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給我的夢
我從小就會跟我阿嬤上教堂,應該是天主堂,而父母親去的可能是基督教會,小時候不太懂,只知道跟著大人做,做禮拜唱詩歌都是有樣學樣,唯一學會的一件事就是禱告,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宗教儀式。
後來升學到了高中,我離家到高雄去,高苑商工就是我的第二個家,學校出去比賽的時候都要去廟裡拜拜,到球場的時候也會拿香拜一下,久了就變成生活上的一部分;說不上真的是什麼信仰,只覺得那就是件比賽前該做的事。
不管是燒香拜拜還是上教堂,我一直沒有什麼太強烈的信仰選擇。
二○一四年上半年我的人生走到了一個斷點,講斷點好像有點嚴重,但就是一個空檔;經營過一段時間的燒烤店已經結束,我偶爾會在朋友開的義大利麵店幫忙,但其實每天的生活很空虛,人生實際上也沒有任何目標。
我一直在想,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我還能做些什麼?
我從小打棒球到大,一直打到美國職棒,即使是因為受傷,在動手術復健的那段時間裡,我還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也從未懷疑自己可以回到球場上;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三十歲不到就離開棒球場,再也回不去。
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打到老、打到退休,然後可能轉為教練,就像之前的許多前輩一樣,一直待在這個圈子裡;我沒有想到這麼快,我就要開始思考我的人生除了棒球之外,到底還剩下什麼?
我開過餐廳,有大張旗鼓的燒烤店,也有小本經營的麵店,每一次我都親力親為,努力把事情做好,每一次我都以為那就會是我的下一個人生,但是很明顯的,老天爺的想法和我不一樣。
那時我天天在想,我才三十二歲,還算年輕吧?人生還好長好長,我總是要做點什麼的,不是嗎?但是一靜下來,我就覺得這三十二年好雜、好亂,我已經好累好累,不想再繼續往前探險了。
三十二歲的我什麼都沒有,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動力,我每天醒來就像是遊魂一樣;健身和運動是多年保持著的習慣,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一天天下去,還能這樣迷惘多久。
我有想過,自己是不是還能有機會回到棒球場上?那時我在重量訓練上有了一些突破,也覺得自己的肩膀沒有過去那麼痠痛了,但是真的能再承受上場投球嗎?會有人願意給我機會嗎?
大概是五月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境裡的細節我到醒過來都還記得,那是小時候的我在和隊友一起打球;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沒有,每天就是丟球打球把自己玩得髒兮兮的,就算有時候教練比較嚴格比較兇,我們都還是很開心的打著球。
我記得我在陷入沉睡前都還在苦惱著自己人生的下一步,結果一進到夢裡卻是我小時候剛開始打球時的回憶;夢裡面的畫面清晰無比,我的隊友、我的手套、還有那一顆顆幾乎分不出紅色白色的破舊棒球,都是我兒時的記憶。
醒來之後我沒有特別想到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夢很有趣,因為那真的就是一個很快樂的夢,我回到小時候的球場,和小時候的朋友一起,身上沒有傷痛,腦子裡也沒有任何煩惱,就是很快樂的打球,那種感覺後來跟著我一整天,我記得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別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開始想著我的人生,也想起我前一天晚上的夢,奇怪,我怎麼會夢到小時候的事?那些隊友、那些場景已經好多年都沒有想到過了,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記得我想著想著,最後的一個念頭就是「不知道我今天會不會又做到一樣的夢?」然後我就又睡著了。
夢裡出現的是我在美國職棒小聯盟時的隊友,我在科羅拉多洛磯隊的小聯盟裡,身邊有美國人有拉丁美洲人,他們說的話有些我聽得懂、有些我聽不懂,但是我們在一起練球、比賽、坐在又熱又小的巴士上、還有簡陋無比的球員休息室;但是我知道我們都在努力,大家都想要往上爬,想要上到大聯盟,讓家人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我們。
我想起那幾年在小聯盟奮鬥的時光,那種大家雖然都在競爭,但是每天卻又要同心協力上場比賽,努力打敗對手的奇妙感覺;那時每天都很累、每天都很辛苦,但是大家的目標都很明確,就是要往大聯盟前進。
連續兩天都夢到在打棒球,我知道有一點不一樣了,早上醒來以後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想著夢裡的每一個細節,想著我在夢境裡看到的隊友,他們臉都好清楚;他們有的上了大聯盟,但是更多的現在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說不定都沒有在打棒球了吧?
也許對他們來說,我也一樣,就是一個曾經短暫交會,一起打球的隊友,現在早就被遺忘了,說不定連長相連名字都不記得;如果是這樣,那我打棒球打了一輩子,到底還留下了些什麼?
那天晚上睡前我雙手合十,大膽的向上帝祈禱,我說如果祢真的想要告訴我什麼,請讓我再做到打棒球的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知道是祢在跟我說話;我願意再一次拿起我的棒球手套努力一次,不管再辛苦我都會堅持到底。
我記得這個念頭才剛轉過我的腦海,下一個場景就是我自己穿著大聯盟球衣,踩上投手丘準備對打者投球,眼睛死死盯著捕手的暗號;我很清楚那不是我過去的記憶,在夢裡我還轉頭看了看周圍看臺上的球迷,那是大聯盟的球場,那種全世界都在圍繞著你的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醒來的那一瞬間我一頭冷汗,全身都是雞皮疙瘩,不只是因為我睡前祈禱的內容,而是夢裡的那種感覺如此清晰,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頭頂炙熱的陽光和空氣中青草的味道;然後就在我握緊球要開始投球的時候,我突然就在自己床上醒來,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
在那一刻,我決定要開始我的訓練計畫,因為那已經是我和上帝之間的約定。
我當下就坐起身來,在黑暗中構思起我的訓練計劃,以我當時的身體狀況,我知道從加強體能到最後上投手丘投球需要一段長時間的嚴苛鍛鍊;我把計畫想好,從六月一日就開始第一階段的體能強化訓練,也嘗試聯繫我的經紀人張嘉元 (Alan),問他有沒有可能再幫我安排測試。
張嘉元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我會在離開中華職棒四年多之後,突然又想要開始投球,而且還想要接受測試,但他是一個負責的經紀人,他隔著越洋電話幫我分析,告訴我二○一四年底可能會是一個好時機,因為那時第一屆的U21世界棒球大賽剛好會在臺灣舉行,有可能會可以趁機邀請球探來看我投球。
在掛上電話前,張嘉元問我為什麼突然又這麼積極的想要重回球場,因為他不希望我只是臨時起意,也擔心我的身體狀況,怕我在訓練過程中又再受傷;我和他分享了我的三個夢境,也告訴他說我覺得這是上帝的旨意,是祂在帶領著我往這個方向走,至於最後會走到哪裡,就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了。
張嘉元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他說上帝一定是在交付任務給我,也鼓勵我要相信上帝的安排,常常和上帝「聊天」,他和他的家人都會為我禱告;後來在我持續訓練的那幾個月中,他都一直與我保持聯絡,一直鼓勵我。
到了年底接近測試的時候,張嘉元專程從美國回來,希望帶給我更多信仰的力量,他透過介紹輾轉找到了一位劉曉亭牧師,一起到花蓮來看我;我們聊了很久,劉牧師告訴我要把過去的我給放掉,要重新把心門打開,重新去接受主,要相信祂的力量。
我回想起從小到大每一次禱告,都是因為我需要什麼、想要上帝實現我的願望,我才禱告;我一直以為我投球的天賦、還有後來的那些成就,都是我靠著自己的努力而來,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其實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
劉牧師說,很多事情雖然失去之後才知道珍貴,但我該想著的不是那些我失去的東西,而是在我選擇做出重回球場的這個決定之後,所必定會要面對的質疑和責難;即使我自己認為沒有對不起棒球,即使依法沒有將我起訴,但我的行為確實已對臺灣棒球造成了傷害,這是我必須承受的責任。
在這之前,我已經因為那些夢境而相信了上帝的力量,所以劉牧師的話讓我更加確定說,這股力量真的一直在引導著我,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不管是好還是壞,都是在計畫中應該要發生的事,差別只是發生時間的早晚而已,而我只是在執行主的旨意;我的道歉未必會有人接受,我的努力也不一定會被人認真看待,但是在上帝的面前,我必須要對自己誠實,要誠實面對自己過去的那些言行。
劉牧師說,也許有一天,我的經歷可以被年輕人拿來警惕自己,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須先把自己給做好,不管再嚴苛的考驗我都必須承受;這條重回球場的路絕對不會一帆風順,也沒有任何成功的保證,但是如果我在這段過程中被人酸、被人罵,甚至是走在路上被人吐口水,我都必須接受。
劉牧師重新教我禱告,他教我不必把禱告想成是一個特別的儀式,也不必一定要去教會,只要每天靜下來的時候,想像自己是在和一個朋友說話,不管心裡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祂,祂就會給我方向,讓我一天比一天更明白自己努力的目標。
從那時開始,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我有想不透的、不曉得該怎麼辦的事,我就會靜下來和上帝說話;不管是在去澳洲打冬季聯盟的途中遇上波折、不管是中華職棒提出的那些抵制、或是後來我回到美國之後的一些起伏、還有到多明尼加冬季聯盟之後那些新挑戰,我都不會驚慌,因為祂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父親,我可以感受到祂在聆聽。
最神奇的是,當我和道奇隊簽約之後,劉牧師剛好也受聘到加州聖地牙哥的教會傳教,所以在二○一五年我回到大聯盟的那段路上,一直到後來離開美國職棒,劉牧師都就近給了我很多幫助;我常常和劉牧師聯絡,有不懂的地方也會向劉牧師請教,我常常禱告,不管是開心的事、不開心的事、迷惘的事,我每天都會想要跟上帝聊聊天。
剛剛回到美國職棒,參加道奇隊春訓的時候,經紀人張嘉元擔心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那樣高張力的競爭環境會不習慣,特別請基督徒隊友們在做禮拜和禱告時都能帶著我一起;後來他來看我的時候,跟我討論到幾段常常被基督徒球員們引用的經文,不曉得為什麼,我對道奇隊投手克蕭(Clayton Kershaw)所引用的歌羅西書 3:23特別有感受,那段經文是這樣說的:
你們無論做什麼,都要從心裡去做,像是為主做的,不是為人做的。
這段話讓我更加明白這一段旅程真的是受到了上帝的引導,一路走來所遇到的這些貴人也都是上帝的安排,今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祂;我跟張嘉元說,從現在開始,上帝就是我的老闆,我不必再猜測自己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或是接下來要往哪裡去,因為我知道只要把眼前的事給做好,盡我最大的努力去面對,上帝、我的老闆就會帶領我去該去的地方。
老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重要的,以前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不信邪,覺得自己可以走自己的路,不必接受老闆的安排,但是不管我試過多少次,我每一次都會碰壁,都會碰到那種沒辦法再走下去的挫折;所以這個「該去的地方」到底在哪裡,我不知道,我們每個人的路徑也不一樣,也許我的路曲折了一點、或是有一些跟你不一樣的起伏,但是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主、相信自己,然後繼續努力往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