閱
暖暖陽光照在被單上,照得彼得的臉也暖烘烘,直到他聽到母親的腳步聲不斷逼近,猶如來自遙遠的彼方。被單瞬間被掀開。
「快點,快點,起床了!」她催促著。幾天來,他和母親每天下午都提著一只小行李到火車站去,希望搭上開往柏林的列車。來過一班,車上塞滿了人,他跟母親根本擠不上去。
彼得起身,開始去梳洗。母親嘆了口氣,脫下了鞋子。彼得用餘光瞥見母親正脫下圍裙,打算將它浸入水盆。她的白色圍裙每天都會沾滿煤炭、血跡與汗水。
母親舉起手來,摘下頭巾,再拔下髮夾,蓬鬆的長髮霎時滑落肩膀,姿態無比輕柔。母親轉身背對他,開始梳理一頭秀髮。陽光下,她金色長髮閃閃發亮,彼得不禁要想:他擁有全世界最美麗的母親。
幾星期以來,他一直期盼能搭乘火車。戰爭結束都八個禮拜了,父親還沒回來。彼得好想問母親,為什麼她不再多等些日子,父親一定會很樂意成為她的依靠。
去年夏天,在八月十七日前一晚,彼得單獨在家。母親在那個月常連當兩班,從晚班到大夜班全在醫院裡。母親不在,彼得就感到害怕,怕「那隻手」會突然從牆壁和被單的縫隙間伸出來,在一片漆黑中伸進被子裡。他默默感受著緊貼在大腿邊的冰涼金屬折刀,一遍又一遍想像,當那隻手出現時,他要在第一時間抽出刀。他必須立刻刺上去,又快又準。
在強悍無比的寂靜中,彼得抬起頭來,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他使勁咬緊牙根,然後再度垂下頭去,用力磨蹭埋在枕頭中的臉,枕頭下有東西窸窣作響。他小心翼翼把手伸進枕頭裡,指尖觸及紙張。此時,耳邊充斥著一陣陣劃破天際的可怕飛彈聲,開始轟炸了。彼得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耳邊盡是爆炸聲、碎裂聲,有窗戶因為承受不住壓力,整片碎裂了,而彼得的床拚命搖晃。他突然錯以為身邊所有東西都比他更有生命力、更像活著。
接著又是一陣寧靜。彼得無視於外面的轟炸,用沒有握刀的手將信抽出來。這筆跡他認得。哈,父親,彼得竟然完全忘了父親的存在,一個願意永遠保護他的人。這是父親的筆跡,字母一個接一個,不可撼動,任何事物都傷害不了,警報不能,炸彈不能,烽火也不能。
彼得靜靜看著這些字,輕柔地笑著。突然一陣熱淚盈眶,字跡險些要被淹沒。父親對某些事感到抱歉。彼得必須要讀,一封出自保護者之手的信,他必須要讀,必須看懂信裡面寫的內容,只要他繼續讀,一直讀,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彼得的母親說,現在,戰爭終於結束了,父親很快就會回來接他們去法蘭克福。父親正在那裡建造一座跨越美因河的大橋,到了那裡,彼得就能去上正規的學校。聽見母親撒謊,彼得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為什麼不寫信回來?」彼得一股怒氣被激起。
「是郵局的關係,」母親回答,「俄國人來了之後,這裡的郵政無法正常運作。」
彼得垂下眼,他為自己的問題感到羞愧。從現在起,他會跟母親一樣耐心等候,日復一日等候。或許父親已經改變主意了。
*
才走到樓梯間,彼得就聽見屋內傳來鍋子的震動聲。門只輕輕闔上,彼得將它推開。他看見廚房桌子邊圍著三名男子,母親人在桌上,半坐半躺。其中一名男子裸露著的屁股不斷前後晃蕩,彼得的視線正好落在他正前方的屁股上,那兩團肉抖得十分劇烈,彼得忍不住想笑。三名士兵將母親牢牢按在桌面上,裙子已經撕裂,她的眼睛瞪得好大,她的嘴同樣張得好大,卻啞然無聲。
一名士兵看見了彼得,他拉起褲襠,想把彼得往外推。彼得喚著母親:「媽媽!」他喚著:「媽媽!」一名士兵用力踹了他一腳,踢在他腿上,彼得痛得整個人縮在門前,對方又補上一腳,結結實實踢在彼得的屁股上。碰一聲,門被關上。
彼得緊抿雙唇,目光落在門板的一條裂縫上,那裡曾經有副鎖。地上還殘留著木屑。彼得開始用牙齒咬嘴唇上的皮。這些士兵不久前才來訪過一次,幾天前而已,他們應該是直接把門踹開的吧,所以鎖才會被踹掉。那次他們在屋內停留了一整天,又喝又鬧。
彼得一再用力捶門,想必是有人把門抵住了,或許是拿了把椅子卡住門把。他只好乖乖坐回樓梯上。牙齒切不斷唇上的那塊皮,於是他小心翼翼慢慢啃,鐵了心要咬下已微微掀起的皮。
最後,門打開了,士兵踉踉蹌蹌、一個接一個走出來,走到樓梯間,下樓。最後一名士兵轉過頭來,口操著德語衝著彼得說:「我家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男孩,好好照顧你母親。」說話時他面帶微笑,還特意伸出食指來加強語氣。
彼得踏進滿是菸味的廚房,看見母親正蹲在廚房的一角,正在把床單拉平。「現在你已經是大男孩了,」母親說,但眼睛完全不看他,「不能再跟我睡了。」
那天母親連看都沒看彼得一眼,彼得從未在母親眼裡看到像剛才那樣的眼神,冷得像冰。
*
廚房裡空蕩蕩。一切都跟他早上出門前一樣,乾淨而舒適。母親慣用的抹布也好端端披在櫃子上。一轉身,彼得發現門後蹲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士兵,他兩腿岔起,雙手抱頭,坐在地上哭。彼得覺得眼前這一幕怪異極了,全身赤裸的士兵竟然頭戴鋼盔,戰爭不是已經結束好幾個星期了嗎?
彼得沒理會蹲在門後的士兵,他走到隔壁,母親正好把衣櫃關上。母親套上大衣,提起放在床上的小行李箱。彼得想跟她說,他為忘了去找副新鎖來感到抱歉,他為自己沒能幫上她的忙感到抱歉,但他說出口的竟然只有兩個字:「媽媽!」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她輕輕甩開,逕自往前走。
母親往樓下走,沿著馬路直直朝漁人碼頭方向走。母親不停向前疾行,速度之快讓彼得幾乎跟不上。他一直在後面追趕,接著奮力一躍,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他確信今天他們一定能搭上火車,終於要踏上偉大的旅途了,他們要駛往西方。
彼得忍不住開始拍手,甚至吹起口哨。母親突然在他前面煞住,「不准再吹口哨。」彼得想要牽她的手,母親冷冷的問:難道他沒看見,她手裡提著行李箱和皮包嗎?
「我可以幫忙提行李。」彼得樂意之致地說。母親拒絕了。
下一班火車應該要好幾個鐘頭後才會來。所以這班車剛進站,車都還沒有停穩,人群就湧了上去,每個人都想伸手抓住把手或欄杆,竟像是人們硬把火車拖住,硬是讓火車停了下來。
上車的門顯然不夠,大家互相推擠,用手推、用腳踹,拳打腳踢,謾罵和詛咒四起。彼得感覺到母親的手在他背後,不停將他往前推。彼得的臉貼著別人身上的衣服,摩擦過一件件大衣,一只箱子撞在他肋骨上。
最後,母親從背後將他一把舉起,凌駕眾人的肩膀。列車長開始吹哨。關鍵時刻,彼得的母親拚命往前擠,就差最後幾公尺。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將彼得往前推、擠、壓。彼得轉過身來,死命捉住母親的手,牢牢握住。
火車動了一下,開始往前,輪子慢慢轉動,母親開始追著火車往前跑,彼得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一手牢牢握著母親。他要表現給母親看,他是多麼強壯。
「跳!」他大聲對母親喊,兩個人的手卻分開了。月台上的人全追著火車跑。
一名頭戴帽子的豐腴婦人在人群背後高喊:「小香腸,小香腸!」果然有很多人停下腳步,朝她回過頭去。婦人見機拚命往前擠,一口氣前進了好幾公尺。在人群簇擁及推擠下,彼得的母親和她手上的行李順利被擠上了火車。彼得一把抱住母親,雙手緊緊環抱。他再也不放開她了。
「抓好。」母親對他說,同時用下巴指了指車廂旁的門框。「發什麼呆?抓好!」母親輕聲喝叱。但彼得的兩隻手依舊扶在母親的肩膀上,他感到歡喜,他和母親終於要離開了,現在他只想緊緊抱住母親。
背後有個手肘撞上來,連帶撞上了母親,母親差點失去平衡。彼得腳下的行李箱晃了一下,他跌了下來,朝母親重重撞去,母親一個踉蹌往車廂裡衝,但她沒有叫,她從不尖叫,只是悶悶發出了一記低吼。
彼得朝母親的臀部抓去,他只想是幫她。但她的眼中有怒火,彼得趕緊道歉,母親似乎沒聽見,仍一臉嚴峻、緊抿雙唇,甚至還用力撥開他的手。在這一刻,彼得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母親能看他一眼。
他喚著媽媽,可惜她沒聽見。「媽媽!」他又伸出手企圖牽住她的手,一隻冰冷而有力的手,一隻他深愛的手。火車突然動了,所有人跟著跌跌撞撞。接下來,母親一路上一手抓著行李架,一手扶著門框,彼得偷偷拉住母親的大衣,完全不讓她發現,當然也就無從阻止。
接近帕澤瓦克時,火車突然煞住,車門全部打開,大家一陣推擠;又是碰撞、又是拉扯,所有人全急著下車。彼得和母親被人群簇擁著往前推,一路推向月台。一名女子放聲大叫,有人偷她的行李。母親走得好快,許多人迎面而來,擋住去路,彼得不斷被撞到,拉著母親大衣的手拉得更緊了。
「你在這裡等。」母親說,經過一張長凳時,坐在上面的老先生正好起身。「也許還買得到火車票,我一下子就回來。」她雙手落在彼得的肩上,將他按在椅子裡。
「我肚子餓。」彼得說。他朝母親露出笑容,並緊緊拉住母親的手。
「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裡等。」母親說。
彼得說:「我跟你一起去。」
母親說:「放開我,彼得。」彼得已經站了起來,他要跟她一起去。母親一把將行李塞進他懷裡,將他連同行李一起按回椅子上。彼得只好緊緊抱住行李,再也沒有手可以拉住母親。
「你在這裡等。」這次母親的口氣非常嚴厲。一抹笑容從她臉上一閃而過,母親摸摸他的臉,彼得覺得好開心。他想幫母親四下看看,他總希望自己能幫上母親的忙,他正想開口,母親卻迅速轉身離去。人潮將她的身影淹沒。彼得伸長脖子張望,終於在人潮深處,在車站大廳的門邊找到了她。
彼得急著想上廁所,於是開始四處張望。繼而又想,還是先等母親回來再說,畢竟在這樣的火車站裡很容易走失。
太陽漸漸下山。彼得雙手冰冷,依舊緊抱著行李,膝蓋下兩隻腳輕輕晃啊晃。行李箱上面的色塊脫落了,黏在他的手心上,如鬥牛般的血紅。
他不斷望著那扇他最後看見母親的門,不斷朝那個方向看。人群來來往往。路燈亮起。坐在旁邊長凳上的那家人不知何時離開了,又有人坐了上去。彼得再次望向通往車站大廳的門。他覺得脖子僵硬,幾小時來,他就這麼一直坐著,緊盯著那方向。有輛火車進站,所有人都抓起行李,還有他們身邊的人,所有一切都要牢牢抓住。
午夜過後,彼得不想上廁所了,他還在繼續等候。月台上空蕩蕩,或許其他候車的人全進了車站大廳。縱使有售票口,應該也關了吧?或者門後根本沒有車站大廳,這裡的大廳也跟斯德丁一樣,早就被炸毀了。
月台盡頭出現一名金髮婦人,彼得趕緊站起來,行李箱還夾在他的雙腿間,他伸長了脖子張望,不是母親。坐下後,他開始咬自己的嘴唇,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他彷彿看見母親臉上再次浮現厭惡的表情。
一定會有人來,彼得告訴自己,一定會有人來。眼皮沉重闔上,他掙扎著把眼睛睜開,他不能睡,如果有人來找他,他會錯過。他開始想那隻手,並且把兩隻腳縮到椅子上來,下巴抵著膝蓋,眼睛直直盯著車站大廳的門。
天灰濛濛的,剛破曉,彼得在極度口渴中醒來,褲底溼答答,褲子黏在他的屁股上。他站起來,現在他要去找水,找廁所。
暖暖陽光照在被單上,照得彼得的臉也暖烘烘,直到他聽到母親的腳步聲不斷逼近,猶如來自遙遠的彼方。被單瞬間被掀開。 「快點,快點,起床了!」她催促著。幾天來,他和母親每天下午都提著一只小行李到火車站去,希望搭上開往柏林的列車。來過一班,車上塞滿了人,他跟母親根本擠不上去。 彼得起身,開始去梳洗。母親嘆了口氣,脫下了鞋子。彼得用餘光瞥見母親正脫下圍裙,打算將它浸入水盆。她的白色圍裙每天都會沾滿煤炭、血跡與汗水。 母親舉起手來,摘下頭巾,再拔下髮夾,蓬鬆的長髮霎時滑落肩膀,姿態無比輕柔。母親轉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