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未知之境
我沒有父母;我以天地為父母。
我沒有居所;我以意識為居所。
我沒有生死;我以呼吸起伏為生死。
--摘自<武士信條>˙日本無名武士˙14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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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暴風雨
西元一八四一年,一月(天保十二年,牛年)
日本四國沿岸
萬次郎瞇起眼,望過波光閃閃的海面,眺望遠處的地平線。那兒,烏雲密布。
「大海的另一頭有什麼呢?」他充滿疑惑的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傳藏一面忙著升起船帆,一面說:「那裡住著野蠻人,一群滿臉毛茸茸、大鼻子、藍眼珠的魔鬼!」
重助轉舵準備回航,整船漁夫默默無語。連續三天了,他們連一條魚都沒有捕到,看來家人得挨餓了。一想到家裡的空米缸,萬次郎強忍心中難過。
他回頭朝著海面最後一瞥,發現有點不尋常。海面浮現一道道深色條紋,好像有緞帶在海面下舞動。
「對不起,打個岔,」萬次郎說:「海面下好像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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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萬次郎年紀大一點的男孩五右衛門興奮的大喊:「有魚!」
「是鯖魚!」其他人也大喊。傳藏飛快把船開向鯖魚聚集區,其他人連忙把魚餌掛上魚鉤。
漁夫們把釣繩拋進海裡,接著每往上拉一段,就有一條肥美的鯖魚上鉤。萬次郎的工作就是把魚從魚鉤上取下。他雙手流血了,但心裡很開心,微笑的看著一條條又肥又大的鯖魚在船板上撲騰跳躍!真是太幸運了,托剛剛那最後一瞥的福,現在大家全都想像著晚餐時,一邊享用蒸魚,說不定還能配上一點點米飯。
沒有人注意到,天空早被烏雲吞沒。沒有人注意到,海浪猛拍船身。沒有人注意到風勢,直到船帆翻飛,劈啪作響。
「船帆發出這種聲音,是不是不太對勁?」萬太郎問。他忘了學過的規矩--要先說對不起再說話;因為這樣打擾了別人,必須要有禮貌。
「孩子,」五右衛門說:「做你自己的事。」
「風平常會像這樣怒吼嗎?」萬次郎再次提高音量問。他知道自己不該多問,但就是忍不住。
「安靜!」寅右衛門說。他是年紀較大的漁夫。「你真的很煩,我不知道傳藏為什麼答應帶你一起出海。你沒看到我們還在捕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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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右衛門話一說完,風就像巨龍般怒吼了起來。船帆鼓起,船身猛然傾斜,傳藏鬆掉纜繩,船身才回穩。沒了纜繩牽制,船帆恣意翻騰,像一隻受傷的鳥兒猛拍翅膀。寅右衛門抓緊船槳努力划,重助試著降下船帆。可是風勢太強,船帆猛烈撞擊桅杆,化為一條條碎片。風在海面上吹出一波又一波像山那麼高的浪濤。狂風和巨浪,奪走了漁夫手中的船槳捲進海中。最後,桅杆斷了,船舵也被打掉不見了。
沒了帆、沒了槳、沒了舵,小船在怒濤間浮沉。下雨了。冰冷的雨水凝結成冰。漁夫在船底縮成一團,雨水在他們的衣服、頭髮和船上結成一層層冰霜。
好幾天過去了。一開始,他們還能生吃先前捕到的那些鯖魚。不過很快的,海浪從船側襲擊,捲走了大部分的漁獲。
有一回,前方出現陸地。他們奮力大吼,可是呼喊聲卻被風吹散。萬次郎的心往下沉;他發現他們的船不是漂向陸地,而是遠離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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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藏說:「黑潮。」他的聲音和包圍他們的黑色海流一樣晦暗。他們全都盯著藍黑色的海流看。通常黑潮是往北流動,也就是往家的方向流動。可是今年不知怎麼的,黑潮往東南方流動。沒有帆、沒有槳、沒有舵,他們的生死由黑潮決定;黑潮一步一步,把他們帶向廣闊的未知。要過多久,他們才會到達海洋的盡頭,然後沿著邊緣墜落?還是他們會遇到傳說中,住在遙遠彼岸的可怕怪物和洋鬼子?
大家都聽說過洋鬼子,也就是野蠻人。他們真的存在嗎?萬次郎很疑惑。又或許那只是大人發明出來,用來嚇唬小孩,讓他們乖乖聽話的東西?就連他自己也跟妹妹們說過:「快去睡覺!不然野蠻人會把你抓走!」
可是,現在,萬次郎在暗夜中,一桶接一桶的,把冰冷的海水往船外倒;
風聲淒厲,他滿腦子都是怪物的畫面。他想像著長著獠牙、粗壯長尾、銳利獸角和冷酷藍眼珠的怪物。
漂流到第八天,食物和水全沒了。寒冷刺骨,漁夫們蜷縮在一起等待死亡來臨。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他們等著傳藏先開口。終於,身為首領,同時又年紀最長的傳藏說話了。「我原本打算,回去後要買一艘自己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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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點點頭。真是可惜,他們搭的那艘船是租來的。
接下來,輪到寅右衛門說話:「我原本打算結婚。」
大家又是點點頭。唉,他永遠沒辦法結婚了。
輪到重助了。他冷得不停顫抖,上下牙齒格格作響的說:「我原本期待回去泡澡和享用鮮魚大餐!」
「配醃蘿蔔!」五右衛門附和說。
一想到食物,大家的胃痛得更厲害了。
最後輪到萬次郎。他十四歲,是全船年紀最輕的,所以最後一個說話。他說:「我原本想當武士。」
大家全都笑了出來。「在萬太郎的村子裡,漁夫的孩子都能當武士啦!」寅右衛門說完,大家笑得更大聲了。
「別嘲笑他,」傳藏說:「他顯然是精神錯亂。」
是嗎?萬次郎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想當武士的話,就是那樣自然而然的衝口而出。萬次郎躺下來,渾身顫抖,時睡時醒,聽著穿過槳架的風聲呼嘯,聽著惡浪拍打船身。出海前,他期待這次航行能為自己扳回一成。他前一份工作是在今津先生的碾米廠擔任碾米工。當時他自以為很聰明,在碾米機裡加石頭,想加快碾米速度。沒想到,小石子和石頭也和米一起被碾碎,結果碾出來的東西根本不能吃!今津先生氣壞了,抄起藤條追打萬次郎。萬次郎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不敢回家面對母親,他逃到別的村子,尋找別的工作,想像著自己說不定能掙很多錢回家!這樣一來,就不再是沒用的傢伙!而現在,萬次郎後悔萬分,當初至少該回家一趟,跟母親道別的。他聽到母親呼喚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喊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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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萬次郎睜開雙眼。那聲音不是母親在呼喚他,是一隻大海鳥在高空盤旋的聲音。
海鳥!萬次郎坐起身子,搖醒夥伴。「小五!」他說:「有海鳥!」
五右衛門睜開眼。「是海鳥,沒錯。」五右衛門說完又閉上眼睛。「是阿呆鳥,信天翁……」
「可是,小五!」萬次郎又搖了搖五右衛門。「看到鳥,不就代表附近可能有陸地嗎?」
「沒錯,」五右衛門嘆著氣說。突然間,五右衛門抬起頭問:「你剛剛說陸地?」
萬次郎和五右衛門搖醒其他人,然後一起從船側遠望,盯著地平線上的小黑線。船朝著小黑線漂流,小黑線逐漸擴大,若隱若現。看那模樣,是一座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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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心跳加快了。島嶼意味著淡水,也可能意味著食物,說不定還有棲身之處。
那座島嶼的形狀,逐漸清晰起來--一座高聳的平頂山。不過,還不是那麼清晰,輪廓還是模模糊糊的,彷彿島嶼表面正在顫抖!
等到他們漂得更近,發現島嶼看起來像是有好些地方剝落了,而剝落的部分往空中飄浮。或者應該說是有黑色點點飄落,和島嶼連結在一起。
「對不起,我有問題,」萬次郎問:「為什麼會那樣?」
其他漁夫也不安了起來。他們漂流到了未知的水域。說不定那座島嶼受了詛咒。
他們不發一語,船慢慢離那座顫動中的島嶼更近了。又一次,萬次郎心想,他提出的問題讓大夥兒陷入險境。
接著,五右衛門大笑。他的視力最好,看到了其他人還看不到的地方。
「是鳥!」五右衛門說:「幾千隻鳥!」
很快的,大家都看出來了。是鳥在空中飛翔,是鳥覆蓋了島上的斜坡。有好多鳥;數千隻鳥在島上或起飛或降落,讓島嶼看起來像是活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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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幸運!他們可以吃鳥肉。如果那些鳥全都是阿呆鳥(注①),牠們反應很遲鈍,抓起來會很容易。說不定島上也會有淡水和其他食物。
他們背向落日,夕陽餘暉照亮島嶼,他們的希望落空了。前方朦朧出現的,是一座光禿禿的貧瘠島嶼,沒有一絲綠意。更糟的是,沿岸的巨大圓石,形成利爪似的岬灣,正準備好要把船撕成碎片。暗夜降臨,船繼續前行,往岬灣衝去。
注① 信天翁的一種,為大型海鳥。五右衛門所說的「阿呆鳥」是指短尾信天翁。鳥島上曾有數千隻短尾信天翁棲息。因為人類過度獵殺,使得短尾信天翁的數量驟減,甚至一度被認定已經絕種。目前正在進行辛苦的復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