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若這是妳愛我的方式,我能否說「不」?
在母親的照相機下,我成了高掛在美術館的黑白裸影。我赤裸著,嘴裡含著玩具蜥蜴,一腳跨在浴缸邊緣。在那宜人的夏日氣息裡,我如此想討好母親,我願意做任何她要求的一切。
只是,媽媽,這是母親對女兒至深的愛,抑或藝術的獻祭?妳的傑作換來的,卻是我傷痕累累的童年。
當愛恨難以分解,唯有透視過往的傷口,我們才能明瞭,或許,誤解衝突逃離的另一面,是細微難辨的愛……
克蕾拉不知道對母親的感情,究竟是愛,或是恨。
當年,她的母親茹絲拍攝的「克蕾拉」系列作震撼各界,一舉成名,引來萬千注目。隨母親盛名而來的,卻是瀕臨破碎的家庭。克蕾拉看著自己成為八卦小報焦點,受盡同儕嘲笑,顛簸走過青春期,繼而逃家多年,隱姓埋名,也千辛萬苦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縱然夜深總是噩夢連連。
傷痛深埋的十四年後,一通電話稍來母親臨終的消息。她的心憤怒不平,卻也糾結著對至親的不捨,克蕾拉如何面對?將做出怎樣的抉擇?
故事靈感源於美國著名攝影家Sally Mann的一系列照片,本書作者丹妮.夏彼洛以才華洋溢的說故事能力,帶著樂觀、富同理心的眼光來處理母女關係的尖銳議題,讓親子羈絆裡的黑白是非一一顯影: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交雜其中的痛楚雖難以究責,也難以釋懷。然而一旦我們終於正視,彷彿也感同身受,和克蕾拉一同來到與過往和解的大門前,一路走來曾有的孤寂與眼淚都獲得撫慰。
章節試閱
「等等。」茹絲從厚重房門的另一端喊道。十四年了,這是母親對克蕾拉說的第一句話。克蕾拉站著不動。那些一度占據這個空間、由她過去的自己所集結成的鬼影,將她團團包圍:還在踉蹌學步的小女娃拿著一枝紅色蠟筆,一路畫過走廊新漆的裝飾條板;小一女生在公寓裡狂奔,急著要找到母親;鬼祟潛入大門的少女,在走回自己臥房的路上,盡量不讓地板發出聲響。她正測試自己的記憶,一腳踩在略微變形的拼花地板上。一如往常,地板發出一種幾近於動物鳴叫的低沉吱嘎聲。
「進來吧。」她聽到茹絲說。
克蕾拉感覺胃部翻絞了起來。她最後吃的食物是機場裡的一根代餐條。她的腸子咕嚕作響,因為過於焦慮與太少食物而抗議。她想像自己立在一道陡峭的懸崖邊,像個她兒時在葡萄牙看到的跳水選手,高舉雙手,拱起背部,決絕俐落地畫過天際。她推門進入。
茹絲正坐在窗邊的輪椅上。房裡沒開燈,連床頭燈也沒點亮。她背著光坐在窗邊,窗外的紫灰色薄暮正逐漸褪去。
「嗨,媽。」克蕾拉回道。那個字從她口中滑出,像顆藥劑般,在她嘴裡留下了青澀果實特有的味道。
「你來了。」茹絲說道。即便包裹在黑色運動長褲與厚重長袖運動衫中,她看來還是瘦骨嶙峋。她的臉部輪廓上寬下窄,看起來就像枝削尖的鉛筆。一條色彩鮮豔的頭巾纏繞在她小小的頭顱上,就像回教男子頭上的纏頭巾。
克蕾拉感覺眼裡一陣刺痛。她環視房裡的醫療器材:散發晦暗光澤的鋁製助行器,靠牆而立的象牙扶把手杖,靠近廁所地板的可攜式便盆。橘色塑膠藥罐散置床頭桌上。姊姊羅蘋說得沒錯。直到親眼目睹,克蕾拉才相信她說的話。茹絲病得非常重。茹絲就快……
她靠在床沿,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害怕走近母親,卻又擔心自己站得太遠。書店裡沒有為這類場合特別設立的自助書區,沒有《傻瓜手冊:如何對付十四年沒見的母親》這類書籍。
茹絲壓下輪椅煞車,掙扎著要站起身來。她站了起來,然後傾向左側,靠牆支撐自己的身體,臉色蒼白如紙。
克蕾拉說道:「坐下吧!請別為了我站起來……」
茹絲使給克蕾拉一個眼神,彷彿說著「你這個傻孩子」。茹絲沒變,那雙烏黑的眼睛依舊能夠看穿一切。
「你能幫我把助行器拿過來嗎?我拿不到。」
助行器。當然。克蕾拉走到遠處的牆邊取了過來,為自己有件事可做而感激。她將助行器遞給茹絲,這當中茹絲始終注視著她,那種飢渴的、具占有欲的注視,讓克蕾拉感覺自己愈變愈渺小。
*
蓓歐妮溜進房內,手上的托盤裡擺著冒著熱氣的杯子,裡頭是湯或是茶,還有幾片土司。
「你們倆見過面了?」茹絲問道,彷彿身在雞尾酒會。「蓓歐妮肯定是上天送來的禮物。」
當然,這些人都是上天送來的禮物,那些拜倒在茹絲腳下的女孩男孩。而克蕾拉卻逃開了,她是多麼不知好歹,多麼令人失望。她打破了世俗的常規,甚至是十誡當中的一個教條。
「您用餐的時間到了。」蓓歐妮將托盤放到活動式餐桌上,又一件醫療器具。「還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拿的東西嗎?」
克蕾拉敢打賭,在她取得跟茹絲.唐恩實習的機會時,她肯定沒料到自己得做這些事。
「不用了,謝謝,我只想跟我的女兒獨處。」
「如果您需要我的話,我隨時都在。」蓓歐妮像進房時一樣,快速退出了房間。
我的女兒。克蕾拉沒忘記這種說法。茹絲鮮少叫她「克蕾拉」,那個茹絲為她取的名字,反而偏好稱克蕾拉是自己的所有物。「我的女兒」。克蕾拉好多年沒聽到這幾個字了,但是……沒關係。她母親的雙眼仍注視著她,穿透了她。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打量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克蕾拉就習慣檢查自己的身體——四肢、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腳趾。夜裡睡前檢查一次,早晨醒來又檢查一次。她好害怕茹絲會趁她不注意,偷走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等她學到心臟、肺臟、胰腺、腎臟等體內器官的知識後,便開始在全身上下尋找疤痕的蹤影。
*
曾有個藝評家說:茹絲.唐恩的作品是「一堵隔絕記憶的牆」。這句話傷了茹絲。他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寫些自己不瞭解的東西?茹絲當時這麼說。那時克蕾拉還是個小女孩,以為自己瞭解那個藝評家說的是什麼:茹絲的照片就像一道水蠟樹籬笆,深綠濃密的樹身高高聳立,橫隔在她與她的記憶之間。她努力回憶往事。夜裡,當她躺在被窩裡,她會試著撥開枝葉,對某個時刻、某個景象、某個響聲,給予匆匆一瞥。但那根本不可行。所以,她反過來,在床邊擺了一份茹絲的作品集。有時,當她無法入眠,她會將那沉重的作品集擺在胸口,研讀自己的肖像,搜尋線索,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第一個影像幾乎已烙印在她的記憶裡。克蕾拉當時三歲。她全身赤裸,浸泡在頂樓的四腳浴缸裡,拍打著溫熱的洗澡水。那兒是他們在郊區的第一棟房子,房子帶有維多利亞早期風格,有個大大的前廊。前任屋主將房間全漆上雪酪般的粉嫩色調。那時已近日落時分,斜陽映照在老舊窗玻璃上,流動的橙黃色光線讓屋子看起來像是著了火。塑膠玩具漂蕩在她四周:一艘帆船、一隻橡膠小鴨、一隻長度及膝的綠色蜥蜴。克蕾拉當時留著一頭又長又鬈的頭髮,那頭長髮從未修剪。她屏住呼吸潛入水中,張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髮絲在面前扭動,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水草。
羅蘋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心不在焉翻閱著《綠色雞蛋與火腿》。她當時五歲,已經學會識字。她用小女孩尖銳的嗓音問著:為什麼火車會跑在水下面?為什麼那個人是紫色的?等等,他不會飛呀!克蕾拉看得出來,那些問題就快把母親搞瘋了。茹絲雙膝跪在踏墊上,在克蕾拉背上塗抹肥皂,她眉頭糾結,嘴角緊抿。
「那只是一個故事,羅蘋。你不能就把它當作故事來看嗎?你真是個拘泥於字面解釋的孩子呀。」
「媽咪,拘泥於字面解釋是什麼意思?」
茹絲嘆了口氣。羅蘋從來就不吃「假裝」這一套,她希望每件事都有個答案。羅蘋知道聖誕老公公不可能擠得進煙囪,他太老也太胖了;她也知道牙仙子只是虛構的人物,根本不存在。茹絲的兩個女兒幾乎可說是無一處雷同。羅蘋有橄欖色的肌膚,個性執拗,蓄著西瓜皮頭,才五歲就有了皺眉紋;而克蕾拉呢,克蕾拉是隻脆弱的小小螢火蟲,是個不著邊際的小小夢想家,留著一頭有如維納斯般的波浪長髮,有著一雙似乎會接受眼前所見一切景物的琥珀色眼睛。
「拘泥於字面解釋是指……」茹絲緩緩解釋,每吐出一個字都好似得歷經一番掙扎。「認為每件事都得有意義。」茹絲雙手穩穩滑過克蕾拉的小屁股,極有效率地擦洗她的私處。然後突然之間,某件事卻有了改變。那個當下瞬間凍結,而克蕾拉能發誓,當她多年後回想起那個片刻,她依舊能夠聽見快門清脆的響聲。那時克蕾拉在浴缸裡往後一躺,順勢將那隻長度及膝的綠色蜥蜴塞到口中,髮絲像光圈般漂浮在她身體四周。
「等等。」茹絲的聲音哽塞在喉頭。「別動。」她快速起身,離開浴室時仍留意著浴缸裡的克蕾拉。「羅蘋,看著你妹妹。」
「可是我該做些什麼?媽咪——我不會游泳!」羅蘋回道,但茹絲已經跑下那兩段通往廚房、吱嘎作響的階梯,來到後門邊放置相機袋的地方,然後重重跑上階梯,兩階併作一階,回到浴室。她迅速將一張底片裝進寶麗來拍立得相機裡,俯身蹲下。
克蕾拉把蜥蜴從嘴裡拿了出來。
「小寶貝,你可以把那個……蜥蜴……放回那兒嗎?就像你剛剛那樣。」
「為什麼,媽咪?」那隻蜥蜴嚐起來有股甜膩的塑膠化學味道。此外,洗澡水也漸漸冷了。
「只要一下下就好,克蕾拉。」茹絲已準備好,一腳跪在浴室瓷磚上,另一腳隨時依需要調整動作。她將長髮撩到耳後,瞇眼看著鏡頭。
「媽咪,為什麼他要嚐那些綠色的蛋跟火腿呢?還有啊,為什麼火腿是綠色的呢?」
「安靜,羅蘋。媽咪得專心。」
「可是我只是想知道……」
「噓!」茹絲厲聲喊道。
克蕾拉在水中向後躺,試著回憶起茹絲跑下樓拿相機時,自己正做些什麼。她頭往後仰,讓髮絲漂浮在水面。風將後院高大白樺樹上的樹葉吹落,打在浴室窗戶上;在克蕾拉眼中,落葉看起來就像上百隻振翅飛翔的小鳥。她蒼白的身子(就一個三歲女娃來說算纖長了)在四腳浴缸中伸展開來。她把蜥蜴放回嘴裡,試著止住顫抖。
她耳朵浸入水中,聽不見母親手中相機的快門聲與操作聲。茹絲在逐漸消逝的午後光線裡拍了五或六張照片。茹絲取好景、放下相機後,克蕾拉看著母親的臉。
「親愛的,把一隻腳跨到浴缸的邊邊上——沒錯,就像那樣。」茹絲稍稍調整構圖,再度按下快門。茹絲不再處於睡夢之中。平常她總是心不在焉的模樣,現在卻是一臉寧靜專注的神情。
「媽咪,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羅蘋問道。她已經離開原位,走出相機的觀景窗範圍,靠到了壁磚上。「我只是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啊。」
「好吧。」茹絲邊說邊將鏡頭的蓋子裝回原位,將克蕾拉抱出浴缸。克蕾拉的嘴唇發紫,牙齒格格作響。她不喜歡嘴裡的那股怪味。她得刷個牙。
茹絲不耐煩地轉向羅蘋。「甜心,再說一次那個問題好嗎?」
「你總是不聽我說話!」羅蘋用盡力氣拍打牆面,耳尖和鼻子因為憤怒脹成亮粉色,但她沒哭。在兩姊妹共享的整個童年裡,克蕾拉將永遠不會看見姊姊流淚。
*
茹絲在那個夏日午後為克蕾拉拍的照片,不過是事先的習作,最終將進化成「克蕾拉與蜥蜴」系列。翌日早晨,父親帶羅蘋去屋後的沼澤捉蟲子;他們穿著成套的棒球帽與背包,脖子上掛著放大鏡,穿著長襪及運動鞋,以免白皙的腳踝遭蝨子叮咬。捉蟲子是茹絲提出來的主意——儘管納森完全不明白她怎會突然對昆蟲學有興趣。他們至少會出門幾個鐘頭。
直到茹絲架好場景,她才叫克蕾拉上樓到浴室裡。昨天拍的拍立得照片黏貼在浴室鏡子上。層層黏貼在瓷磚牆上的黑色美工紙遮住了篩過輕薄蕾絲窗簾的晨光。茹絲已架好燈光與一片銀色反光圓板,在浴缸裡放好熱水,免得克蕾拉一下子就覺得冷。
那時早晨已過了一半,洗澡的怪時間。克蕾拉難得能與母親獨處,沒有任何怨言。她放下手中的芭比,讓茹絲將她抱進浴缸裡。那隻蜥蜴也在,就擺在玩具帆船和橡膠小鴨旁邊。
「好啦,克蕾拉,我們現在得做點事啦。我要你來幫我。你是我的模特兒喲。」
克蕾拉對「模特兒」這三個字有點模糊的印象,知道就是那些四散在家中雜誌裡的漂亮女孩。她很驕傲自己也是個模特兒,而且是母親的模特兒。
「躺下來,把頭髮弄濕。」茹絲說。
克蕾拉將頭髮浸到水中,弄濕自己的臉頰。浮出水面時,她的睫毛沾上了細小的水珠。
茹絲俯身傾向浴缸,將測光錶拿近克蕾拉下巴,就在接近水面的地方。
「很好。現在把蜥蜴放到嘴巴裡。」
「可是它好難吃。」
「只要一下下就好,我保證。」
克蕾拉照母親的話做。她盡力回想起昨天所做的一切,將赤裸的一腳放到浴缸瓷邊上,就像茹絲之前要她做的一樣。她把蜥蜴放到嘴裡,試著忽略口中的味道。其實並沒有那麼糟,真的。就像有天爹地用娃娃車推著她朝百老匯大道的方向走去時,讓她嚐了一口的零脂肪優格一樣。
除了對焦與拍攝時所需的手部動作外,茹絲的身體絲毫不動。時間一分一秒消逝。五分鐘過去了,也或許是五十分鐘。克蕾拉仍然覺得很溫暖,儘管洗澡水逐漸冷卻。她從未獲得母親如此長久的注目。
「我們好嘍。」茹絲輕聲說,放下手中的相機,置於浴室地板乾燥的地方。「出來嘍,甜心。」她將克蕾拉包裹在一條毛茸茸的大浴巾裡,然後貼身抱著她。克蕾拉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心跳。
「謝謝你,你真是個乖孩子。」茹絲對著她濕透的頭頂,輕輕吐出這句話。
「克蕾拉與蜥蜴」系列只囊括了十六張照片。不久前,克蕾拉在網路上讀到,這十六張照片在蘇士比拍賣會上,為茹絲.唐恩的作品創下了二十四萬美金的銷售紀錄。雖然這是茹絲攝影生涯非常早期的作品,卻公認為她的代表作。那一刻,她終於找到真正專屬的作品主題。
當然,克蕾拉能夠想像拍賣會上那股沉靜的狂熱氛圍:穿著體面的群眾坐在折疊椅上交叉著雙腿,手裡焦躁地擺弄出價牌,而室內前方,置於板架上、同時也投影在十二呎螢幕上的,就是她。她嘴裡含著那隻蜥蜴,雙眼圓睜閃閃發光,一腳跨在浴缸邊緣,她的「私處」(茹絲喜歡這個說法)大剌剌袒露。在那宜人的夏日氣息之中,一個純真的三歲小女孩是如此想討好她的母親,願意做任何母親要求她做的一切。
(未完待續……)
「等等。」茹絲從厚重房門的另一端喊道。十四年了,這是母親對克蕾拉說的第一句話。克蕾拉站著不動。那些一度占據這個空間、由她過去的自己所集結成的鬼影,將她團團包圍:還在踉蹌學步的小女娃拿著一枝紅色蠟筆,一路畫過走廊新漆的裝飾條板;小一女生在公寓裡狂奔,急著要找到母親;鬼祟潛入大門的少女,在走回自己臥房的路上,盡量不讓地板發出聲響。她正測試自己的記憶,一腳踩在略微變形的拼花地板上。一如往常,地板發出一種幾近於動物鳴叫的低沉吱嘎聲。「進來吧。」她聽到茹絲說。克蕾拉感覺胃部翻絞了起來。她最後吃的食物是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