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法國龔固爾文學獎首作獎得主
世上最大的痛,是送你走之後,
我還留在已經沒有你的這裡。
「我一共讀了六次,而且每讀必哭!」
--《斷線》作者南希.休絲頓
【國外暢銷佳績/得獎紀錄】
★ 榮獲2011年法國龔固爾文學獎首作獎
★ 法國暢銷75,000冊
★ 榮登法國亞馬遜文學小說暢銷榜
★ 德國、義大利、希臘、波蘭、葡萄牙、西班牙、日本、韓國……各國語言版本陸續問世中
【內容簡介】
「爸爸沒有一天不哭的,不是五分鐘哭一次,十分鐘哭三次,就是哭上一整天。儘管哭的方式不同,卻沒有一天不以淚洗面。他會因為一個動作,一個字眼,一個影像忽然淚如雨下,也會沒來由因為某個莫名的氣味而潸然淚下,沒有抽噎,沒有皺眉或吸鼻子,只是靜靜地任眼淚流下……」
年僅二十一歲的兒子里翁,因為急性腦膜炎驟然離世了。死後第十一天,爸爸抱著兒子的棉被送洗。他邊走邊把頭埋進棉被裡,棉被其實臭死了,但爸爸聞到了兒子的味道。他繼續聞著這氣味,短短的路程故意繞了又繞,極力拖延,因為棉被洗了,兒子的味道就永遠消失了……
孤獨感是從兒子死亡的那一刻開始的。他只有掉眼淚和反覆回想,星期一兩人在電話上聊天,再過不到五天兒子就要死了,當時兩人都渾然不覺,沒人準備好奮力一戰。死前一天,兒子發燒躺在床上,他悉心照顧,卻沒意識到這是他們相處的最後一晚。死前四小時,他在超市東西——就在兒子都快要死了的時候,為什麼要做買東西這麼無聊的事、而不是陪在兒子身旁呢?
他並開始胡思亂想:兒子的死,會不會事前就有徵兆?循著蛛絲馬跡調查兒子是否早有厭世念頭?或者其實是這父親自己的錯?他過去導過幾部喪子喪女悲痛的作品,是否預示了什麼?或間接導致了這家人不祥的命運?……傷心無助的父親,抱著傷痛與疑惑,像進入一個迷宮,到底要怎樣才能找到出口?
※ 本書雖然是小說,卻是根據作者親身經歷寫成。比較特別的是,故事選擇以死去的兒子為主述者,帶領我們旁觀父親的悲痛、處理喪事的笨拙,全書語氣輕鬆幽默,卻令人心酸落淚。這手法增添了文學性,在2011年龔固爾文學獎評選中,更特例地跳過初選直接進入決選名單,並一舉獲得最佳首作獎。
作者簡介:
米歇爾.侯斯坦(Michel Rostain)
米歇爾.侯斯坦生於1942年,是法國知名音樂家及歌劇導演。求學時代主修音樂,哲學以及心理,曾經在大學任教,教授哲學及心理,也曾參與精神臨床實驗研究。因為無法忘情音樂,於1978年創立音樂劇及歌劇劇團,全心從事音樂相關工作。1995~2008年間擔任科爾努伊國家戲劇中心總監。
2003年,他的兒子染上急性腦膜炎過世,遭受重大打擊。7年之後,他將這喪子之痛寫成一本小說《兒子》,本書並一舉榮獲2011年法國龔固爾文學獎最佳首作獎。
目前與他同樣從事音樂工作的妻子定居在普羅旺斯。
譯者簡介:
胡瑛
淡江大學法文系學士,美國紐約理工學院大眾傳播系碩士。台中市人,現定居台北。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國內推薦】
阮若缺 / 政大外語學院副院長
劉梓潔 /《父後七日》作者
盧廣仲 /《慢靈魂》創作歌手
蘇偉貞 / 文學作家
【國際推薦】
我一共讀了六次,而且每讀必哭!
—《斷線》作者南希.休絲頓
兒子用慈愛的眼光,看著心緒混亂的父親,看著父親如何迫切緊緊抓住要分崩離析的自己。
—法國解放報
由死去的兒子眼光來看待,悲傷對父親的影響,這處理更好,更客觀,更切實……。
—郵報
米歇爾.侯斯坦傳達了一個給世間的訊息,這常常被忽略的真言,那就是,珍惜生命!
—法國電訊報
《兒子》讓人難以承受,甚至比難以承受更難承受一點,這是一本好書。
—RTL Radio
米歇爾.侯斯坦把這個悲傷的故事,轉化成了生命的讚美詩。
—L’EXPRESS週刊
這個小故事,是一個讓人含淚的喜劇。
—新觀察家雜誌
我們情願這本書不存在,作者也是。我們希望它真的只是「小說」。
—Paris Match雜誌
情節很令人吃驚,卻書寫得很完美。
—Lavie雜誌
傷心、疾病、悲痛是許多傳記的源頭,小說卻能轉化昇華這經驗,《兒子》就是這樣的作品。
—Pelerin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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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線》作者南希.休絲頓
兒子用慈愛的眼光,看著心緒混亂的父親,看著父親如何迫切緊緊抓住要分崩離析的自己。
—法國解放報
由死去的兒子眼光來看待,悲傷對父親的影響,這處理更好,更客觀,更切實……。
—郵報
米歇爾.侯斯坦傳達了一個給世間的訊息,這常常被忽略的真言,那就是,珍惜生命!
—法國電訊報
《兒子》讓人難以承受,甚至比...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仍然試圖找出一些話語
來對那些已經永遠沉默的人說
仍然試圖找出一些字句
來對那些已經永遠靜默不語的人說
~愛力克.佛烈德
爸爸每天都有新的進展。舉例來說,他沒有一天不哭的,不是五分鐘哭一次,十分鐘哭三次,就是哭上一整天。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週而復始地哭,一下子停止, 一下子又繼續。儘管哭的方式不同,卻沒有一天不以淚洗面。他生活當中的所見所聞決定了他當天的哭法。也就是說,他會因為一個動作,一個字眼,一個影像,忽然淚如雨下,也會沒來由因為某個莫名的氣味而潸然淚下,沒有抽噎,沒有皺眉或吸鼻子,只是靜靜地任眼淚流下。
早上是他特別愛哭的時候。
我死後第十一天,爸爸拿我的羽絨被去洗。他抱著我的被子走上辜艾迪克街,鼻子使勁地往裡嗅。他自以為聞到了我的味道。其實這也不無可能,因為我從來沒洗過這些床單或被褥,我經年累月睡在這些東西裡面。拿著我的被褥送洗的過程中,他不但不覺得我殘留在白色皺褶裡的氣味刺鼻或難聞,反而把那些當成像聖體般的寶貝。爸爸在被子裡啜泣,為了躲避旁人的眼光,他繞了許多不必要的路。他先是走上右邊的奧伯斯巨路,然後往南走,接著他又往回走,陸陸續續地經過畢航路、愛彌兒左拉路和菜市場。原本只要走一百公尺就可以到的路,他卻因為想趁機多聞一下我棉被裡的餘味而走了四百公尺。最後在推開店門之前,他又聞了一下被子。
費雪來的玉娜正往自動洗衣機裡投幣,爸爸已經沒辦法再拖下去了。有人過來請爸爸節哀順變……洗衣店老闆也前來慰問……爸爸不得不從被子裡抬起臉來。爸爸應該很希望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像是有一長串排隊等待的人,顧客突然來了個電話,有人要求送貨,有颱風等等,任何事都行,只要讓他有足夠時間再多聞一下我殘留下來的味道就行。但爸爸要忍痛割捨的時候還是來了,他終於認輸了。
回到家之後,他發現家裡的那隻狗正在咬我的拖鞋。拖鞋理所當然也有我的味道。爸爸,你該不會是要和妍卡搶我的臭鞋來吸吮吧?
那隻狗是在什麼時候辨認出我的氣味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看起來應該是在她來這個家一百天之後,不過那還要看新主人疼愛她的程度而定。如果她因為主人的過世而失寵,甚至因為思念主人而哭泣的話,她又會哭多久呢? 一百天,一年,還是三年?這點應該可以很客觀地計算出來。妍卡衝向我的鞋子,嗅著皮革以及裡面散發出來的味道,這種情形還會持續多久呢?爸媽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完全放棄搜索我蹤跡的機會呢?他們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冷靜地面對我的遺物,不再哭得那麼傷心?難道我非得時時刻刻常在他們生命中?這個問題也很有趣。爸爸,想必你在啜泣與啜泣之間,也會因為我的死使你對未來產生茫然而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
你的新世界亂成一團。你的個性雖然傳承自上一代,卻不是好的傳承。「親愛的, 祝你好夢連連,愛你的娜妮(里翁女友瑪莉的暱稱),晚安,我的小鼬鼠 。」當老爸發現我的手機裡情人用我的綽號所傳給我的簡訊時,他感到有點不自在。他忍不住在我遺物裡東翻西找,他顯然以為可以找到她會對我說她愛我,也認定我一定會叫她「小娜妮」。毫無疑問地,「小鼬鼠」這個綽號困擾著他,他也許該去找一些關於鼬鼠的資料。瑪莉為什麼會叫我「小鼬鼠」?因為我會咬她的耳朵、嘴唇和胸脯嗎? Google上說鼬鼠是一種夜行動物,難道是因為我晚上沒有在固定時間上床睡覺的關係?
爸爸不喜歡綽號這種東西。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會有「小鼬鼠」這個綽號, 除非你向我的女友坦承說你看過她傳給我的簡訊。我不相信你敢隨口問她這個問題。
同一天晚上,你在手機最前面的簡訊裡又找到一封上個月,我死前一個月,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的簡訊。內容是:「贖罪之星,好心的里翁,最新消息:明日的漢斯(位於法國北部,歷代國王加冕都到此地進行,以歷史悠久的古老大教堂聞名。),為了好玩而研究教堂。」爸爸開始興奮地破解密碼。這個訊息一定和我在死前找羅曼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旅行那件事有關。我當時說我們要去漢斯時,其實是說謊。如果我告訴爸媽說我其實是去那個墮落天堂的話,他們一定會很失望。但是對於一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來說,那的確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計畫。爸爸,你二十年前不也做過同樣的事嗎?再說,羅曼從荷蘭回來之後,也確實繞道經過漢斯。我則是回到博坦尼,歸還那輛好不容易才借來的車。而那封簡訊就是羅曼在漢斯傳給我的。
那封簡訊還是個不可解的謎,到底什麼是「贖罪之星」?聽說爸爸非常不屑於知道自己是什麼星座,甚至就連自己祖先也沒興趣知道。他還補充說自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也就是他兒子的名字叫做「里翁」。但就在今天,就在我死後不久的今天,爸爸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祖先,也沒了子孫。
聽說爸爸非常不屑於知道自己是什麼星座,甚至就連自己祖先也沒興趣知道。他還補充說自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也就是他兒子的名字叫做「里翁」。但就在今天,就在我死後不久的今天,爸爸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祖先,也沒了子孫。
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我和學校行政部門的預防醫學部有約。令人不解的是,我在十月二十五日,也就是約會的前四天就已經死了。我是什麼時候預約的呢?這就是令爸爸百思不解的地方。從埋頭照時間順序整理我的文件開始,他就已經看過那張紙片兩次甚至三次了。「大學預防醫學部,」他只在我保存的這張小表格上看見以下的字眼:「大學預防醫學門,十月二十九號和……女士」在幾個白點之後只是標示出「和……女士有約」,並沒有寫出是哪位女士。
喪禮後的第一個禮拜,也就是喪禮舉行過後,所有親朋好友都離開之後的那個禮拜,正是他最混亂的時候。孤獨就是從死亡的那個時間點才真正開始,爸爸整天都在整理我的遺物,在電話與電話之間哭泣,在無法藉口對灰塵過敏的情況下不斷擤鼻涕,仔細重新檢視過那些一堆堆無保存價值的課本之後,他雖然認命地扔掉我大一和大二的舊書,卻還是拿著英文和數學課本翻來翻去,看我是否遺漏了任何會帶給他提示的隻字片語,圖畫或是某件私人物品。結果他只找到學生因為聽不清老師說什麼而寫的廢話,其他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個記號都沒有。就在幾個小時瘋狂而不嚴謹的搜尋之後,就在爸爸終於認定我已經死了這個事實之後,卻又突然在那張讓他煩惱不已的預約單下面,發現一個手握著鉛筆所畫出的微小記號。這個訊息雖然小得幾乎無法用肉眼辨識,卻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它證明了我當天不是預約和醫生做學生年度預防管理檢查,而是非常明確畫下這個記號,這個和精神科醫師見面的要求,的確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這一點讓所有事情都產生了變化。
爸爸又籠罩在舊有的不安裡。那種不安在我死亡的那一瞬間曾經升起過,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把它趕跑了,卻發現它還在那裡閃閃發光,不安再度回來。長久以來爸爸內心抱持一種信念幻象,有一種無上的潛意識力量,一種靈魂與欲望的瘋狂狀態。我活著因為我想活;所以,我死是因為……我沒有勇氣繼續想下去。
我的死亡是因為運氣欠佳,還是因為受到微生物的突襲?這個問題,爸爸曾經問過自己不止一千次。再不就是自己戒心不夠,某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不是那麼想活下去的念頭,然後就轟然一聲!爸爸始終相信,或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人只要一不留神就會降服在死亡的力量之下。爸爸不見得認為人有死亡的欲望,不過很類似的,他或許瞭解到,在我們內心有某種殺傷力很大的驅動力。所以他很想問問,我是不是在那些日子裡,不自覺中,多多少少,自願地,對這種自我摧毀的力量敞開了大門?
對爸爸來說,從他長久的記憶以來,每一天的生活都代表了自己決定要活下去。那時的他充滿生命力。現在,我死了以後,他以一種瘋狂的意志,對著每個地方的每個角落大叫,「好好活著」。他必須這樣大叫,「好好活著!讓生命充滿光亮!」瘋瘋癲癲的老頭子,這麼做對你有幫助嗎?死亡會審閱人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好看它是否突然降臨。無可辯駁的,我們自身的死亡將會是最後一個範例。決定活下去,用活著的每一天回應這個決定,從惡魔的口中吶喊著「好好活著」。直到我們閉嘴然後死去的那一天。爸爸獨自吶喊著。我與醫學中心的約診引發他各式各樣的臆測。難道在三個星期前,我就盤算著這次的面談以及死亡的可能?
好幾天以來, 爸爸的確又往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彷彿是為了減輕他的妄想,當他看到我的汽車儀表板,發現我在死前幾個鐘頭才加滿油箱時,他高興得哭了。裝滿燃料不正表示我對未來充滿了計畫嗎?另外,我對生命的渴望也表現在我訂閱了《世界日報》這件事上(我死後的第二天,我訂的首期《世界日報》就出現在我在漢那的信箱裡了),我要看的《世界日報》,我的生命,我每天的生活,這些不都表示我對生活充滿了計畫?我甚至用學生票的價格預訂了漢那劇院的票,人怎麼會在想死的時候去訂《世界日報》,訂劇院的戲票,或是加滿油箱呢!偉大的死神只是湊巧將我撞個正著,任何人對這件事都愛莫能助,包括爸爸和我,就算沒有我們,死亡依舊存在,爸爸幾乎已經準備相信這一點了。
現在就這麼砰了一下,就在他解讀完我保存的,也就是我遺留在學校預防醫學部所卡片上的記號後,事情終於真相大白,我真的約了一位精神科醫師——她的名字甚至標記在那張預約單上。到此為止,事情已經夠清楚了。在歷經無數小時的尋找,看了許多不可解的資料後,你終於找到了,你是不是有點視而不見呀?
問題還沒結束……
打電話給精神科醫師。但要說什麼呢?和她談談是否要繼續活下去之類的事,好吧!不過……爸爸,你是要談你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活下去,還是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活下去呢?
爸爸不知如何是好,他之前那些胡思亂想瞬間又重新出現,而他的生命力也在逐漸減弱。他想打電話給精神科醫師問她問題。顯而易見的是,如果她知道任何和我生命有關的事,她也必須保持沉默,尤其當事情牽涉到私人事務時更要絕對保密。好,他也同意她在道義上必須完全保持緘默,但是如果不打電話給她呢?他不停地思索,因為那畢竟也關係到他的性命,他終於決定第二天早上給她打電話。
我過世的那天晚上,爸爸就已經將他納些妄想坦白告訴克莉絲汀和榮賈克。榮賈克和克莉絲汀既是醫生,科學家,也是值得信賴的人。不僅如此,他們還和爸爸情同手足,他哭著問他們:「人真的會不自覺地選擇死亡嗎?」榮賈克看他這樣,大聲否認說才不會,我遇上的是無法控制的事,這微生物是殺手,是恐怖分子。不過,既然里翁都已經死了,事情也該告一段落了,這不關里翁的事,也不關你的事,他死了之後,我們的無力感也隨之出現,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身為女人的克莉絲汀比較敏感,也比較常接觸巫術,她聽出了爸爸話裡的疑惑:如果是我任由那個微生物殺了我呢?說穿了,那個微生物,它叫急性腦膜炎,通常寄生在很多健康的宿主身上。為什麼它會突然在那段時間裡找到一個適合生長的地方呢?是誰讓它在瞬間迅速繁殖並且蹂躪我的生命呢?這不會是純粹的偶然,會不會是我在遇見怪物時放棄了自己的性命,又在面對死亡時放棄了求生的欲望呢?
爸爸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那個禮拜天,克莉絲汀當著爸爸的面大聲問:禮拜五那天離開那些可愛老人時所發生的事到底有何玄機?那天你對他們說「週末愉快,下週一見」時, 對方居然有人平靜地回答:「不,不,到下週一我就死了!」你下週一回去時發現那個老人真的死了,他死了?他放棄了?熄燈!
最近這幾年,爸爸有時會試著停止思考那些他一直想弄清楚的問題。我死後第二天,他似乎終於接受了眼前的事實。我英年早逝是因為某種殺手級的微生物在我生命的旅途上擋住了我的去路,僅此而已。他那些舊有的妄想根本站不住腳。我們在人生當中總是會遇到一些事情,然後以死亡做結。爸爸在對抗他無所不能的妄想上有了長足的進步。炸彈,重大意外,沒來由地逮到了你,要了你的命,這原來就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也是我們時常會碰到的事。死亡是我們無法掌控的,就像其它很多我們無法掌控的事一樣。
爸爸又找到一些書面的證據。我首度開始使用行事曆,上面記錄著幾個星期的計畫,我寫了十月二十七日電台司令在MCM的演唱會,三十日在國家劇院的約會,十一月十八日在夏朵林有個搖滾樂團的現場表演,還有沒特別指明哪一天,但需要去大學的秘書處拿回某個證書。凡此種種,看起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沒準備要死。
爸爸已經準備相信自己只是被那些長年誤信的理論給耍了。
不過,就在他失去兒子後第二週的一個晚上,爸爸舊有的胡思亂想又悄悄上路了。我很少會計畫未來。這就是他為自己的論調所找到的立足點,我的確很少為了未來列出那麼多選項,很少——這個出現在他腦海裡唯一的一個字眼,讓他有理由重新採用那些規模龐大且神奇的理論,這真是十足的退步,如果兒子果真為了對抗某個黑暗而深沉的求死念頭,而規畫出那麼多的方向和計畫呢?如果他在自己身上事先感受到那種突然而神祕的不確定感呢?如果……那個我已經決定要去拜訪的精神科醫師,還有那個在我漢那的工作台雜物裡面找到的小文件夾,難道不是我為了遏止自己求死的欲望而採取的決定嗎?我是否太慢拒絕死亡的誘惑了呢?還是我並未真正抵抗?或是我刻意讓那顆微生物像炸彈把我炸死,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必去那個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訂好的約會呢?爸爸那些舊有的妄想又重新開始嶄露頭角了。
他曾經在接近四十歲時為自己預約看精神分析的結果,但不久之後,他就對這件事非常惱火,極端地惱火,他當然害怕死亡。但他畢竟沒有在開始治療前就去見閻羅王,他曾經去精神分析師那裡做過一次諮商。但到了第二個禮拜,他就開始惱火。「你的身體提出了強烈的抗議」,他說分析報告上這樣寫著。即使第一次的諮商並不成功,他還是得付出一筆昂貴的諮商費,緊接著就是經過渲染的分析報告,他每一個禮拜都要做三次這種報告,且連續做了七年。有一天,精神科醫師對他說他最好另外找出更能讓他身體宣洩情緒的方式,否則他可能會因此喪命。爸爸是一個身心都有病的人,終其一生,爸爸都讓他的身體和欲望唱反調。他得過喉癌,也得過甲狀腺腫大,難道這就是他身體提出的無言抗議?還有肺栓塞呢?
那個彆腳精神科醫師所說的話現在倒成了我們每天掛在嘴邊的主張,我們有的是機會暗示他說,你應該改變一下了。
他找到了一個解答:不論如何,就是因為有了這個會說話的身體我才會痊癒的。真該死!生命萬歲(高唱),精神分析至少讓他學會了答辯的技巧。
爸爸還是滿肚子疑惑。或許我早就開始做精神分析治療,只是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罷了,特別是背著他。或許是我在人生的旅途上遭遇到了困境,不知該如何解決。爸爸的內心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困惑和內疚,他應該……他每天都生活在永無止境的悲哀和討厭的罪惡感裡,也就是人們所謂永恆的悔恨裡。
爸爸每天晚上都被那個問題折磨得睡不著覺。它以各種不同的面向出現,我的死是否因為身體提出強烈的抗議所引起?我是否因為恐懼而死,或者和他一樣因為害怕不由自主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或欲望而死?如果我也和他家族裡的成員一樣(第一個當然就是他爸爸),不敢表達自己心中的想法呢?經過這層分析之後, 爸爸終於稍微想通了,這種事並不常有。這天晚上,爸爸始終無法闔眼。
第二天, 他打了通電話給校園裡的預防醫學中心,當他報上自己的姓名時,對方毫不猶豫地說:「我想我最好把電話轉給主任醫師,而不是谷愛雷女士。」他還沒來得及說出致電的原因之前,一個年輕女子就用溫柔的聲音說,這是學校的標準程序,接著是等待時所播放的音樂,就某一方面而言,爸爸的確是鬆了口氣。不是因為他聽了等待的音樂(因為那音樂和平常一樣討厭),而是因為總機的答話非常明快,讓他以為自己的去電並不是那麼突兀。大家似乎已經知道這位失約病人過世的事。
爸爸,好好想清楚!你還有時間掛掉電話,你想說什麼?你真的想知道?你首先要考慮的應該是我要不要讓你知道吧?畢竟大部分的問題都是你不知道的,其中一定有專業上的祕密,而這應該是你所期待的。
爸爸還是不願鬆手。他覺得必須繼續堅持下去,他至少得弄清楚這件事:這個十月二十九日預約,是不是他那還是學生的兒子,第一次和那位女精神科醫師約診?
爸爸,冒失也總該有個限度吧!你在自己生命走到盡頭時又會發現什麼呢?
不久之後,伯罕醫生終於過來接了他的電話(是巴納還是伯寧?應該都不是,因為那聽起來像是心臟科醫師或是建築師的名字。爸爸不敢要求對方重複,還是叫她伯罕好了,伯罕聽起來比較像是心理醫師的名字),那位主任醫師,一個女人,回答爸爸心中的疑惑:無可奉告。他還是繼續堅持,她話鋒一轉,要他猜那是不是他第一次見精神科醫師——事實上,諮商的結果絕對不會記錄在那樣一張事先印好的紙板上,精神科醫師和他們的病人間,如果要做什麼後續治療的話,也一定會直接由他們互做安排,至於那個報告,也只有在病人第一次來看診的那一天拿得到。
爸爸鬆了一口氣,那表示我還沒落入那些惡劣的精神醫師手中,過去那幾個月以來,我並沒有瞞著他偷偷去做精神分析,這件事至少減輕了他的罪惡感。
又有另一件事讓他開始煩惱,他透過電話向醫師表達:如果不是有煩惱想要向傾訴的話,那他幹嘛去找醫生呢?
爸爸在電話裡無聲地哭泣。我什麼都沒告訴他?那又怎樣?混帳,爸爸,那是我自己的事,不是你的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告訴你。
主任醫師打破了沉默:「無論如何,先生,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兒子一定不會為了一種那樣的細菌而跑來這裡做治療!」
爸爸立刻接口,只是接得有點太快了:「妳真的這麼認為?」
一陣靜默之後。那位女醫師坦白地說:「不,我無法確定任何事情,沒有人能確定任何事情,醫學扮演的不過是個小角色而已。」
女精神科醫生不但沒有繞圈子或是刻意閃躲,也不規避爸爸的不安,欲望或是不可解的謎。
爸爸掛上電話之後哭了好久,醫學只是一個小角色,精神分析又何嘗不是。
一片混亂。爸爸聽著華格納歌劇裡的埃爾達,最強音,命運之神的母親以及再也聽不見聲音的女武神。他彷彿又看見昨晚電影裡出現的那段待解讀的墓誌銘,那是刻在小孩子墓碑上的文字:「上帝突然看見了你,他因為愛你而對你說:過來!」這種由自私自利衍生而出的恐怖戀童癖讓他火冒三丈。「過來!為了我放棄生命吧!」基督徒信奉的上帝肯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命運也是。
爸爸又不自覺陷入反覆思考,他真該好好想想自己是著了什麼魔。
可憐的沃坦,戰敗的埃爾達,不安的崔斯坦,華格纳在一個越來越老的瘋子腦袋裡編織著主樂調,那時是早上,爸爸還是像平常一樣哭泣。
他之所以高喊「生命萬歲」,因為那是他一直以來的信念,因為他就像個愣在那裡的傻瓜一樣,希望能夠在生命裡擁有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現在,儘管失去了兒子,他還是要喊「生命萬歲」,原因無他,純粹只是因為他相信,而且除了相信以外別無選擇。我被放在太平間時,對我的死感到最難過的人應該就是爸爸了,他甚至比我的情人瑪莉還要難過。有人看到他握著瑪莉的手臂,在冬日太陽下的凜冽低溫裡教瑪莉唱歌,就像他在舞台上指揮歌者唱「太陽萬歲!太陽萬歲!」時一樣,她哭著,極度哀傷地啜泣著,她不願意喊,但是他並不放棄,儘管自己也在哭,他還是不願意放棄。只不斷地搖晃她的身體,執意她跟他一起喊,一起唱 「太陽萬歲」!他讓她面向陽光,背對死者,並且瘋狂地抓住這股驅使他產生妄想的動力,他邊跳邊唱著:「太陽萬歲!太陽萬歲!太陽永遠萬歲!」
最後她終於讓步,讓步的原因是什麼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就算是為了討好那個在離兒子棺木兩步之遠,不斷一邊大喊一邊跳舞,受著可笑痛苦折磨的瘋老頭吧!「太陽萬歲!太陽萬歲!生命萬歲!」儘管眼裡泛著淚光,儘管聲音不是那麼大,她還是跟著喊「太陽萬歲!」他自己描述說他已經讓那個心情沮喪的年輕女子,重新燃起一丁點兒的生命之火。那個才十九歲,還沒結婚就已經是寡婦的女子,他自認這樣是把生命力重新注入到這愛著死者的女人靈魂裡。如果這是真的,爸爸,這或許表示你已經成功了。但是爸爸,老實說吧,你真的還會大喊「太陽萬歲」或「生命萬歲」嗎?
別再說了,你唯一可以肯定的事就是太陽不是屬於你的,但媽媽就不一樣了,她很崇拜太陽。
當我還是個娃娃時,爸媽的確沉浸在為人父母的喜悅裡。生命中充滿了活力!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幸運呢!
現在,他們卻生活在我死亡的陰影裡。死亡的事雖然可以講,卻會讓人很不舒服。儘管如此,爸爸還是非常投入。
爸爸相信現代的斯多葛派是美好的——這或許就像今天所有人都相信真正的幸福就是活在當下一樣,不要把希望寄託在未來,不要緬懷過去,只要活在當下, 你就能享受到幸福的滋味。
這句話同時表示:既然我現在已經死了,那麼,只有認真體會這一刻的痛苦才會帶給你真正的快樂,是這樣嗎?
所有能帶領爸爸遠離傷痛的事,包括他專業上的工作、電話和他所從事的各式各樣活動等等,都讓他無法忍受,唯一讓他真正期待的,就是這個私密的當下,也就是我的死亡所帶給他的痛苦,眼前即使只有很短的時間,對他來講也已經足夠。他要全然地活在當下,並且要純粹地投入,他的確很努力在做,安排退休,坐在我墳墓旁邊哭泣,廣大無垠的杜安纳聶茲天空圍繞著他,遠處則是海洋,我的墳墓在海洋前顯得極為渺小。他哭泣,他迎接這個痛苦,幾乎可以說他愛上了這種痛苦,此刻的痛苦反倒成了他最微薄的幸福。
任何想讓他遠離痛苦的人都會遭到他的怨恨。
為了和我保持聯繫,爸爸強迫自己讀我的課本,某天晚上,他難過地翻箱倒櫃之後,終於找到用紅筆框起來,兩邊是柏拉圖的兩段文章,中間是摘錄自派特馬西尼(Pat Metheny)的一段話:「音樂就足以撫慰我們的心靈了。」音樂撫慰我的心靈就像撫慰你的一樣。他笑了,音樂算是藝術嗎?從這裡看不太出來柏拉圖的意思。他是在跟哲學系的學生講話吧!在旁邊,他找到一些我在邊緣空白隨便亂寫下來的字:「我要放棄什麼?」
爸爸,我留這些本子可以讓你瀏覽好幾年。
這些一連串難以理解的字,就是我兒子留給我的東西。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完全不按照時間的順序排列。
「放棄。放棄什麼?」他又往前翻。我的注解裡是否隱藏著別的意思?那大概是聽老師上課時所做的筆記,但是,我到底在想什麼,他邊問邊拿起本子,那個老師究竟要我們考慮放棄什麼?是愛情還是生命?停,爸爸,別胡說八道了。我完全不知道要放棄什麼。在餐廳裡點餐的時候,要我先在菜單上過濾掉我不要的菜,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當服務生手握著鉛筆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時,我只能木然地待在那裡。那簡直是無盡的折磨!如何在餡餅和勃艮地蝸牛間做出決定?放棄?我要放棄什麼?爸爸,小心死亡已經讓你變得吹毛求疵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吹毛求疵從來沒有好的意思,只有壞的假設,還暗示著像是嚴厲,悔恨,疑惑等被扭曲的意思。
或許我什麼都沒有放棄,或許我真的放棄了什麼。 那又怎樣?
媽媽總是邊哭泣邊在嘴裡抱怨:「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這字眼對爸爸來說並不適用。因為他沒有宗教信仰。如果世上真有不公平的行為或決定,就表示另有一個不公平的執法者或決定者,而那就是上帝。更慘的就是那個接受死亡的人,也就是我。 爸爸不接受這個論調。事情與公正與否並無關係,只有一片混亂可言。
如果有人告訴他說我們家的這場災難,是由太平洋遠處那些小島上某種鑲著金邊的藍色翅膀不斷鼓動所引起,爸爸應該會比較高興。如果相信這場災難是由蝴蝶引起,距離又那麼遙遠和不可置信的話,那就不會有受害者,沒有不公正的行為,有的只是空氣的震動,和接下來的大震盪,快如閃電的腦膜炎,像是流星一樣地降臨在我身上。
爸爸在床上翻了個身,撫摸盡全力要入睡的媽媽的肩膀。
爸爸不了解自己為何在這個時間點還會做春夢。我才剛死不到兩個禮拜,他不但每天哭六次,晚上甚至還得淹沒在失望的巨浪裡。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讓他想要做愛的裸女。他在其中一位裸女身上作畫。噢!當他的畫筆碰觸到她的胸部時……。他還喜歡另一個站著的裸女。一天晚上,我也出現在夢裡目睹著這一切。一個女人「像火腿一樣」夾在他和媽媽之間。接下來就是一些閒話家常。我們三個就這樣開著玩笑,不管是當我還是個娃娃或甚至是後來,一直到上個月都是如此,我喜歡當三明治中間的那個火腿,他們是外面的麵包,旁邊還有他們的愛人朋友。
每天早上都是一團亂。
我死前的七、八天,剛做完乳腺造影手術回到家的媽媽,正為她左胸上發現的小腫瘤擔心不已。該做的檢查都做過了,X光也送去布列斯特了。現在只等著三個禮拜後看診斷結果。爸爸非常不安。瑪丁娜.吉,一位女性友人,信誓旦旦地說這個年紀出現腫瘤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持續追蹤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皮耶.吉甚至說檢查出來的腫瘤如果是良性的話就根本不需要開刀。
不!不要!可憐可憐我們吧!不要讓媽媽得癌症。剛歷經喪子之痛的爸爸,相信自己已經歷經了人生最嚴厲的考驗,才會做出像是絕望者那樣的期待。但是爸爸,你錯了。你還會經歷其他許多恐怖的事情,像是你親愛老婆的死亡,寂寞,貧窮,戰爭,疾病,身體的痛苦,精力的衰退和其他許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災難。別以為自己是提特斯.安卓尼克斯(莎士比亞戲劇裡的主角人物。),爸爸,你連剛剛過世的獨子為何而死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你還不能釋懷得太早。
診斷結果終於在今天早上出爐了。報告是陰性的。媽媽和爸爸終於可以稍微享受一下這個正面消息所帶來的快樂了。
爸爸需要讓自己重生。一點溫柔,一抹微笑,一絲讚美,都能讓他有重生的感受。他應該再愛一次。現在的他,不但吃任何東西都覺得形同嚼蠟,對任何事也都提不起興致。他是否應該為了再愛一次而再生一個小孩呢?昨天晚上,爸爸正要和媽媽談到這個話題:他人生的意義,他在人世間的方向,就是把他人生的目標依序排列出來,而我就是他所有事務的源頭和願景。如果他的人生有任何意義的話,那個意義是什麼?爸爸已經喪失了他先天所具備的方向感。他曾經很有學問地跟我談到康德的時間論和空間論,說它們就像是軟體一樣。我就是他的程式,他的導航器,現在已經嚴重毀損。他現在已經不太知道要何去何從了。
人生的意義,不過就是替自己的人生定位,定出一個方向而已。現在他的人生少了定位,他也就只能像羅盤那樣空轉了。
但是,他並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呀!他還有瑪汀娜!有了方向,生命就有了意義! 生命萬歲! 爸爸又恢復了朝氣。不久以前,爸爸還會害怕呢!他幼稚地害怕媽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比他早死,他怕她得癌症,也怕她不再愛他。當羅盤指針失去方向時,他又找到了依靠。
媽媽對他說:「你是知道的,我了解如果你想要有孩子的話,你一定會去找另一個女人,你肯定會。」但是爸爸並沒有。
露意絲和爸爸沿著港口前進。露意絲試圖安撫爸爸。她說我在死前和精神科醫師的約,正表示我對生命的承諾,是我想繼續活下去的訊號,另外,我去訂閱《世界日報》和劇院戲票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露意絲,謝謝妳幫助爸爸。她還補充說,所有的年輕人都應該在接近二十歲時去看精神科醫師,和他們聊一些不能和父母或朋友聊的話。或許我去找精神科醫師的原因,就是想讓自己在歷經青少年的磨合期後作第一次的修正。
不過,爸爸內心還是存有那些瘋狂的念頭。另外一個訊號又讓他對現況失去了判斷力。在最後那幾年的時間裡,也就是在我喪命前的前幾年,他至少把五、六齣和私密死亡議題有關的劇作搬上舞台。其中甚至有一齣戲牽涉到一個小孩子的喪禮。為什麼?為什麼剛好一次又一次的演出都和喪禮有關?現在,他把這一切都當成是預言,甚至是巫術。這對他真是一大折磨。還有,為什麼他在二○○一年,也就是我得腦膜炎的前兩年,又導了另外一齣舞台劇,另外一齣叫做「隅田川」的舞台劇,那齣戲那時剛好由吉田進編寫,而且故事敘述的又是一個小孩子的死?難道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爸爸又陷在胡思亂想的漩渦裡。
好, 他又要去看另一個心理醫生了。
「如果你問我過得好不好,我能怎麼回答你呢?如果說我過得不好,這豈不是向你求救。所以我會說,我不是過得不好,我不是虛弱,我也不是無力工作。但我還是沒說實話,我不能說我過得很好,因為這樣說一點都不好。但是這麼一來,事情就變得更簡單也更糟糕了。我過得不是不好也不是很好。下次,我會試著更完整地說出這份悲哀。今天沒辦法。」
上週四,當爸爸重新開始工作時,他對劇團說了以上的那番話。
爸爸的眼睛不停地流著眼淚。那些泉湧而出的眼淚彷彿控制了他,並且像是嚴重地破壞了他睫毛的接縫處。最後他只剩左眼會流淚,而他的靈魂甚至連自己是否在哭泣都搞不清楚。
截至目前為止,我已經死了兩個禮拜了。在把我的床單和羽絨被拿去洗衣店洗之後,爸爸又下定決心明天早上要把我剩下來的骯髒寢具拿去洗。還是要等到明天,不是今天晚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爸爸還是難以入眠。爸爸打開電腦裡的iPhoto。儘管他每天都持續不斷看我的生活照,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樂在其中。
二○○三年齋戒日相本,這是我拍的最後一批照片。從二○○三年三月開始,到封齋前的狂歡節為止,總共六個月的時間。爸媽穿上有點兼具東方風味和威尼斯調調的服裝。我看到他們打扮成那樣時不禁放聲大笑,因為他們真的很滑稽。他們打扮得很誇張,誇張到我都認不出來了。他們打扮成孩子的模樣,很少人在他們這個年紀還打扮成那樣。所有杜安纳聶茲的居民都在慶祝齋戒日,他們也是。那個時候我並不想化妝。但爸爸卻到現在才假設說,如果那個時候他們稍微強制一點的話,我或許會同意換上戲服。其實,他們那個時候只要再多鼓勵我一下就好了。那時他們並沒有那個膽子。就算他們倒楣吧!但話又說回來,這到底要算我倒楣還是他們倒楣呀?
杜安納聶茲港的照片。日期還是十月二十四日,我過世的前一天。拍攝的時間是黎明。拍攝的背景:薄霧晨曦下的麗仕海灘屋舍。黎明通常是希望的表徵。但今天卻是毫無希望可言。這麼美的黎明背後卻完全沒有預言,既不預言明天會平安度過,也不預言明天會有災難發生。爸爸氣憤地把電腦裡的相片全丟進資源回收筒裡銷毀。
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的相片。不應該再繼續等下去了。醫院根據當時的狀況,要求爸媽把不久前才在急救室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我直接送進太平間。他們害怕我的屍體會迅速腐爛。由於我的衣服血跡斑斑,在手術台上因為必須緊急處理而被剪刀剪得支離破碎,所以他們希望爸媽立刻替我更衣。
「快,快幫他換上另一件衣服。一定要換。另外,太平間再過兩個鐘頭就要關了。」
他們似懂非懂。他們必須在我屍體變得太硬之前迅速替我更衣。他們勉為其難地照做了。為了快速幫我找到我這輩子穿在身上的最後一件衣服,他們開著車子,飛快地來回穿梭在艮北和杜安納聶茲之間。我才死一個鐘頭就要穿上壽衣了。他們哭著,叫著,覺得痛苦萬分和不可思議,彷彿他們選擇我的衣服就表示他們已經接受了我死亡的事實。爸媽快速奔馳在二十公里的路程上,像是眼裡什麼都看不見的粗心司機。到家之後,他們火速拿起我的藍色連帽毛衣,我的黑色慢跑鞋,黑色球鞋,白色短襪,還有短褲(或許是沒穿短褲就不能去墓地吧!) 好了!這樣就夠了。快回醫院吧!里翁還在那裡。快點回去找他。他們哭著開車回艮北, 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僅僅二十公里的路程,卻還是淚眼濛濛地什麼都看不見, 路上的老百姓真是危險呀!里翁在那裡,里翁在那裡,好像我真的在那裡一樣。
在這個混亂的時刻,爸爸怎麼還會想到要帶他的相機呢?陳腔濫調地說,來,看這裡!這麼疏離,事不關己。就像狗仔隊會搶拍一個垂死女孩,而不去救她的命。
爸爸真是為了替已經過世的我照相而沒有哭泣嗎?
這天晚上,爸爸從十月二十五日的相本裡挑了五十三張相片,全都是我在遭到紫色腦膜炎雙球菌感染後的屍體照片。眼前的這五十三張照片今後卻會變成爸爸永恆的回憶。那些照片很醜,醜得不堪入目。但是當你看到那些照片時,卻也不得不快樂地承認,爸爸如果沒有拍那裡的那些照片,一定會感到後悔。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居然有膽子瞄準我身上那些偷走我性命的細菌,而沒有繼續一邊撫摸我的臉,一邊希望我不要受風寒。那完全是勇氣使然。其實他並不是很喜歡那些勇氣,他覺得它們在某方面是不正常的,甚至是狠毒的。但那些照片現在就在那裡,就在我死後,對他來說,那些照片是珍貴的。爸爸又重新觸摸那些照片,一點都不覺得疲憊。那些照片是他在哭泣與哭泣之間,在別人已經放棄替我急救的急救室拍攝下來的。
同一時間裡,從地球的這頭到那頭,百萬個業餘攝影師也像爸爸一樣把他們的家庭照排列在電腦螢幕上。一百萬是起碼的數字,說不定有兩百萬,這兩百萬人不但是攝影師又是世界上利用電腦完成自己作品的人。我要重新調整你照片的大小。我要去掉你的紅眼睛。我要讓你變模糊。我要讓你直立。我要讓聲音變小。旋轉,對比,剪輯……這些業餘攝影師最常見的就是剪輯自己的生活照,那些生活照通常都很美,有的是小孩子的笑容,有的是優美的風景照,大自然巨大的力量,下次旅行時要開的新車,或是一個備受寵愛的生命的金色年華。爸爸和所有人一樣在家裡修修弄弄地編輯照片。他是世界的一分子,卻不是別出心裁的人。但他編排的卻是我遭受到細菌攻擊的屍體照。他覺得非常孤單。
往常,人們會把死人的手做成模塑品,然後放在客廳的壁爐上。現在,人們卻會拍些照片,並在編排後歸檔。
我很醜。我的猝死卻比死亡本身更醜。爸爸的興趣很病態。滑鼠在螢幕上跑來跑去,接著他縮小了範圍,碰觸選擇表上的大寫蘋果。他開始複製。他把對比差推到零的地方,我變模糊了,我還躺在手術台上的屍體變成了幽靈。存檔。他又抓住另一個影像,媽媽漂亮的金黃色的手緊握住我藍色指甲的手。存檔。接著,他又複製了一個我左側的臉,存檔。接著是我右側的臉,存檔。他又用一個框框住他自己那隻撫摸我冰冷額頭的手,存檔,存檔。爸爸的電腦就像爸爸那個瘋子一樣在那裡運轉著。究竟在存什麼呢?
藉著不斷複製和修正,他在急救室拍攝的五十三張照片,那些充滿愛意和病態的怪照片,變成了一百五十張、兩百五十張、五百張電腦處理過的小畫片,那些經過一再修飾的照片快速繁殖。爸爸是在透過照片向我表達愛意。
如果客觀地觀察爸爸的這些行為,會發現他是在一個已經變老和變成灰燼的屍體上造假。一個業餘攝影師所拍攝的恐怖照片。
他並沒有把整天的時間都花在電腦上。他還是會在晚上痛哭流涕。
第一章
仍然試圖找出一些話語
來對那些已經永遠沉默的人說
仍然試圖找出一些字句
來對那些已經永遠靜默不語的人說
~愛力克.佛烈德
爸爸每天都有新的進展。舉例來說,他沒有一天不哭的,不是五分鐘哭一次,十分鐘哭三次,就是哭上一整天。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週而復始地哭,一下子停止, 一下子又繼續。儘管哭的方式不同,卻沒有一天不以淚洗面。他生活當中的所見所聞決定了他當天的哭法。也就是說,他會因為一個動作,一個字眼,一個影像,忽然淚如雨下,也會沒來由因為某個莫名的氣味而潸然淚下,沒有抽噎,沒有皺眉或吸鼻子,...
作者序
【作者訪談】
Q:為什麼會想要以「已過世的兒子對父親說話」這樣的形式,來寫一本書 ?
A :我想要感謝陪我走過痛苦的那些人,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們才好。我覺得自己好像欠他們些什麼。但這不是我寫書的唯一理由。在那段時間裡,我就像一部故障的機器,我感到空虛,尤其失去了寫作的動力。我經常會聽見一個聲音說:「別再說些傻話了,侯斯坦。」突然,有一天,像是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對我說:「別再說些傻話了,爸爸。」那聲音充滿了感情,從那天開始,我又重拾寫作的樂趣。這不是一本自傳,不是為了療傷或抒發痛苦的文字,也不是控訴或抱怨......小說?我不知道,我很希望這只是一本小說,希望我的孩子其實還活著。自傳體小說?也許,但這本書中沒有「我」;說話的人不是「我,米歇爾.侯斯坦」,而是「我,你的兒子」。這是非常不同的。這種敘述方式可以遊走在各種體裁邊緣。
Q :這本書雖然是關於一個突然去世的孩子,卻是一本讚美生命的書?
A :是的......這本書確實是讚美生命。生命真的是非常迷人,非常有魅力!看著數以千萬的人們活在美好的當下,儘管他們同樣面對著痛苦與恐懼,那些我親身經歷過、再糟糕不過的恐懼。但我們還是可以和「它」一起活下去。
Q :所以您在那一刻,發現生命是如此具有魅力?
A :我的藝術家工作,我從前的生活,我的父親身分,愛帶我進入生命中最非比尋常的部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面對「它」,面對那叫人無法接受的事實:我孩子的死亡。「它」帶給我的不僅只有消失和毀滅,也讓我看見痛苦、生命和友誼。一個朋友對我說:「人們可以和它一起活下去。」我想要謝謝他。要怎麼謝謝他?用說故事好了。說故事是很棒的一件事。我們花很多時間在跟自己說故事,還有向別人說故事。作者的責任就是說故事。我向你們說一個故事,希望這個故事不只可以感動你們,也可以讓你們開心,幫助你們活下去。我,米歇爾.侯斯坦,我經歷過同樣的痛苦,我還活著,我可以和「它」一起活下去。我的兒子死了,永遠不會再和我說話了,不過他和故事中的兒子沒有關係。我是個理性的人。我說故事,但我們不應該被那些故事給囚禁住了。
Q :書中有許多對父親的嘲諷,經常是帶著趣味或充滿感情的口吻。您和兒子的關係也是這樣嗎?他也是這樣看您的嗎?
A :這必須要問他了。不過我的兒子里翁已經過世,我也沒有辦法知道。我創造了一種父子之間的關係,我喜歡這樣的關係,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我想這本書也許可以證明些什麼。我也不知道。
Q :書中的父親很有幽默感,偶爾會和周圍的人事物保持距離來觀察他們。相對於他兒子的喪禮,在六個月前他參加了朋友西蒙的葬禮,好像一場事先排練......
A :書中的爸爸出席西蒙的喪禮時,他還沒有被失去兒子的傷痛給吞噬,還沒有失去自我解嘲的能力......我相信對馬汀娜和我來說,當兒子去世時,我們的經驗和身為藝術家的能力會允許我們先為他辦一場追悼儀式。這本書也告訴我們一件事:「我們要隨時準備面對死亡,我們的死亡,或是我們親愛的人的死亡。總有一天會來臨了,即使是笨蛋都知道。」
Q :音樂是您生活的中心之一,也在您的書中佔了很大一部分。
A :小時候,我在家裡跟著雙目失明的爺爺學音樂,是他鼓勵我成為音樂家。我對音樂的了解都是自學而來,我不會將自己侷限在古典音樂,我同樣喜愛爵士和搖滾,我喜歡莫札特的魔笛,我也夢想像碧玉或電台司令那樣在舞台上演唱。但自學的缺點是,我的彈奏技巧總不是這麼完美......音樂豐富了我的童年,一直陪伴我到高中會考,但會考過了之後又有哲學課、醫學院、專業訓練課程等等。三十幾歲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如果不回到音樂的懷抱,我一定會一生遺憾。」我決定重拾我的夢想,一開始也遇到許多挫折,我還是幸運的得到了第一次在Amandiers à Nanterre劇場演出的機會。接著,大概是在1980年代初,我參加了亞維儂音樂節的演出。從此我成為音樂家,開始在舞台上表演,也因此有機會接觸到音樂劇和舞台劇。音樂可以說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Q :在您的兒子去世後,您曾經會覺得音樂令您難以忍受嗎?還是相反的,音樂繼續在一路上陪伴著您,並且給您慰藉?在編寫這本書的時候,您有打算放棄音嗎?
A :我一直都在寫作。我曾經對自己說:「當我退休的時候就有時間來專心寫作了。」然而這也是另一種方式,讓我了解到音樂和戲劇對我的重要性。當我兒子去世後,我沒有辦法繼續完成我原本正在進行的寫作計畫。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本書似乎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找上了我。
至於音樂?在我的兒子去世後,當我感到沮喪時,我會演奏巴哈,聽一些古典或現代的歌劇:莫札特、Donizetti, Yoshida, Cavanna, Hersant。這給了我很大的幫助。那時,我和馬汀娜正在製作一齣音樂劇,是南希.休絲頓(Nancy Huston)的劇本和Richard Dubelski的音樂。就在製作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的兒子卻去世了。我們想,是否應該取消這齣戲戲,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們不應該放棄這齣音樂劇,因為里翁也是這齣戲裡的一部分。在失去兒子的前三個月裡,我們將傷痛轉移到音樂劇上。毫無疑問的,音樂幫助我度過了那一段艱難的時刻,而這齣音樂劇的成功同樣也給我們很大的慰藉。之後,我又繼續回到舞台上,音樂一直在我的腦袋裡演奏,不曾間斷。不過目前寫作是我生活中新的一部份,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作者訪談】
Q:為什麼會想要以「已過世的兒子對父親說話」這樣的形式,來寫一本書 ?
A :我想要感謝陪我走過痛苦的那些人,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們才好。我覺得自己好像欠他們些什麼。但這不是我寫書的唯一理由。在那段時間裡,我就像一部故障的機器,我感到空虛,尤其失去了寫作的動力。我經常會聽見一個聲音說:「別再說些傻話了,侯斯坦。」突然,有一天,像是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對我說:「別再說些傻話了,爸爸。」那聲音充滿了感情,從那天開始,我又重拾寫作的樂趣。這不是一本自傳,不是為了療傷或抒發痛苦的文字,也不是控訴或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