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他們的文學風華
閑來逛北京最大的西單新華書店，發現不少小說散文集書名為《再見小處女》、《泡哥哥》、《戀上小親親》、《絕對隱私》，或是《在床上撒野》、《忍不住想摸》。我由此想起有位作者所說的當下大陸文化市場的潛規則：書名不怪，書商不賣，讀者不愛。書名怪了，書商賣了，讀者愛了，出版者笑了，單剩下作者無奈了。幸好《消逝的文學風華》並不須在大陸買書號而是在臺灣，尤其是以出版嚴肅文學著作著稱的九歌出版社按正常管道問世，故絕不能像書商根據「市場分析」一樣，給書唱了個花名。拙著的內容並不庸俗爛俗，所評對象亦高雅端嚴。但書名畢竟不能太過直白，比如叫《資深作家群像》，畢竟過實，缺乏藝術性。鑒於書中所寫的作家全都不在人間，便用了《消逝的文學風華》這一書名。
為寫《消逝的文學風華》，我下了不少伏案功夫，以致夢魂縈繞，這些研究對象經常在夜裡糾纏我不放。比如昨日我在夢境中和蘇雪林重逢。她一聽說我是武漢大學校友，非常興奮，可她滿口安徽話，交流起來有很大的障礙。她說到新加坡南洋大學任教期間，用中文講詰屈聱牙的《楚辭》，邊講邊朗誦，正當進入高潮時，一位學生站起來打斷她：「蘇教授，我們均是炎黃子孫，我強烈要求你不用外國話，改用中文講！」蘇雪林聽後笑著說：「你這個炎黃子孫對中國文化太缺乏了解。我哪會講鬼子話，我說的是安徽方言啊。」
後來又在似睡非睡中，夢見無名氏一九九七年夏在臺北與我會面時，不見他年輕貌美的太大陪同前來。我問他何故，他向我訴苦說：我們新婚時相敬如賓，後來是相敬如冰，末了是相敬如兵。再夢見柏楊和張香華突然吵了起來，原來張香華發現柏楊又不拘小節，竟穿了兩隻不同型號和顏色的皮鞋赴宴，便責怪他。柏楊有一次還拿著自己的鎖匙開對面的門，對方連忙報警，幸好張香華去解圍，因而張香華給馬虎的丈夫取了個愛稱「虎虎」，而溫柔得像一頭貓的張香華，柏楊回贈她「小貓」。這回算是「貓」發威了，弄得柏楊十分尷尬，便對她說：「你這個『貓妻』一生氣，我這個『虎夫』好沒有面子。你竟然讓我在遠方朋友的面前出醜，我真的成了醜陋的中國人了！」
第三回夢見的是一九七○年初夏參加「歐洲文化訪問團」路過柏林的尹雪曼，早上所用的是臺灣還未流行的自助餐。後來他多要了需另付費的兩粒滷雞蛋，結帳時竟高達四美元。對這昂貴的洋蛋，他提出要更換。服務員：「沒有問題。」尹雪曼：「謝謝。可是雞蛋我已用舌尖嘗過，發現太辣，無法吃。」 服務員：「不要緊。我跟你換的雞蛋對方也是用舌尖舔過，嫌太鹹，很難嚥。」
第四回夢見的是堪稱先知先覺的小說家孫陵。戒嚴還未解除，有一次他和王鼎鈞路過臺灣師範大學的蔣介石銅像旁時說：「在我們有生之年，這些玩藝兒都會變成廢銅爛鐵，論斤出售。」又有一天，他鄭重地告訴王鼎鈞：「不久以後，臺灣話是國語，叫你的孩子好好說臺灣話。」陳水扁執政後的新千年，孫陵這些預言已完全實現。
這些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莫辨類似下酒佐料的趣事佚聞，讀者看了後會忍俊不禁，這正好為讀過於枯燥的臺灣新文學史做點減壓工作。收入本書中的〈俗人吳魯芹〉，就是根據丘彥明採訪的內容改寫而成。但這類文章絕不是本書的主體，主體仍是人物的嚴肅傳記，內中絕無杜撰的遊戲之作。
本書寫了胡適、林語堂、張道藩、蘇雪林、王平陵、臺靜農、梁實秋、胡蘭成、謝冰瑩、覃子豪、孫陵、無名氏、尹雪曼、林海音、吳魯芹、柏楊等十六位作家，全都不在人間。這十六位作家我見過的只有三位：蘇雪林、無名氏、柏楊。關於他們的生平，除訪問得來的外，大都依據傳主友人的回憶或本人自述及參考其他資料寫成。對一位大陸學者來說，要敘述他們的生平遭遇不參考二手資料是不可能的，但參考時必須去偽存真，絕不能照單全收。筆者是否做到了這一點，還有待讀者指正。
在大陸，因為兩岸隔絕多年，也因為政治因素，這十六位作家多半在新文學史上被忽略，個別人甚至連被提名的機會都沒有，或有只寫到他們在大陸的情境，而去臺後不是付諸闕如就是語焉不詳，本書正好可起到填補空白的作用。而在臺灣，書中寫到的眾多文人，年輕讀者或許不熟，卻對臺灣文壇影響既深且遠。
據說寫文壇往事的文章頗受讀者歡迎，緬懷胡蘭成一類的作家尤其受到追捧。這現象，不見得都是好事。沉緬古人，懷戀舊事，可能會拖當下作家前進的後腿，但也有助於他們不要忘卻傳統，更不能因為梁實秋們是「外省作家」而將他們排斥在臺灣當代文學史的大門之外。臺灣文學史，本是「外省作家」和本地作家共同寫成的。至於書中寫的林海音，既是「外省作家」又是本土作家，可她從不計較個人身份，為培養鍾理和們做了大量的工作。臺靜農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些本地大牌作家的恩師，我們絕不能在記憶中抹掉他們的名字。
作為治臺灣文學史的書生，我最喜歡到臺北的重慶南路淘書。以「外省作家」唱主角的五六○年代的臺灣文壇，也一直令我神往。要說明的是，本書對他們的舊事重提及傳主心路歷程的探求，難免有個人的主觀評價夾雜在裡面。要說有什麼希冀，不過是想復活他們在臺灣當代文學史乃至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並引發人們對這些自我放逐作家的思考。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但我還是希望達到預定的目標，正所謂「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古遠清 二○一一年酷暑於武漢洪山竹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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