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後悔失去,也不畏懼將來
這是九月的最後一天,很熱鬧。來了許多不認識的叔叔,一群人嘰嘰喳喳地講話、碰杯。不斷有人敲門進來,桌上又添了幾道菜。叔叔們的方言,我甚至聽不懂,只知道他們似乎都喝醉了,起身舉酒杯的時刻,他們的臉漲得通紅。
是高興的時刻,有人從身後掏出了一盒月餅,說中秋要到了,送來節日禮。嘈雜的氛圍讓人的耳膜嗡嗡的,叔叔們的香菸煙霧在天花板繚繞著,給人似曾相識的感覺。
若不是微波爐那「叮」的一聲,我還以為自己正在家裡過節,親戚們耀武揚威地乾杯,飯桌上聊著上天下地的話題。也正是從微波爐裡拿出熱氣騰騰的米飯時,才意識到這裡並不是我的家,只是暫時租屋處。
來都柏林有一個月了。
朋友圈裡很多人曬了回家的機票或者旅行的航班。
「你們放假的時候,我還在上課呢。」我回覆完國內朋友的訊息,不知道怎麼回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從原來的生活中剝離了出來,體味著前所未有的經歷。
◇◇◇
上週去參加都柏林當地一家公司的面試,面試的時候被問到了這樣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選擇出國?」
老生常談,我像背古詩一樣地說出講到爛的八股理由。我說,我出國是為了逃脫原有的舒適圈,去尋找人生一些新的可能性。
結束面試後,我去超市買了接下來幾天的食材,還幫電話卡加值。回家的路上看見兩個人在吵架,爭執的聲音整條街的人都能聽見,我小心翼翼地提著一盒雞蛋進家門,把米飯到鍋子裡煮之後就回房間看書。第二天課前要預習完的論文,我只看了開頭。我算好時間,煮好米飯就要立刻從鍋子裡舀出來,不然等到房東回來,會給他造成不便。
看論文到傍晚七點多,眼前密密麻麻的英文彷彿變成了一群細小的螻蟻,眼睛很難再聚焦。我仔細地聽了一下廚房裡的動靜,確認房東一家已經用完廚房後,才去做飯。因為總是一個人吃,所以就算是買了小份的蔬菜,也要幾天才能吃完。
隨便做了幾道菜,著急填飽肚子。做飯的時候,耳機裡播放的是今天上午的課程錄音,老師的語速極快,很多地方都沒聽懂。手中機械般地炒著菜,腦袋裡想的是如果今晚看不完老師給的論文該怎麼辦,將近四十頁的英文論文,讓人腦袋很疼。
我嘆了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逃脫原有的舒適圈」嗎?
◇◇◇
來這邊讀書快一個月後,才驚覺在以前念大學的時光簡直猶如在天堂。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即使偶爾恍神也沒關係,課後的作業時有時無,考核的模式也十分單一,只要考前稍微用力,總會通過的。而這裡截然不同,一節課長達三個小時,只在中間給十幾分鐘的休息時間,對於我這種剛出國念書不久的人而言,要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保持著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就像兔子要時刻把耳朵提起來一樣,因為稍微一出神,可能就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麼了。
我有時候會羡慕那些外國同學可以很自信、流利地在課堂上跟老師交流,起碼在同學們說大家都聽過的笑話梗時,也可以跟著哈哈大笑,而不是只有一臉的茫然和苦澀。
當我意識到學術課堂對我來說仍舊有著難以言說的壓力時,就會開始懷念過去那些習以為常的生活狀態,也會自責當初自己想得太過天真,這裡的難與苦都是自己之前從未預料過的。
生活的大部分時間被學業佔據。昨天一整天跑了三個討論小組,全天最後一節課剛結束,顧不上要吃晚餐就得先跟組員開始分工討論。這個小組剛結束,立刻又抱著電腦背著書包趕去另一個小組。從下午一直討論到深夜,一夥人拿著筆在會議室的白板上寫寫畫畫,上個方案不合適,全部推翻重新想。期間實在餓得不行了,才下樓去便利商店買點東西,熱食的櫃子裡只剩下了一包孤零零的烤吐司,上面的標籤還寫的是「Breakfast」,麵包早已經失去了水分,但除了它,也沒了別的選擇。
討論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我們並不是整個商學院教學樓走得最晚的小組。同伴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驚訝地跟我說,我們竟然足足討論了六個小時。我苦笑,安慰著說:「The first step is the most di_cult one to make.(萬事開頭難。)」
走回家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一個酒鬼飛快地騎著車闖紅燈而過,經過我面前的時候罵了一句髒話。說實話,在他飛速消失後,感到憤怒的同時,我的內心也泛起大片大片的失落。
果然,走出去之後,才真正明白那句「外國的月亮其實並不圓」的意思。
十一點才到家,我已經來不及做晚餐了,只好去中餐館打包食物,進到店裡發現剛好剩最後一盒飯的時候,感到一絲慶幸。老闆娘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吃飯,我說因為放學後小組討論到太晚,沒想到對方竟然幫我多打包了一份小菜,她把餐食遞給我的時候,我的心裡滋生出一股暖意,除了感謝,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好從錢包裡拿出了一枚硬幣當小費。
這種不經意間的溫暖,真的可以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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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完的論文,即使昏昏欲睡也要強忍著聽下去的課堂,永遠討論不完的小組作業,還有那細細碎碎的生活,以及生活中那不知道是憤懣還是溫暖的無數個下一秒,一點一點織出了舒適圈之外的生活。
「沒辦法,這是我的選擇。」在無數有點畏懼的時分,我都會重複這句話。當你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裡漸漸明白了「活在當下」的重要性時,真的會發覺,原來有些自己在乎到斤斤計較的東西,漸漸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我想這或許也算是對「尋找更多可能性」的一種解釋吧。
因為學業的壓力,我一向每日更新的公眾號已經連續幾次陷入停止更新的境地,看著後台急轉直下的訂閱量和閱讀量,我常常會想,我的選擇真的值得嗎?換句話說,這個選擇真的成功地說服了我自己嗎?
如果沒有來到這裡,我會在國內繼續過三年舒舒服服的研究生生活,或者找到一份工作,開始進入社會,經歷成人世界的快樂與殘酷,或許我會賺到更多的錢,我會有更多的時間寫東西,我會有更多的讀者……。
這些利弊反覆地在我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有時候一早醒來,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裡飛過的鴿子,總覺得自己活在幻境中。但我還是抓緊時間起床洗漱,匆匆做完早餐,收拾好書包,疾行在去學校的路上,在風中逆行,然後一身熱與汗地坐定在教室裡。
我看著周圍不同膚色與陌生的面孔,聽著陌生的語言。或許這最後短暫的學生生涯,其實不是一個逃避或是尋歡的寓所,而是等待著我去發現一個真實的卻被忽略已久的自我。
所以,我不後悔我的失去,也欣然接受接下來所有的未知。
友達以上,不一定要有愛情
我跟老緯是初中認識的,那時候只是前後桌的同學,為數不多的交流就是互相抄抄作業。她是個有點特別的女生,雖然個頭不高但身材壯實,班裡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壯冬瓜」。她的性格有些冷僻、古怪,大部分男生甚至還有一小部分女生有事沒事就去捉弄她、嘲笑她。
雖說十幾歲的年紀,思想行為都很幼稚,但那時候覺得是小打小鬧的事情,成熟一點兒再看就會不禁顫抖。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冬天早自習結束後要打掃廁所,剛拖完的走廊特別滑,稍不注意就容易摔倒。幾個男生故意使壞,在她經過走廊的時候把她推倒在地,再嘲笑她。老緯被欺負慣了,也不怎麼反抗,踉蹌著起身,用衛生紙擦了擦身上的髒水污漬,朝那些男生們罵過一句神經病,就回教室。
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那天上午跑操場的時候,她請假了,請我把假條幫忙帶給老師的。我問她沒事吧,她搖搖頭,擠出一個笑容,要我別在意。結果跑操場結束後有二十分鐘左右的活動時間,因為要補作業,我提前回去教室,看見老緯在噴藥水,走近一看,才發現她的胳膊和小腿有好幾處瘀青。
當時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說要去找那些男生算帳。老緯說,算了吧,你可能打不過反而被他們打了。我說那我就去告訴老師,老緯說,那樣你會死得更慘。
挺可悲的,在那個年紀,我們面對校園暴力甚至校園霸淩時,是那麼軟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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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那幾年我也沒有比老緯好到哪裡去,也是不被大家喜歡的角色。初中的時候我很胖,性格還有點懦弱、膽小,因而常常成為很多人的捉弄對象。有時候玩笑開得太過分,我會跟對方打一架,可是輸的常常是自己。
那時候沒有多少人願意跟我們倆這樣的「少數派」成為朋友,彷彿靠近我們就意味著也要變成大家排擠的人。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跟老緯特別像,或許也是因為這個,讓我們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在這種感覺的包圍之下萌生了一種革命般的友誼。
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心裡話,成為彼此那個年紀存放煩惱與憂愁的保險箱。她生病在保健室掉點滴,我就承擔起她中午打飯的責任;我犯懶不想去跑操場,她就幫我跟班主任找藉口混過關。在那個年紀,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足夠支撐起一份稚嫩的友情。
可是這份友情,又讓我們陷入尷尬的窘境。不知道是誰惡搞我們,把我們的照片加上「死豬男和死豬女談戀愛」之類的謠言,就當八卦貼在學校的社群上。
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兩個人在學校幾乎沿著牆根走路,忍受了無休無盡的嘲笑與諷刺。軟弱讓我們把一切希望都交托給了時間,也不敢告訴家長和老師,只希望大家的議論會隨著時間慢慢消散。
那時候老緯跟我說,她做夢都想離開這裡,她恨不得明天就是高中考試,後天就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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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約定考同一所高中,但上天沒有眷顧我們,而是讓我們在不同高中逐漸了有了各自的生活圈,但也終於告別了初中那樣難挨的日子。她變好看一些了,而我依舊肥胖,雖然見面的時間變得很少,但我們還是會在週末的時間,一起出來聚一聚,在肯德基分享自己學校的八卦,在遊樂場一起瘋狂地打爆老虎機,瞞著父母去網咖通宵玩遊戲。
我們曾因為她暗戀的男生是個渣男而吵過架,也因為一起出去旅遊鬧過不愉快而冷戰幾個月,更因為一句脫口而出的傷人話而彼此刪除好友。
有很多次,我都懷疑我們的友誼可能走到了盡頭,男生與女生之間可能真的無法擁有同性別之間的那種友情,註定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隔閡。然而沒過多久,我們又會和好如初,這種念頭又會被擊潰打散。
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高三,我們報了同一個週末補習班,再次成為「同班同學」。那時候,她的成績不太理想,補習班課堂上的內容經常跟不上,因為這樣,她常常抱怨自己沒用,什麼大學都考不上了。
有時候覺得朋友之間的友情其實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大概就是「我希望你過得好」。於是,我開始騰出一大半時間幫她補習,在督促她學習的過程中,彼此之間又發生過許多小摩擦。
好在最後的結局是好的,她成功逆襲,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而我去了遙遠南方的廈門大學。她學法律,我讀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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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年開始,我和老緯之間的距離變成了好幾千公里。我們開始過著不一樣的生活,感受不同的天氣,身邊是不同的人。
但有時候又會覺得,其實我們之間相隔得並不遠,只是隔著一個手機螢幕而已,我們依舊可以看到彼此的生活。距離與愛情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議題,相比之下,卻很少有人拿距離與友情分析一二。
上大學以來,我才逐漸地意識到,我跟老緯的友情發展到了一種彼此舒適的狀態。我們不再像兒時那樣無盡親密,一日三餐待在一起,而是保持著一種剛剛好的距離。在這段距離座標的兩頭,我們擁有各自完整的生活。雖然這種距離勢必會讓我們對彼此生活狀態的瞭解程度下降,卻會讓友情不再只有相互依賴的單一屬性,反而更具獨立性。
恰好也是因為這段距離讓我們更願意傾訴與分享。有時候我,會發現自己有些想法和心事礙於種種原因,無法分享給身邊的人,反倒願意打一通長途電話給遠在北京的老緯。我們會在電話裡講自己那些無法跟周圍人傾訴的煩惱與心事,說那些只有我們兩個人懂的小秘密,大聊特聊理想和遠方。
每次跟她交談,從來不需要去考慮脆弱的自尊心,只會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懂你的內心而萬分感激。
記得老緯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就算我們逃離了不美好的過去,她努力變美,我減肥成功,可是依舊改變不了骨子裡的自卑。當她說完這句話,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註定要成為這個世界彼此相互依靠的兩個靈魂,友情之上,愛情之下。
這些年,我偶爾會去北京參加一些活動,每次去北京,她不管有多忙碌,都會抽空陪我出來晃一晃。有時候,我們就隨便找一家咖啡館,什麼也不做,聊一下天,直到黃昏再去覓食。
即使因為不同的生活環境獲得了不同的成長與價值觀,也可以包容地去傾聽與接納對方的感受。不視友情中的彼此為救命稻草,而是一同分享、見證成長歷程的精神陪伴。
好久不見的時候有聊不完的話題,待在一起的時候又可以接受彼此沉默。我想這就是好朋友之間最舒服、最愜意的相處狀態。
現在的老緯和我都大學畢業了,她留在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就職,用她的話說是,正式開啟北漂生涯。
我依舊記得我們一起共患難的歲月,也正是因為那段時光,讓我們變成如今茫茫人海之中,彼此的休憩之所。