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月光部落
28〈颱風〉
如果,月光照亮了開滿曲莖馬藍的山路,你發現懸崖邊坐著兩個少年,正在聊天,你會不會停下車、按下手煞,走出去,跟他們說話,問他們怎麼會來到這大武山上看滿月,坐在懸崖峭壁的邊緣,腿盪在山谷虛空之上,兩人中間的石牆上放著塑膠杯,裡面有粉紅色的飲料?
如果,那較大的一個,靦腆地說,「我是獵人。」你會不會問,「你獵什麼?」
當他說,「山豬,」你會不會問,「獵到山豬賣給誰?」
他說,「給認識的客人」,你會不會當下就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一張紙片上給他,說,「下次獵到,就來電話?」
我就這麼做了。
上車以後,按下車窗,隔著山路又對他說,「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不接來路不明的電話。」
他說,「Galis。」
「Galis,什麼含意?」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說,「颱風。」
那個年紀看起來比颱風還小的,本來背對著山路這邊的我,一直看著月光下迷離的山谷,這時轉過臉來,是個十來歲的男孩,濃密睫毛下的眼睛又圓又亮又黑,他說,「你是老師嗎?」
一個禮拜以後,接到颱風的電話:「抓到一隻山豬。今天晚上九點,到青山遊樂場碰頭。」
我說,「好。」
可是心裡很毛。
青山遊樂場,在小鎮十里之外,荒郊曠野中,四周是杳無人煙的香蕉園和鳳梨田。香蕉樹上吊著沉沉的塑膠套袋,好像隨時會動。鳳梨田,在這季節裡長出一顆一顆鳳梨,農人為了防鳥防蟲,在每一個鳳梨的頸部圍上一圈護肩,就像日本武士的頭。開車經過時,黑影幢幢,感覺像遍地人頭、滿山凶險。
交山豬肉,為什麼不約在部落裡有人家燈火之處,卻約到夜黑風高的晚上九點在荒郊野外一個廢棄多年的遊樂場?而且還是我一個人赴約。
簡直就像毒品交易。
打電話給颱風,問他為什麼。
他說,因為我們部落在山上,田間沒路燈,怕你晚上不好找。
那為什麼約那麼晚,可不可以早一點。
「沒辦法耶,」電話上他聽起來很喘,「白天都在工地啦,晚上才回到部落。」
颱風正在一個建築工地上,電話裡可以聽見電鑽和水泥車運轉的轟轟巨響,突然想到他和大眼睛少年在懸崖上喝的粉紅色飲料。
我知道那是什麼了。
30〈山豬有約〉
既然晚上九點與山豬有約,乾脆就把這一天做為我的大武山巡山日吧。
下午就從小鎮出發,往來義方向行駛,大概十分鐘就到了縣道一一○和一八五號公路交叉的路口;穿過路口就進入了來義鄉,開始入山。
是很想去考「巡山員」這個工作的,想想看: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山裡行走,看樹,聽鳥,觀察動物,住在草叢工寮裡,躲在樹叢裡抓偷竊樹木的「山老鼠」。還有比這個更親近大自然的工作嗎?
把甄選簡章拿來研究,一看到「術科」考試,就打消主意了。考試有兩項,先是背著一個二十公斤重的背包,九分半鐘內跑完一公里。開玩笑。
然後要實地騎上一輛一五○西西循環檔機車,在二十五公尺內由一檔換到三檔。
二十五公尺內換三檔?
算了。別提了。
一入山谷就是林邊溪。溪道極寬闊,乾涸,暴雨沖下的大石頭,被烈日凶猛曝曬出一種洪荒初始的野蠻感。沿著林邊溪東岸走一小段,到了大後部落突然北折,就是上游瓦魯斯溪了。
走在無水的溪床上,令人不安,誰知道暴雨會不會突然從天而降。我出生的這個島嶼,被我視為理所當然,但是,我真的認識它嗎?
島的形狀像香蕉,也像一片白玉蘭的葉子,葉形南北狹長,跟葉軸橫切的葉脈就很短促。如果說葉軸是高山,那麼島嶼的溪,就是這些東西走向的葉脈。夏季,天空裡的雨水約好了全部同時報到,每一條溪,就變成高懸直下的水管,一夕暴漲,像一列失速的火車,衝向大海。火山爆發般的大地能量,把山中沿路的巨木大根連同村莊部落、農田樹林、牛羊豬鴨一併掠走,混入泥漿,滾進大海。
冬天,雨水不來。溪床被夏天的暴雨撐開來寬達數里,石頭與石頭之間,白頭的蘆葦搖曳,滿目荒蕪。
沙土路旁有一個草棚,棚下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一堆參差不齊的檸檬,排灣族老婦人嚼著檳榔、赤著腳,坐在沙土上。我停車,搭訕幾句,買了一包醜檸檬,她高興地賞了我幾粒夾了石灰的檳榔。
蜿蜒上山,到了山腰部落,停車懸崖邊,查看地形,知道眼前是排灣族佳興部落,舊稱「布勒地社」。海拔三百三十公尺,九十戶人家。佳興部落屬於排灣布曹爾亞族支群的巴武馬群。
往下眺望,層層大山環抱著一個白色的十字架,是一個山頭上的小教堂。好大氣魄,竟然拿大武山的山嵐繚繞來當禮拜的煙火。福佬和客家莊的神明,都在市井之中。屏東平原的土地上無處不是宮祠寺廟道觀道場。村頭村尾路東路西,也都有土地公和各路將軍守護。這深山部落裡的教堂,卻昂然獨立於穹蒼之下,丘壑之中。
下山時已近晚,月光盈盈灑在鳳梨田上。沿著這條老山路,在半山廢棄的石板屋那裡一個大右轉,經過幾畝田,就是約好的遊樂場了。獵人是不是已經收拾了刀子在等著……
走過一片墳場。
墳墓其實是往生者的人間小別墅,只是跟黑影幢幢的香蕉園在一起,讓我有點錯覺,彷彿別墅裡有人在走動。
到了約定的地點,青山遊樂場。
車子熄火,車窗打開,鳳梨田裡蛙聲震耳。遊樂場廣場上站著一個比房子還高的摩天輪,摩天輪旁一座巨大的龍頭馬身的動物。雲影浮動,使得高聳的摩天輪時明時暗。後山上的檳榔樹,一片黑影,在夜風裡搖動。
一種神秘的氣流使我開始信心動搖:晚上九點,荒郊野外,鬼魅似的遊樂場,全為了一隻山豬──我是不是至少……該把車門鎖上……
一輛摩托車噗噗出現在小路上,燈如鬼火,朝我過來。
鬼火接近,看見車上的臉孔,我放心了。是懸崖邊那個大眼少年。
我的車跟著他,朝部落駛去。
31〈土石崩塌〉
以為只是來買一包新鮮的山豬肉,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拿到就馬上回家,但是車子停妥,跟著少年徒步走進部落,入眼的,卻是一爐熊熊明火,火上一個鋁製大盆,盆裡一鍋冒著騰騰熱氣的水。幾個人蹲在地上,圍著爐灶,正在七手八腳往灶裡添柴。
一個人轉過身來,是颱風。
他丟下柴,匆匆走過來,拖出一張塑膠椅,熱情招呼,「請坐,請坐……」
所以不是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水都還沒煮開,現在是晚上九點半。
然後就看見他了。
月光把矮矮的木屋影子投射在地面,黑影中,躺著一隻似乎睡著的小黑狗。
我走進黑影,蹲下來。
這是一隻年幼的小山豬,仍舊睜著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眼睛。頭上流下的一灘血,已經糅進他黑色的毛,一片暗紅,硬了。
輕輕撫摸他。
小山豬,你媽一定在大武山漫山遍野找你呢。
帶路的獵人少年也走了過來,在我身旁蹲下。
他也伸出手,撫摸小山豬。
好一陣子,爐火那邊快樂喧譁,小獵人和我,就默默蹲在那山豬旁。
他說他叫「村怒可」,在本鄉的中學讀高三。「Cunnuq,」他解釋,「就是『土石崩塌』的意思,出生的時候部落碰到土石流。」
族人開心地歡迎我。
颱風介紹他的叔叔,說,「打獵都是叔叔教我的。」
我問叔叔獵人,「你有槍?」
他興高采烈地奔進屋裡去把槍拿了出來。
「我們是傳統打獵的,可以有獵槍執照。」叔叔一邊說,一邊拿一塊布擦槍。
掏出手機拍照,土石崩塌說,「這是iPhone嗎?可不可以看看?我們部落裡沒有iPhone……」
看看那鍋水,還只是在冒熱汽,離滾沸遠得很。
「大概要等多久?」我問。
「很快很快啦,」幾個人七嘴八舌搶著回答,「大概再一兩個鐘頭就好了。」
颱風抓著一瓶保力達B,在我旁邊一塊木頭上坐下來。
「你在工地做什麼工?」
他用袖子擦擦嘴角,說,「粗工啦。」
「什麼樣的粗工?」
「就是……」他在思考怎麼說明,「就是,沒有技術的,比如說,綁鋼筋的,綁完以後,泥工要進場,可是地上很髒亂啊,我們就去把地掃乾淨──」
「清潔工?」我問。
他笑了,搖頭,「也不是。正式的清潔工跟監火人員都還要有特別關係才給你做。我們都是臨時工,什麼都做。工資一天一天給的,沒有工就沒有錢。基本上就是,別人不做的都我們做啦。」
「監火,」我說,「監火人員是幹什麼的?需要技術嗎?」
他又笑了,這回我注意到他有一排很白的牙齒。皮膚曬得很黑,白牙顯得特別白。「監火不需要技術,比如有人在上面焊接,監火的要看火星會不會掉下來燒到下面的塑膠袋之類的。」
「這工作比較輕鬆吧,為什麼輪不到你呢?」
「這種好康的,都是被工地主任的朋友啊、阿姨啊、阿婆啊之類的拿走了……」
突然想起我的包裡有一盒瑞士薄荷巧克力,拿出兩片,遞給颱風,他很驚喜地接過去。
「颱風,」我說,「你看過工地出意外嗎?」
他把巧克力放進嘴裡,說,「當然有啊。上個月就有一個北邊部落的,被一根鋼條刺到,鋼條穿過胸部,當場就死了。十九歲。公司賠了九十萬。」
「九十萬?」我大吃一驚,「一條人命才九十萬理賠,怎麼可能?那違法呀──」
他看著不遠處跳躍的爐火,無所謂地,說,「是違法,可是僱主違法被抓到,也就罰三十萬,跟九十萬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二十萬,違法划得來啦。有的連一毛錢都不給呢。」
我不相信。
他說,「很多小白公司,就可以一毛錢不給。」
「小白?」
「就是找一個沒有犯罪、沒有欠款紀錄的人,比如流浪漢啦,來做公司負責人,簡單說就是人頭公司啦。工人死了,他就跑路了,抓也抓不到。就是抓到,小白本來就一窮二白,讓你關個一兩年,監獄還包吃包住哩,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叔叔就認識一個跑路的小白,」土石崩塌說。
「你高三了,」我轉過去,「畢業想做什麼?」
他低頭看著地面,安靜地說,「去蓋房子的工地打工,或者,就簽下去。」
「簽下去?簽什麼下去?」
他抬起頭來,真是一張俊秀青春的臉,眼睛裡好多表情,很世故,看多了人間坎坷的世故,又有一種天真,深山甘泉似的天真。
颱風幫他回答,「就是簽當兵的約啦。」
土石崩塌點頭,「我們部落的年輕人都簽啊……」
十點半,一陣歡呼,水沸騰了。颱風衝過去,和叔叔兩個人,一個抓頭,一個抓腳,把小山豬的身體放進沸水。身體放得進去,頭和腳卻在鍋子外面;頭和身體浸入鍋裡,腳卻翹在鍋外,所以燙了身體之後,又折騰著把頭浸入滾水,然後是腳,然後是尾巴。然後又是頭。然而僅僅是頭,就要搞半天,因為頭上有眼睛、耳朵,各種窟窿,而脖子有很多皺褶,燙一次不夠,於是再提起來,翻過來燙左邊,再翻過去,燙右邊,好幾個來來回回。從頭燙到尾巴,又花了一個多小時。
豬毛很不容易處理。即便身體都刮乾淨了,耳朵、腦後、腿間,仍舊藏著黑毛。於是噴槍拿出來了,一股藍色的火焰對著豬腿凹凸處射去,頓時傳出燒炙的焦味。
這個味道我熟悉。夜裡插上電源的捕蚊燈,飛蛾撲上來,就是一陣肉體的燒焦味。
徹底清除乾淨以後,黑毛豬變成白白肉肉的豬體了,接下來就是把豬體放在地上一塊大木板上,眾人圍著,開腸破肚。
颱風和叔叔們圍著小山豬光溜溜的身體,有的拿刀解剖,刀尖刺入,從胸膛往下切開整個腹部;有的持鋏去毛,有的刨內腹取臟,有的用手收拾那血肉模糊的碎屑,丟在一旁水桶裡。
土石崩塌走近我,小聲說,「你不想看,對不對?」
確實無法直視;我伸長手臂把手機拿得遠遠的,錄影小豬的大操刀,眼睛卻看著別的地方。
他帶著我走到較遠的角落一張椅子坐下。
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說,「恐怕要在部落裡待到半夜,那──我唱歌好不好?」
「好。」
他高興地說,「我去拿吉他。」
很快從房裡抱了一把吉他出來,在我身旁坐下,說,「我會一首情歌,唱給你聽。」
少年獵人抱著吉他,有點害羞地,用極其樸素的聲音,輕輕唱起。
火在嘶嘶燃燒,水在噗噗冒汽;光著屁股的一個小孩騎著一輛輪胎癟掉的三輪車不斷繞圈圈,繞一圈又一圈,年輕豐滿的媽媽手裡抓著一個飯碗滿場追趕,時不時偷襲似地搶一口飯塞進孩子嘴裡。
昨天還在大武山深不見底樹林裡奔跑的小山豬,已成白花花的肉塊。這時,隔壁突然傳來混聲唱詩篇的歌聲,部落裡的家庭禮拜開始了……
「你唱的那首歌說些什麼?」我問土石崩塌。
手指撫著弦,他靦腆地看我一眼,低低地翻譯歌詞:
我的心飄到遠方,
那個地方,所有的人,
都有翅膀,
我的愛,就是給你,
飛得高的翅膀、聽得見夢的耳朵、
看得見彩虹的眼瞳,
這無比遼闊的世界,
就從大武山出發……
他終於擺脫矜持,放聲唱起來。爐火的光閃爍,他年輕的臉龐一會兒亮,一會兒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