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在首都高下
行李已經打開,東西規置好,刷牙洗臉盥洗完畢,不但洗頭洗澡,還好好放了一浴缸熱水浸浴一番。把所有睡前儀式做過一遍,已經凌晨三點。這個時間除了睡覺還能幹嘛?
「我睡不著。」希波睜著晶亮的眼睛,一臉苦惱。
三個鐘頭前,我們才從洛杉磯飛東京的航班下來。風塵僕僕,飽受時差之苦。只是這種時候到底能做什麼?如果住在新宿、澀谷、惠比壽,還可以找間酒吧咖啡館或乾脆看街景。可是住在濱松町,如果很不挑剔,大概有幾間便利超商能去。「那麼,乾脆去築地等鮪魚拍賣?」
對一個想看鮪魚拍賣許多年的夜貓子,有什麼時候會比時差發作時更恰當呢?
如果您曾對東京和築地有些了解,就會明白除非就住在築地邊上,否則要在凌晨三、四點趕上排隊以爭取鮪魚拍賣見學的有限資格,有兩個重大困難必須克服。一,要能早起(或徹夜不睡),二是要找出方法移動至築地。因為凌晨三、四點不會有公車、地鐵,若是預算足夠還能搭乘計程車,否則只有搭末班電車到築地市場附近可以待一晚的家庭餐廳等待一途。當然現在還有一個方法,就是像我們一樣,步行去築地。
凌晨三點半走出飯店,濱松町一帶相當安靜,順著大馬路走,過橋,穿越車行地下道。就這樣走著,街燈昏黃,萬籟俱寂,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如果此時一個人走,或許會感覺恐怖。不過因為有同伴,無聲的夜半城市就變成巨大的遊樂場,可以在寬闊的馬路上舞蹈,可以飛踢隨風吹來的空汽水罐(東京也沒有乾淨到纖塵不染嘛),然後再被空罐的撞擊聲驚嚇,繼而大笑。四周都是商業大樓,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放肆的喧鬧,所以變得更放肆。真好。
轉到首都高下,馬路上依舊空蕩,不過這樣寧靜的夜,首都高上並不平靜。雖然看不到,但飆速的車聲咻咻咻地越發明顯,隔音板幾無功效。原來有人比我們更加放肆嗎?據說首都高是一座令人迷惑的高速公路,因為交流道的指示繁複、上下位置也與日本他處迥異,時常讓駕駛困擾。不過此時張耳傾聽,感覺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極速飆逝的聲音簡直像德國無上限高速公路的配樂,首都高難道也無限速?
聽著那個之間走到彷彿鬼城的汐留高樓群,築地青果市場巨大的日光燈牌像終點線一般立在遠處。耳朵帶著咻咻咻的車聲邁過終點,不眠的一夜至此終結。
東京公車景致
如果沒有意外,大部分的觀光客應該不會特地在東京搭公車。畢竟東京是一個鐵道地鐵四通八達的地方,有什麼必要一定要搭慢吞吞,而且路線實在不容易搞清楚的公車呢?話雖如此,當攜帶式網路發射器、4G SIM卡或四處免費提供的無線網路越來越容易取得的現在,要從某處通往某處的各種方式,只要上Google鍵入地名,點選路線規劃,馬上就能取得。開車也好、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也好、步行也好,總之都會詳列,一點問題也沒有。
所以慢慢的,公車這樣的交通工具,也納入了我的東京地圖裡。
這種結果,或許與開始居住民宿也有一點關聯。雖然住宿地點與車站的相對距離依然可以控制在步行十分鐘的範圍內,但住處位於大馬路上的可能大幅降低,民宿更常處於住宅區的巷弄間。如果想去的地方離住處不遠,往往是搭乘電車與公車的時間相去無幾,但電車需要轉車,公車卻是一班就能抵達。
東京二十三區內的公車大部分都是上車投錢,不管搭乘多遠,票價一律二百日圓。乘客絕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長者,只在放學時間會有些學生乘客。駕駛的上方通常有電子銀幕,顯示下一站站名,所以只要記牢下車站名就不會過站,停靠站時司機行駛態度溫柔,乘客再怎麼緩慢下車都不會被給白眼,說起來的確是很適合老人家的交通工具。
我本來偏好地鐵,嫌棄公車容易塞在路上。不過如果不趕時間,擺脫東京地鼠生涯好好地搭公車,其實是很舒服的事。不只可以看風景,也很少碰到人潮擁擠的時候,更奇妙地會有一種居民感,覺得暫時拋去了觀光客的身分,也真正成為東京人一員。尤其在日本橋一帶和充滿下町風情的上野、淺草搭乘公車時,隨著在狹窄巷弄風情中左彎右繞,看著窗外與都會感完全無關的風景,有時會以為不在東京。而這種非東京的東京視角,卻似乎更讓人貼近東京在地的味道。
不過還是要小心過站。我有一回貪看風景坐過頭,最後不得不再搭計程車匆匆赴約。若要是老發生這種事,可就麻煩了啊。
到博報堂開會
陽光非常燦爛的一天。
跟典子約在赤坂見附站的出口。「就是這裡,我帶妳上去。」站在博報堂在赤坂Biz塔樓大廈的總公司前,有種恍惚感。當時跟典子是第一次見面,雖然為了要做縱貫日本的大旅行通過許多電郵,談可能去的地點和贊助,不過因為之中橫亙著311大地震,所以一切又似乎都不一樣。
確實也都不一樣了。災難發生前已經準備要核發的採訪和贊助費用因為地震全部取消,商業上必須前往日本的原因已經不存在。不過如您所知,我還是決定前往。要按照原計畫縱貫日本不太容易,不過還是想試試,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博報堂的會議是在311發生前定下的,主要是討論行銷上可能合作方向,因為大部分的贊助方都來自於博報堂的推介。既然贊助都取消,那就沒有碰面的需要,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當典子代博報堂送來邀約時,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要說什麼呢?」我問。
「我看,就談櫻花吧?到東京之前,妳不是已經去看了不少地方的櫻花了嗎?」典子說。
博報堂是僅次於電通的廣告界巨擘,也曾從事行銷專業的我可完全沒想到人生第一次上博報堂,是去講櫻花這種事。如果讀過《艾蜜莉的日本頭家》這本書,大概也無法想像正經嚴肅的日本企業,要花時間開這種奇怪的會吧?
進來的兩位博報堂支配人(意指經理)看起來完全沒有株式會社的拘謹,都是笑嘻嘻地,一副很和氣的樣子。一位脖子細長,姑且稱為鶴先生,一位光頭蓄著小鬍,姑且稱為鬍子先生。兩位先生後面跟了一位專門做會議紀錄的小姐,這位小姐就像「艾蜜莉」了。所謂的會議在很輕鬆的狀態下展開,我打開筆電介紹剛剛探訪過的關西櫻花,一面覺得跟日本人介紹這個?不過兩位先生喔喔喔的彷彿很驚嘆的樣子。最後將話題轉回東京,開始討論東京可以在哪看櫻花。兩位先生說得很熱鬧,我一邊做筆記,一邊好奇地問,「兩位去過嗎?」
「呃,這個嘛,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了。」鶴先生不好意思地答。這個「很久」,是十年以上。
「上下班都會看到櫻花呀,就沒有特地去看。有時間要去GYM嘛。」鬍子先生依然笑嘻嘻。
這個工作會議轉變成的聊天會連主題都很虛幻,到底為什麼要跟不看櫻花的東京人聊關西櫻花?雖然的確聊得很愉快。也許對兩位先生而言,工作中跟外國人聊天也算是某種休息吧?
不過艾蜜莉小姐從頭至尾都認真地打會議紀錄喔!到底誰會看那個啊?
都電荒川線的流逝風景
午後的空氣乾淨。
雖然坐在車廂裡感覺不到拂面的微風,陰天的視野也不見得好,甚至車廂裡的乘客還不算少,可是感覺上就是空氣乾淨,沉穩,而且寧靜。
買了都電荒川線的一日券,算是趕搭火熱一時的荒川旋風,有一種文青式的流行。雖然平常不太湊這種熱鬧,不過身為半個鐵道迷,來搭乘東京唯一的路面電車,也算是盡本份的事。筆記本上圈了好幾個要下車的站,為了古舊的兒童樂園,為了傳統的點心吃食,為了名字很詭異的神社,為了拍一個好景,為了有名的大學。反正四百日圓的一日券,上下車幾次都沒問題,於是很貪心的圈選了許多。是不是真的會去這種事再說,光是準備要去的心情就很愉悅。
不過這種心情被打斷了。
詳細為什麼吵已經不記得,總之跟希波鬧了不愉快,兩個人站在車廂兩側,彼此不招呼。因為生著悶氣,不管到什麼站也不想下車,根本不想動彈,只是搭著慢吞吞的都電荒川,看著沿街風景。連是不是真的看進風景,其實也不太確定。
再然後,隨著緩慢地移動,「電車緊貼著一家家的屋簷外行進,有一家的曬衣陽台上一連排列著十個番茄盆栽,在那旁邊一隻大黑貓正在曬太陽。還可以看見小孩子們在庭院裡吹肥皂泡泡,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石田塬美的歌,甚至還飄著咖啡的香味。電車像縫合著如此親密的後街般滑溜溜的跑著。」生動的畫面在眼前掠過,鬱悶的心情逐漸沉澱下來。當然,這段在《挪威的森林》裡的文字並沒有完全落實在眼前,只不過躍躍欲出的下町街景,貼切地與記憶中的文字重合。
乘客上車下車間,本來略現擁擠的車廂慢慢空下,有了座位。希波悄悄挪到身邊坐下,陽光探出雲朵,兩個人的影子在車廂拖得細長。「還想在哪裡下車嗎?」希波輕聲問。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最後沒有去成都電荒川線上任何一個值得下車的地方,只是靜靜坐著,看著窗外一幕幕流逝。
卻也並不感覺有什麼遺憾。
九段下到千鳥淵的失戀櫻花路徑
如果東京只能看一處櫻花,那大概會選千鳥之淵。
我在這裡很辛苦的拍過櫻花,使用長焦段的玻璃老鏡,只能靠手動、在陽光濃烈下盯著反光的螢幕對焦,非常不容易。盯著盯著,眼睛就流出淚來,因為視線模糊不得已擦了淚,那就又得重新再來。
說起來,這裡的櫻花盛大,有小船流水為背景,吹雪的時候櫻花瓣可以厚厚地掩住水面,租條藍色小船從花瓣間划過,即使完全不浪漫的人,也會忍不住飄逸起來。此處不太有人野餐或擺攤,因此看客雖多,仍算比較清淨。這種種都符合我對賞櫻的期待,不過卻跟選此處為賞櫻之首沒有真正相關。
第一次來這裡看櫻花,是許久以前的事。那時心思完全不在花上,跟著曾經喜歡的人默默走著。那時彼此已經鬧到很僵的程度,深深陷在某種迴旋裡,不上不下,滿是泥濘。就這樣,兩個人還硬逼著自己強顏歡笑、百般遷就,彷彿現實的困境還不夠,還要掙扎著,死死綁進一場短暫的旅行裡。想挽回什麼,也想放棄些什麼,最後只剩徒然。那一天清冷地從皇居一路走到九段下,中間也會停下來拍拍櫻花,試著講兩句無味的話,再幫彼此拍下照片。本來就冷的天氣到兩人身邊時更是要凍起來,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凝結成冰,砰砰落了一地。有些摔得粉碎,有些砸得人隱隱生疼。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走在那段路上的兩個人經過了櫻花下的交叉點,已經各自往完全不同的人生邁進,誰也沒有再回頭過。那段美麗而短暫的戀曲如櫻花吹雪飄零四散,花下說過的冷冰冰的、柔情似水的、決裂的討好的話,現在怎麼努力回想也一點印象都沒有。再想起那一幕,記憶裡只剩下千鳥之淵盛大燦爛地沒有邊際的櫻花,堅決地駐足在腦海裡。
是這麼漂亮的櫻花。在那種心情下看著還能夠深深留下印象的櫻花。那麼很值得推薦吧?如果只能在東京看一處櫻花,還能夠不是千鳥之淵嗎?
東京車站憧憬
陽光從旁邊的細窗靜靜灑落,暮春時間,天氣溫暖而不炎熱,很慵懶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聽典子說話,一面想終於還是進了這間飯店。
從來沒有搞清楚飯店是叫東京車站飯店還是另外的什麼,也沒有認真找過飯店正門。雖然可以說「穿過」這間飯店無數次,不過一次也沒有進來過。更沒有想過原來只要拐個彎,輕易就可以從車站走進飯店,間隔不過只是一扇門。
與其說,憧憬這間飯店,不如說,我憧憬住在像東京車站的建築一夜。
東京車站是很奇特的車站。車站的面積龐大,規模足有三個多的東京巨蛋。作為首都玄關,也是眾多鐵道的首發站。觀光客最喜歡的應該是車站裡長長的一番街,可以購買日本各地的物產、吃遍各處知名餐廳的東京分店。而最特別的地方,則在於車站兩側風格迥異的出入口。新的八重洲出入口是玻璃帷幕的嶄新大樓群,舊的丸之內是仿西式的赤煉瓦建築,有點像總統府,兩處的設計建造者是師生關係,相像也並不奇怪。
我所憧憬的,就是形似總統府的東京車站丸之內口。
那是非常漂亮的文藝復興風格,褚紅色的赤煉瓦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艷麗。如果是陰天,在一片鴿灰色裡更是醒目,像是夢想中的大宅,以一種更宏偉的形式體現。不過,東京車站室內能符合外觀一樣美貌的地方只有入口處的挑高圓頂,此外其他地方就只能說是車站而已。因此每一次走進東京車站,就聽到夢想砸碎的聲音。當知道車站建築本身也包含一座飯店時,憧憬當然產生。飯店的裝潢總可以符合外觀氣質了吧?因此覺得一定要在此住一晚。
結果這一晚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成真。每一次要按下訂房鍵時總有各種奇妙情緒干擾,最後又住到別的地方。
不過拜女友典子之賜,至少走進了飯店大堂沙龍。在美麗的暮春時間,在寧靜的溫暖午後,在喜歡的建築裡喝一杯咖啡。白牆高廣的大堂沙龍彷彿可以聽見隱約的車站喧鬧,閉上眼能描繪出對這個空間的所有想像,睜開眼也不會感覺違和。我的憧憬應當被滿足了百分之七十,再進入東京車站也不至於有深沉的挫敗感。
目前就保持這樣吧。對一個多次拜訪的城市還能保有某種憧憬,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回憶壽喜燒
瓦斯爐端上桌,淺淺的鐵鍋放上,澆上一點醬汁。醬汁不一會就冒出細泡,這個時候,被切成薄片、油花分布得很漂亮的上等牛肉被長筷挟起,放進鍋輕輕翻動。等到肉片只殘存一點粉色才被挟出,放在旁邊已經打了生蛋的碗裡。
「請用。」穿著和服的女侍說。微笑著低頭退下。
「壽喜燒這種東西,妳不要看簡單,日本人只有在發生好事時才會吃。道理跟紅豆飯有點像。不過能吃到壽喜燒,通常發生的好事要比紅豆飯重要。紅豆飯是嫁娶年節之類的喜慶吃食。壽喜燒啊,比較像是升官發財的慶功宴唷。」邀我來吃百年壽喜燒名店的朋友這樣說。她住在東京接近十年,從學生到上班族,很辛苦地一個人在這裡生活。來吃壽喜燒是因為要升成小主管,確實是好事。
從前母親一年中大概會做四、五次壽喜燒,用切得很薄的牛肉和特別挑選過的雞蛋。吃壽喜燒只是因為老爸想吃了。有時家裡的壽喜燒像餐廳一樣在餐桌上現做,有時從廚房做好端出來。這種做好才端出的,老爸都不認為是壽喜燒。其實如果蔥不夠或不好,多放了牛肉洋蔥青菜豆腐以外的食材,老爸都會抱怨「蔥這麼少,怎麼是壽喜燒?」、「放這一堆有的沒的,難道是煮火鍋嗎?」最後加上一句「跟妳阿嬤做的都不一樣。」
我沒有吃過受日本教育的奶奶做的壽喜燒。不過眼前這一盤東京百年名店的壽喜燒裡,明明還有其他配菜。如果老爸看到,肯定說不出話來。
我們開始吃沾著蛋汁的肉片,喝啤酒。朋友說著對東京生活的種種不適應與歡喜。老店舖的裝潢擺設很有江戶風情,盤腿坐在塌塌米上吃飯略辛苦了點,不過壽喜燒很美味,使用的肉品質沒話說,幾乎入口即化。鹹鹹甜甜的滋味跟家裡做的感覺接近。不過,也快兩年沒有吃過家裡的壽喜燒。畢竟,喜歡吃壽喜燒的老爸已經不在了。
「就是升職以後能回台灣的時間更少。」朋友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慶祝好事的時候提起不能長伴親側的無奈,是很煞風景的事。所以誰也沒繼續說下去。不過我開始默默盤算,再回台灣時,不知道能不能請媽媽再做一次壽喜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